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期  
      我们
遥望高崎
东君

 

十几年前的一次笔会上,有人带来一本小地方的文学杂志,向我极力推荐其中的一篇散文。我读了第一段,便觉得文字不同一般。那次笔会作家们都讲了些什么我已不甚了了,唯独记住了那篇文章,记住了“高崎”这个名字。问身边的一位朋友,哪位是高崎先生?那人手指会场里的一个空位置说,他之前还在,现在却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从一些诗人朋友口中我了解到,高先生是一位独来独往的诗人,平素极少参加会议,即便来了,也只是坐在并不显眼的位置,多思而寡言,高迈而低调(他无意间选择的座位似乎与他在诗坛上的位置构成了隐秘的对称)。后来,我又零零星星地读了高崎先生的散文与诗,却一直未曾谋面。想象中,高先生应该是长发披肩,高而爽洁,有秋天的逸气。越年,在一次诗人的笔会上,有人指着一位六十来岁的长者说,他就是高崎先生。明净的前额与幽深的目光所透露出的睿智气度、被时间压弯的脊背所呈现出的谦逊品质,都可以说是一位前辈诗人的标准形象;尤其是那只被深目衬托出来的高鼻,恰如他在一篇文章中所形容的:“像布达拉的宫墙那么雄伟,并且不可让别人超越和布道。”我所见到的诗人并没有一头桀骜不驯的长发,岁数也与他的诗恰成反差(他的诗是年轻的、锋利的、充满大海与烈日气息的)。我上去与他握手时,脑子里顿然浮现出他的诗句来。“我是高崎,”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以一种不无幽默的口吻向我作了自我介绍,“我是诗人,小时候不幸被喻为神童,十七岁就考进了国内一所名牌大学,我本来可以成为一名数学家,却又不幸成为诗人。鄙人自觉深入浙南大地的腹地达数十年之久,有人称我为东方的阿莱桑德雷,而我常常告诉别人,我是博士的爸爸。”

这就是诗人高崎。

在苍南的小县城,有两位诗人被外界的评论家屡屡提起,一位是已故的刘德吾,另一位就是高崎先生。高先生除了写诗,还会画画、作曲,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江南老牌才子必修的琴棋诗书画,他都能来一手,但他并没有沉溺于一种蜻蜓点水式的小情调、小趣味。他的诗,有汉诗的血统,但骨子里是反传统的。其诗学脉络与独特的生命体验有关,因为偏离大道而终归正道。他的诗以另一种面目出现,就是我们所见到的散文了。温州方言中有一个很古雅的词,叫“拗愎”。高先生那一路文字给我的感觉就是有些“拗愎”。这个词用在别人身上或许含有贬意,但用在高先生身上却是恰切的、溢美的。在一些诗文中,他常常毫不犹豫地把一些词语拗断,重新嫁接,让它们开出奇花,结出异果。他所用的词,与他所描绘的事物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他的文字看似平贴着事物的表面,实则游离物外。在词与物之间,是无己,齐物,超然。高先生可以跨过汉语的边境,向西土猎获一种新异的语言资源。在语言方面,他是难得一见的高手,目光敏锐,心思缜密,出手之后,毫不动容。一个诗人,把一个词语恰如其分地安放在它所需要的位置,就是对我们不容亵渎的母语的一种尊敬。高先生的语言天赋允许他在诗歌与散文中进行一种貌似犯禁的尝试:有时候,他让布满棱角的词语劈开事物的肌理,在交错的文字间,你可以听到一种骨头挤压而被迫发出的声音;有时候,他又把词语的利器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让文字在从容优雅的玩味之间吐露出幽独的气息。有时候是宁静的狂歌,有时候又是热烈的默诵。西川从他身上发现了法国象征派诗人马拉美、瓦莱里(当然,还有那位西班牙诗人阿莱桑德雷);阿来却从他身上发现中国的西部诗人昌耀。但高崎就是高崎,他走的是一条别人未曾走过的路。这条路被他走过之后,就自行闭合了。高崎是无法重复的。这么多年来,很多老诗人都开始向时间投降,慢慢地钝化了,唯独高先生依然保持着昔年的锋利、明亮,保持着一门技艺的持有者所表现出的自信与坦然。于诗于文,他总是孜孜以求,无畏无倦,让我们这些晚辈常常为之感叹。

