2016年09期  
      感觉
小物三题
干亚群

 

 

梅子雨过后,天开始放晴。放晴几许,屋前的枣树上倏忽传来“吱”的一声。非常短促,怯意十足。过后,四周一片寂静,显得刚才那声“吱”恍恍惚惚。继而,树上的“吱”开始拖音,慢慢升高,高到数丈后戛然而止。村庄一下子跌入幽静。

村庄里有许多昆虫,它们的叫声预示着季节的更迭。如鸟声在春天,虫声在秋天,而蝉声属于夏天。有了无边无际的蝉声,夏季才能完完整整,然后完完整整被秋天所替换。村庄跟着虫声稳稳站立在岁月深处,不紧不慢。

清晨是听不到蝉鸣的,只有过了九点,或阳光雪白雪白时,蝉才开始叫。初时是慢笃笃的,稀稀疏疏,三三两两,似乎在试音,或是试探。有些拖沓,东一声,西一声。后来,蝉的叫声密集起来,一片片。没有初时的怯生生,只有高昂与激越。而且越到中午越热闹,那声音似乎快速涨起来,响彻整个村庄。村庄像一只小舟浮在上面。

我多么希望蝉能一天天地响下去,忘了秋天,遗漏了秋风,这样我可以一直把跳舞裙穿下去。母亲说:“知了叫了,才可以穿跳舞裙。知了不叫了,跳舞裙就要收进箱子。”这句话是母亲在我念小学时候说的,然而对现在的我还是有影响。蝉不叫,连衣裙只能挂在衣橱里。

可蝉的生命很短暂,只有六十到七十天。它只能属于夏天,一过了夏季,它就会从季节的边缘坠入生命的周期。它是卵生,在蜕变之前一直生活在泥土里,就在村庄下面,悄悄熟悉村庄的气息。这个“悄悄”需要四年,据说长的也有可能是十七年。村里人听到这样的说法无不惊讶,一只蝉居然会悄无声息地蛰伏在村庄下面,一伏就这么多年,像出生的娃娃长到这么高,或者这么高。老人用手掌在自己身上比划着。老人嘴里啧啧,手却还在身上比比划划,似乎跟前真的站了一位小孩,正接受他的测量。

也有人不无惧意,谁知道村庄的下面隐藏着什么东西,就一只小小的知了可以隐居这么多年,比它稍稍厉害的昆虫或动物还会埋伏多少年,会不会在我们做梦的时候把村庄都掀翻了?或者趁我们睡熟时搬走了村庄的重量,再趁机搬进来一些本不属于我们的东西?有一段时间我第二天醒来时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有些陌生,似乎有谁在我睡着的时候挪动过我的记忆。坐在床上必须发一阵子的呆,直到窗外响起“知了知了”时才慢慢回过神。这样的问题不知道除了我还有谁也想过。不过,村庄里的人都很忙,地上的事已经忙得他们头重脚轻,至于地下的事,他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忖这个那个。

 蝉要经历五次蜕变,前四次在泥土里,最后一次在地上,或在树上。好几次我在庄稼叶上看到蛹变成蝉。这是一个令人惊讶与惊叹的过程。它的蜕变先是从背部开始。它的外壳呈淡褐色,椭圆形。它的背部慢慢开裂,裂缝慢慢到达头部,露出头,伸出脚,翅膀一点点挪出来。待一切程序完成后,最后剩下的是尾部。蝉用脚慢慢爬到庄稼上,攀住一片叶子,整个身子往后移,并保持悬空的姿势,垂直挂在叶上。它一点点弓起来,努力让头接近尾部。有好几次它快成功了,但不知是身体的重心没把握好,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它没能靠近尾部。最后一次它还是胜利了。它用前腿勾住尾部,一伸一缩,尾部的外壳终于脱落下来。蝉还挂在叶子上面,但现在能张开它透明的翅膀。这是生物意义上的“羽化”。这个过程有些艰难,但非常美丽,如涅槃重生。

