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期  
      实力
李红的沙尘暴
张敦

 

在那个纷繁复杂的夜晚,沙尘暴的到来使外面的世界一片混沌,我还闻到了飘在空中的尘土的味道,一种腥气直逼心肺。我在教室的角落里咳了两声。那个名叫赵盛的男人无声地走进教室。这么多年来他养成了轻手轻脚的习惯。此刻,即使他放开脚步肆无忌惮地走进来,我们也是无法听见的。他的脚步声最终会被窗外的风声所淹没。对于赵盛来说,风声是他最好的掩护。可是他并未察觉到此时沙尘暴对于他的保护作用,他和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在班中走动着,直到他看见一个女生从座位上站起来,他才暂且停止了运动。

这个名叫李红的女生在那一刻对赵盛说了些什么,我已经无从查证。当时我看见赵盛弯下身,让他的耳朵贴近了李红的嘴巴。李红的声音极轻,我只能听到一种毫无意义的“嗡嗡”声,接下来,也就是李红的话讲完以后,我发觉赵盛的脸上呈现出了强烈的愤怒的景象。于是教室里的气氛慢慢有了变化,一种无形的骚动充溢在我的四周。我觉得仿佛李红只用一句话就把窗外的沙尘暴请进了教室。

赵盛躁乱地在教室里绕了两圈,每当他经过我的身旁,我都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愤怒的气息。赵盛一贯保持着自己雷厉风行的作风。所以我断定,接下来他要不可遏制地发作了。我还猜到,赵盛的发作肯定是剧烈而狂乱的。后来事实证明,我的猜测基本正确。满脸怒气的赵盛终于在李红的座位旁停止了脚步。他伸出了细长的食指,在李红的后背上轻轻一点,用毫无感情色彩的语气说:

“李红同学,请你跟我出去一下。”

在李红跟随赵盛往外走的时候,我特意观察了李红的表情。我惊奇地发现,李红并不慌乱,她表现得非常镇静,这一点是在我们这帮胆小如鼠的学生中难得一见的。我们都习惯屈服于赵盛的威严,任凭赵盛以班主任的身份作威作福,而李红却是个例外。当时,我简直对李红肃然起敬了。李红真是够伟大的。李红还不愧为女中豪杰!我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迈着坚定步伐的李红,心里祝愿着李红能在这次斗争中取得胜利,尽管李红取胜的希望极其渺茫。

班主任赵盛拉开教室的门。沙尘暴早已在楼道里守候多时了。教室中黄土的气味变得更浓,零碎的纸张飘向了空中。沙尘暴冲进了教室,引起了一阵大规模的喧哗。赵盛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李红紧随其后。

一种怪异的争吵声在楼道里回荡着,我侧耳倾听,认真地分辨着沙尘暴的声音和争吵声。肯定是李红开始了斗争,而且她在短时间内将斗争演变得像沙尘暴一样激烈。李红真是好样的,她不愧为女中豪杰,她的战斗力强大得使人震惊!赵盛的声音已经完全被李红的声音压住了。李红的声音十分高亢,而且音色极其尖锐,这就使李红的争吵具备了巨大的杀伤力。

后来,李红一头扎进了教室,她的头发还保持着风中的凌乱。我发现李红的脸上有明显的泪痕。李红哭过了吗?我不敢相信这一事实。李红怎么可以哭呢?但我又马上原谅了李红,这几滴眼泪损害不了李红的伟大形象。此刻的李红已是万人瞩目。许多人的目光都锁定了她,包括我在内的很多男生都冲她竖起了大拇指。

在刚才的斗争中,究竟谁胜谁负,至今我都不清楚。据我推测,李红是失败的一方,她的泪痕可以证明这一点。而且,从历史上讲,每次学生与班主任发生了斗争,无一不是以学生的失败而告终。凭这两点,李红的失败是无人怀疑的。然而猜测只能是猜测,事实才能说明一切,但关于事实,我知之甚少,因此我无话可说。

就在那个充满了愤怒的沙尘暴的夜晚,赵盛领教了一个女生的挑战。作为我们的班主任,他总是放不下那副令人作呕的臭架子,他活该受到比沙尘暴还要严重的打击,我认为这是他咎由自取。争吵过后,赵盛没有在班中露面。我问他们:

“班主任哪儿去了?让沙尘暴吹走了吗?”