高先生在侪辈诗人中算得上是一个异数。应该说,他是最年轻的老诗人。有些人或许会问,高先生当年为什么没有走出去在当代诗歌史上抢占一个高地?其实我们应该反过来问,诗歌史为什么总是偏袒那些已经功成名就的诗人,为什么没有把眼光伸到更偏远一些的地方?这些话题说起来有点大,只能留待以后再说。我想,高先生诗名不彰,或者说彰而不显,很大程度上与他蛰居乡野所形成的隐逸性格有关。从一九七八年至一九九六年,高先生一直住在一个名叫樟浦村和另一个名叫苏家堡的小地方,读书、思考、写作,生活中无有大事。也因此,我们的诗人一直安于清贫、卑微、无所事事。不过,我后来也听文友说,高先生当年隐居乡间,与他患有“青霉素恐惧症”有关。据说有一回,他因为青霉素过敏昏厥过去,自此之后,他每每经过药铺,闻到药物的气味就会产生恶感。因此,他离开了那家离药铺很近的单位,索性住到了乡间。这是逸话,我未曾向他本人证实。大约是因为置身地理意义与文学意义上的边缘,其诗歌的发声器官也发生了变异,他的声音里混合了汉语和外语诗人的“黄金般的声音”。这是经历了长达十六年的雄性的雌伏之后,“我思”通过“我在”发出的强劲的声音。有时候,一个诗人站在樟浦村说话,跟他站在巴黎的左岸咖啡馆说话,并无本质上的区别,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是站在哪个位置上朝什么样的人说话。孤寂的吟诵,寥落的听众,无损于诗人在德行与技艺上的修炼。按理说,一九九六年以后,当他走出南方的乡野,满可以在大学里做一名收入稳定的教授,可他还是甘愿躲到一个小县城做浮云般的市隐,依旧过着押韵的日子,写着并不押韵的文字。七八年前,为生计考虑,诗人办起了作文班,教一些毛头小孩写作文。高先生语调舒缓,脾气也不大,教小孩子遣词造句有着足够的耐心。我想,那些小县城里的孩子遇到这么好的老师真是一种福气。他们长大了之后,或许会发现,高先生原来是一位了不起的诗人。迟早有一天,我们的诗歌史也会承认这一点。

一个心智成熟的诗人必然是一个游历过地狱、直面死亡的人。写分行文字的先知、神的代言人,深谙死亡的艺术,对此并不讳言。今年二月,高先生临出门时忽然感到心头揪紧,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一头栽倒在地。但他很快就绕过了死亡的深渊,奇迹般恢复活力。有过这次奇妙的经历,他对死亡有了新的认知。我不怕死,有一次他在电话中这样跟我说,六十无夭寿。这话是他父亲多年以前对他说过的。今年七月,苍南诗人刘德吾出了车祸,魂断异乡。我与荆斋兄写了一幅挽联,上联:高山巍哉流水远矣望彼苍南教人惆怅;下联:薤露晞焉清风杳兮念兹故人令我心伤。高山指的是高先生,流水当然是指刘君德吾。流水远去,高山还在,这也是不幸中之大幸。尚记得,德吾君有一句名言:“来不及写就已经获得好评。”而高先生也有一句名言:“小时候不幸被誉为神童。”我们这些晚辈诗人喝酒闲聊时便把这两句名言合成一幅对联,上联:来不及发表就获得好评;下联:非常之不幸被誉为神童。我还不揣冒昧出了横批:高山流水。当初德吾君听了此联,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而高先生听了,只是微微一笑,对晚辈的善意调侃他向来是常抱宽容。八月六日,德吾君“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我们在出殡前一日驱车赶到苍南县灵溪镇。坐在车上,我忽然想起了高先生早年写的一篇文章《在奔驰的里面》,他那文字间透露出的不安的预感,对速度与死亡异乎寻常的认知,似乎暗合了我们对诗人之死的另一种解读。人生无非是像高先生说的那样“车门最后必然的一关”。坐在车里的人与死亡同行却又浑然不知。德吾君也不例外。那晚,高先生请我们吃茶闲话,一同赴约的有诗人柯平、荣荣、黄崇森、王小几、池凌云等。多年来,这些诗人在各自的城市各就各位,各玩各的,因为要送德吾君,大家不约而同地聚到一起。德吾君的离去让我们都有些伤怀,氛围沉闷是难免的。我和几位诗人朋友都说好了,见到高先生,多谈一些愉快的事吧。不多时,高先生携夫人同来,端坐于主人位置。他先是向夫人介绍了我们这一圈人,然后又向我们介绍了自己的夫人,称她为“博士妈妈”、“诗人的第一位读者”、“一个会写诗的禽蛋店老板娘”。之后,他就带着爽朗的声音向我们郑重介绍自己:“我是诗人高崎,博士爸爸……早年是国内一所名牌大学的高才生、数学天才……少年早慧,不幸被誉为神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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