蝉完成“金蝉脱壳”后留下蝉衣。蝉衣很薄,一碰即碎。它是一味中药,儿时经常去捡拾,然后卖到供销社。蝉衣不太容易找得到,因为蝉蜕变时没有固定的地方,所以找起来比较费时。尽管这样,一个夏天总能捡到一袋蝉衣。印象中蝉衣最多的地方是在杨柳树上和黄豆地里。运气好的话,一棵杨柳树上会挂上十多只。有意思的是,那些蝉衣紧紧贴着杨柳叶,保持垂直。黄豆叶上的蝉衣也是这样的姿势,似乎是一副盔甲。把它取下来时得小心,因为它蜕变前的腿形还保持着趴的动作。

蝉羽化后慢慢往上爬,待白晃晃的阳光洒满树间时,它便可以吟唱了。假如它不能在早上完成蜕变,那么只能等待第二天早上:蝉在幼虫时可以在黑暗的地下一待就好几年,但成虫蜕变时必须在阳光下,而且还有它固定的周期。一联想到蝉的生活习性,便觉得它的羽化合情合理:蝉的一生餐风饮露,不食任何不洁之物。蝉还特别喜欢光亮。夏天的晚上,我们笼烟驱蚊,点燃的火苗会吸引蝉一点一点地爬过来,也有的直接从树上飞下来,啪的一声被弹出一丈远。蝉扑火毕竟不同于飞蛾,后者是无畏无惧,而蝉借着一对翅膀能敏锐地避飞开来。

 蝉大多黑色,乌黑锃亮。老人说,越黑的叫声越响亮。这个是没有依据的。就蝉而言,只有雄的才会叫,雌的是不会叫的。我们称它们“响板”与“哑板”。因为蝉声的无边无际,我们常常忽略它们的性别。有了蝉的热热闹闹,这个夏天才像模像样。

我也见到过全身绿色的蝉,个头比黑色的蝉要小得多,全身如翡翠般通透,漂亮极了。我因为喜爱,曾用手捂住过一只,把它放在蚊帐里,雪白的蚊帐衬得这只翡翠知了更加的幽绿。然而这只蝉过了一个晚上就死了。一只蝉的死去还不至于让我伤心,但我心里有些内疚。假如不是因为我的自私,它至少还可以多活数十天。似乎蝉的一生就是为了欢快地歌唱,如果不能自由欢歌,宁可死亡。这是我由它的死得出的一个结论。不知道算不算一种感悟。

村庄里有一句老话,“蛁蟟喳喳叫,懒惰老宁困午觉(‘午觉’读如‘安糕’)。”这个喳喳叫的“蛁蟟”就是蝉。在蝉声如雨的午后,许多劳作了大半天的人安然睡去,或于竹榻,或于门板,也有的甚至就地铺一张草席,直接躺在上面。如果蝉声很吵,就会有人睡不着,睡不着就会烦躁,一烦躁就要去摇树,把知了赶跑。村庄里有驱鸟的,撵鸡的,但还真没有赶蝉的。虽然,蝉声无休无止,铺天盖地,扯着嗓子自顾自地翻腾,但村庄反而更清静。鸡鸡鸭鸭,狗狗猫猫,它们都安安静静待在窝窝舍舍里;只有蝉叫累了,它们才会啼的啼,吠的吠,村庄一下子涌进了许多杂七杂八的声音。于是,午睡的人醒了。

 

壁虎

 

母亲告诫我,别碰那小东西,如果它生气了,它的尾巴会钻到你的耳朵里来。我不由得捂住双耳,一阵凉意从脚底心浸上来,似乎我的耳朵里真的钻进了小东西的尾巴,正使劲甩。母亲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讲了一个故事,让我对它更觉得恐怖。她说,它是蛇的祖先,不能伤害它。如果你踩死了它,它的同类会在晚上钻入你的蚊帐,然后爬进你的嘴巴,跟你一起同归于尽。于是,我又一次强烈地感觉到脚底下的凉意顺着脊椎蹭蹭往上蔓延,全身麻麻的。

