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期  
      新锐


崔君,女,山东蒙阴人。1992年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专业研究生在读。
 
金刚
崔君

 

夜风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回想这些事情的,当我成年后回头去看鱼水村,耳朵里一阵又一阵的风声呼呼传出来,风携带着石头、鳞片和落叶吹过贯穿村子南北的土路,暴雨骤降,土路才停止扬尘。

土路一直通到我家门口,我家东面就是鱼水水库。我二姐告诉我,祖父就是从水库那二十多米高的拦水大坝上掉下去摔死的。我听了以后无比震惊,村里的老人都是躺在床上死的,而我的祖父是坠落着死的。我站在大坝上的时候经常想起我的祖父,我耳朵里呼呼的风声就要把我吹向大坝的底端。我的父亲告诉我金刚石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物质,比生死还硬,但我坚信我们村的水库大坝才是最坚硬的,我祖父头撞到大坝下的水泥板就死去了,而大坝也是水泥造的。后来的那场特大暴雨证实,大坝从来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坚不可摧,一切都没有我想象的坚不可摧。后来,大坝被矿坑里挖出来的一车车岩石和土砾填平,鱼水村的人在上面种桃树,桃花开的时候铺天盖地,花粉在呼啦呼啦的风里愉快地飘摇。一棵桃树供养不起太多的桃子,小桃刚成形的时候,人们就要摘除多余的果实。桃子变红,像我父亲养的肥硕锦鲤挂在枝头。

土路到达我家后,拐向西延伸到鱼水村公共墓地。我父亲得梦游症时,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他借着月光把公墓的碑文密密麻麻抄写在他的笔记本上,回来表情木讷地把本子交给我的母亲,然后睡下,醒来后一无所知。风吹拂坟头压着的火纸,哧啦声在黄昏将近的寂寥中显得更加清晰而辽远。我父亲没养鱼之前,我的胃总强烈渴望着肉食。我在七岁那年的清明节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秘密:每当有扫墓的人从我家门前的土路上走回鱼水村,我沿着土路走向公墓就会找到芹菜肉馅的饺子。各家的饺子不同,有的白白胖胖,有的干瘪小巧,有的一口咬下去只有芹菜。有时候我懒了不想绕过坟包,就直接走上去,一步跨过压在坟头的火纸。公墓很大,如果走得慢了,水饺就会进了野狗的肚子。那些脏兮兮的野狗伸长脖子在乍暖还寒的春风里寻觅美食,竖立的狗毛被风吹出瑟瑟的声响。

从我家出去,走上土路,走过大坝,再走一段土路就到达七〇一矿。矿坑像一只巨大的鱼眼睛,永久地睁着。七〇一矿底下能挖出松绿色的金伯利岩石,岩石里就有我父亲说过的最坚硬的石头——金刚石。我父亲说他曾经拥有过一块鸟蛋大小的透明原生金刚石,足有一百多克拉,摸上去能感觉到纯正的滞涩感。我父亲还说,没有那块金刚石,就不会有我。

1992年麦子成熟时,我姑姑沿着鱼水村那条尘土飞扬的路把刚出生的我抱回她的家里。我的性别从一出生就辜负了所有人的期望,神婆说我身上有浓烈的戾气,外户的糠菜才能将它磨掉。一年以后,我姑姑又沿着那条土路把我抱了回来。

我长到七岁,开始了对未知世界的想象,任何解释不通的事情都在暴雨的夜晚被湿淋淋地拎出来,一遍一遍在我二姐挂起的花布上演绎。麦子成熟后,经常会有几天几夜的暴雨。暴雨来的时候,听不见人的声音,只有雨点与雨点碰撞,风吹树枝与瓦片、闪电轰鸣的交响。那时我大姐已经嫁给邻村的小石匠,暴雨前风和日丽的一天,我父亲搬出一张小铁床放在东屋里,告诉我我以后要跟二姐睡在一个屋里。晚上我二姐脱光衣服,在我面前赤条条地晃来晃去,她的身体白得发亮、线条柔美,我产生强烈的羞愧和自卑。她在两张床之间挂起一块花布,通风窗里刮进来的风吹得花布飘飘摇摇,闪电一次又一次驱赶屋内的黑暗。我二姐每个夜晚都在花布那边磨牙,雷声越响,她磨得越欢快。

乡村的夜晚宁静安详,灯灭以后,有月亮的时候是月光,没月亮的时候是纯粹的黑暗,那为我漫无边际的想象和说不明白的恐惧提供了最理想的环境。我记忆里的夜晚总是来临得很早,我先睡着,然后我二姐睡着,我二姐磨牙,我再醒来,我意识到这个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是醒着的时候无比恐惧。我一动不动地缩在毛毯下面,想我的床底下会出现什么,直到热出一身汗。我越想睡着越不能入睡,我想起冯家哥死去的祖母,她的肚子鼓胀,像一个朝天的鱼肚子。我二姐告诉我地球是圆的,从我家南边的土路一直向南跑,就会从我家北边的栗子林里回来,我那时琢磨过七〇一矿什么时候会钻到地球那边。

鱼水村的西侧是冯家哥的家,那六幢结实的小楼外侧攀满严严实实的爬山虎。我那时经常无比羡慕地跟着冯家哥攀登台阶到达501他们家。冯家哥住在顶层,他家有间小阁楼,冯家哥的妈妈长期待在阁楼里,我不常见到她。

阁楼旁边的楼梯口有一个大窗户,那个狭小的空间占据俯视鱼水村的制高点:初升的朝阳包裹鱼水村,村子北边的鱼水水库里盛满刚刚融化的翠玉,拦河坝在婆娑的杨树叶子中隐没;水从坝上俯冲而下,汇聚到鱼水河,鱼水河从村子西北边绕到六幢小楼前面,再从村子东南方流去;村子东面的七〇一矿在冰凉的太阳里留下一个黑影。

我母亲白桂枝不只一次提到,我家也曾在那幢漂亮的楼上住。贫穷的日子里,我千百次做梦携带大坝边上我家破院子的家具,走上九十九级台阶,打开一扇发光的门,那就是我的新家,我们就住在冯家哥对门。我父亲养锦鲤以后,我们家能经常吃到肉了,我觉得我父亲有钱了。我问我父亲金良生:

“我们为什么不到楼房上去住?”金良生叼着烟卷,他正在皱着眉头杀鸡,他一皱眉头就一个眉毛高、一个眉毛低。我大姐、姐夫还有他们的儿子李响到我家来了,上次李响来我家,我父亲杀了一条鲤鱼。

这次金良生拔了拔鸡脖子上的毛,横着锯了两下就割开鸡脖子上的血管。鸡拖着脖子在我家院子里扑腾翅膀转圈。金良生端着一碗鸡血说:

“滚一边去!”

我想告诉他他脸上有一个鸡血泡泡,我没有说,我听话地滚一边去了。

我问我母亲白桂枝:

“我们住过楼房吗?”

我母亲白桂枝对我父亲说:

“你给她讲讲我们住过的楼房!”

我父亲叼着我姐夫给他点的烟,他正在往盆里的鸡身上浇沸水,热气把他和我姐夫包在里面。我父亲嘴里呜呜说着什么,没有理她。我母亲指着墙角那个破旧的马桶说:

“看见了吗?我以前就坐在上面拉屎。”我还是不太明白。

我问我大姐金柳:

“我们为什么不能住小楼房?”

我大姐的儿子李响抢在前面说:

“我妈说了,是因为姥爷超生了二姨和你!是你和二姨不让我们住楼房!”我二姐金桃放下水瓢,提着李响的耳朵说:

“你再胡说我就拆下你的耳朵喂鱼!”

我的小石匠姐夫用胳膊肘捣了捣我大姐,我大姐金柳推开金桃,说:

“有个姨样没有?”

我们家有钱了最终也没有住上楼房,楼房是七〇一矿的工人们住的,我父亲不再是七〇一矿的工人了,所以我们不能住楼房。

十二年后我重回鱼水村,七〇一矿挖空了也没有挖到地球的另一面。矿坑被圈起来建起钻石公园旅游景区,博物馆玻璃闪闪发光。钻石公园里游客三三两两,一个婚纱影棚杵在人工种植的花卉丛里,新人们在钻石模型前牵着白马拍照,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只有巨大的矿坑像一个尴尬的伤疤嵌在地表,夜晚的风吹过,像大鱼的呜咽。前几年,巷道里安装彩色灯泡铺线路时挖出三个骷髅,那些白花花的骨头提示着凶猛死亡的存在。

 

回归

 

七十年代,我母亲的美艳打败了村里所有的姑娘。我母亲白桂枝是鱼水村白中医最小的女儿,她身上的体香混着草药味儿,迷倒了鱼水村的男青年。

我母亲白桂枝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做了一件大事,轰动整个村子:她还没有结婚就和一个男人睡了一回觉。她和卫生所的于文爱吵架,吵着吵着,白桂枝就说:

“你别跟我抢他了,我已经和他睡过觉了!”

于文爱一愣,捂住脸哭着就跑了。于文爱走了,和白桂枝睡觉的那个男人也要走了。那个男人是七〇一矿的勘探队员,白桂枝高高兴兴地去找他要跟他一起走,勘探队员说我有老婆了,有孩子了,你不能跟我一起走。白桂枝说那你为啥要和我睡觉,勘探队员说你要是不愿意我也和你睡不成觉。白桂枝看了看勘探队员摔折又接好的胳膊,她扬起铁锨又给他砸折了。

从那以后,鱼水村的人都知道白桂枝和一个男人睡过觉了。鱼水村的人说,下次斗破鞋不愁找不到人了。

我父亲金良生从部队退伍回来后的一个下午,天气燥热。他走出鱼水水库边上我祖父留给他的屋子,夏天大太阳的脾气还在,他沿着小路走到水库大坝。

几个青年在凫水,和金良生一起退伍的冯虎站在坝上朝金良生喊:

“下来吧,水开始凉了,爽得很!”

冯虎钻进了水里。

金良生一边走一边脱掉汗衫,把衣服堆在杨树叶子的阴凉里。他拔出嘴里叼着的那枝石竹花,扔在他的军装裤子上,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他在水里扑腾够了,就坐在大坝上晾身上的水。水库边传来姑娘的说笑声,岸边开始忽闪着两个影子,一红一白。金良生纵身像鱼一样滑下了水。

王皮吹一声呼哨说:

“快去捡漏啊金良生,地都耕好了,直接就能下种!”

两个影子逐渐走出灌木丛,白褂子匆匆地走了,红褂子停住。金良生看见红褂子走上大坝,青年们怪里怪气憋着笑,像憋着一个屁。这个女人没有避开洗澡的男人们,反而走上大坝。

红褂子就是白桂枝,她穿着黑色的提篮鞋,迈着小碎步走上大坝,一边走一边卷起袖子,露出白皙的胳膊。她走到青年们放衣服的地方,盯住王皮的衣服。这时,她瞥见旁边一堆衣服上放着一枝山竹花,她迈了一步跨过王皮的衣服,抬起她小巧的脚尖轻轻往右一挑,那小堆衣服和一枝石竹花纷纷扬扬地落到大坝底下,白桂枝的脚尖又轻轻往左一挑,把王皮的衣服挑进水库里。

她干完这两样活拍拍手就走了,其实她根本就没有用手。

我的父亲金良生在那个下午赤条条走下大坝捡衣服,他提上裤子,用褂子抽着芦苇骂了一句“臭娘们”。

夜晚微凉的风吹拂着他,空气里都是尘土的味儿。

 

一个月后,我父亲金良生在水库北边的栗林里重逢白桂枝。他有晚饭后散步的习惯,他散步的时候有时向南,有时向北。

这天,金良生的蚊子草用光了,他走出小屋,向北走去,那里的山坡上长着丛生的蚊子草。蚊子草开着淡紫色的小花,隐藏在艾蒿丛里。他要把这些草连根拔起,晒干,再把它们一缕缕编成粗辫子,晚上点着蓄烟熏蚊子。他走到金银花的秧底下,一拔还带出几个灰色的土元,它们闷头闷脑地爬进稀松的土壤。天渐渐黑下去。

金良生抱着一大捆蚊子草,他看到了白桂枝。白桂枝站在小溪边上的杨树林子里,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的确良白褂子。林子里,蝉吱吱地叫上两声,风热乎乎地吹。

白桂枝转头看见金良生,她挂着满脸眼泪。白桂枝招手让金良生过去,金良生皱皱眉头,一个眉毛高,一个眉毛低。金良生迈了一大步,走上土坡,站在一棵树边。白桂枝说:

“你娶我吧。”

金良生说:

“我为啥要娶你?又不是我睡的你。”

他说完就抱着蚊子草要走,白桂枝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说:

“你站住!他们说我是破鞋,可我才不是破鞋。穿了一次就破的鞋不是好鞋,只穿过一次的鞋不是破鞋。你也觉得我是破鞋吗?”

“我没穿过,我咋知道?”

“那你脚上的是啥?”

金良生扭头就走。白桂枝叫住他:

“你看看我的辫子好看吗?”

白桂枝梳的头发不是往常的样式,一条稀松的发辫从左前额攀爬到右耳后,油光水滑。金良生说:

“中看不中用。”

“我能把你的蚊子草也编得这么好看。”

白桂枝抢过金良生怀里的蚊子草,就往水库边上金良生的屋子走。白桂枝手里的草一边走一边掉,金良生一边走一边捡。

白桂枝给金良生编了一条长长的蚊子草辫子,她编完说:

“这下行了,你得娶我了。”

金良生脱下他的鞋,磕了磕上面的泥说:

“你这个女人可真新鲜,我又没让你编。”

白桂枝啪的一声拍在自己脸上,捏下一只死蚊子。她拿起那条蚊子草说:

“你娶了我我就一心一意地跟你。”

金良生没有吱声,白桂枝又说:

“你别皱眉头,你一皱眉头就一个眉毛高,一个眉毛低,真丑。”

 

金良生去了我外祖父白中医家里。

“我决定娶白桂枝。我是退伍军人,我能到七〇一矿工作,我不少挣钱。我的新房就在西边的楼上。我爹金二没了,不用养老。”金良生自顾自说起来。

“将来我有了儿子,我让他来看你,他一溜小跑着就来了。”金良生嘟噜嘟噜说完了一大串话。说完他看见白桂枝倚在门框上,边嗑着瓜子边朝他笑。白中医和金良生喝完酒去喂鸡,他晒着太阳嘿嘿一笑,倚在鸡窝旁边睡着了。

金良生和白桂枝结婚的那天晚上,金良生问白桂枝:

“你怎么就让他占了便宜呢?”

白桂枝回答说:

“他摔折了胳膊,找我爹给他接骨。”

“找你爹没找你啊。”

“他接了骨头又让我给他熬骨头汤,他说他们勘探队那里熬骨头汤不方便。”

“熬了几次骨头汤?”