他们认为沙尘暴是不会把一个大活人吹走的,能把大活人吹走的只有龙卷风,但我们这个地区还没有出现过比沙尘暴还要伟大的龙卷风。

李红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没有一个女生向她询问刚刚发生的事情。我是男生,所以我不便向其询问。我注意到李红的脸上在某一刻呈现出了欢乐的景象。我认定了这是一种病态的欢乐。李红肯定是受到了严重的刺激,也就是说,李红的神经已经失常了。下课后,我路过李红的座位,只听见她呆板地对她的同桌说:

“一切都还没有完,沙尘暴是有终结的,而我没有。”

这时,我觉得李红原来是很深沉的。李红的话高深莫测,同桌听完后变得目瞪口呆。李红又说:

“不要怕,时间不会凝固,仇恨也不会。我的耳朵里充满了沙尘暴的声音,我觉得满耳朵都是肮脏的沙子。”

我经过了已经显得非常疲惫的李红,我把自己投入到巨大的纷扰中去,我走出门,我看见了被沙尘暴所掌握的黑夜,我听见了细沙打在楼道玻璃上的声音。整个晚上,沙尘暴都没有停息。在黎明来临的时候,我被噩梦惊醒,在床上坐起,看见窗外的操场上都是明晃晃的细沙。沙尘暴终于停息了,而我又想起了李红的话:一切都还没有完,沙尘暴是有终结的,而我没有。

 

几乎每天都会听到沙尘暴袭来的消息,我知道这是近几年来北方春天的一大特色。有人在诅咒沙尘暴,因为那灰蒙蒙的天空以及那夹带着沙粒的狂风总让人感到不舒服。在沙尘暴中行走的我,艰难地回想起了昨夜李红的一声警告。就在风平浪静的昨夜,李红突然说:

“明天有沙尘暴,不骗你。”

当时李红倚在楼道的墙壁上,双手无聊地插在衣兜里,不住地摇晃着脑袋。我站在离李红不远的一个地方,我看见李红的头发在空中乱舞着,顷刻间,李红就与夜色融为一体。李红穿了一身黑衣,神秘得像一个道行高深的女巫。她轻盈地从楼道这端走向楼道那端,然后她无声地滑进了教室,像一根羽毛那样落在座位上,她是那样的轻,她完全是一个黑色的幽灵。我不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幽灵,如果没有,李红可以填补这个空白。

在以后的日子里,李红就有了一个外号,“幽灵”。这是我送给她的。当然,李红并不知道这个外号的存在,她只知道自己名叫李红,至于幽灵是谁,她一无所知。这个外号只流传在男生中间。男生们都发出了这样的见解:

“李红的一言一行真像个幽灵,她简直就是幽灵的化身。”

又是被沙尘暴掌握的一天。我的嘴里全是沙子,耳朵也满是沙子,全世界的沙子都跑到我身上来了。楼道里的光线是昏暗的,我感到眼前有个身影在晃动。我看不清楚那个人,因为我的眼睛也进了几粒沙子。需要把眼睛里的沙子揉掉我才能看清那个人。就在我揉眼睛的过程中,那个人就消失了。我是用我的左眼发现这一点的,当时我的右眼正处于右手的抚慰之中。

“有个人突然间在我眼前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对同桌说。这时,我的眼睛恢复了正常,我清晰地看见同桌正在抚摸桌子上的沙粒。

“那个人肯定是李红。因为只有李红才具有这样的本领。她是个幽灵嘛!”