母亲说的“那小东西”是壁虎。童年期间我一直排斥壁虎,看见它如同看见蛇一样,远远地逃走了,害怕它突然掉转头朝我扔一根尾巴过来。事实上,它的样子确实有点像蛇,尤其它的头,形状几乎接近蛇,只不过它的眼睛比蛇显得慈祥,从左眼可以一直看到右眼,两眼睛之间好像是透明的。有些不可思议。

对壁虎的恐惧影响了我对它的认识:认为它跟蟑螂、苍蝇等是一伙的,不是坏,便是害。到了初中,我对壁虎的认识才“拔乱反正”。原来,小东西还吃害虫,跟青蛙一样,都是“人类的好朋友”。我跟母亲说,壁虎并不可怕,还帮我们吃掉蚊子呢。母亲淡淡地说,壁虎本来就是吃蚊子。我有些不高兴,说:“你还编故事吓我呢。”母亲忙着敲芝麻秆,头也不抬,说:“小孩子当然要吓吓,这一吓,人才会长大。”我撇了撇嘴,喉咙里轻轻一咕噜,想说的话全咽了下去。

我烧饭的时候,得先去柴篷抽一捆柴禾。抽着抽着,柴篷里面窸里窣啰,快速地从这边响到那边,声音很短促,听得我有些毛骨悚然。虽然,我猜想那是壁虎,是吃蚊子的壁虎,可老是不争气地联想到蛇。饭快煮开的时候,我会抓一把碎柴添到灶膛里。这时,壁虎忽然从角落里钻出来,快速蹿到另一个地方,扭动着身子,拖出一串声音。我怀疑壁虎不是爬,而是“游”。壁虎早已躲进了它的藏身之地,但我的视网膜上还隐隐留着壁虎游过去的情状。

尽管早已破解了母亲关于壁虎的故事,可占据多年的惧意一时无法从心头抹去。我总担心自己拿碎柴的时候,一不小心会“捉”到壁虎。这是小概率事件,不过,我还是碰到过。壁虎被握在手里,挣扎的身体凉凉的,几乎往各个方面钻。我一意识到手里有一只壁虎,头皮发麻,一边尖叫,一边扔手里的柴。书上说,壁虎也会叫,会发出唧唧的声音。我那天光顾着自己的啊啊,没注意到壁虎的惊叫。说不定,它比我还恐惧地叫着。

堆放柴禾的地方是壁虎最喜欢待的。那里不仅黑暗,还略有些潮湿,这些都适合壁虎的生活习性。白天很少看到壁虎,一到晚上,它就悄悄爬出来,探头探脑,睁着一对小眼睛,爬行的动作非常谨小慎微,看得出它既不想逃,也不想躲,而是想留下来。也许是因为它机灵加谨慎的样子,舒缓了我对它的恐惧,我倒有兴趣观察它。当然,这往往是在夏天纳凉的时候。

屋檐下有一盏灯,光不大,但那昏黄适宜我们围在一起天南地北。我摇着蒲扇,扇风,也赶蚊子。有一只壁虎顺着光线,慢慢往上挪;足趾轻轻一收一缩,紧紧贴着墙壁。它的足趾往外张的时候,像极了人的手,这跟家禽的爪、趾有所不同,不是四只或三只,而是五只。它那样子极像一个人在攀爬。

壁虎真会选地方。灯光最能吸引蚊蚋,包括一些不知名的小虫虫。它们正围着灯光热热闹闹地飞,热热闹闹地唱。壁虎爬一会儿,静一会儿,静过后再爬一段,非常笃定与沉稳,跟我白天看到的壁虎完全是两码事。

壁虎不动了。它的足趾张开,牢牢吸住墙壁。它的头高高昂了起来,然后是呆立不动,尾巴垂直往下,活像一只壁虎化石。几只蚊蚋还在欢快地飞,在灯光下洒落几点黑影。时间一点点过去,壁虎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忽然,壁虎张开嘴巴,闪出一条舌头,刚才还在屁颠屁颠哼着唱着的蚊蚋,转眼成了壁虎的猎物。