“三次。”

金良生伸着三根手指头说:

“三次!你给他熬了三次骨头汤!熬了骨头汤呢?”

“熬了骨头汤,他说他胳膊太疼了,叫我给他揉揉。”

“他让你揉你就揉了?”

“我喝了他三碗骨头汤,吃人家的嘴短。”

金良生打了白桂枝的头,把她的辫子都给打散了,他大声问:

“揉了揉,接着呢?”

白桂枝不耐烦了,梗着脖子说:

“你还有完没完?揉了揉他就抓住了我的手,又摸了摸我的肘,他的手一步一步靠上走。”

“他摸你你怎么不喊?”

“我喊了一声,我爹给人看病去了,我娘去赶集了,我喊谁听得见?我刚想再喊一声,他站起来就用舌头堵住了我的嘴,还把我挤到灶台上,脱我的裤子,还说我要是不让他脱,他就去找卫生所的于文爱,我怎么能让他去脱于文爱的裤子……”白桂枝还没说完,金良生又一巴掌打在白桂枝头上:

“你这个愣子!”

他生气地别过头去,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蹬着白桂枝的大腿着急地问:

“你给他熬了三次骨头汤!你说实话!你这破鞋让他穿过几次?”

白桂枝一把推开金良生:

“你说谁是破鞋!”

金良生嗷嗷大叫:

“我问你穿了几次!”

“一次!就穿了一次!”

 

我父亲金良生入伍后,家里只剩下我姑姑金凤生和痴呆祖父金二。

金凤生吃够了发霉的地瓜和粗糙的煎饼,家里连个劳力也没有,她要结婚,她要嫁给镇上那个做白面馒头的男人张宪普。

张宪普身材高大,他的妻子难产死掉了。金凤生觉得那个男人有本事,能做馒头,她给自己找好媒人就去提亲了。她去找那个男人的时候拿了一只银碗。金凤生早就打算好了的,她要拿一个容器吃一辈子白面馒头。

她拿着她母亲留下的所有银货嫁妆来到了鱼水村银匠的摊子边,那堆银货里有一个完整的花头、两个宽戒指、三副半耳坠,这些装饰的东西是别的女人的宝贝,金凤生不美,她不需要,她只想要一只碗。她指着她左手里的那个暖壶盖儿,对银匠说:

“给我造一个碗,瓷实一点,要和这个盖子盛一样多的麦粒子,外边给我雕上花。”

一暖壶盖儿的麦子平沿儿齐正好可以换一个白面馒头。金凤生并没有对银匠说报酬。

银匠只会雕花,他从来没有练习过铸造,金凤生指导性的话语给了银匠巨大的灵感,他要成为长马镇最好的银匠就必须学会铸造。银匠钻在冯家哥祖父冯三带家里整整半个月没有出来。

半个月后,他给我姑姑金凤生一只碗,那只雕花的银碗可以盛和一个暖壶盖儿平沿儿齐一样多的麦子,他告诉金凤生,银子正好用上,一点也没剩。说完他背着手转身就走,走出金二家,走出鱼水村。

银匠熔铸七遍,终于做到正好用完金凤生的银子,铸成一只瓷实的银碗。

金凤生揣着那只碗雄赳赳地去了做馒头的张宪普家里,她一定给那个木讷的男人演示:你以后再也不要用那个破旧的暖壶盖儿量麦子卖馒头,让我来和你一块儿卖馒头吧,这样你就可以用雕花银碗量麦子卖馒头了。后来,金凤生的儿子就姓张,叫张国栋。

金凤生很矮,一点也不如白桂枝好看,吃馒头的她白白胖胖,像个发酵很好的白馒头。她的眼睛被挤在肥肉里,显得有点多余,她的手掌一摊开,像五条蚕在吞食一块叶饼。金凤生用她蚕一样的手指头指着我的头说:

“你大姐听话,你二姐勤快,只有你是个讨债鬼!一讨讨两家!”

她把大的话梅都给她的儿子张国栋,我的手掌里只有小小的几颗;有一次她和张宪普吵架,我在她家吃完饺子,她让我必须把碗里剩余的蒜泥吃光,还得把碗舔干净,张国栋则不用吃剩蒜泥、舔碗。

我的表哥张国栋偷偷拿出那个银碗给我看,那是一只小巧的碗,模样好看有样子,内里光滑,外面果真雕满了花,什么花呢?是桃花,一朵压一朵的桃花,清晰的枝干伸展其中,缝隙里的灰垢增强了花纹的立体感。还有两行字:桃之夭夭,什么什么其华。我穷尽一年级学到的所有知识读出来。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我们村那个银匠早就洞悉我姑姑的心思,所以他刻上桃花和八个字来祝福我的姑姑。

金凤生在我认真观看的时候一把抢过去她的碗,她指着那只碗说:

“看见了吧,我就是用这个东西给你喂馒头糊糊,把你喂到一岁还给白桂枝的。”

我问白桂枝:

“是我姑姑把我喂到一岁还回来的吗?”

白桂枝一瞪眼:

“胡说!差一个月才一年呢!”

 

水鬼

 

冯家哥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从抽屉里拿出他父亲的墨镜,我们轮流趴在他家窗玻璃上俯视鱼水村。从高处向下看,村子变得陌生而又令人敬畏。

冯家哥说戴着墨镜这个鬼东西好像听不见我说话。我摘下他的墨镜,戴上,我看见玻璃上印出一个女人,她披散着长头发,嘴唇发黑。我摘下墨镜回过头看她,她通红的嘴唇在苍白的脸上像个精致的伤口。冯家哥对她大叫:

“快去戴上口罩!冯虎马上就回来!”

冯虎是冯家哥的父亲,他和我父亲金良生一起退伍回到鱼水村,一起到了七〇一矿工作。大队书记冯三带为儿子冯虎娶到了长马镇镇长的女儿,那个热爱口红的女人在我母亲生我那一年才生下她的第一个孩子——冯家哥。

冯三带只有冯虎一个儿子,只有冯家哥一个孙子,冯家哥在全鱼水村的鸡都不下蛋的时候还是一天吃两个鸡蛋。

茶碗里有一个圆圆的煎鸡蛋和五块红烧肉,冯家哥端坐在板凳上,拿起筷子舔一下说:

“爷,我想喝水。”

冯三带瞪他一眼:

“就着水吃蛋,蛋味儿都给冲没了!”

冯三带站起来给冯家哥在另一个茶碗里倒水,冯家哥又拿起筷子舔一下,说:

“爷,水里能给我加点糖吗?”

冯三带吓唬他:

“吃多了糖,牙生虫,肠子生虫,屁眼也生虫,你又忘了痒了?”冯家哥的屁眼里经常生虫,人们老是看见冯三带坐在他家门前的槐树下,拿着火柴棒对着冯家哥的屁眼找来找去,冯家哥有时候嘶哑着喉咙喊:“有没有在褶儿里?”

这时候,冯家哥翻眼珠想了想:

“爷,你家没糖啊?我在家喝水我妈都给我放糖,我在我姥爷家喝水我姥爷也给我放糖,你家没糖,那我就不在这儿吃蛋了。”

“怎么没有糖,多着呢,蛋都煎好了你去哪里吃!”

冯三带马上站起来,去里屋找糖袋子。冯三带挑出沙糖里的蚂蚁,捏一撮加在茶碗里,试一口,水都凉了,就一口气喝光重新倒一碗热水,加撮糖端到冯家哥面前,茶碗里已经空了。冯家哥舔着油光光的嘴唇,说:

“爷,你煎的蛋比我妈煎的好吃!你炒的肉比我姥爷炒的香!”

冯三带眯着眼睛给冯家哥端上加糖的水。

冯家哥打开那个油汪汪的塑料袋子,里面有个圆圆的鸡蛋和五块红烧肉,我吃的时候它们还是热乎乎的。在我父亲养锦鲤之前,冯家哥满足了我贫穷的味蕾对美味的想象。

 

冯家哥来找我的时候站在大坝上,他拿一串杨树叶子遮阳,眯缝起眼睛在水面搜寻我的踪迹。他冲我沉下的水面有气无力地喊:

“出来吧……杏……金杏……”

我在水底听他的声音,怪里怪气,像病弱水鬼的喘息。我从水面钻出来,朝坝上那个白烟一样的身影喊:

“你要是不下来,咱俩就不要一块儿玩了。”

他坐下来,小心翼翼把右脚伸进水里,又把左脚伸进水里,然后停住,央求似地看着我。他正要张开嘴对我说点什么,冯三带在远处叫骂起来:

“孽障!我打断你的狗腿!”

冯家哥立刻把脚拿出去,乖乖跟祖父冯三带回家了。

我们鱼水村管游泳叫作会水。我是鱼水村第一个会水的女孩子,冯家哥是鱼水村第一个不会水的男孩子。我问冯家哥:

“你爷为啥不让你下水?”

冯家哥抽了一下鼻涕:

“我爷说好多年前我们村来过一个银匠,他告诉我爷,不能让我们家的小孩儿下水,小孩子下水就容易被水淹死。”

“胡咧咧!”

冯家哥最终也没有学会游泳。我抹一把脸上的水珠,坐在大坝上,冯家哥留下的那串杨树叶子奄奄一息趴在滚烫的水泥上。

后来,我能留下的唯一一样关于冯家哥的东西便是一颗牙齿,它又小又轻,躺在我的手心里,像一只死去的小鸟,像一颗冰凉的米粒。

在那个晚霞喷薄的黄昏,他头顶白麻布奔跑到我家门口,他邀请我一起去看他的祖母。那个老女人躺在暗黄的席子上,脸上盖着火纸,她的肚子由于内脏发酵严重鼓胀起来,旁边有个破风扇有气无力地扇风降温。她头戴一顶金黄色的帽子,臭气从她花花绿绿的衣服下钻出来,弥散在屋里。火纸被揭开的时候她闭着眼睛,平静而又骄傲,耳廓里、睫毛上有几只细细的蛆虫在兴奋地蠕动。

冯虎被剃了孝头,冯家哥的妈妈戴着口罩坐在麦秸杂乱的地上,冯三带躺在麦秸里喝着别人舀到他嘴边的白糖水。

冯家哥和我看见周围的人夸张地哭喊,他自己也哇的一声哭起来。我们是跑到灵屋的,他一边哭一边大口喘气,模样很滑稽,我不想哭,反倒想笑。这场神奇的仪式带给冯家哥长久的沉默,他带着忧戚的神情,向我转述他祖母的离去。

他告诉我他的另一颗牙齿也出现松动,并张开嘴让我看。随后他把手伸进嘴里,把那颗就要脱落的乳牙拔了出来,有一小股血从牙床上汩汩地流出。那粒带着一点血丝的牙齿是犬齿,有贝壳一样的光泽,它被庄重地交在我的手上。

冯家哥没有告诉我应该怎么处理它,我也没有询问,就像他已经告诉我应该怎么做而我也很明晰一样。他拔完牙齿,往地上啐一口血,粘连的口水贴在他的下巴上。他站起来就走了,沿着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路朝村子西面的六幢楼房走去。

我没有想到,我们村的银匠比我更早地预知了冯家哥的命运,就像冯家哥说的,银匠早就对他的祖父冯三带发出了不能让小孩儿近水的警告。我不明白那时的冯家哥为何做出那样的举动,但那颗牙齿像一个极其珍重的礼物,我不敢轻易把它扔掉,或者用石头砸碎。我决定好好保存它。也许那时我也靠着小孩子的预知能力提前知道了冯家哥的死亡、幻灭、销声匿迹,唯有这颗坚硬的东西能比他的肉身存留的时间更长久。

 

破裂

 

我和冯家哥七岁的时候上了一年级。冯家哥有了更多的朋友,而我还是只有他一个朋友。我不习惯交谈,在别人向我走来的时候我就开始紧张,他们说完一句话等待我回应,我搜肠刮肚想找到合适的简短话语填补空白的时间,这对我来说是困难的。并且,我也不会主动和别人交流。

冯家哥旁边的位子上坐上一个长头发女孩龙娟,他们在上课的时候嬉笑打闹被女数学老师撞见了。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花圃里的月季花疯长高过屋檐,花丛里有成堆的蜜蜂。冯家哥和龙娟被罚站,透过月季花叶子,我看见他们在小声地说话,冯家哥捂住嘴笑了,他捂着嘴是因为他的门牙也脱落了。

我感觉难过极了。我举起手来,女老师问我:

“金杏,你有什么事儿?”

我说:

“老师,我想尿尿。”

这个年轻的女老师使劲眨一下眼睛,她频繁地眨眼睛,而且每次都很使劲。她说:

“你已经是这节课第二个了。你背一遍乘法口诀就让你去。”

乘法口诀在二年级的书上才有,这个女老师一年级就让我们学。她让我们背的时候是竖着背,但我很流利地横着背了一遍,一边背一边看冯家哥和龙娟。听我背完,女老师微微一笑说:

“金杏你现在还想方便吗?”

我不太懂方便是什么意思,我说:

“我不想方便,我只想尿尿。”

她连眨三下眼睛,摆摆手说:

“你去吧。”

我快速走出教室。冯家哥和龙娟还在花圃边说话,我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故意放慢脚步,把凉鞋的后跟拖得吱吱响,他们俩谁都没有看我。

我尿了几滴尿,回到教室门口,打了一个报告,女老师说:

“进来!”

我慢慢地回到我的座位。

“外面两个同学还站在那里吗?”

我说在,她又问我:

“他们在干吗?”

我说:

“在站着……说……说话。”

一只蜜蜂飞到我喝水的杯子里,我拿起盖子扣住了它。

女老师把冯家哥和龙娟叫到教室里,大声训斥他们说:

“在屋里说!在屋子外面还说!我让你们说个够!”

龙娟的大眼睛里立刻有眼泪滚落下去。

女老师处罚冯家哥和龙娟背对背,冯家哥要连续说一分钟对不起,他要一边说一边数说出的个数,龙娟也要数但嘴巴不能出声。时间到了之后,分别把个数写在两个小纸条上,数字不一致就要再从头数。

冯家哥在下课后来到我的书桌前,他面无表情地问我:

“你为什么向老师告我?”

我说:

“我没告。”

冯家哥身边的几个男同学指着我说:

“就是她告的!就是她!”