同桌边说边把沙粒拨来拨去,看来他对沙尘暴的杰作非常感兴趣。

我向李红的座位望去,发现李红的座位是空的。此刻的李红在哪儿?她还在楼道里吗?我非常想弄清楚此刻的李红到底在哪儿。我突然觉得李红这个人非常有意思,于是我又到楼道查看了一下。

顺理成章地,我发现伫立在楼道窗前的李红的寂寞的背影,我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如果她转过身来就好了。不过,李红始终没有转身,在我观察她的一分钟里,她一直坚定不移地面对着窗外的沙尘暴,我无法理解此刻的李红。我不明白她的所作所为。我真想问问她,刚才那个身影是不是你。我又想起了李红与赵盛的那次神秘的争吵。在我看来,李红的沉闷肯定与前天的争吵有关。究竟李红会不会把那次争吵放在心上,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端详窗外的沙尘暴,她的专心使我心生敬佩,她似乎一下子就投入到窗外的沙尘暴中去了。

一分钟后,我离开了李红。一个男生总是盯着一个女生是很不好的,他们最终会因此制造出比沙尘暴还要猛烈的流言蜚语。

赵盛会放过李红吗?显然不会。据我观察,赵盛已经完全冷落了李红,他甚至不屑于提及李红这个名字。

“李红不是我的学生,从来就不是。李红对学习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她只对沙尘暴感兴趣。”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的早晨,赵盛这样对他的同事说。当时我就站在办公室的门外,赵盛的话非常平静地传入了寂静的楼道。看来今天赵盛的心情很不错,我知道这是因为今天这好得不得了的天气。心情好时,赵盛的话就会变多。通过他的话,我知道他对四天前那次争吵至今还耿耿于怀。

“她竟然敢跟我作对,她简直不想活了。我是什么人,她可能还不知道。”

接着传来了他的同事的笑声,这声音好像一头贪吃的猪正在疯狂地进食。赵盛接着往下说,他的话语中充满了不可抑制的浩然正气,“笑什么笑,你他妈的太小看我了。咱们一起待了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的脾气?我说不让谁活就不让谁活,谁也阻止不了我。有时候,连我自己也阻止不了!”

听到这里,我就离开了。我不敢就这样一直听下去,万一赵盛猛然间开门出来怎么办?他肯定会为我的行为感到非常气愤,既而他会让我作出解释,最后把我推上讲台……

后来,我看到赵盛对李红的所作所为,我一点都不感到吃惊。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李红迟早要接受沙尘暴的考验。

 

事情的发生是以沙尘暴为背景的。强大的沙尘暴在外面掀起了骇人的动乱。我看看窗外混沌的情景,然后我的眼睛又回到课本上。我在认真地学习,起码我做出了认真学习的样子。他们都在认真学习,或者说都是一副认真学习的样子。只有李红不是这样。李红的头鹤立鸡群般竖立在一个显眼的高度。她眼望窗外,完全被沙尘暴所吸引。我看不见李红的脸,我所看见的只是李红的背影。

班主任赵盛带着沙尘暴的腥气站在讲台上。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他仍然守着他的学生,由此可见,他是一个对工作认真负责的人。赵盛也在注视窗外的情景。这时,整个教室中只有两个人的所作所为与众不同,一个是李红,另一个就是赵盛。后来,赵盛的身体改变了这种情况。他有些急躁地从讲台上下来,开始在林立的课桌中穿行。他想要干点什么了。如果在以后的时间中,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遗憾之感。

赵盛在穿行过程中发现了出人头地的李红。李红的脑袋像一颗极具杀伤力的炸弹那样高傲地呈现在赵盛面前。赵盛停止了运动,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李红的头部上。赵盛仔细观察了李红的头部,他站在李红的正面,他看清了李红的面部表情。似乎是受了李红的影响,赵盛把目光投向了窗外。那种骇人的沙尘暴使赵盛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他的目光马上离开了沙尘暴。他又全身心投入到对李红的观察上。他提问:

“李红同学,你为什么不和大家一样低下头去学习?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知道你这是在浪费时间吗?”