墙壁的角落里有一张大大的蜘蛛网,上面住着一只肥肥的蜘蛛。这张网已有多年,到底有多少年我也说不清。我偶尔抬头老是看到它,中间密集,外围稀疏。有时蜘蛛不小心从上面掉下来,后面拖着一根长长的蛛丝。过几天再去看,那只蜘蛛又在上面了。它靠它的网,养活了自己。现在,壁虎成了蜘蛛的竞争对手。

我手里的蒲扇不由得停了下来,眼睛紧紧盯着墙壁,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意外。壁虎慢慢挪了一下位置,挪得小心翼翼,似乎生怕引起蚊蚋的注意。壁虎的谨慎在我看来没有意思,蚊蚋继续欢快着,甚至唱得更为畅快。一直不太显山露水的蜘蛛慢悠悠地从网里爬出来,似乎是匍匐前行。蜘蛛爬到距离壁虎约有二十几公分的地方停了下来。壁虎低下了头,向外又挪了几步。我以为壁虎可能要往下爬,突然,壁虎的舌头一卷,又一只蚊子不见了。几乎是同时,一只蚊蚋撞上了蜘蛛网,挣扎了一番,把网撞得摇摇晃晃。或许蚊子撞累了,一会儿网那边安静了下来。蜘蛛一点一点靠近蚊子。我以为蜘蛛会马上吃掉那只蚊子,谁知蜘蛛接近蚊子后顺着网又溜回去了。壁虎还是一如既往,在有限的距离间挪着,爬着。

壁虎那个晚上舌头闪了七次,在一个小时内。壁虎捉蚊子的效率是非常低下的。如果指望壁虎帮你消灭蚊子那是不太现实,但它毕竟能帮我们吃掉一些蚊子,而且除了蚊子,它啥也不吃。我曾有过一个念头,想喂养一只壁虎。一连好几个晚上,我专门开着屋檐下的那盏灯,希望能吸引壁虎过来。母亲责怪我浪费电,几次想关掉。我不能说为了一只壁虎开灯,只能撒谎自己怕黑,这些天老是做恶梦。母亲将信将疑,盯了我几秒钟。因隔壁翠婶她们过来聊天,才收回她怀疑的目光。

我想尽办法打死了几只蚊子,收集起蚊子的尸体,用手小心捧着,走到墙壁边。壁虎刚才还十分安静地待在那儿,一看到我过去,又快速游起来,一会儿不见了踪影。我不无懊恼。这是我用“以身饲蚊”的代价换来的,捉这几只蚊子多么不容易。我跟壁虎一样,一动不动地待着,引诱蚊子哼哼叽叽过来。待蚊子趴在皮肉上,开始心满意足吸血时,我啪的一声,重重打过去。运气不好的话,蚊子白喝我的血不说,还打得自己一阵疼。我捏着几只死蚊子等待壁虎重返江湖。

壁虎还是出来了。但那时我早已没有了耐心,把那几只死蚊子粘在墙壁上,希望壁虎能笑纳。我伸长脖子瞪着双眼,唯恐错过壁虎的“御宴”。壁虎不解风情,一只也没有吃。我想喂养壁虎的计划自然搁浅。我揉了揉眼睛,走过去,答一声,关掉了电灯。母亲黑黑地转过头来,又黑黑地转回去,继续跟翠婶她们聊天。

过了深秋,壁虎再也不爬出来,哪怕我开一个晚上的灯;灯下除了风刮过来的黑乎乎的影子外,什么也没有。壁虎正缩在某一个角落里,一心一意等待,等待属于它们的季节?