我一点也不想辩解,但我心里充斥着巨大的失落。放学之后,我快速地收拾完书包逃离教室。冯家哥放学不和我一起走了。

我想和冯家哥和好,有一次我莫名其妙地走进那幢小楼,我停在501的门口。501的房门紧闭,我听不到里面任何的动静。我站了十几分钟,502的门突然咔的一声开了,我吓了一跳,出来的是那个很胖的大男孩儿,他站在那里像门一样俯视我。我看见他家门边上有个假的大狼狗很威风,我没挪动步子,盯着多看了几眼。这时他后退一步,把门哐的一声关上。我觉得我受到了耻辱,而这耻辱是冯家哥带来的。我快速地跑下了楼。

班主任安排给我的值日任务是倒垃圾,每周五下午我都会提着我们班的那个红色铁桶走出教室,穿过操场,打开那个通往围墙外面的铁门,将垃圾倾倒在小河边的垃圾堆上。

有一个周五,我倒完垃圾站在小河旁边的时候,看见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纠缠在一起。那个住在冯家哥对门502的胖男孩在拉扯一个瘦弱的姑娘,姑娘极力挣脱,但是她太瘦了,胖男孩的每一次拉回都像要把她折断一样,她披散着头发,哇哇乱叫。我看见了瘦姑娘好看的凉鞋,那是我女数学老师的凉鞋,那条绿裙子也是我数学老师的裙子。我的心扑通扑通乱跳,胖男孩能把门摔得震天响,那我肯定打不过他。趁他们没有发现,我提着垃圾桶踉踉跄跄地往学校里跑去,我不太清楚当时是单纯的逃跑,还是跑去寻人救我的数学老师。

我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冯家哥,他和一群男孩子在操场上疯跑,我看了看他们都太瘦了,没有理他。接着我就遇上了陈校长,他抱着大肚子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张开嘴叫住了他。

我跟住陈校长穿过小铁门,来到了河边的小树林里,陈校长突然停住了,我差一点撞到他的屁股上。我看见令人惊奇的一幕:刚刚还在撕扯的两个人这时抱在一起,嘴对着嘴,像是吹气,又像是吸气,胖男孩像抱着一根绿色的火柴棒在啃食上面的黑磷,看得出他太过用力,像要把整个女老师都吸进嘴里。陈校长转过头抢走我手里的红色铁桶扔在墙上,“当”的一声,我被吓了一大跳,抱在一起的两个人立即弹开了。陈校长走出小铁门,他扶了扶眼镜,厉声对我说道:

“去把桶捡回来!”

我从此以后过着心惊胆战的日子,害怕遇见陈校长,害怕碰上胖男孩,最害怕的是女老师,我总觉得女老师会随时惩罚我一顿。她每次叫我的名字,我都能觉察出一丝咬牙切齿,但是她也对我笑,我看见她笑感觉更害怕。这件事情我谁都没有告诉,我把那个场景想象了无数次,他们两个人在金桃挂起来的花布上拉扯,合在一起,又拉扯,又合在一起。

没有多长时间,冯家哥起了水痘,他在家挂吊瓶不能上学。一个周五,我倒完垃圾从学校回家的时候看见了在土路上站着的冯家哥。他说:

“杏,你怎么不理我了?”

他说这句话让我觉得我应该不理他,于是我径直往前走。一辆拖拉机轰鸣着行驶过去,我看见他的嘴巴张合在飞扬的尘土里,但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最后他说:

“我知道了,是师太问你你才说的,对不起。”

我们语文老师说“师太”是恶魔的意思,后来我们说到女数学老师就叫师太。他见我停住了,朝我跑过来,他说:

“杏,我好了,我已经不传染人了,明天早上去我家看朝阳吧。”

我渐渐理解到,被我自己无限放大的忧虑其实只是我的虚构,一个站在高处四望的邀请瞬间就可以让坚固的执念土崩瓦解。后来,我接受了那个邀请,再后来,我也生了一场水痘。

我时常感到孤独,我常常自己从操场西面走到操场东面,再从操场东面走到西面。有一次我从操场回来,看见同学们都围着我的桌子议论着,我的桌子上放了一盒转转糖。转转糖是装在果冻盒的一种糖,糖液只占三分之一,用搅拌棒转圈搅拌,糖液会越来越多,但是无论怎么转都不会转满整个果冻盒。我的桌子上放着一盒满满的转转糖,同学们看见我回来,都在问我“金杏,你是在哪个小卖部买的转转糖?”、“金杏,你是怎么把它转满的?”

在大家都用贴纸贴铅笔盒的时候,我也觉得我的铅笔盒很丑,我也想要把它用贴纸贴起来。冯家哥的祖父冯三带开着小卖部,冯家哥能不花钱轻而易举得到贴纸,于是我问冯家哥:

“冯家哥,你说你对我好,那你能送我一板好看的贴纸吗?”

冯家哥把书包挂在头上,像个傻子,他正在学于小海他们吹口哨,但是他的牙脱落得严重,满嘴漏风吹不响,只发出咻咻的声响:

“能!我送你十板!咻……咻……”

我说我不要十板,我只要一板。

第二天,冯家哥拿着十板贴纸,分给别的同学九张,剩下最好看的一张被明目张胆贴在了龙娟的铅笔盒上。

他把我遗漏了。龙娟可以和班上所有的男生要好看的贴纸,我只能和冯家哥要,但是冯家哥没有给我。

我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我和冯家哥真的不怎么说话了。

那时,我的头发每次一长长都要被白桂枝剪掉,龙娟则留着长长的头发。她很漂亮,我不愿意承认。

我的同桌红玲整天脏兮兮的,有一天她突然把头发给剪掉了,同学们跑到她面前问:

“红玲你为什么把长头发剪掉了?”

这个不引人注目的小女生一下子受到大家的关注特别骄傲,她开心地向问她的每一个人解释:

“我头发上长了小虱子,我妈就把我的头发剪掉了。”

“你们要是也想剪掉头发,就得先长小虱子!”红玲说。

同学们都吓跑了。我的头皮也开始瘙痒起来,白桂枝把我刚长出来的头发也剪掉了。班上有了两个长虱子的小女孩,一个开心,一个伤心。

有一天,长头发的龙娟戴了一个帽子来上学,一个调皮的男同学把她的帽子揭了下来,大家看见龙娟也剪掉了长头发,龙娟仅有三四寸的头发暴露在大家眼前,她呜呜地哭起来,漂亮的龙娟一哭,大家都会很伤心。

班长站在我桌子跟前,他指着我和红玲说:

“你们俩是谁把虱子传染给了龙娟?”

红玲也呜呜地哭起来,红玲哭了大家也觉得很可怜。最后我没哭,大家就认定了罪魁祸首是我,因为我上次告老师,这次肯定又是我干了坏事。冯家哥静静地站在他的座位上看我,一点都没有要帮我的打算。

上美术课的时候,美术老师问我们最想要一件什么东西,一个女同学说,她想要一条小鱼。这提醒了我,我家有一水库的鱼。

我脱掉衣服跳进水库里,我能一口气憋三分钟再漂上去。这一次我在水下模模糊糊看到了网箱之外的一大群锦鲤,它们比我父亲养在网箱里的鱼要大很多。我打算告诉我父亲,但是我立刻想到我那是在偷鱼。

我网了四十六条我觉得最好看的小锦鲤准备送给同学们。

到了学校,一条小锦鲤已经死了,给每个同学分发完,我把我水杯里的小锦鲤给了冯家哥。

冯家哥的同桌是王大强,他的鼻涕无论春夏秋冬都挂在嘴唇上。他每一次吸鼻涕都会特别使劲,有的时候吸累了,他就直接擦在棉袄袖子上。王大强夏天流透明的鼻涕,秋天和春天流黄色的鼻涕,每当看见他的鼻涕变绿,我就知道冬天来了。他的花棉袄袖子一敲梆梆响,上面盖了一层又一层的鼻涕。

下午下课的时候小锦鲤的尸体已经躺在了垃圾箱里。我问王大强为什么把我的小锦鲤捏死,王大强满不在乎地说死了就是死了。冯家哥站起来,他指着王大强的大脑袋说:

“你为什么把金杏送你的小鱼捏死?”

王大强大声喊起来:

“送给我就是我的了,我就是想把它捏死,怎么样?”

“我也要把你捏死!你个混蛋!”

冯家哥紧紧掐着王大强的脖子,王大强揪着冯家哥的耳朵和头发说: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喜欢金杏!”

这句话像命令一样,冯家哥立即松开手,他愣了一会儿,小声地说了一句:

“你才喜欢金杏呢!”

声音虽小,但是我听得清清楚楚,我感觉自己受到最彻底的背叛,冯家哥把喜欢我当成一件令人羞耻的事情。那个下午,每个人的水杯里都有一条小锦鲤,除了我,既没有锦鲤,也没有水杯。我独自下了一个很大的结论:冯家哥,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三年级时,冯虎让冯家哥转学去了县城的学校,他每次都穿着好看的校服出现在鱼水村村口,只是他变得沉默寡言。五月的时候,冯家哥拿着做好的工具叫我去折槐花。那是他转学以后第一次主动找我玩。

槐花很香,冯家哥说闻到槐花香气他就不想说话了。冯家哥很厉害,他总能一句话就把我想了很久的感受说出来。冯家哥一边折槐花一边说龙娟偷了他的贴纸贴在了自己的铅笔盒上,还非得说是自己买的。冯家哥说,那盒满满的转转糖是他把两盒倒在一起才转满的,他想送给我一盒满满的转转糖。冯家哥还说,是他跟我父亲金良生说我偷了鱼送给同学们,我父亲才打了我那一顿,他说你告我一次,我告你一次,咱俩扯平了。关于他和王大强的那次打架,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三两下就爬到树枝开叉的地方,坐在枝干上用冯三带给他做的钩子一下一下地把槐花串带着叶子折下来。我在树下捡拾槐花,把槐花撸在塑料袋里。白桂枝给我们做了好吃的槐花面饼,槐花面饼很腻,吃两块就饱了,和吃面饼比起来,我们更喜欢折槐花。

白桂枝问冯家哥:“你妈妈好些了吗?”

冯家哥擦擦嘴上的油说:“她不会做槐花面饼,她只会待在小阁楼里擦口红。”

我听到白桂枝对金良生说,冯家哥的母亲把一把削苹果的小刀扎在冯虎的肚子上,她蓝色的口罩上都溅上了血。

冯家哥在四年级的时候开始快速生长,从他转学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他的家里,但是我见到他的时候很想和他说话。我每次都是第一个看见冯家哥出现在鱼水村村口的,他穿着蓝白相间的干净校服,背着很大的书包松松垮垮地出现。每隔十四天的星期五黄昏,我放学后都会在土路的尽头等着他。我坐在那里等他的时候,内心是战栗的。鱼水村的人问我:

“五万,你在这里等谁啊?”

我如临大敌,我暴露了我等待的焦灼,我命令我自己掩藏起来。我对人说:

“我走累了,我在这里歇一会儿。”

冯家哥从公共汽车上下来的时候,我浑身像要颤抖起来,就像我在得知他死讯时一样。

有一次,冯家哥下了公共汽车,对我说:

“我要送你一件礼物:一颗漂亮的石头。我知道你每次都在这里等我。”

我羞愧得像小时候在他面前脱光衣服跳进鱼水水库一样,然而他说话的时候我没有水库可跳。接下来,我就沦陷到漫长的等待里,等他的礼物,等到了我们就和好了,一直好下去。最后,我迟迟没有等到那份礼物。

 

锦鲤

 

我心惊胆战的那段时间里,我们班级要选拔两名同学去县城参加数学知识竞赛,女数学老师从我们班选了两个:我和另一个男生。我彻底放心了,女老师没有记恨我,我说不出的高兴。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金良生和白桂枝的时候,他们很高兴地说:

“去!去拿个大奖回来。”

当我把还需要交两百块钱参赛费告诉他们的时候,白桂枝看了看金良生,金良生喝了一口白开水:

“应该不是一个档次高的比赛,档次高的比赛都不收钱。”

我站在金良生和白桂枝面前不走,我的手掏在裤兜里,紧紧捏着一个五分的硬币,我在大坝上和冯家哥下棋的时候捡到了它。硬币在我的裤兜里待了太久,已经潮湿起来。我想告诉他们,你们不用给我200块钱,你们只要给我19995分钱就好了。白桂枝坐了一会儿就去剪手指甲了,金良生又拿起茶缸喝了一口白开水。

金良生虽然那么说,但是他下午还是去借钱了。我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桌子上放着三张钞票,一张崭新的一百,两张破旧的五十。

我拿起那三张钱,把它们叠得整整齐齐,走到金良生面前。金良生正在砌我们家的鸡笼,一根铁丝把他的手指划破了,他看着我把钱递给他,皱起了眉头,我学着我妈说:

“你别皱眉头,你皱起眉头来一个眉毛高,一个眉毛低,真丑。”

我告诉他我把名额让给了我们班的龙娟,所以不用交两百块钱了。放学的路上,我回想起龙娟兴高采烈地告诉同学们老师改主意了,要让她代表我们班去参加数学知识竞赛,而且,她立马从口袋里像掏卫生纸一样掏出来两张一百的钱,我走在通往我家的土路上,闻到了谁家煎鱼的香味。

我本以为我会受到表扬,但我父亲听我说完,用他还在滴血的手拍了我的脑袋一下,虽然不疼,但我的眼泪咕噜咕噜地掉出来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再也不说他的眉毛了。金良生摸了摸我的头说:

“你哭啥?”

我说:

“我想吃鱼。”

金良生承包了我们家东面的鱼水水库,水库里养了鲤鱼。渐渐地,我能吃到芹菜肉馅的饺子了。那些鱼让我父亲赚了钱,他把生我处罚的五万块钱都还清了,还买回来一辆二手的小货车去省城送鱼卖鱼。

 

我下水游泳的时候,一群群红色的小鱼游来游去,它们叮在我皮肤上蚊虫叮咬过的地方,很是舒服。

我父亲去省城卖鱼的时候要么自己去,要么带我二姐去,他从来不带我。我二姐金桃每次回来都会拿回大把红红绿绿的扎头绳,可是我的头发一直连一个小鬏鬏都扎不起来,还长了虱子。

有一个暑假的早晨,我起得很早,自己穿好了衣服坐在大坝上,看我父亲从网箱里把鱼装上小货车。他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也不说自己想去,我只是一刻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在心里默念: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看见金桃跳上了小货车,我父亲踩开了油门。突然,他打开车门说:

“上来!”