李红的头低了下去。她现在和我们一样了,我们都在认真学习。赵盛用弯曲的食指敲响了李红的课桌。他提醒了李红,事情不会到此结束。波浪一样的风声掀起了一个高潮,赵盛转过头去,向窗外看了一眼。子弹般的沙粒打在玻璃窗上,产生了一种让人心烦意乱的声音。赵盛似乎对沙尘暴不屑一顾,他撇了撇嘴,语气坚定地说:

“沙尘暴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他的目光又回到原处,他惊奇地发现面前这个女生也把脸转向了窗外。当时,赵盛没有打扰全神贯注于窗外的李红。他冷静地注视着对方,认真地分析了李红的表情中所蕴涵的意义。我看不见李红的脸,因此我不能参与赵盛的分析。一段时间以后,不知赵盛的分析取得了什么样的进展。他决定行动了,开始了一套激情洋溢的动作。赵盛猛地伸出摊开的手掌,阻止了李红的视线,他的另一只手准确地抵达了李红的头顶,于是李红的头就产生了向下倾斜的趋势。赵盛马上感到了一种来自李红的头部的阻力。他察觉到李红的脑袋正企图完成一个与他的手针锋相对的动作。对于这一点,赵盛表示了强烈的不满。他沉着地在他的手上增加了一些力气,接着他就满意地发现,李红已经招架不住了。李红的脑袋被迫改变了运动方向,渐渐地接近了桌面。这完全符合赵盛的意图。赵盛听到了李红的喘息,一种得意使他的表情活跃了一下。很明显,赵盛在笑。但我没有听到赵盛的笑声,我只听到了李红轻微的喘息。

在李红的头部距离桌面还有一尺的时候,李红猛然间收回了自己的力气,她让自己的脑袋在那只手的推动下,与桌面产生了撞击。那声音犹如一个忧郁的闷雷。李红的头垂直地落在了桌面上,将她的脸隐藏了起来。李红的喘息也在那声闷雷之后消失了。她停止了任何动作。那只手还盘踞在她的头顶,仿佛已与她的头连为一体。

显然,李红的做法完全出乎赵盛的意料。身经百战的赵盛在那一刻发了一会儿愣。他的手在完成那个动作的前期的经历过于艰难,而后来又过于顺利地达到了目的。这种顺利让他感到很意外。在对峙的开始,他曾固执地认为,对手李红肯定会坚持到底的,她决不会轻易放弃。而现在,他几乎要对这个女生的身份产生怀疑,她后来的做法根本不是李红的风格,李红怎么会不坚持到底呢?

这个脸部正与桌面亲密接触的女生就是李红。她的脑袋在赵盛的手离开之后,又以极快的速度扬了起来,这使赵盛彻底抛弃了刚刚产生的怀疑。这一次,李红的脸转向了赵盛,她让班主任欣赏了额头上的包。这个红色的包在李红的额头上存在了两天,它的首次出现让赵盛触目惊心。

这个耀眼的包在它的产生之初是光彩照人的。赵盛瞪圆了眼睛,他脸上所产生的震惊的表情是显著的。后来,他乐观地发现,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包,而这恰恰是李红应该接受的惩罚。在确定这一点之后,赵盛的神经就缓和了,他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像是对这个结果表示满意。他又重新对李红进行了一番审视,然后他说:

“原先我以为你会坚持到底的。”

李红又把目光挪向了窗外,对她而言,沙尘暴就是世界上最具吸引力的东西。她向外看了一会儿才说:

“我知道你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所以我没有坚持到底。现在我很后悔,为什么不坚持到底呢?我还有一点力气,再坚持一下是完全可以的,可是我却那么干脆地让额头上多了一个包。”

班主任赵盛老师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

“就算你能再坚持一会儿,最终你还是会失败的,学生怎么能抵抗得住老师呢?学生的力量与老师的力量是无法相比的。你服了吧!”