也许真的如我所想。

 

蝴蝶

 

看到一只蝴蝶在飞,我马上会想到另一只蝴蝶。因为蝴蝶美,所以,我的目光总是落在花朵上。

院子的角落里有凤仙花、一丈红和鸡冠花。这些花我从没有精心侍弄过,每年都是自生自灭。花开得很有气势,不是一朵一朵,而是一串一串,尤其一丈红看起来跟一树一树似的,在每年的夏天为我家引来蝴蝶。蝴蝶围着花叶上下翻飞。风一吹,花枝乱颤,蝴蝶更加翩跹。

如果没有蝴蝶的影子,我的视线就转移到庄稼上,南瓜、茄子、葫芦……南瓜花是黄色的,怒放时像一只喇叭,而且还是朝天喇叭,但始终躲在叶子后。南瓜边开边结果,等花真正谢了,南瓜已经有两个手指那么大了。茄子花是紫色的,茄子花一溜烟藏进枝枝叶叶中,羞涩打着骨朵;似乎从没看到过茄子花的盛开。葫芦花是白色的,圆圆的,在阔大的叶子中间露头露脸,样子是非常有“富气”。当然,除了这些,还有七七八八的花。农家小院的里里外外是没有一块空闲之地,人们随手会种植下一些作物。谁也没想过作物能点缀院墙,更没想到这些还会“招蜂引蝶”。

蝴蝶很忙碌,但很安静,从不留下一丝声息,好像它们跳的是芭蕾。所以,对蝴蝶,只能用专注的目光去欣赏。蝴蝶可以在花树上停留,也愿意在庄稼上栖息,似乎从不比较花香的浓淡,或花朵的美丑。蝴蝶有着村庄的气息,那种气息融合了村民的生活品质,心无旁骛过日子。

有时,不免失望,怎么找,都找不到另一只蝴蝶,而眼前这只蝴蝶依然翻飞。我会纳闷,蝴蝶怎么可以孤单地飞,应该两只蝴蝶一起翩翩起舞:你在前面慢慢飞,我在后面亦步亦趋;你在花上偶尔停留,我也收翅在你对面;你的翅膀一翕,我这边一合:这才是蝴蝶的气质。 

黑蝴蝶的前面肯定有一只红蝴蝶,或者是黄蝴蝶。这是我同学芬说的。黑蝴蝶代表梁山伯,红蝴蝶是祝英台。可惜,我们很少看到祝英台。所以,才会有黄蝴蝶也是祝英台的说法。

村子里像“梁山伯祝英台”样式的蝴蝶很稀少。我们经常看到的是那些黄或白的蝴蝶,体型很小,翅膀上浮着一层白色的粉,一碰,粉就粘到你手上。老人说,那些粉有毒,吸进去会发哮喘。我小时候有过哮喘,看见这种小蝴蝶就躲得远远的,生怕它翻飞时不小心把粉也舞了出来。但看到“梁山伯与祝英台”时,我会痴痴跟着它们后面。

它们在前面飞,我在后面追。蝴蝶引着我一会儿进菜园,一会儿钻篱笆。阳光下,它们投下两个影子,从这朵移到那朵。花仰着脸,我也仰着脸,蝴蝶依然飞,让我与花的心思多余。我摸摸头上的蝴蝶结,那是我花五角钱买来的红色蝴蝶夹。我把头发扎成一束,蝴蝶结高高夹在发上,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右看左看,视线晃久了,头上的蝴蝶似乎快要飞了。我希望有真蝴蝶停到我的头发上,尤其当我看到两只蝴蝶从花蕊中腾起身来时,我心有惊喜。两只蝴蝶围着我一上一下翻飞。我心陶醉。我陶醉过后赶紧盯住它们,生怕错过眼前良辰美景。我看清楚了它们的美。一只黑色中镶嵌着白色与蓝色,像夜幕下的钻石;一只红色的翅膀上滚着细细碎碎的紫、黄、褐,似乎一位高雅端庄的公主款款而来。

蝴蝶飞走了,南瓜花儿还仰着脸,那痴呆的模样让人怜惜。我在阳光底下晃动着我的蝴蝶结,一只大大的蝴蝶影趴在花脸上。我轻轻摇呀摇,蝴蝶舞起来了。一片东南风吹过,南瓜叶迅速掀起,一叶接一叶,划出一道绿波。几只南瓜坐在地上,稳稳的。