我坐在货车上一个半小时以后开始呕吐,我闭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问我父亲什么时候到省城。胃要不断地受折磨是我对外面世界的第一印象。

不断增高的楼房上玻璃闪闪发亮,这里的楼房比六幢楼要高大多了。到了市场,我父亲把小货车开进去,我二姐金桃轻车熟路地带我去了动物园。我看见大家都从一个门里进去,我也跟在他们后面,我二姐金桃一把把我拽出来,她说从正门进去是要花钱的。我们从围栏上钢筋破损的地方钻进去,我见到金桃经常说起的那只白孔雀、一群红屁股的猴子和一个巨大的飞机模型。

我二姐带我来到小摊前,羊肉串五毛一串,金桃自信满满地和卖羊肉串的大妈讨价还价,最后花了一块钱买了两串。羊肉串硬邦邦一点也不好吃,但是我吐空的肚子需要它们。我吃完以后,金桃让我看她张开的大嘴,问我她牙齿上有没有东西,我给她剔出来一片辣椒皮和一粒孜然,这样我们的父亲就不会发现我们吃了羊肉串。

一个小摊主向我展示夜光手链的神奇,他让我拢起手来,在不太纯正的黑暗里我果真看见萤火虫一样的绿色光亮。我二姐手里还有一块六毛钱,这就意味着买了她喜欢的扎头绳就不能买我喜欢的夜光手链。我二姐最后慷慨地为我买下了夜光手链。走过一条街以后,她把那条她看中的扎头绳从袖子里面掏出来向我炫耀,还问我:

“大姐好还是二姐好?”

我说:

“二姐好。”

我觉得那是伟大的一天,夜晚我躺在鱼水水库边我家的床上,仿佛听见水库的波浪声。我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大事。夜光手链在我的手腕上散发微光,绿色光亮那不清晰的边缘让我联想到金刚石、星星和宇宙,我又在心里默念:菩萨你真好。

 

与村里的娘们儿比起来,白桂枝虽然多生了两个孩子,却一点都不显老,这一点让金良生很骄傲。每次我父亲卖鱼回来,他都会躺在我母亲大腿上笑嘻嘻地数钱,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看见了,我父亲立刻坐起来说:

“滚一边去!”

我偷水库里的锦鲤送同学的那天,我父亲丢失了大量的锦鲤,水库里被人下了药,剩余的鱼翻了白肚子漂在水上,那些鱼再长些日子就可以卖了,卖了鱼我父亲就可以笑嘻嘻地躺在我母亲大腿上数钱了。

金良生在水库边上捞死鱼,冯家哥已经把我偷鱼送同学的事告诉了他。金良生看见我放学回来,拔出嘴里的烟卷,一脚把我踹到水库边上:

“你给我滚!”

我的裤子浸湿了,一只小鱼在我裤管里扑腾了一阵,我站起来,哭着说:“爸,你让我滚到哪里去?”

金良生又踢了一脚水。

“滚!谁愿意养你谁养你!”

他吐了一口痰,回家去了。那口痰随着水飘飘摇摇,它就要粘在我裤子上了,我赶忙走出水去。

我从水库里出来,揉了揉被我父亲踹疼的屁股。我倒出鞋里的水,裤脚里还有一条小红鱼,我把它放进水里,它白肚朝天扇动着腮。我的手里残留了几片红色的鱼鳞,闪闪发光。我沿着土路往村子里走。

王皮的儿媳妇王晓玉问我:

“五万,你走错路了?你的家在北边啊。五万,都快黑天了你去哪里?”

我擤了一把鼻涕说:

“我爸不要我了,他让我滚。我饿了,你能给我点吃的吗?我吃得不多。”

王晓玉把我领回家,她拿了三块威化饼干,给我两块又放回去了一块。我吃了就偷偷走了,走出鱼水村,一直往东走,走了一会儿我又决定往西走。书包里的课本都泡了水,它们死沉死沉的,把我压哭了。我走着走着就来到镇上,天黑下来,我看见我的姑姑金凤生,她的围裙上沾满面粉。

我说:

“姑,我又回来了,你还要我吗?我现在不用吃馒头糊糊了,我自己能吃馒头了,你养我吧。”

我姑姑金凤生给我煎了馒头片,馒头片外面还裹了鸡蛋,张国栋坐在边上看着我,我姑姑说我吃剩下了他才能吃。

我姑姑骑着她送馒头的三轮车载着我,我问姑姑:

“你要把我送到哪里?”

我姑姑说:

“把你送回家,你妈得急坏了。”

我说我不回家,他们不要我了,金良生还要把我扔进水库里淹死。我姑姑说:

“扔进去你也淹不死呀,你不是会水吗?”

我摇着沉重的头:

“他要把我扔进去,我就不蹬水,等着淹死。”

我姑姑哈哈大笑起来。

半路上我睡了一觉,醒来发现有个人背着我,我闻到了浓重的烟草味儿,我问他:

“你是谁?你是金良生吗?”

我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闭着眼睛问他,他嗯了一声。

“你又要我了?你还让我滚吗?”

背着我的男人说:

“不让你滚了。”

我感到很困,我说:

“爸,我们这是回家吗?”

他说:

“是,我们回家。”

 

水库的水经过一季的换养之后,我父亲又开始养鱼了。这次他在水库源头的那棵粗壮的栗子树下挖了两个大池子,请了工匠用瓷砖砌好,养了几天水,我父亲的小货车运来了两种颜色的锦鲤。东边的池子养红色的火鲤,西边的池子养白色的雪鲤。一块石碑立在两个池子中间,上边写着“鲤鱼泉”,是我外祖父的字,石碑的底座上雕刻着两尾肥硕的鲤鱼,落碑的那天我的小石匠姐夫送给我父亲的,我父亲亲手撕掉了蒙在石鲤鱼眼睛上的红纸。

王皮的儿媳妇王晓玉生了孩子,我父亲在东边的池塘里捞了一条体长背宽、色艳肉厚的火鲤给王皮家送去了,说是给王晓玉补气养血;冯家哥祖母出丧的那天,我父亲捞了一条雄性雪鲤去了冯三带家里。

从那以后,鱼水村的人谁家, 有了孩子就去找我父亲捞火鲤;谁家有人死去,就去找我父亲捞雪鲤。我和冯家哥有次去栗林摘酸枣,他趴在雪鲤池边看得入神,他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鱼。

 

石头

 

我父亲修鲤鱼泉的时候,矿藏基本被采空,七〇一矿宣告停止开采,原矿坑坑址上要建钻石公园旅游区。职工们全部下岗。我同学王大强的父亲也下岗了,他跟着我父亲养鱼,给我父亲打下手。

“完了,真的要完了。”我父亲絮叨着。宣布停产的那天他穿上工作服去了矿场,回来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块松绿的金伯利岩石放在写字台上。

1972年春,长马镇鱼水村东侧被发现蕴藏大量的金刚石矿藏,勘探队勘探后建成了七〇一金刚石矿,金伯利岩开采矿坑占地113亩,深117米,是全国规模最大的金刚石原生矿,直接隶属于国家建筑材料工业部,有504名职工。1983年产鱼水一号金刚石,重119.01克拉;1991年产鱼水二号金刚石,重67.03克拉。”后来,我回望矿坑的时候,在父亲金良生破烂的笔记本上发现了这段精准的记载,当年我父亲拥有这本笔记本的时候,他也是504名职工中的一员。

我拿出冯家哥的那颗牙齿,我说:

“爸,这是冯家哥送给我的牙,你给我打个孔行吗?我想戴着它。”

金良生问我:

“你为啥要戴他的牙?”

我觉得这不是一个问题,因为我找不到合适的答案,我说:

“我觉得好。”

我父亲敲了我的头皮一下,说:

“牙好还是人好?”

我觉得这也不是一个问题,我就没说话。他拿出在矿场工作时用的微型钻机,先把上面的铁锈用砂纸擦干净,然后在那颗牙齿上钻了一个圆圆的孔,他小心翼翼地问我:

“这样行吗?”

我使劲点点头,很感激他。

我父亲要儿子的梦想在他最贫穷的时候就已经形成。

年初二,本家兄弟要在一起吃年饭,众兄弟坐一桌,众妯娌坐一桌,孩子们男孩儿坐一桌,女孩儿坐一桌。金良生看着男孩儿的那一桌,他十五个兄弟都有儿子坐在那里吃饭,那里面没有他的儿子。

二哥家的胖儿子跑来二哥的位子边上:

“爸,你吃口肉!”

三弟家的瘦儿子跑来三弟的位子边上:

“爸,你吃个蛋!”

金桃跑来金良生的位子边上:

“爸,你喝口汤。”

金良生张嘴喝了。金桃又跑过来,说:

“爸,你再尝个枣。”

金良生没有张嘴吃,他又皱眉头了。

 

我祖父金二是个痴呆,我母亲嫁给我父亲金良生之前,他就终日在鱼水村游荡了。金二的头发长时间不修剪,他穿着破破烂烂的军大衣,和他的大黑狗一起游荡在街道上、田地里,隔得远了,人们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狗。

金二一个人住在大坝边上的五间屋里,一觉醒来,头发上沾着几根残断的麦秸,黑狗在院子里打盹。金二虽然脑子不清醒,但他会计算我姑姑在哪一天来给他送饭。他算好了,早晨坐在门槛上等,等着从他大门里进来的那个女人和她挎着的红包袱。

我姑姑金凤生一次送来的饭越多,她来的次数就可以减少。金凤生嫁到了镇上,每次她从镇上回来,黑狗就一骨碌爬起来,深深地低下头去,围着她残存面粉味道的裤脚打转。金凤生每次出门都会挎着她新婚的龙凤包袱,金二从包袱里找到两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了就在金凤生的包袱里屙了屎。金凤生发起疯来,一边追打金二,一边大骂:

“老不死!你个老不死!”

金凤生在金二把屎屙在她的包袱里以后,就不给金二拿馒头吃了。她故意多隔了三天才去给金二和他的狗送饭。

那个早晨,金凤生骂骂咧咧地推开柴门,狗死了,侧躺在院子里,门槛上没有金二。金凤生站了一秒钟定了定神,她跑进屋里,看见金二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只手垂下床来。她胳膊上的包袱重重摔在了地上,金凤生大叫一声,啊啊地哭起来了:

“爹啊,你这是咋了!我饿着你了,你可不能就这么没了!”

金二眼珠子一转,嘿嘿一笑,朝着包袱扑过去。金凤生一巴掌打在金二背上:

“你个老不死!”

她破涕为笑,忙去给金二解包袱,又给金二烧水,还给金二炒了两个小菜。

金凤生第三天来的时候喜气洋洋,她又给金二带馒头了,还给金二斟了一盅酒,然后她好奇地问:

“爹啊……爹啊,你先等会儿吃,你的石头呢?”

金二举起来手里的馒头:

“馍馍……馍……”他嘿嘿笑着,又吃起来。金凤生终究没有找到那块石头。

金凤生扛着铁锨,拖着老狗,准备把它埋掉。她铲了七下土,只挖出一个小坑,狗太大了,她得挖一个大坑。金凤生掀开废弃老井的盖子,把狗的尸体头朝下扔了进去。

又过了三天,金二真的死了。金二从二十多米的水库拦河大坝上掉下去摔死了。

 

我祖父金二还活着的时候,他把玩了好几年的那块透明石头突然在矿场建设之初受到了大家的关注。金刚石渐渐成为鱼水村人谈论的话题,矿上运下来废弃的小块儿金伯利岩铺在田地边上,小孩子和大人拿着小锤子叮叮当当地敲打。大家都想在那些松绿的石块里找到米粒大小的结晶,黄的、红的都行,白的那就更好了。

王皮突然扔掉锤头,他拍打着自己的脑壳:

“哎!哎哎!金二那里的那块石头!那块石头会不会是……”

突然之间石头也能卖钱,鱼水村的人多少有些惊悸。

王皮的心血来潮激起大家浓厚的探索兴趣。金二对周围突然到来的热情询问时刻保持警惕。

王皮神秘兮兮地对村里人说:

“前天晚上我去找牛,你们都知道我家牛的脾气,就是那头半大公牛,日他娘的跑到栗林死活不出来。后来。我牵着牛往回走,走到大坝边上,你们猜怎么着?”

“咋着,看见鬼了?!”

王皮受到鼓舞,一拍大腿:

“蓝光!我看见金二的屋子散着蓝幽幽的光。我拴好牛,贴近了门缝看,金二床头上那块石头发光呢,金二还翻了个身子,抓了抓腚。我再把门缝开大点!我的娘!一条红花子蛇吊在门框上朝我吐信子!老狗这时候也叫起来,吓得我呢!”

大家将信将疑地看着王皮,王皮又一拍大腿:

“骗你我是你孙子!”

勘探队员们还没来到鱼水村的时候,痴呆金二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块好看的石头。他把石头当宝,村里人都知道金二有块石头,大家见了金二就逗他说:

“吆,金二又揣着你媳妇呢!”

“金二,把你的石头给我瞧瞧!”

金二就裹一裹破大衣,骂人一句:

“咦!宝贝也是你们能看的!”

矿场开始动工了,金二的石头引起了大家的猜想。

“金二啊,矿上要派人来鉴别你的宝贝呢!你这宝贝是捡的,就得还给国家嘞!”

鱼水村大队书记冯三带蹲在鱼水村的大坝上抽旱烟,他远远地看见金凤生挎着红包袱来了。他甩甩烟锅示意金凤生过去,咳嗽一声说:

“你爹金二的那块石头我要他不给,你得做做贡献,是不是金刚石都得交到矿上去鉴定。”

我姑姑听完,甩下一句话:

“你算老几啊!我爹不光有石头,他脚趾头缝儿里还有泥巴呢要不要鉴定!”

金二的狗死了,过了几天,金二也死了。金二的脑袋摔得扁扁的,像一个竖立的巴掌。

派出所调查了一番,没有什么线索,以痴呆症老人失足摔下致死结案。

金良生退伍回来了,他顶着白帽子为金二泼送魂汤。金良生晚上睡觉的时候,琢磨了好多事情。白天他还发现,金二的屋子周围被翻起一大圈新的土壤。

 

十六年后我父亲又重新住到了祖父金二的房子。一天早晨,我二姐金桃被我父亲金良生叫醒,她随手把一件宽松的棉衫罩在身上。

“新苗刚出,必须赶在大太阳烧热前把菜溜过三遍,菜苗才能活下去。”

金良生说。

金良生在菜地里种了白菜和萝卜,白菜是包心大白菜,萝卜是瓷实老白根,去年的品种。新苗钻出头,像刚挨过打的孩子老老实实地坐在饭桌上。菜园在自家桃园里,桃园有一口井,金良生和金桃来到井边,金桃脱了鞋踩在凉凉的土上,良生用扁担钩钩住铁桶放到井下汲水,铁桶叮叮当当地敲打井壁的石块。

菜苗基本都出齐了,浇过两遍,金良生坐在扁担上抽起烟来。金良生透过飘散的烟雾看着自己的二女儿,她吃不好,肋骨像搓衣板一样,黝黑细长的胳膊和腿,头发乱蓬蓬的。

待水浸得差不多了,金良生抓起扁担,把桶放下井,使劲一甩。扁担变轻了,桶落在井里了。这井别人不用,自己偶尔用一次竟然吞了桶。他把烟头扔在地上,伸头一看井底黑乎乎一片,金良生试图用扁担钩钩起桶的提手来,然而只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他转头对金桃说:

“回家拿手电筒来。”

金桃穿上鞋就跑了,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金良生咬着手电筒一级级踩着井壁的石头下到井底,石头上长着毛茸茸的苔藓。井底凉沁沁的,水刚没过小腿,金良生提起铁桶,拍打了一下,挂在金桃提着的扁担钩上,水滴滴答答落在水面和他的头皮上。

金桃缓缓地往上提,快到井口的时候大叫一声,她把铁桶猛地往下放了一截收住,良生吓得忙用手捂住头,手电筒掉在了井水里。金桃在井沿儿上笑得前仰后合,井底传来瓮声瓮气的叫骂声:

“狗崽子!要吓死你老爹!”

