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期  
      双重观察
锥子嘴果冻心
石一枫

 

《西湖》杂志的李璐打电话,让我找个人歌颂歌颂,我说我就歌颂马小淘吧。这固然是因为马小淘当时正在我身边坐着,小嘴儿吧唧吃饭,更重要的是我认为,歌颂马小淘不会造成什么压力——无论对我还是对她而言。

写印象记这事儿,说白了就是互相吹捧,大政方针是你好我好全都好,不过多想一步,在合适的时间以合适的方式捧对了合适的人,这其实还是一挺有难度的事儿。对于捧人的而言,首先得保证精力充沛态度虔诚,还得捧到点儿上别露了马脚。而决定性的因素还在被捧的那一方。焉知人家会不会觉得你在皮里阳秋?焉知人家会不会认为你另有图谋?更焉知人家会不会恰恰因为你说了几句好话而疏远了你——有些人就是不善于应付这种热络,包括我,有时候觉得人家夸我比骂我都让我难受。更兼之靠以看字儿和写字儿为业的人,心思往往又比常人细密一层,说不好听的就是比较“事儿”,因此那些捧与被捧的尴尬还会被无限放大,有失控的危险。我一直觉得互捧比互骂更容易造成作家之间翻脸,而且伤了交情就是内伤,比撕破脸骂街还不共戴天。

而这些尴尬,在马小淘那儿不存在。这因为她是个聪明剔透的简单人。聪明剔透使她能轻易看清一切游戏的规则,并且从来不会忘记游戏终归是游戏。简单则使她不会在别人无所用心之处大用其心,这就给了别人以胡说八道的心态歌功颂德的自由。

综上所述,我决定吹捧马小淘。而我已经开始吹捧马小淘了。

跟马小淘比较熟的人,基本上都受不了也离不了她的那张嘴。作为一个在以玩儿嘴著称的城市长大的人,我也认为功能如此强大的嘴比较罕见:语速快频率高,吐字极其清晰且爆发力极强。有的时候你会觉得旁边坐着的不是一张嘴,而是一挂质量上乘的“浏阳河”牌小鞭炮,一点捻儿就噼里啪啦,一百响也是她,一万响也是她,全看她高不高兴跟你多叨叨两句。大家也都知道,这还是一张曾经勤修苦练的嘴,在著名的“广院”打磨了若干年,全中国的专业嘴有一半都是那儿生产出来的。我见过无数自诩能喷善蛋的糙汉一见着马小淘就蔫儿了,这就是业余与专业的差距,类似于乒乓球单位冠军面对少年体校的差距。也有不少人特惋惜地对马小淘说,你那时候怎么没当播音员去啊,还有人更加惋惜地对马小淘说,你要当了播音员,肯定是一特受欢迎的儿童节目主持人。但我认为,纯从嘴的自由发挥而非效益产出考量,当一个专业写字儿的人比当一个专业说话的人更有价值。众所周知,咱们国家的播音员都以“替人教育人”为生的,永远是那种唯恐不出大事儿出了大事儿又唯恐按不下去的口径,这种人说话都得端庄,端着装着,而你能想象马小淘也跟着他们一块儿端着装着永远是温柔敦厚的书面措辞吗?那反而是浪费了她那张嘴。

这就要说到该嘴的语言风格了。无外乎毒舌吐槽,基本的局面就是马小淘在用她那张嘴虐待别人,而别人则翻来覆去乐不可支地被她虐待。对于这种局面,常跟马小淘厮混的几位“师傅”——饶师傅聂师傅李师傅彭师傅蒋师傅,以及吴玄吴老师——肯定比我更有发言权。马小淘有着一种天赋,就是能够轻而易举地抓住一个人的特点,再从那些特点中找到可笑的地方,再用高度夸张不计其余的方式表达出来。用文学术语来说,她掌握了一种极其凝练而具有穿透力的人物描写方式——去表现我们的可笑。《围城》里面孙柔嘉给汪太太画了幅抽象画,就是一个红嘴唇外加十个红指甲,马小淘式的即兴人物描写看似就是这种效果,然而细一琢磨又有不同,因为她的毒舌通常只揭示了“可笑”之处便点到而止,并不真的带毒。阴毒怨毒恶毒等等特质与她无关。这与其说是马小淘懂得分寸,倒不如说她在施展毒舌时的心态全然是光明灿烂的,以至于她已经没必要把握分寸了,甚至越没分寸就越有趣味。通常比喻嘴厉害的人,都说是“刀子嘴”,但马小淘那张嘴虽然锐利却不是刀子,她追求的是一针见血却不是血肉模糊。我认为她是一张锥子嘴,针脚细密技艺精湛,被扎者千疮百孔但是越扎越熨帖。