我在老师的办公桌上看到一只蝴蝶,全身墨黑,两只翅膀张开着,似乎想飞起来。可这只蝴蝶永远飞不起来了,它只能保持飞的动作,却不能让动作连续。这是蝴蝶标本。我很疑惑,问:“蝴蝶标本怎么做成的?”老师说:“这有专门的技术要求,下次课堂上给你们讲解一下。”果然,老师在生物课上讲了。老师还给我们带来了他做的几个蝴蝶标本,我在他桌上看到的那只也带来了。老师讲得非常详细,如何诱捕蝴蝶,怎么用针从蝴蝶腹部穿到头部,等等。我听得有些头晕。我趴在桌上,怔怔看着老师的蝴蝶标本。我为“梁山伯”寻找“祝英台”,也为“祝英台”寻觅“梁山伯”。我为它们一一找到了对方,不多不少,共九对。只是它们不可能一左一右地翩跹了。

老师课后布置了一个作业,让我们每人捕捉两只蝴蝶,要求在下一节课时带来。我用尼龙袋做了一顶网。老师诱捕蝴蝶的方法我没用,我愿意等蝴蝶飞来。星期天的下午,阳光暖暖的,晒在身上感觉很慵懒。我坐在屋檐下,呆呆看着我家的篱笆墙。那儿凤仙花簇拥着,鸡冠花热闹着,一丈红花枝招展。

因为有了等待,时间过得很慢。我觉得自己快没有了耐心时,一只蝴蝶飞来了。我欣喜若狂,提着网罩准备起身。可脚还没迈出屋檐,我突然没有了情绪。墙角那只蝴蝶独自飞着舞着,围着花丛就是不肯停留。好不容易在一丈红上住脚,两只翅膀一张一合,似乎随时要起身离开。我悄悄走过去,手里没有网。待我离蝴蝶还有两米的距离,蝴蝶倏忽飞走了。我有些恍惚,可目光还在努力寻找。一只飞走了,另一只也没有出现。蝴蝶仅给我留下一抹色彩,而美丽早已融入太阳底下。

交作业的日期很快来到。同学们按照老师的要求每人捉来两只蝴蝶。一时间,教室里出现了许多蝴蝶,只是它们飞不起来,全被装在塑料袋里。蝴蝶在里面振翅欲飞,却只能发出扑扑的声音。这是我唯一听到过的蝴蝶的声音,然而这样的声音似乎更让人伤感。

生物课在第二节,第一节是体育课。体育课比较宽松,我上了一半偷偷溜回教室。之前我已经有一个计划。到了教室,我偷偷解开装有蝴蝶的塑料袋。刚开始蝴蝶有些懵懵懂懂,在袋口匍匐。我把袋口撑大,又用铅笔轻轻捅了一下蝴蝶。蝴蝶似乎一下子明白过来,连忙振翅舞起来。蝴蝶在教室里翩翩起舞,近处看是双飞双舞,稍远些是群飞群舞,那舞姿优美极了,俨然是蝶欢蝶爱。

我把窗户打开,蝴蝶一只只飞了出来。我一个人在教室里足足看了十分钟的蝶舞,然后又悄悄溜回操场,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在这之前我重新扎上塑料袋,用铅笔在上面戳了许多洞。

接下来的事我不说也知道。生物老师与同学们感到很纳闷,尤其是生物老师,他从没听说过蝴蝶会咬塑料袋。为此事,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图书馆里三天,查找蝴蝶会咬的资料。当然,结果可想而知。

我不得不承认,那些飞出去的蝴蝶一只都没有飞回来,也没有蝴蝶围着我上下翻飞这种异景;我见了蝴蝶还得追,还得悄悄靠近才能瞧见它美丽的花纹。但我喜欢想的是,假如梁祝没有“化蝶”这一幕,这传说就不会如此凄美。同样,庄周如果梦的不是蝴蝶,而是蜻蜓或蜜蜂,或其他,或许就没有这般诗意与逍遥。就这两个典故,蝴蝶有足够的理由让村里所有的花仰着脸,而它栖息则栖息,飞舞则飞舞,如此自在,才符合蝴蝶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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