手电筒在清冷的水里发着惨淡的光,金良生慌忙去捡,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自己看到的了:手电筒照向另一侧井壁底部,一颗鸟蛋般大小的透明石头正吞吐着柔和的光,几根肋骨从薄薄的污泥里支棱出来隔空护住它,一尾白条鱼一闪而过。他双手托着那颗金刚石,一屁股坐进井水里。金桃朝着井口大喊:

“爸!你咋了……爸……”

我的祖父金二把他的石头作为礼物送给他死去的伙伴,金刚石被藏在了黑狗的肚子里,狗被金凤生扔到了井下。

金刚石让我的父亲产生了许多美丽的幻想,他的心不安地躁动起来。最后他决定要用他的金刚石做一件大事情:和白桂枝生一个儿子。

 

性别

 

我姑姑金凤生和我母亲白桂枝经常吵架,金凤生嘲讽白桂枝:

“二手货瓶子装过酒,有味儿熏人!”

白桂枝笑话金凤生又矮又胖:

“一把攥住找不着两头,二手货瓶子不乐意装你!”

白桂枝曾要求我父亲娶她,金凤生也曾要求我姑父娶她,这是她们达成的第一次一致。我还在白桂枝肚子里的时候,她们对我性别的鉴定达成了第二次一致。

我母亲告诉我,我姑姑那时与她做了一个占卜游戏。规则是我姑姑设定的:

“你和我一起数数,一个人一次说一个数的话……太简单了,那咱每人一次最多说两个数,谁先数到三十谁就赢。连数三局,你赢就打掉他,我赢就留下他。第一局谁先数?”

白桂枝:“这是从哪个神婆子那里学来的?我先!一,二。”

金凤生:“三。”

白桂枝:“四。”

金凤生:“五,六。”

……

白桂枝:“二十二……我想想……二十二,二十三。”

金凤生:“二十四。”

白桂枝:“二十五。”

金凤生:“二十六,二十七。”

白桂枝:“二十八。”

金凤生:“二十九,三十!我赢了一局。”

白桂枝:“咦,什么鬼伎俩!这次你先数。”

金凤生:“好,一。”

白桂枝:“二。”

金凤生:“三。”

白桂枝:“四,五。”

金凤生:“六。”

……

白桂枝:“二十二,二十三。”

金凤生:“二十四。”

白桂枝:“等等,二十五……二十五,二十六。”

金凤生:“二十七。”

白桂枝:“二十八,二十九……三……”

金凤生:“三十!你看,我又赢了,第三局不用数了。孩子留下,这是老天爷的意思。”

 

白桂枝和金良生结婚后就没有编过蚊子草,他们住进了六幢楼里。

白桂枝嫁给金良生的第二年生下了大女儿金柳,她愈发白嫩起来。金良生从矿上下班回到家里,就端着脸盆到河边去洗尿布。其实家里可以洗,但他非端着盆子到河里洗,哪里人多他往哪里去。

鱼水河汛期的时候把河道冲刷得干干净净,金良生端起洗脸盆,盆里装了半盆尿布。金良生稳稳地端着脸盆。

他来到鱼水河旁边,找块干干净净的石板,挽起裤脚蹲下去。他从盆里一块块拿出尿布,尿布上有尿,还有青黄色的便,闻起来腥腥的,又分明带着些甜味儿。

一只小黄狗吧嗒吧嗒走过来,想要去舔尿布上的便,金良生捡起一块小石头吓唬它:

“小崽子,吃得倒新鲜。”

金柳八岁那年的夏天,白桂枝怀上了金桃。

金良生问白桂枝:

“你那个来了没有?”

白桂枝一丢手里的锅铲,白桂枝有个毛病,她只要一不高兴就会随手扔掉手里的东西,她说:

“没!”

金良生一屁股坐在沙发里说:

“怎么还不来,我打准了?”

金柳钻到金良生的怀里问:

“爸,你打准啥了,你去哪里打弹弓了?”

白桂枝用手指头点了一下金良生的太阳穴,说:

“放屁!”

金良生背着白桂枝下楼了,他们要去医院做人流。白桂枝说你必须把我背下去,一直背到马路边上,做完了你还得把我背回来,我就去。

她舒服地趴在金良生背上,他每下一级台阶白桂枝就对他说一句话:“你们男人只管快活……金良生你个王八蛋……你比勘探队员好不到哪里去……你不愿意戴着帽子洗头……你个混蛋……窝囊废……要工作就不能要孩子……人家的节育环没问题……为啥咱的有问题……”金良生热了一脑门的汗。

金良生把白桂枝背到了鱼水河边,鱼水村的人看见他俩都问:

“你要背着你媳妇去干吗?”

金良生气喘吁吁地走上了桥。

鱼水河河水哗啦啦地流淌,金良生看见王皮在河边洗东西,脸盆里放的是什么?金良生看清楚了,河水里飘着的花花绿绿的是尿布,尿布上有王皮儿子黄绿色的屎,还有腥腥的甜味。他看着一个小男孩背着书包走过来,走过他们身边时,还抽了一下鼻涕。

白桂枝怀孕的事被举报,金良生把她藏了起来。他不再是一号岩管组长,他背上的皮带印皮鞋印密密麻麻,他还被做了结扎手术。最后,金桃还是出生了,金良生被处罚成了穷光蛋。

这年秋天,金良生抱着金桃,金凤生领着金柳,白桂枝抱着一个半旧的马桶,这一队人行走在向北的土路上,路边开满黄色的野菊花。他们不能住楼房了,他们要去往大坝边上金二的五间屋老房子。

一直到我出生以后,我母亲抱着的那个半旧马桶再也没有发挥它的作用。

 

我父亲用井里的那块金刚石去追逐他的梦:他想要端着脸盆第三次去河边洗尿布,洗他的儿子的尿布。

金良生躺在县医院厕所外的排椅上,兽医于海在给我父亲缝合手术刀口。金良生看着天花板说:

“于海,你姐夫可真行啊,一个突击检查就被吓跑了,给病人劐开了,自己倒跑了。”

于海极其认真地干着活,他慢悠悠地说:

“给千八百头猪做过手术,给人做手术还是头一回。这回不阉,是让你下崽。可是看见这玩意,只想给你割了去。”

金良生吓得一哆嗦,于海又说:

“我姐夫给你疏通了输精管,你不再是结扎的男人了,你得感谢他,这可是掉饭碗进局子的事儿。”

“得亏有你啊!我那块石头送你算是给对了。用那么好的石头换个儿子也很值了?”

“于海你也把你那管子捣开吧。”

金良生接着说。

于海嘿嘿一笑:

“泉眼他娘的都没水了还捣个鸟。我就盼着我儿子能有点出息就行了。好了,缝好了,不好使我就不管了。猪爷爷们别怪罪我了,这下我也算做了好事了。”

我父亲金良生从手术台转移到厕所排椅的手术很成功,他吃了几副汤药,那堵塞多年的输精管重新开始工作,泉水旺盛。

多年以后,我从北京回到家里,母亲带我去栗林里采摘酸枣,酸枣要用酒泡起来冬天食用。我母亲指着栗林里鲤鱼泉边那棵粗壮的栗树说:

“看见了吗?树下面还有石头呢。当年有一个小石屋,我就是在这里怀上的你。”

那里的石头确实够老旧了,上面长满了一种叫作石头花的苔藓,栗树高大的树冠遮挡得严严实实。我想象那是一个天气多变的夏天,我父亲和我母亲在花生地里锄草,那些长势汹涌的害草像勇猛的士兵一样夺走庄稼的养料。雷声从高坡上滚下来,雨来了,害草又有活下去的好机会了。

我父亲母亲冒着被雷劈死的危险奔到石屋里避雨。大雨倾盆而下,沟地里的水裹挟着泥土汇入鱼水水库。暴雨没有很快过去。

那样的傍晚总是令人有莫名的恐惧感。我父亲在大雨里抱住我母亲,开始他们抵抗恐惧打发无聊的旅途。我的母亲白桂枝解散她的头发,脱掉她的红褂子、大青布裤子铺在地上,她的提篮鞋整齐地放在一个干蘑菇的旁边。草丛里的蛐蛐叫得欢快,闪电光透过郁郁葱葱的栗子树照下来。我的母亲赤裸地躺在她的衣服上,我的父亲攀爬上我母亲光滑白嫩的身体。屋外雷声大作,疯狂摇晃的栗树遮挡一切。

当我父亲向于海炫耀我母亲怀上我的时候,于海又嘿嘿一笑说:

“好家伙!”

有一天,我母亲提一只大母鸡去了我外祖父家里。我母亲跪在地上,哀求我的外祖父:

“爹啊,我拿来一只养了七年的母鸡孝敬你。你给我号号脉,看看是男是女,女孩就不要了。我娘在天上也要感谢你了。你百年后还有一个外孙给你顶孝布,我们娘俩一块儿来求你了。”

我外祖父听了我母亲的话,头也不抬地说:

“你起来吧。”他指了指床边的拐杖,让我母亲给他递过去。

我外祖父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院子里,从鸡笼里提出那只笨重的母鸡,用尽一个老人全身的力气扔到墙外面,八十五岁的外祖父断然拒绝了我母亲的请求。

我父亲躲在门外,他看见没过多久我母亲提去的母鸡被隔墙扔到街上,胖母鸡被绑了腿,“咯咯”惊叫着扑打翅膀钻进柴垛。

我外祖父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叫起来:

“你回去告诉金良生,我是不中用了,可是谁也不能坏了我的功德!”

这可吓坏了我母亲,她忙把她年老的父亲拉起来扶到床上。

我母亲从外祖父家里出来,看见我父亲钻在柴垛里逮我家那只受惊的母鸡,我父亲只露了屁股在外面扭动,我母亲走过去又倒回来,在我父亲的腚上狠狠踹了一脚。

我父亲又带着他的大母鸡去了于海家,重申他那块金刚石的不可多得。于海又带着金良生和我母亲去找自己的姐姐于文爱了。

当时在鱼水村,于文爱是卫生所的大龄女青年,她走到哪里都会高昂着头,她看村子里的男青年都像看狗屎一样。

我母亲白桂枝从来都厌恶极了于文爱这个女人,于文爱这个要奶没奶要腚没腚的女人竟然和她争抢高个子勘探队员。于文爱对去卫生所看病的每一个人说:勘探队员发烧吃了白中医家中药半个月都没好,她给勘探队员打了一小针,又在他肥肥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勘探队员就一点事儿都没有了。

我母亲白桂枝用自己的身体打败了于文爱,她是胜利者,也是失败者。

坐在沙发上的于文爱很年轻,我母亲低下她胜利者的头颅,奉承于文爱:

“你脸上竟然一点褶子都没有呀!”

“是啊,还是和年轻时一样好看。”我父亲说。

于文爱假笑一声:

“哪里啊!你们……不容易吧。”

于文爱终于答应给我母亲做B超,她有一个条件:我母亲生孩子后胎盘要送给她。我母亲从医院里出来,她扶着柱子开始哇哇呕吐,她对我父亲说,没想到于文爱那么恶心,竟然想吃我的肉美容养颜啊。

末了,我母亲甩开我父亲的手,说:

“她只是年轻,一点都不好看!从来就没有好看过!”

我父亲悻悻地跟在我母亲身后。

于文爱那天一共鉴定了两个胎儿的性别。其中一个就是我。

我母亲坐在板凳上,看着桌子对面的于文爱在看B超单。我的父母因为紧张全身僵直,像两个等待判决的犯人。于文爱终于说话了:

“现在还看不明确,女孩的可能性大一些。”

我父亲放了一个屁,我母亲叹了一口气,他俩随着气体的排出一起松垮下去,像两个被扎漏的气球。于文爱又说话了:

“男孩也有可能,你过半月再来做一次。”

我父亲母亲一起走出医院。

于文爱是在三天后被警察带走的,我母亲倒抽一口凉气。她开始和我姑姑金凤生平心静气地说话了。女人就是这样,只要她们有共同的事业就会联合起来团结一致。

我姑姑在纸上列出远近村里十二个神婆,她和我母亲排除掉九个。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三个神婆无一例外都预言我会是一个男孩。

在我母亲最后决定时,我姑姑和她做了那个早就设计好的数数游戏。我没有告诉我母亲,我精于算计的姑姑耍了诡计:如果每次说出的数字最末一个是三的倍数就一定会赢。而我的母亲把那看成了上天的旨意。

我出生后,我母亲特意带回了胎盘,吩咐我父亲要把胎盘给于文爱留着。

我母亲曾猜想于海可能把那块鸟蛋金刚石给了于文爱,但我父亲说于海忙活半天怎么能一点好处都不给自己留,于海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出生

 

我是在下午出生的,我的父亲那时正在田里割麦子。听说第三个女儿而不是儿子已经来到人世,他在麦田里从最北头走向最南头,一头扎进黄色的麦浪里。

金良生在我出生后得了奇怪的梦游症,有的时候一觉醒来泡在水库里,有的时候一觉醒在矿坑边上。

我的母亲白桂枝对她的女儿们说:

“不能再让你们的爸爸梦游了,今天晚上就得捆住他。”

当天晚上,金良生对白桂枝说:

“我要睡觉了,你快捆住我吧。”白桂枝用捆麦子的绳子把金良生捆在床头的木栏杆上。他晚上睡着后大喊大叫,白桂枝叫他叫不醒,我二姐在他脸上泼了一瓢凉水。金良生不叫了,他倒头就睡。第二天开始他迷迷糊糊说起痴话来。他在迷糊之中被拉去做了永久的节育手术。

我母亲担忧起她的人生,她觉得我的父亲马上要痴呆了,和我死去的祖父金二一样了。

我姑姑去找名单上最先被划掉的神婆给我的父亲看病,她回来指着那个包裹我的小褥子,对我母亲说:

“这小东西冲撞了金良生,我抱去养一年,一年后戾气磨掉了,再还给你。”

我姑姑走到大门口,回头对我母亲说:

“还没有名字呢,你起一个吧。”

我母亲摘掉头上的毛巾说:

“罚了五万块钱,就叫五万吧。”

五万是我的小名,我是三个孩子中唯一一个有小名的。大名是我木讷的姑父张宪普起的,叫金杏。

所以,那个下午我被我姑姑抱走了,她用馒头糊糊把我喂到一岁。

 

我外祖父说我父亲得了个小病,不是我冲撞了我父亲,外祖父叫我母亲把我抱回去,我母亲不信。金良生在我被抱走后一个月就好了起来,是我母亲把他给医好了。十一个月后,我重新被抱回,姐姐们眼睁睁地看一个奇怪的孩子再次和她们分享一个家。

我父亲在我被抱走以后又梦游了一次,他一觉醒来躺在了王香美的床上。

王香美是七〇一矿的食堂工人,她成天乐呵呵的,很爱干净,她的窗口的馒头卖得最快。她洗衣服的时候从来不在河里洗,而是要跑到水库边上洗,她洗衣服的时候还带个棒槌,把衣服砸得砰砰响。

王香美的丈夫唐守在外面说王香美生不出孩子,唐守喝醉了就要打老婆,一打人们就听见王香美家里发出砰砰声,像她在洗衣服一样。

人们听见唐守说:

“你哭!你快哭!你哭不哭!”

