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8期  
      汉诗
饶佳的诗
饶佳

 

狗尾草

我无法信服于狗尾草天生的柔软

小镇上  它们常被当做危险的器具

用来拔牙  上吊  制棺材  开防盗门

一根狗尾草  能够将绷紧的水面

敲得铛铛直响  亦能蒙住活人的眼睛

使他们的心思  从一片被挖空的年轮里

生出铁锈  为此  父亲终日板着张黑脸

直到它们以同样的方式出现在家族的字典里

狗尾草蔓延在我家的屋脊  长在阿姨不能合拢的下巴上

生在叔伯的胃病里  而母亲是多么恐惧

这些年年新生的疯草啊  她不停地用方帕涂抹自己的眼睑

父亲则像一个棒球手  一次次替母亲解围

击落屋子里面肆意漫漶的绿光

 

我们的小镇  日日吃狗尾草打出的粮食

喝狗尾草酿成的酒  它们最终泛滥着漫出来

似乎成了这个春天的毒

 

 

蜥蜴要保护好它的爪子

正如黄鹂需要保护嗓子与喙

至于活在浅水塘的绿毛龟  土鳖  它们只需要沉默

缩起头颅与四肢  壳外面再大的动静

便与它们无关  无论使用鞭炮  弹弓

还是拿绳子将其五花大绑  这些爬行动物的固执

却让我恐惧  或者徒生妒意

使我也想在后背装上一只甲壳

那么  我就可以在触火的时候

将十指弯曲  将所有裸露在寒风中的皮肤

也埋进地窖  悠然自得  听着花坡草野

在毫无动静的牙齿间腐烂枯朽

 

谈死亡

我听说过的死亡是垂直的  也有弯曲的

像我画过的盘子和秤砣  死亡毫无斤两

真正见到的时候  他们都躺进了黄土

睡下后就有几只鬼压住身子

 

身体里更小的病  或者毒

比如感冒  上火  偶尔的关节酸痛

我出门梦游了一圈  它们就失踪了

我夜夜漫长的失眠症  终于和身体保持了平行

月光恰到好处  朋友会再与我谈论起死亡

无关人的死亡  而是风的死亡  牧草的死亡

白云石块的死亡  是的  一旦它们的器官枯竭

由我背部中空的椎骨  我会想起更多的亲人

他们都曾鞭打过

那些死去的白屋顶  麦田

当它们从地球的一个支点

睡下去  鬼魂就会将更多压抑的事物

带入我们的身子

 

我们在谈论动物的腿

四条腿的动物可以是丛林走兽

两条腿的一般是飞禽  游鱼是无腿的

我和表姐谈到动物的时候

会预先算计好腿的数量

至于毛色  性格  它们脖子里的粮食

全不是我们关心的话题

我们只偏爱议论它们的腿

姐姐会立马说出蜜蜂  蟋蟀  金龟子

等一系列词  仿佛这些昆虫

是从她嘴边突然蹦出来的

我提到两条腿  姐姐却从来不会想到人

相比于家里夜夜酗酒的哥哥

从两条腿走成三条腿的祖父

隔壁用一条腿走路的跛子叔叔

她更爱说出停在围墙外面的鸟儿

比如山雀  乌鸦

红嘴巴的鹦鹉

 

现实主义的牛

枕巾上印了几头现实主义的牛

一半的牛角朝东  一半的牛背上

染了黑痂

 

牛像一种神谕

在灯火通明的屋子里  父亲母亲

分别抓住它们的犄角和尾巴

几头牛在同一块枕巾上

被拧出肚子里的溪水和野草

抖干净蹄子上的泥苔

在衣竿的尽头  它们继续淌汗

牛的五官被挤在了一块

像一张印象派画作

眼睛扭进了脖子   鼻孔扭到了肚脐

而父母从不会怀疑

几头牛的本质

 

当它们慢慢出水

在太阳底下松干膨胀

蹬蹬牛蹄

清清牛嗓

一半的牛角   仿佛收到了指令

又齐刷刷地朝向

现实主义的东方

 

二十只喜鹊

春天  他们把喜鹊的声音拿来做酒

二十只活喜鹊的嗓子

医好了村子里的哑巴

一部分的胸脯发绿如丧钟

全是中年的喜鹊

在教堂里背《圣经》  啃木头

喜鹊通体明亮  却不食人间烟火

梦游的时候单脚着地

心怀不轨的人会在它们的脖子上

系起吊绳  另一些苦命赤贫者

将双手放在喜鹊的腮帮下

拼命乞求这些幸运的鸟儿  磕破了头颅

他们相信喜鹊的身体里

藏着一轮满月  像掏出高粱里的铁器

村庄里所有的聋子和哑巴

口皆不能发声  耳朵丢在了荒野

只有这二十只喜鹊的意义

被偶尔刮过的春风

鞭打得越来越新鲜明亮

 

对金属的描述

被我描述过的金属都生了水锈

仿佛它们不再局限于一个词

本来可以发热  导电  制作出更坚固的门墙

家庭的导火索  使不幸者

能够在它们的反光中

躲躲闪闪  腿脚犹受雷击

 

金属藏进女人的眼睛里

就是数不清的戒指和耳环

大把金属一旦被两位挑夫

同时背上山头  树叶里便全是铜片晃动的声响

暮阳光浪滚滚  他们的五脏六腑里

仿佛吊着几只巨钟

 

而我只懂得继续描述它们

手表中枯萎的草  铁皮屋顶  风铃

祖母脸膛上金属般鲜亮又光泽的笑容

有的时候  我甚至以为它们会开花结果

远远突破身躯的边界  使我也未能及时躲避

而许多时候  它们竟一无是处

 

旧玩具

我童年玩过的游戏  譬如跳皮绳  踢毽子

也在八角铺里买过弹弓  四驱车

还把蜻蜓系在一根竹竿上

我后来学会了用放大镜取火  只用一只粉笔

就将整群蚂蚁围住  竹签可以拿来算命

山后头有一种草叶的甜汁

甚至可以降压止渴

 

长大以后  我知道了更多的秘密

笼子里的鸡每天需要嚼石子磨胃

舅舅的盘缠里长出大量枯萎的苔草

黄土之下的爷爷年年都要借着父亲的身子咳嗽几次

它们像那些越藏越深的酒水

淌过失眠的双眼  把我心间的秘密

浇灌得灼热而又锋利

 

船头的斑鸠

那夜  我碗里的星星都在倒立

几只斑鸠停在船舷

有的脖子擦亮了江水  有的蓬头垢面

有的则一本正经

五官越端庄越像人

 

斑鸠在整理它们的脚趾

一颗  两颗  三颗  四颗

像大把落水的星星

 

我在附近紧靠山坳的灯塔里用瓷碗舀水

无意间观察到一艘船  几群野斑鸠

风浪掀起时  碗里的星星变得大腹便便

它们扑楞楞地飞走了

一群斑鸠的脚趾不断地在天空闪烁

 

一口落日

你把磨好的落日搬到阳台

又搬往缺钙的身体  把它的余光

搬进灰尘汗液  体温于是逐年攀升

 

落日停在脚边就是大而孤独的轮子

放在餐桌上会被成见压成坚实的瓷盘

 

有时  落日像一对耳垂那样平躺着

降到脸颊两侧  逾越头顶

而你对它的欲求不在于血管和皮肤

不同于物质的落日  更大更孤独的圆

感受不到它穿堂而过的滋味

 

那时的落日完整又独立

像是一切事物的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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