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期  
      汉诗
顾宝凯的诗
顾宝凯

 

砍竹人

它从山上砍下一棵毛竹

修长,结实,是一棵老竹子了

他欣赏着倒地的竹子,将闪亮的弯刀别在腰上

 

他背着竹子下山,经过溪流,村庄,马路,最后来到闹市

汽车的喇叭慌乱的惊叫

行人退避。他肩膀上的毛竹纹丝不动

像一列静止的火车停在春天的铁轨上

 

儒雅洋晚景

从暮色中取出它的马头墙

取出它上面悬挂的风声和雨滴

取出它倒塌的墙壁里埋下的一声叹息

和某个同样暮色四合的傍晚

那个匆匆消失于

村口马车上的夜行人

再取出它幽深狭窄的巷子

取出巷子中半掩的门扉,取出门楣上雕刻的精美花草。

取出它早年某一个集市上

鼎沸的人声。他们从外乡赶来

山野露水打湿挑担的双肩

最后取出族谱,取出族谱上分散的河流

取出河流最上游的乡民

他们在雨声里夯实泥土,从泥土里取出了第一片瓦。

 

大海或者孤独

大海,我的悲哀是因为

一出生,便在你的动荡里动荡

以至于分不清,是我在你辽阔的疆域里奔走

还是你在我的血液里翻滚

 

多少次,我从身上抹去浅滩

暗礁。洋流。

可,多少次,月光牵引着它们

在深夜回到我的枕边——

十年的反复练习

只是一堆泡影

 

大海,我孤独的吹响海螺的号角

是因为,它体内的螺纹如同

波浪翻滚的线条

旋转着,一直连到顶端的原点

那是生命伊始,孤独的发源地

 

在南方

你是一只北飞的大雁

因水中虚设的月亮而掉落这座城市

三月草长,空气里有花蕊碰撞

你走过长堤,斑马线,四处奔涌的人群令人无处躲藏

只是风吹动,树叶摇晃

你以为触手可及的月亮,已隐没在黑水河里

无人知晓的黄昏,栏杆上

多了一个修长干瘦的背影。我误以为

孤独可以被另一个人覆盖

像荒草会被另外的长出的草覆盖

铁轨会褪去雪的披肩,而火车会送你

回到故乡。可这么些年

你一直没有给我半点消息。许多破碎的星光

是否能安慰你灵魂的缺口

唯一可供回忆的,是你在桥头等我的下午。

风暴安息于码头一枚生锈的铁锚。记得

在东北人开的饭馆里喝酒

以为酒和这么多年跌宕的人生

连同夜色,都被我们灌进了嘴里

可你从未提起我。

像我从未在你的三月出现过

只有夜晚的尖叫时不时从梦里传来。

像春天已把整个窗帘侵占

 

当我说出

当我说出云朵。变化无常

像一个人漂泊不定的行踪

我便注定了要描述

那些不知所踪的事物

早年,我也是这样一朵爱上无边蓝天和自由的云

最后困于一座山延绵的曲线

横在眼前的苍茫

困于山下的小镇,它狭窄潮湿的巷弄

飘出的几缕炊烟

不断到来又离开的人群

像门前的溪流,溪流

中卷起的几朵浪花

 

当我说出大海,它储存的咸涩

足以腌干人间所有秘密的伤口

我便看到,那些伤口流出的无数

溪流,朝向大海

说出自己的疼痛。看到上游的

先民,在雨水里耕种

看到他们在绿色长出的树叶上

消失于晚风中的蝉鸣

生锈的云朵的内部

藏着祖父对我的遗嘱

我在石头堆砌的岸边醒来

像一只失明的青蛙,从困于自己的铁色皮囊里剥离出来

 

台风来临前对周围事物的观察

天空似一颗人心,有太多的不平与

陡峭。它要制造一场风暴

来平衡陆地上的事物

树木,房屋,广告牌,脚手架

各在其位

 

此时,我注意到

一只蚂蚁在门口紧紧抓住大地

它伏下身体的姿势像一粒泥土

一只蝴蝶加快了翅膀扇动的频率

它要在风暴来临前

赶上风的速度

 

黄昏,一场适当的雨落下来

黄昏,一场适当的雨落下来

落在琉璃瓦上。蒙蔽的日子

逐渐清晰

是那雨中的脚步,从午后的梦里

向我走来

 

山峦在向后撤退

退到另一座山中去了。它们叠加

落叶的重逢,夜色便覆盖了

小镇上的每一扇窗户

每一道门。

 

总有睡不着的夜晚,

这稀稀落落的雨滴。

像无数细小的爪子

勾住听觉里某一根思乡的琴弦

在潮湿的大地上

旅行者脱下了包裹,跳进夜色浓重的

雨幕之中

灯亮着,你还没有来敲我的门

 

旦门海涂

水草丰美。白鹭从遥远的海湾飞来

落在牛背上,它们开始弹奏

这初夏饱满的琴弦

 

这世上大美的事物往往

具有弯曲的弧度,如:牛背

落在牛背上的细脚蹼,通往白鹭脖子

和长嘴的弯度

以及不远处的塘坝线外起伏的波浪。

 

扒开苇草,小螃蟹在泥涂里爬出

神秘的点状虚线

这大自然的画家,它应用线条

调和太阳的光泽,触须上方微小的震动,来感知潮水的涨退

 

一块镶满绿色的滩涂。它喂养牛羊

小螃蟹,鱼虾。也喂养海蜈蚣

和坝上的村民

 

它们在一道塘坝线的守卫里

各自生活,各自写下生命的细枝末节

如此丰饶的世界,我们足可以忘情地活着。

 

一个在河流中走失的人

露水压着草尖的上午

风里带来一阵秋天的薄凉

她关上房门,像她每一次关上房门

一样,她走向巷子,街道

人群深处

 

她一直走。丢下了敦实的肩膀

在一座古桥的倒影里

丢下了矮小的身体。在木船

穿过桥洞时,她丢下了双桨

 

她继续走,在卵石铺陈的河滩边,

她摘下戴在鼻梁上几十年的

眼镜,光亮从她的眼睛里慢慢消失

 

她坐在黑暗里。

听见风吹过柳树的沙沙声

 

接着,扑通一声

她跳进了河里,河水拍打了几阵浪花

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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