人们听不见王香美的哭声。

有一回,王香美乐呵呵地蹲在水库边洗衣服,一边洗一边唱,突然她就不唱了。她洗得太过兴奋,一搓就把自己沿着搓板搓到了水库里。金良生站在家门口挑秸秆,突然听见王香美的叫声,他跑到水库边,看见一盆衣服,水里漂着搓衣板,王香美露着半个头,睁着圆圆的眼睛站在水里吐泡泡。

金良生把王香美从水库里捞出来,王香美笑嘻嘻地拧着头发说:

“你家白桂枝好福气啊,摊上你这么好的男人。”

“白桂枝不如你好,不如你干净,馒头不如你蒸得好吃。我要打她一下,她就不给我饭吃。”

王香美哈哈笑起来,她笑起来像刚下完蛋的母鸡:

“唐守倒顿顿都吃热乎的,打起人来一点也不像人。”

王香美不仅卖馒头,她还种西瓜,在鱼水河河边上有大片的西瓜地,西瓜地是唐守家的。唐守是个酒鬼,喝醉了就不去瓜地看西瓜了。唐守不去看瓜的时候,王香美就睡在瓜棚里。

我父亲金良生那一次梦游就进了王香美的瓜棚里,躺在了王香美的床上。

 

我母亲白桂枝让我大姐金柳、我二姐金桃站成一排,她自己拿了一把水果刀,刀尖顶在金良生的额头上,金良生皱起了眉头。白桂枝说:

“看见你皱眉头我就恶心!孩子们都在,你说说你都干了啥!”

金良生赶紧说:

“孩子们都在,才不能说呢。”

白桂枝“啊”地大叫了一声,刀尖就扎破了金良生的头皮,金良生说:

“我还能干啥?我一觉醒来,看见床上的不是你,我就知道我又梦游了,王香美一觉醒来看见床上有个人,哇哇地大叫了起来。”

“叫起来了,接着呢?”

“我说你别叫别叫!她还是叫,我着急啊,我就想起了勘探队员。”

白桂枝看了一眼我大姐和二姐,让她们把耳朵堵上,我大姐二姐就把手放在耳朵上,但是没有堵上。白桂枝问:

“你想起他干吗?”

“你叫的时候勘探队员不让你叫就用舌头堵住了你的嘴,我用手捂住王香美的嘴她还是叫,我就用……”

白桂枝打着金良生的头说:

“你这个挨千刀的,你好料不学!”

我的大姐和二姐呆呆地看着白桂枝和金良生。白桂枝让我大姐和二姐出去喂羊,我大姐二姐出了屋子,大姐让二姐去喂羊,二姐就去喂羊了,大姐趴在屋外偷听。白桂枝接着问:

“还有呢?还有没有?”白桂枝的刀子一下扔到了门框上,我大姐吓得也去喂羊了。金良生说:

“王香美不叫了,她抱住了我的脖子,贴在我身上,我就摸了她热乎乎的奶……”

“你这个王八蛋!我要去死!”

白桂枝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一下午,话也不说,晚饭也不做。她对金良生说:

“你以后不准和王香美说一句话!今天我哭累了,你把尿布洗了,洗完尿布去喂鱼,喂完鱼去做饭,今晚上我要吃肉,今晚没有肉我以后就不吃饭了。你去吧,我得躺着养神儿。”金良生乖乖地照做了。整个夏天我的大姐和二姐都没有吃到一块西瓜。

当天晚上,白桂枝买了十包针,均匀地插在三块条状泡沫上,针尖向上,她告诉我父亲:

“今晚我不会捆你了,你自己起来的时候看着针点,一脚下去可就残废了。”扎着针的泡沫被放在地上半个月,我父亲奇迹般地好起来,再也没有梦游过。

我上四年级时,五月槐树开花,王香美死了。

鱼水村的人说,王香美穿了雪白的衣服挂在雪白的布上,像一大串雪白的槐花。白桂枝对金良生说:

“可怜的女人呦!你没去看看王香美,你还跟她睡过一晚上觉呢!”

 

萌动

 

我有很多名字。我妈和金良生对我说:“滚一边去。”我大姐、二姐对我说:“喂,是你偷吃了李响的饼干吗?”、“喂,你再拿我的头花我就掐断你的爪子!”

我姑姑对我说:“三个馒头,你吃到哪里去了!”冯家哥和同学们对我说:“金杏,你的数学考了100分。”我的外祖父对我说:“小东西,你又来了?”鱼水村的人对我说:“五万,你爸又去卖鱼了?”

他们叫我什么我都不在乎。他们叫我的时候,我就迟疑地走过去;他们说完,我再迟疑地走回来。我讨厌上学,那些花花绿绿的小人儿没有一刻不在说话、尖叫。冯家哥转学后不太有小伙伴和我说话了,我经常坐在大坝上看我祖父被青草覆盖的坟包。我不太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看祖父金二的坟头不再只是一堆土。因为我和冯家哥一起看见他祖母的棺材被埋进土里,地上就多了一堆土。

有时候我深切地怀想我的祖父,我还把我听到的祖父的传闻编成故事讲给浅水的鱼听,我的祖父在哪里捡到鸟蛋金刚石,金刚石在夜晚会不会发出蓝光,会不会有蛇护卫它,祖父怎么把石头喂到黑狗的肚子里,他为什么突然从大坝上摔下去……有的故事我连接不起来,就胡编乱造,总之我说服了自己,而且我觉得我也说服了鱼,它们在水边的草丛里扇动着腮,没有游走。

我不想和人们说太多的话,我需要时间来思考一些若有若无的东西。比如我闭着眼睛想象从二十多米的大坝坠落是怎样的感觉,屁股和头哪个先落地,在落地的一瞬间会不会很疼,人是活着还是死去了。我在作业本上勾画那块金刚石的形状,那块姑姑经常对父亲说起的石头,村里人已经遗忘的石头。

我二姐在厕所拉屎,她扯着嗓子让我给她送手纸,我家没有卫生纸了,我把作业本递给她。我在作业本第一面画了一个人坠落到地上流了很多血,她指着画问:

“这是一颗掉在地上的鸡蛋吗?变质了?”

我说不是。她翻到第二页,看见了那颗丑陋的金刚石,又看见后边几页上鬼魂在张大嘴吃蝙蝠、冯家哥死去的祖母和我的老得不成样子的祖父一起倒挂在树上划火柴、一只刚被剥掉壳的蚌在石头上蠕动……我二姐蹲在茅坑上翻到最后一页,突然抬起头来对我说:

“不准在作业本上乱画!再浪费纸我就告诉金良生!”

她又翻到第一页,撕下了那个跌落的人,抬起头对我说:

“好了,你走吧,我要擦屁股了。”

 

矿坑像一个巨大的陀螺砸进地里又被拔出留下的空间,苍苍杳杳。站在矿坑边上往下看,一圈一圈的路盘旋到最底部,第四圈的土壁上能看见巷道的出口,后来,矿坑第五圈的土层也坍塌了。冬天的时候,地下水会渗出地层,白色的冰像巨大的幕布挂在矿坑南侧的土壁上。天气一转暖,冰层开始松动,吸引很多的小孩儿去玩。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远远地看着我二姐金桃和哑巴小男孩于光辉互相丢冰块玩耍,我二姐金桃的尖叫声很响亮,他们好像玩得很开心。

过了一会儿,于光辉抱着一块很大的冰块兴冲冲地来到我的面前,他沙哑着嗓子朝我喊:

“啊……啊……”他想让我一起加入他们,但是我一点都不想动。

我依旧坐在那块石头上,于光辉呼哧呼哧喘着气,然后他把那块大冰块渐渐举过头顶,有一滴冰块融化的水滴到我的额头上,凉沁沁的,我抬头看见了冰块里的太阳。我听见冰块碎了,它们散落在我的周围,像一群白色的小鸡。我看见我二姐扭动着身子跑过来,她惊讶地盯着我看。接着我就觉得我头上在往下滴水,水滴到我的袖子上,是红色的。

我从石头上站起来,于光辉如临大敌,他跑了几步摔倒在地上,手抠进土里,眼睛看着我。我迅速地找到地上最大的一块冰,朝于光辉的头砸过去。

我回到家的时候李响正倚着墙剥花生吃,他看见我脸上衣服上的血大叫了一声。我没有理他,白桂枝在撅着屁股铲炭没有看见我。我看见金良生正在捣烟囱里的灰,我朝着他走过去,他头也不回地说:

“过来吃灰啊?”

我绕到他的面前,我看见他扔了烟囱张大了嘴巴走过来查看我的伤口。

我二姐吃桃子一次吃两个,左一口,右一口。我二姐吃泡泡糖一次吃两块,左一块,右一块。我不知道的是,我走了以后我二姐朝于光辉的嘴里塞了满满两把土,还吐出嘴里的两个泡泡糖均匀地缠在了于光辉的头发上。

于光辉哇哇地跑回家。我回家没多大一会儿,于光辉的妈妈就领着她的儿子走上坡来。她指着我就开始骂了:

“欺负我们儿子哑吗?欺负我们儿子小呀……有爹娘生没爹娘养!这样厉害!幸亏不是个儿子!是个儿能把我孩子给吃喽啊!呜呜……”

于光辉的妈妈走近了,她突然不骂了,她看见我头上干结的血迹比她儿子头上的要多,她高挑的眉毛里暗暗有些骄傲,她认为在我和她儿子的这场打斗中我吃了亏。

我母亲把铁铲子当的一声扔进铁桶,她站在了马桶上,显得很高大:

“我闺女能找到男人跟她生儿子,哑巴能不能找到女人跟他生儿子还没准儿!”

于光辉的妈妈要扑上去撕我母亲的嘴,我父亲哎哟哎哟大叫着把烟囱一横,那女人打了一个趔趄,烟囱里的灰呼啦一下倾倒在女人的头上脸上。

女人哭得更凶了,她坐在地上,哭她的命运,从她的公公到她的丈夫再到她的儿子,于光辉则坐在我家的小板凳上认真揪他头发上的泡泡糖。于光辉的母亲眼睛里流下的泪水在黢黑的脸颊上冲出两道白印。

我默默地站在门框边看着,我母亲摘下套袖清洗了我的伤口,又用食指戳了一下我的脑门说:

“没出息!”

于光辉和李响坐在台阶上剥起了花生,他们吃够了花生手拉手一起出去玩了。后来,于光辉的母亲哭累了,拍拍屁股站起来,在我家的脸盆里洗了脸,在炉灰里走远了。

这时候,金桃回来了,她若无其事地走进地窖,拿出了一小块地瓜,在热炉渣里挖了一个洞,把地瓜埋了进去。

那个疤在我头上逗留了很长时间。到最后,我看见它已经完全好了,但我还是让那个保护伤口的纱布粘在头上,我把它当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装饰,最重要的是,只要纱布还在,我会得到更多的关注。

 

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金桃从金柳的枕头底下找到了一个石头小人儿,小人儿是邻村的小石匠送给金柳的。小石匠心灵手巧,照着我大姐的模样雕了一个石头人。

我二姐把石头人拿给我父亲金良生看,我父亲金良生一把把石头人扔到院子里,金柳哭着去捡,金良生大声喊:

“不准拾。我跟你妈生出你弟你才能谈婚论嫁。要不你抱回孩子来,人家不知道你生的还是你妈生的。”

我大姐的儿子李响比我小四岁,却比我多吃两包大米花。

我记得我二姐对阉割小猪很有兴趣。兽医于海去给我们家阉小猪,我二姐金桃蹲在门槛上看,于海说:

“你个小姑娘在这里看啥?”

我二姐没有回答,她问于海:

“你的小刀快吗?”

于海一听很不服气地说:

“等会你自己看,这叫月牙刀。”

白桂枝提过一只小母猪,于海就在小母猪的肚子上打一针。金良生提过一只小公猪,于海拿起月牙刀划开阴囊,小公猪的睾丸被挤出来,像滴巨大的紫红色眼泪,眼泪被于海的小手一揩就落进了碗里。小猪疼得嗷嗷叫,于海用同样的方法割掉另一个睾丸,接着给小猪打一针。

小碗里一共有十颗睾丸,白桂枝学着我外祖父的样子用开水烫了烫,剥掉皮去去骚,放在油里炸了,我不敢吃,金桃卷着煎饼吃掉了小猪的十颗睾丸。

于小海是兽医于海的儿子,他是鱼水村第一个染头发的人。他顶着一头黄发回到鱼水村的那个下午,于海拿着剪刀追着于小海跑。

我二姐金桃正在和别的小孩儿跳皮筋,她看见于小海就停下来了,她站在他的面前说:

“于小海,你的头发在哪里弄的?”

“于小海,你染黄头发真好看。”

于小海瞥了金桃一眼说了一句:

“你懂个屁!”

他急急地跑开了。

金桃有天生的领导能力,她组织那群小姑娘用皮筋绊倒了追上来的于海。于小海站在街道那头笑得抬不起头。

我二姐说得没错,于小海长得好看极了。有的时候,我也很想靠近于小海。

有一个星期一的午后,我从大坝上走下坡去上学。于小海顶着一个黑色的帽子,帽子边上露出黄头发。他还穿了一条很肥的牛仔裤,我远远地看他骑着车子迎面过来,他的裤腿鼓满了风像两个水桶一样摇荡在车子两边。我停下来站着,他胡乱按着铃铛骑过我的身边,随后他猛一刹车,用一条腿支在地上,吹了一声口哨,叫我过去。他问我:

“金桃呢?”

我没说话,他又问了一句:

“金桃在家吗?”