“不行,我不服。我的原则是不对任何人服气。”

这时,我看见赵盛意味深长地向门口看了一眼,他要重复故事开头时的场景了。赵盛下面要做的事是将李红带出教室,在楼道里对李红开始一场无休止的训斥。这是赵盛一贯采取的做法,已形成一种惯例。

在我冷静的注视下,李红和赵盛一前一后走出了死寂的教室。此刻他们在楼道里摆开了阵势。我想当时楼道里肯定充满了飞舞的沙粒。沙尘暴从窗户的细缝中渗入了楼道,这种状况让李红非常满意,也让她的畏惧荡然无存了。

我只能听见窗外沙尘暴的声音,他们在楼道里制造出的声音不及前者的三分之一。

看来赵盛是非让李红改变自己的原则了。如果李红宁死不从,那他就只好让沙尘暴惩罚她了。赵盛注定要将李红送入到沙尘暴中去。此刻,沙尘暴已经做好了迎接李红的准备。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教室的门还没有被推开,我也不知道此刻的他们到底是不是还在楼道中。

赵盛将李红赶回家的消息,是在晚饭的时候传播开来的。我们冒着沙尘暴赶往食堂,我夹在人群中,感觉到细沙已经渗入了我的肌肤。我注意到,李红的同桌正跟在我的身后。这个瘦小的女生缩在我的身体后面,她将我的身体作为一个屏障,为她遮挡狂乱的沙尘暴。我开口时感到沙子进入了喉咙:

“李红呢?李红到底怎么了?”

女生仰起脸,用手捂住嘴,这是为了防止重蹈我的覆辙:

“李红被班主任赶回家了。李红是驾着沙尘暴回去的。这么猛烈的沙尘暴,能让李红顷刻到家。”

 

这天晚上,李红回家的消息像沙子一样遍布了教室的各个角落。我们进行着毫无意义的争论,争论的焦点是:李红是如何在沙尘暴中回家的?我们一致认为,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李红是很难回家的。路上没有客车,也没有行人,所以李红是无法回去的。于是我们就认为,李红根本没有回家。可问题是现在确实不见了李红,如果她没有回家,那么她又去哪儿了?

我知道,这天晚上班主任赵盛老师也认真思考了上面的问题,在得出李红没有回家的结论之后,他拨通了李红家的电话。他证实了自己的推论。李红的父母根本没有见到李红的影子。于是,赵盛又得出了另一个结论,李红出走了,或者说李红失踪了。

与此同时,我们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这个结论让我们感到十分兴奋。对赵盛那种沮丧的样子的渴望使我们产生了各种幻想。李红终于以出走的方式证实了自己的伟大。我们佩服李红,同时也为李红此刻的处境捏了一把汗。

此刻的李红,究竟身在何处?

我们认为,不管李红身在何处,她都逃不开沙尘暴的包围。

后来,李红的父母的出现加剧了我们的兴奋。我们表面是认真学习的样子,可是我们的心里早已兴奋难抑了。我看见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站在门口,作为李红的母亲,她在脸上堆积的悲伤之情是无与伦比的。她的身后是赵盛,他严肃地让脑袋伸入教室的空间,他喊出了李红同桌的名字。

我听到了一个男人粗鲁的声音。这个声音在楼道里四下冲撞,表现得极为愤怒。这是李红的父亲。是他驱车来到学校,向赵盛表达了自己的愤慨。

李红父亲的大喊大嚷终于招来了年轻力壮的教务主任。两个男人面对面站在楼道中央,两种声音撞在一起,犹如炸弹在空中爆炸。

“寻找李红吧!”教务主任对赵盛说。

“好,我马上调集学生。”赵盛说。

于是,一段时间以后,楼道里出现了万人空巷的盛况。所有的男生都被赵盛喊了出来,我们生龙活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们已经感到我们即将承担起寻找李红的重任,我们十分兴奋,渴望着这场处在沙尘暴中的寻找马上开始。幸运的是,赵盛没有用多长时间就让我们的渴望成为了现实。他颇有大将风度地向我们发号施令:

“同学们,李红出走了,此刻她就在这座小县城中。你们要将她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李红的父亲对赵盛说出的最后八个字极为反感,他用激动的语调对赵盛说:

“如果李红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对你不客气!“

受到了威胁的赵盛避开了李红父亲的锋芒,他对我们挥挥手说:

“你们去吧!“

于是我们的队伍就与楼外的沙尘暴汇合了。波浪一样的沙尘袭来,让我们缩起了脖子,这并未打消我们此次行动的积极性。相反,我们觉得这场以沙尘暴为背景的寻找相当刺激。

“如果没有沙尘暴,就没什么意思了。”我说。

我们这帮生龙活虎的男生在校门口分成了八组。我所属于的这组人马正向一个巨大而荒凉的公园挺进。一共有六个人,我们觉得六个人进入黑夜中的公园应该能轻易地战胜恐惧。

公园就在学校不远,走出校门,穿过马路,再向东走一段,就能达到。每月休息的日子,我被放出学校,像个保释出狱的罪犯,背着书包路过这座公园。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有一座废弃的公园,荒草过膝,树木疯长,暗藏小径,不知通往何处。此刻,我们认为应该去公园里寻找李红,作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应该会一头扎入这个荒芜之地。

我们结伴进入荒草的世界,兴奋掩盖了恐惧,笑声和风声混在一起,于是笑声中仿佛掺入了沙子,显得很不真切。我突然觉得我们的笑声像鬼的叫声。

“别笑了,我们的笑声很不好听。”我说。

可是我的声音在离开嘴唇的那一瞬就被风声吃掉了。另外五个人继续着说笑。他们认为赵盛该为这件事大伤脑筋了。我们因此而高兴。

“李红!李红!李红!……”我们开始了对李红的呼唤。在这个黑漆漆的公园里,只能用声音探路。

我们的呼唤没有引起任何回应。黑暗是可以吞没一切的,包括无形无影的声音。

杂草丛生的花丛接纳了我们。我觉得很多黑暗中的刺诡秘地进入了我的皮肤,一种疼痛使我停止了呼唤。接下来,我们对李红的呼唤就完全停止了。那些刺儿也没有放过他们的皮肤。于是我们就在疼痛中按原路返回,可是所谓的原路在这一刻也消失了,没有了路,我们只能盲目地行走。这样就产生了迷路的后果。

事情就是这样可笑,在一个荒凉的公园中,六个仓皇的少年在黑暗中迷路了。我们察觉到了迷路的事实后,开始了可怕的惊慌,我们声音颤抖着:

“李红,李红!……”

我们希望李红能像一个绝世女侠那样从天而降。她保持着举世无双的英雄气概,轻而易举地驱走我们的恐惧。但是,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连李红的半个影子也没有。我们就像六个无助的孤儿。

“我觉得李红已经死了。”有个人声音颤抖地说。

“我觉得也是,她很有可能已经自杀了,我就有过几次那种想法,只是没有勇气去做。”另一个人说。

“李红就是在这个公园里自杀的。”我补充说,“她的尸体就在附近,真的,我已经感觉到了,尸体就在附近。”

听完我的话,他们全部哑口无言。我们的后背不由自主地靠在一起,静止不动,仿佛一动就会碰到可怕的东西。但我知道,李红根本不在这个公园里。在这个充满沙尘暴的荒凉的公园中,根本没有人敢独自逗留片刻。我们来到这里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们应该走上大街,去网吧里玩个通宵,肯定其他人就是这么干的。

我们坐下来,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谁也没个主意,最后大家一致决定坐等天亮。即使坐在这愤怒的沙尘暴中,也胜过在教室里上晚自习。风小了,周围安静下来,突然不远处的草丛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像有个人正走过来。

“李红,是你吗?”我们声音颤抖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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