所以马小淘在场的饭局经常是,一群无聊文人每说点儿什么,就在潜意识中翘首以盼着她那张锥子嘴发挥作用,“现挂”。更有甚者,还会故意卖个破绽等着挨扎,你说贱不贱。在外人看来,这一定很像一群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簇拥着一个虐待狂,但谁又能体谅“师傅”和“老”们的苦衷。在语言刻薄的作家们笔下,可笑之人常有可鄙乃至可恨之处,但在马小淘的语言系统里,可笑的人却往往有着可爱的底色。他们的可笑并非来自性格中的阴暗面,而是来自于懦弱、自卑、过分老实以及假装不老实等等可以体谅甚至值得顾影自怜的猥琐特质。再试想一帮虚无主义者、犬儒主义者、只恨自己没胆儿杀人越货的功利主义者(这也是推己及人了,反正我从来没把自己当好货,其他哥儿几个肯定比我高尚一点)活到了一照镜子就想吐的年纪,遭受漂亮的女青年吐槽本来就是在所难逃的待遇,而他们居然从吐槽中发现了自己还有两分可爱,这是多么令人感动啊。

知人论世,由嘴观心,在这儿就可以再来分析一下我所观察到的马小淘的内心了——这又是一个多么让人惭愧的字眼儿,然而按照经典的现实主义塑造人物的原则,我又不得不硬努着这么做。她能够剥离装逼犯们刻意营造的表象,随时指出沐猴虽然而冠但终究也就是只猴儿,这说明她心里明戏,智慧得闪闪发光,但她却又本能地用屏蔽的方式谅解了人性中的恶,将生活看作是本质向善的,无需愤恨的。也容我再腆着脸谈一谈文学,马小淘把她骨子里对于善良的信任充分体现在了她的小说《章某某》之中,在她那小鞭炮一般清脆炸响并炸出了切肤之痛的语言中,小说主人公的欲望勃勃反而被解读成了无奈,走火入魔被诠释成了脆弱,因而我们会为一个貌似可笑之人哀伤起来,并感激马小淘让我们在浮光掠影麻木不仁之中重新获得了哀伤的能力。马小淘不屑于直截了当大张旗鼓地去同情谁,也许她觉得这很滥情而且虚伪,但她却以独特的方式实践了她对于人物的一腔同情——本性里的柔软劲儿一上来真是拦也拦不住——而再修正一个通常的比喻,对于心地比较软的人,我们愿意把她说成是豆腐心,可马小淘的柔软又不像是贾迎春那种“二糊涂”,她的柔软建立在一派洞明和一腔童趣的基础上,质地相似但色泽不同,给人一种类似于果冻的感觉,“喜之郎”什么的。

综上所述,我认为马小淘是一锥子嘴果冻心的女青年。我们会因为她的果冻心而喜爱她的锥子嘴,又会因为她的锥子嘴而更加珍视她的果冻心。再让我们用简单的排列组合说明一下这种人的可贵吧,按照嘴和心的软硬对比,人可以大致分为如下几类:

 1、嘴硬心硬,这是枭雄。

 2、嘴软心软,这是老好人。

 3、嘴软心硬,这种人相信大家都会躲着走。

 4、嘴硬心软,群众喜闻乐见。

而用发展的眼光来看,越是群众喜闻乐见的女青年,在她们最终发育成熟之后,也就会变得越来越慈祥、越来越从容、越来越仪态万方,母仪天下的范儿是怎么怎么修炼出来的?那就是无聊男人们欣赏出来歌颂出来的。相信马小淘也有母仪天下的那一天,而那时候,我和吴玄以及众位“师傅”一定会心照不宣地满脸坏笑,我们的心态想必是有点儿幸灾乐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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