我出来的时候,金桃在屋门口的台阶上吃桃子,她一下吃下了五个黄金桃。我犹豫了一下,说:

“不在。”

于小海哦了一声,他提起车子调转车头,理了理遮眼的头发,问我:

“你干吗去?”

我指了指学校的方向,说:

“上学。”

他把车子骑到我的跟前指着车座说:

“上来!我送你去学校。”

我看了一下他的车后座,它和我的胸膛平齐,我没有自信像我二姐一样,一抬屁股看都不看直接侧坐在上面。于小海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想法,他的胳膊箍着我把我提上后座,不过我不是侧坐着,而是分开腿骑在上面。

于小海把他的黑帽子扣在我头上,我的整个脸都被遮在了帽子里,于小海哈哈大笑。

帽子里浓重的头油味和洗发水的香味一下灌进我的鼻子里、胃里,原来于小海是这个气味。我没有把帽子拿起来,我想让它扣在我的脸上。于小海又吹起口哨,下午变得天昏地暗。

于小海说,到了,他又箍着我把我夹下来。他嘿嘿笑着把我脸上的帽子揭下来,于小海还在笑,他笑起来很好玩,他把头埋在手臂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只看见他浑身都在颤抖。为了缓解尴尬我也笑了笑,没想到我一笑,于小海笑得更厉害了,他的头差不多都塞进了裤裆里。

这个时候我才看了看周围,这儿不是我的学校,我朝学校的方向看去,它只是一个小点瑟缩在田野里。

于小海说:

“今天下午停课!户外劳动!哈哈哈!”

我七岁的时候,于小海已经是七〇一矿的工人了,他的头发更黄了。他在大坝下边一打唿哨,我二姐扔下煎饼就跑。有一天夜里,我朦朦胧胧地听见有人敲窗户,我二姐悉悉索索地起来,从窗户里爬出去了。第二天一醒来,我二姐四仰八叉地睡在花布那边。于小海骑着永久牌的大梁自行车,载着我二姐到处游荡。

金良生曾试探地对金桃说:

“于小海有没有对你说过他家有颗金刚石,就是咱们在井里发现的那颗?”

金桃说:

“你不是说它被人偷走了么?不就是块破石头!于小海家才没有金刚石,他家有鸡屎,满院子的鸡屎,脚都插不下。”

金良生又对金桃说:

“你再坐于小海的车子我就揍死你!”

“于小海昨天载了一个小妮儿,小妮儿还搂着他的腰。”

白桂枝也对金桃说:

“于小海从十几岁就开始抽烟,他早晚有一天得吸毒进监狱。”

金桃的辫子捆在头顶上,像白桂枝烙饼平锅松动的锅把儿,她一颠一颠走出屋门说她去上学了。金桃跟我大姐金柳说,金良生不让我坐别人的车子,那他给我买一辆车啊。金桃还说,她要找个外国对象,住在省城那样的大城市里,她只是跟于小海玩一玩,她才看不上于小海呢。

有一次,我和金良生坐在水库里的筏子上喂鱼,于小海吹着口哨把自行车停在水库边进了桃园摘桃子。金良生悄悄把自行车提起来扔进了水库里。

于小海过了一会儿用衬衫兜着桃子出来了,他一看自行车不见了,吐掉桃子就骂:

“是谁偷了我的马?真鸡巴不要脸!”

“不想活了吗?我让我爹阉了你!”

于小海骂够了,站在大坝上面朝水库拉开裤子拉链:

“我要尿了,我的尿里可有毒哈。”

于小海尿完就回家了。

过了几天,于小海骑了一辆崭新的125黑色摩托车驶过鱼水村的街道,车上坐着二姐,我二姐朝天的辫子在尘土中坚挺。

于小海死的那天下午,我和冯家哥在东岭下岩缝里抠黏土,我们要赶在来年二月二之前把黏土攒够,好让冯三带给我们捏咸豆罐。

我们先是看见于海骂骂咧咧地奔向了矿场,于海家的由人搀着哭哭啼啼奔向矿场。不一会儿,我二姐金桃从矿场下来,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捂着胸口呕吐。

七〇一矿已经从国家管辖转到市管辖,于小海进矿场的时候,七〇一矿被转到了矿工业公司。于小海喝了半斤白酒去值班,操作卷扬机时出了事故。冯家哥的父亲冯虎是公司的一把手,于海就操着他阉割小猪仔的月牙刀找到了冯虎。

 

淹没

 

我的小石匠姐夫有一把金刚石刻刀,那是他的师傅传给他的。我大姐的儿子李响曾经牛气烘烘地告诉我:鱼水村的墓碑上的字都是他爸爸用金刚石刻刀刻出来的。

于小海的墓碑是从我姐夫家里运到公墓的。全鱼水村的墓碑中于小海的最好看,他的碑上边盖着小巧的屋檐。

于小海是真的死了。

那个夏日的黄昏,金良生切开一个井水里冰好的西瓜。我一口气吃到第六块西瓜的时候,冯虎出现在我家大门的门框里,于海家的在他脸上留下了新鲜的血痕。

冯虎提着一瓶茅台酒来到我家。我父亲从蹲着的台阶上站起来,扔掉一块硕大的西瓜皮。西瓜皮掉在地上,噗的一声,像放了一个屁。金良生对我说:

“给你冯叔拿凳子!”

我马上就去做了。我喜欢金良生让我干活,这让我觉得很幸福,尤其是在发生很大事情的时候。

冯虎睁了睁眼睛,坐在了凳子上。他放下酒瓶,一句话都没说,蹲下就开始吃我们案板上的西瓜。夜色开始降下来,冯虎问我:

“五万你会炒花生米吗?”

我看了看父亲,朝冯虎点了点头。

我父亲和冯虎一起出去了,他们一前一后走下坡去,坐在了大坝上那丛杨树叶子里,像两条蜷缩的狗。

我不知道我在为谁难过着,我难过的时候就想把一切事情都做得无可挑剔,但是最后我还是把花生米给炒糊了,我更难过了,我看见黑黑的花生米躺在洁白的盘子里,我父亲在大坝上和别人聊天,我母亲在给母猪接生,我大姐肯定在她家里给石匠的第二个儿子喂奶,我二姐在屋里剃汗毛,她们都不来帮我,我竟然哭起来了。

我坐在灶台上哭了一会儿,然后跳下灶台去重新抓了一盘生的花生米,把那一大盘糊了的花生米当作燃料一点点倒进炉子里,最后我炒了一盘满意的花生米,它们在灯光下发着闪闪的油光,紫红紫红的,像我二姐吃的小公猪的睾丸。

我把那盘花生米端到大坝上冯虎和金良生的面前。冯虎在呜呜地哭着,金良生眼泪汪汪,我也被烟熏得眼泪汪汪了。我试着坐下来,他们并没有撵我走。风从水面吹过来,大坝下杨树叶子翻卷的声音升腾上来。

最后一个游泳的人是王皮的儿子,他从水库里出来打了个哆嗦,跟冯虎要了一瓶盖酒就走了。

冯虎把眼睛擦红了说:

“哥啊,举报嫂子生金桃的是我。你都升了两次了,我还在砸石头。你都当两次爹了,我媳妇的肚子还是瘪的。”金良生喝了一瓶盖茅台,咂了一下嘴说:

“我早就知道是你个王八蛋。”

冯虎又说:

“哥啊,我相中了矿场给我们蒸馒头的王香美,她的馒头又香又美,她的奶子又香又美。有一天晚上我钻进了她看瓜的棚子。她怀孕了,她对唐守说:‘唐守你以后再也不要在外面说我生不出孩子了,是你生不出孩子’,‘唐守你以后不能再打我了,你再打我我就去死’。王香美又挨了打,唐守打聋了她的一只耳朵。是我害王香美上了吊。我觉得浑身疼,我媳妇用小刀扎进我肚子我都没觉得那么疼。”

金良生又喝了一瓶盖:

“啊哈,王香美是个好女人啊!”

冯虎把我炒的花生米咬得咯吱咯吱响,他说:

“哥啊,你那块金刚石,于海狗眼不识好货,拿来孝顺我了,让我把二流子于小海弄进矿场。那石头好好地躺在我的匣子里,有一天它就长腿跑了,不见了。”金良生那时八年没见过那块石头了,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虽然没有光,但我在那个冰凉的夜晚感受到我父亲复杂的眼神。

“白中医是个好大夫,治好了我媳妇儿,我媳妇生了冯家哥。可是冯家哥不是个好儿子,肯定是他把我的石头弄丢了。我爹冯三带也不是个好爹,他当年做大队书记贪图邀功,追着金二要金刚石,金二跑过大坝的时候摔了下去。”

“哥,我也不是个好人,我扣了公款买了便宜的卷扬机,便宜的卷扬机就把于小海给砸死了。”

 

凶猛

 

于小海死掉以后,我二姐金桃开始了每天呕吐的日子。我母亲白桂枝问她为什么吐,她说她想起了于小海被砸烂的脑袋。

我十六岁的二姐金桃早晨起来就蹲在门口的台阶上吃桃子,她叫我给她拿卫生纸,我家又没有卫生纸了,白桂枝总会遗忘买纸,买酱油,买盐。我给金桃递上我的作业本,金桃看着第一页的画,她哇地吐了出来,她问我:

“你这画的是于小海被砸烂的脑袋吗?”

我很惊奇,我以为她永远不会看懂我的画,我点点头说:

“是。”

金桃撕下了一页干净的纸擦了擦嘴,她说:

“你画得很好,你接着画吧。”

金桃是在一个燥热的秋天停止呕吐的。

她从一堆桃子里挑出一个桃子对我说:

“你吃这个吧,这个是这些桃子里面最甜的。”

我接过来,看见那个桃子上有个小小的虫眼,我对她的捉弄提高了警惕,我递给她说:

“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金桃指着那个桃子说:

“这个桃子颜色均匀,是长在向阳的高枝上的。它捏起来还是硬的,虫子只吃了它的一小点。虫子比人会挑食物,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虫子吧。”

她把桃子洗干净了,又递给我说:

“吃吧。”

她等我吃完,又说:

“你帮我个忙行吗?”

金桃钻进矿坑废弃的巷道里,让我在门口等着她,她对我说要是她两个小时还没有出来,我就得进去找她。

于小海生前养的一大群鸽子在秋日的高空里来回飞了十八遍了,我拔出的三墩花生也吃得只剩下壳子了,我还把一条蚯蚓截成了五段,四段围成一桌打牌,一段端茶倒水,后来我又把那些蚯蚓掏空了以后嵌套成小型望远镜,看矿坑,看六幢楼,看水库,最后我把所有的蚯蚓埋在土里,学着我姐夫的样子给它立了一块碑。

金桃还是没有出来,黢黑的巷道里只钻出了一只黄鼬。我对她让我等在外面两个小时有点生气。我进去的时候金桃侧躺在我的花床单上,像在睡午觉。她侵占惯了别人的东西,她偷吃李响的饼干,把冯家哥送我的贴纸贴在她的床头上,现在她莫名其妙地躺在这里,铺的却是我的床单,我只想掐死她。

我掰过她的身子,看见她满脸的泪水,一大股血迟疑地顺着她的腿流到我的床单上。她红色的双手紧紧握住我的胳膊。我看见那么多的血,头像被人打了一棒嗡嗡响,我的耳朵也吱吱叫,我觉得我身上的血都挤到了我的头里,我的血也像从身体的某个缝隙里往外凶猛地流淌。后退了一步,我一下坐在地上,呕吐了出来。金桃哭着说:

“好五万,去给我拿床被子吧,我快冷死了。”

我跑出巷道,把王皮家晒在地里的棉花分三次抱到了里面,我给金桃铺在身下,盖在身上,我二姐看上去毛茸茸的,快要飞起来了。雪白的棉花沾上了我二姐红色的血。

我还跑到大坝上,把我正在喂鱼的母亲叫了去。

我的二姐没有死,她还奇迹般地停止了呕吐。事后没有一个人向我解释发生了什么。

王皮家的去向我母亲讨要棉花,我母亲说我们家没有种棉花,我们家只有锦鲤,我们还你鱼怎么样。王皮家的说我们的鱼是看的,要吃还真瘆得慌,她说你给我钱吧,我母亲就给了她钱。

王皮家的走的时候提着两条大锦鲤,她回头看了看我,对我说:

“真是什么娘什么崽!你可别学她们,流血会死人的!”我牢牢记住了她恶狠狠的忠告。

我考上大学去北京的时候,金桃嫁给了邻村一个种桃子的青年,她抱着她的儿子对我说:

“你画得很好,你去了以后好好画吧。”

 

我上五年级时,我大姐金柳赶集回来,给李响买了一个肉火烧,给金桃买了一个头花,给我买了一个胸罩。她把那个东西递给我说:

“你把这个穿上。”

我说:

“为什么要穿这个,我们班小孩儿都不穿。”

金柳说:

“咱妈穿,我穿,金桃也穿,你也得穿了。你不觉得胸脯前面软乎乎的了吗?”

我自己用手摸了摸,果真软乎乎的,那里不像是我自己的肉,但是掐一下会很疼。金柳一把打开我的手:

“妈你看看,哪有人自己摸起来没完的。妈,你看她。”

白桂枝拿过去胸罩,说:

“得洗洗再穿,我给五万洗洗。”

白桂枝一边洗着,一边对金柳说:

“我们以前管这个叫奶罩子。”

金柳哈哈大笑说:

“李响他爸管这个叫奶兜子。”

白桂枝和金柳一块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被叫作胸罩的、带子很长的东西,在我家的晾衣杆上飘飘摇摇。

有一次上体育课,体育老师让同学们躺在棉垫上做仰卧起坐。轮到我的时候我躺下,用手臂抱住头,王大强小声地对几个男同学说:

“快看金杏,她的奶好大。”

同学们哄的一声笑了,我的脸上像是浇了一层辣椒水。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去水库里游泳了,我觉得我的身体暴露在阳光下是一种羞耻。后来,我佝偻着背走路,我要掩藏住让我被嘲笑的东西。一种恐惧在我心里滋生,每当黑夜来临,我躺在我的小床上,想象身体上多余出来的部分,它们像我姑姑的馒头一样,越蒸越大,气势汹汹,冒着热气把我压倒进水里,我拼命地蹬水也摆脱不掉,惊醒之后全身是汗。

 

鱼水

 

我十三岁的夏天,大旱,老天爷三个月不下雨,鱼水水库的水位下降了五六米。

鱼水村的人开始放鞭炮了,大家知道在街道上一定摆起了求雨的红木桌子。我母亲白桂枝说,王皮家的一会儿就要到咱家了。

王皮家的推开了门来到我家,她长得很瘦,眼眶深陷,眼睛像被往外拨了一下似的。她说话声音很小,笑起来声音很大。她把头发往耳朵后边一捋,张口说道:

“白桂枝,你听见放鞭炮了吗?早就该求雨了。还缺一条鱼,集市上的不新鲜,就来你们家了,抓一条丹顶的,献了鱼你家就不用放火纸了。”

我家那条丹顶锦鲤趴在供桌上,尾巴蜷起来,嘴巴张着,像是在唱歌。

几天后的鱼水村依旧在燥热的空气里苟延残喘。

有一天中午我们一家正围着桌子喝疙瘩汤,拖拉机的声音在水库边上响起来,没有变化的突突声显然不是车辆在行驶,而是在带动水泵抽水浇地。我父亲才喝完了一碗疙瘩汤就擦了擦嘴,平时他要喝三碗才会擦嘴。我跟着父亲走出家门,看见了水库东面的拖拉机。毒辣辣的太阳光照射着轰鸣的机器,它像一头口渴的小兽一样在颤抖。

我父亲走上大坝,走到机器旁边,他张开手臂跟于光辉的哑巴父亲比划着水库里还有我家的鲤鱼,这样抽它们会缺氧致死的。于光辉的哑巴父亲用手指了指远处他家要被烤焦的玉米苗,他的手臂张开的幅度更大。我在大坝上拱手遮在眼睛上看,他们像两个就要拥抱的人。

我父亲那天开着他的小货车去省城卖了两趟锦鲤。水库的水不断在减少,裸露出来的河岸像刚刚剃掉胡须。水越来越浑浊,不时有鱼翘着嘴呼吸,站在我家的屋顶上就闻到铺天盖地的腥味。我父亲卖鱼回来没有笑嘻嘻,也没有数钱,而是坐在大坝上抽烟,在四台抽水机的轰鸣里抽烟。

为了鱼能够在更大的水域活动,我父亲把网箱打开了。没有烟了的父亲就在水库边上转悠,我母亲白桂枝做了饭给他送到大坝上。

我母亲从大坝上下来,冯三带晃晃悠悠走上大坝,他蹲在我父亲身边,抽起了旱烟。他在坝上磕磕烟锅,对我父亲说:

“下边井里早干了,水库放点水吧,玉米都死了一大片了。”

金良生说:

“天气预报说了会下雨。”

“天气预报只能预报,奶奶的这个月都预报多少回下雨了,一滴也没有!再过两天别说减产了,苗都他娘的烤焦了。”

“我的鱼怎么办!你赔我的鱼!你去求我爹吧,他要答应我就放水。”

冯三带站起身来腾挪一会儿,又蹲下去,说:

“我儿子判了刑,儿媳妇有病,我也遭了报应了。”

金良生站起来说:

“你的报应还在后头呢。”

月亮像颗含化的糖粘在淡蓝的天上,屋外屋里亮堂堂。蟋蟀在我的窗台上叫得欢腾。半夜里拖拉机泵水的声音一直在响,空寂的夜晚把声音放大,好像全世界只有一种声音。

我梦见我和一群小孩子在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林里放鹅,于光辉、王大强、龙娟、红玲他们都在放鹅。我的鹅群庞大而壮观,每一只鹅都洁白纯粹。我想让我的鹅吃到最新鲜的青草,于是我把鹅群赶往更远的树林。我见到了冯家哥,我问他你要送我的礼物什么时候给我?你拿了你爸爸的金刚石吗?冯家哥一直往前走,像没听见我的话一样,他穿过我的鹅群走向远方。我站在四处无人的荒野上,天上滚滚的雷声,雨下起来,砸在我的头皮上啪啪响,我的鹅群四散逃窜,我完全失去了管辖它们的能力。闪电从我头顶的天空劈下来,我听见我母亲白桂枝大喊:“快起来!快起来!”我迅速朝着一个方向奔跑起来,脚下软绵绵的,我扔掉身上所有有重量的东西,赶鹅群的竹竿,一串钥匙,鞋子,最后我脱掉了我大姐金柳给我买的胸罩。我回头看了一眼,胸罩没有落到地上,而是被风吹舞着,带子飘扬,像一个发狂的巨大手掌。我又听见我母亲的声音“起来!起来!”,窗户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我惊醒,拖拉机还在慢吞吞地抽水。

我穿好衣服起来走出屋门,天空有一层淡淡的云。

凌晨三点多钟,水库的放水闸门被打开,鱼水河里被打起了五个土堰,六个水泵插进鱼水河,腾腾腾抽水浇地了。水从水库里流出去了,我家的锦鲤也流出去了。

我看见父亲在往小推车上搬运水泥。放水闸门由于年久失修,打开关不住,我的父亲正想用我家的水泥堵住出水口。我的小石匠姐夫扛着两袋水泥晃晃悠悠慢慢腾腾出了家门,我父亲一把推开小石匠,自己扛着水泥迅速跑向大坝底下,他还重重地摔倒了一次。水流夹杂着鲤鱼把几袋水泥冲了出去。

在拖拉机不紧不慢的喘息中,王皮拿着渔网和他的两个儿子下了水,他们在水里招呼人们下水逮鱼。人们仔细一看,确实看见了河里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的锦鲤。鱼水村的人说:“这鱼应该不是金良生养的吧,他的鱼在网箱里不是?”又有人说:“管他是谁的鱼,到了这河里,谁逮到就是谁的。”“是啊是啊,这么好的鱼顺着河游走了多可惜。”“锦鲤能吃吗?煮了瘆人啊。”“咋不能吃,鲤鱼泉里的鱼不也是锦鲤吗?”鱼水村的人看见我着急得发狂的父亲,他们心生内疚了。但是鱼就在他们打起的土堰里游来游去,他们犹豫着脱掉鞋子,挽起裤腿,下到河里去捕鱼。没睡着的人们来了,睡着了的人被吵起来了,村子边的人来了,六幢楼上的人也来了。有人还回家现造了捕鱼工具,准备在河里大展身手。黎明时分,邻村的人也来了,整个鱼水河塞满了人。

我站在河岸上,握紧拳头,眼睛里滚满热泪,一种从未有过的拥有感在我身体里涌动。我大声地呼喊:

“不许逮我们家的鱼!强盗!不许逮!”

我发现除了我自己,并没有人听见我的声音。

王皮家的站在水里放声大笑,因为她的丈夫和儿子们用渔网网住了三条大锦鲤;于海站在土堰上,组织人们拉网;我看见一个小个子满脸都是泥巴,只露出眼睛,他啊啊地大叫我才知道那是于光辉;于光辉的妈妈被人摸了屁股站在河中间大声叫骂;我看见我父亲把滚在泥水中的人们往岸上拽,他一把拽住冯三带,大声问他是谁开的闸门,冯三带在他怀里抱着的那条红白锦鲤头上猛击了一拳头,鱼一打挺把冯三带和我父亲都拍进了泥水里。我母亲只穿了一只鞋子拿着竹竿坐在地上哇哇大叫。我二姐提了一只大桶,她在抢人逮住的鱼往桶里扔。土堰里的水流到低洼的玉米地里,小孩子们滚在玉米地里用脚踩小锦鲤,一边踩一边尖叫。河中间还有一只筏子,筏子上横七竖八躺着我家的鱼,一条狗趴着筏子的边沿想要爬上去,弄得筏子在水里打转转。

天大亮以后,响起了几声闷雷,鱼水村的人们忙着逮鱼都忘了停掉水泵。雨点很大,像梦里一样砸得我头皮啪啪响,砸在泥水上留下一个个小坑。有人大喊下雨了,鱼水村的人们高兴坏了,他们期待已久的雨终于要下了。

大雨下起来,空气清新,走不多远就可以闻见鲜美的鱼汤味道。只有少数几个人还在大雨里奔忙着逮鱼。

特大暴雨来了,水从四面八方汇聚到鱼水水库,没一会儿水库里水量剧增。我们一家站在门口看着大雨,像在等待一个神圣的仪式。我二姐饿了在啃桃子吃,我看着大雨昏昏欲睡,我父亲我母亲呆坐在板凳上,计算着他们损失的钱。

我听见咔咔的断裂声,接着轰的一声巨大的声响,我脚下的地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我看见我父亲我母亲我二姐他们冒着大雨奔了出去,我也弹起来钻进雨里,是的,水库大坝已经崩裂开,巨大的水流涌出水库,大坝下的杨树倒在水里只露出一些叶子,大水哗哗冲刷河道,灌满鱼水河,涌向鱼水村。水流的轰鸣让我听不见雨的喧嚣。雨中的金良生、白桂枝和金桃看起来很不真切,大雨从他们脸上浇下去,冲得他们睁不开眼睛,他们全都张开了大嘴呼吸,像供桌上我们家那条丹顶锦鲤。

大坝崩塌后的大水卷走了冯家哥。大雨降下的前一天是星期五,我没有在土路边等到冯家哥。冯家哥都是星期五下午回到鱼水村,唯有那次他在周六的早晨——暴雨来临时从他的镇长姥爷家回到鱼水村。和冯家哥一起下公共汽车的那个女人对村里人说,冯家哥下车和她一起走到被水淹没的鱼水河水泥桥边,他指着桥上说那里有一条发光的白鱼,鱼嘴里肯定有他的石头。他扔掉雨伞走上水泥桥,大水淹没了他的大腿,女人喊他他也不理。冯家哥一脚踏空被水裹挟着冲走了。冯家的人冒着大雨在鱼水河下游七里多的草丛里找到了他的尸体,他穿着那身好看的校服,手里紧紧抓着一条白色的锦鲤,但是锦鲤不会像金刚石一样发光。

再没有人让我老实诚恳地坐在土路边等待了。冯家哥不止一次出现在我的梦境里,他拿着杨树叶子挡着太阳在土路上等我,他看上去很委屈。他质问我,你为什么坐在于小海的车后座上,为什么我叫你你也不答应?我有一个绿色的鸭蛋你不吃吗?你不吃蛋清,我吃掉了蛋清只有蛋黄了你不吃吗?

有一次我梦里的冯家哥长得很高,套在他的校服里,他嘴里含着一块透明的糖,糖块叮叮当当碰撞他残缺不全的牙齿,一条口水顺着嘴角流到他的下巴上。冯虎追打着冯家哥,冯家哥被石头绊了一下,他不小心把糖果咽了下去,他的食道被划伤吐了好几口血。我又看见他从粪便里找到糖果清洗干净,这下我看清楚了,那是一块好看的透明石头。冯家哥哭着说,五万对不起,我要送你的那件礼物丢了。它太贵重,我换了十八个地方来掩藏它。最后我也忘了埋在哪里了。五万,我最后还是把那块我爸的石头弄丢了。

我梦见冯家哥在暴雨的早晨,看见了一条发光的白鱼,它衔着冯家哥的金刚石顺着鱼水河大摇大摆地游,冯家哥想抓住它,他不顾一切下到河里,他那时一定后悔自己不会游泳了,一口咸腥浑黄的水最终呛死了他。我还梦见冯家哥曾在夏天太阳最高的时候,把金刚石丢在矿坑的最底部。金刚石把阳光吃了又吐出来,巨大矿坑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被照亮,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阵风,一小撮沙土打着圈轻盈地盖住了金刚石,光亮瞬间全部消失。

 

鱼水村被泡在水里,祈雨的供桌漂出来了,死黄鼠狼漂出来了,啤酒瓶子冲出来了……鲤鱼泉的鱼顺着河沟的水游走了,它们逃脱了被村人的生和死左右的宿命。在下雨的这几天里,人们全在喝着鱼汤吃着鱼肉,到最后提到鱼就要呕,看到鱼就要吐。死去的锦鲤漂在浑浊的水面上开始腐烂,到处都是臭烘烘的鱼腥味,潮气让人们腹泻不止。人们泡在水里的小腿上生出铜钱般的皮癣,然后蔓延到身上,瘙痒难耐。鱼水村的人都瘦了好几圈,脱胎换骨了一般。鱼水村的人都长癣的时候,我二姐每天早晨起床都要检查家里每个人的小腿,然后得出我们家没有人长癣的结论。

大雨下了四天四夜,第五天天气放晴。

我爬上我家的房顶,脖子里戴着冯家哥的那颗乳牙。放眼望去,一切都被雨水冲得糊涂并且歪斜。北边苍翠的栗子林像喝醉了,泛出点点白色。

到处都是清洗过的绿色,我向南望去,我伸长了脖子,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我看见一红一绿两个坟包:祖父金二的坟前躺了一条巨大的火鲤!

金良生和我跑到金二的坟前,大锦鲤通身红得像着火了一样,坟上长满了翠翠的玉米草。大水只冲倒了祖父的墓碑,坟包完好无损。火红的大锦鲤肚子无比肥硕,它翕动着腮,嘴里呼呼吹着风声。它的眼睛迟疑地转动着,上面布上了一层沙子,像一口深井无限地延伸到黑暗的未知处。它通体发亮,一片鱼鳞足有巴掌那么大。鱼肚上渗出斑斑点点的血,鱼鳍蒲扇似地舞动,尾巴扫着沙土。大鱼身下的草丛整齐地倒向一边,叶子上残存着鱼身上的黏液。

我跑到河道里,掬起一捧水站在我祖父的坟头上,洒在了大火鲤的眼睛里,它让我想到幽深的矿坑,我从里面看见一个瘦弱的黑影,还有黑影后面燃烧的太阳。我父亲围着火鲤走了两圈半,他伸手摸了摸鱼的嘴巴,火鲤又发出呼呼的风声,像在跟我父亲交谈。这时候,我看见第一只绿豆蝇停在了大火鲤的眼睛上嚣张地搓着手。

火鲤嘴里的风声越来越弱,间隔也越来越久,最后它发出了嘶吼一般的叫声,猛地向空中一跃,然后重重地落地,吐出几颗光彩夺目的石头,石头在祖父金二的墓碑上砸得当啷当啷响,大鱼再也不动了。

我和父亲看着仲夏的阳光又一次毒辣辣照射下来,照在墓碑上、石头上、鱼鳞上,它们散发着妖艳的光。我的父亲鼓鼓嘴,捡起其中一颗透明的石头,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我也莫名其妙地泪光闪闪。

冯家哥死了,大锦鲤也死了。那个下午,我小便的时候发现我的内裤上沾了一些血,血和火鲤的鳞片一个颜色。我害怕的事情终于来了,我安静地躺在被子里,小腹撕裂似地疼痛,我感觉到下体有一股热热的东西流出来,我的内裤被鲜血染红了。

这个时刻还是来了,我开始流血了,会像我二姐一样流那么多的血染红雪白的棉花,我的耳朵里不停地重复着一个女人恶狠狠的忠告。

我难过地走到我母亲白桂枝的面前,她正在给我们家的一群小黄鸡撒米,我十分肯定地对那个女人说:

“我要死了……”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