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期  
      实力
评估
晓风

 

 

国家某部委派遣的专家组一周后就要杀向东海大学,对该校的建筑学专业进行真刀实枪的评估了!

建筑工程学院上上下下都笼罩在临战前的紧张不安气氛中,一个个磨刀霍霍,进行着现代化战争条件下的白刃战准备——这是院党委书记在誓师动员大会上要求的,当时他咬牙切齿地说:“没有刺刀见红的思想准备,就赢不了这场硬仗!请大家都把枪擦亮了、刀磨快了,院长一声令下,就都奋不顾身地往前冲,如果出现临阵脱逃或刀枪失灵的情况,军法从事!会后,请各位都把军令状给签了!”

所谓“军令状”就是承诺书,要大家承诺评估期间绝不出现教学事故等等。为大家分发承诺书的是主管教学工作的副院长杨亚男,一位清秀而又干练的女士。听到书记一个劲地用战争语汇来形容迎评工作,不禁哑然失笑。这样说,绝对形象、生动,也有震撼力、穿透力,能把大家带进“激情燃烧的岁月”,一起血脉贲张,全力拼搏。但也有它的负作用,那就是人为地在自己这一方和专家组之间挖出了一条战争的鸿沟,容易造成大家对专家组的敌对情绪。

不过,杨亚男知道,把评估比作一场“硬仗”,这并不是本院书记的发明。几年前,东海大学接受教育部的“本科教学工作水平评估”时,一向斯文的薛鹏举校长就在大小会议上几次说:“一定要举全校之力打好这场硬仗!”而最初的发明者当然也不是薛校长,在当今中国高校,举凡关系到学校发展的重头戏,都被比喻为“硬仗”。申报国家重点学科,是“硬仗”;申报国家三大奖,是“硬仗”;甚至迎接校园文明检查,也是“硬仗”。于是,教职员工人人成了打硬仗的好手,“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而校园内外也就总是硝烟弥漫,弹痕遍地了。

其实,动辄言“仗”或“战”的又岂止高校?放眼神州大地,各行各业无不如此啊!城市改造提“攻坚战”,廉政建设提“前哨战”,宣传工作提“阵地战”,扫黄打非提“持久战”。什么原因呢?杨亚男想,这大概是一种历史的惯性吧?在中国当代史上,曾经有那么一个时期,“全民皆兵”的意识是那样深入人心!与此相应,几乎妇孺皆知的一个流行提法是“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而银幕上反复放映的又是《地雷战》、《地道战》等经典影片。这在几代人脑海里烙下了深刻的印痕,并成为无法抹去的集体记忆,长久地作用于他们的话语系统。这样,“仗”和“战”字在今天仍然被连缀成多个热词频繁使用,也就无足为怪了。

她想减小书记动员讲话可能造成的负面影响,分发承诺书时半真半假地说:“请老师们注意,我们要打的是防御战,而不是进攻战,可别主动向专家发起冲锋哟!还有,什么‘仗’不‘仗’的,只是个比喻,无非要大家保持紧张状态,思想上不要松懈,千万不要真的把专家当作敌人哦!!”

第一个接过承诺书的老师马上表态:“杨院长,放心吧,你不说咱也明白,咱就努力‘化敌为友’呗!要是对方愿意,‘认贼作父’也成。”学建筑的常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说话比其他专业的老师要幽默些,甚至油滑些。第二位老师也理解得很正确:“咱哪敢进攻啊,能守住阵地就不错了,近身搏杀时,咱绝不能把死穴暴露给他们,让他们一击致命!”见大家这么说,杨亚男觉得,书记的动员讲话已经生效了。

誓师动员大会的最后一个议程是合唱《团结就是力量》。书记本来提议唱校歌,但东海大学的校歌在校内普及程度不高,大家不仅记不住歌词,连曲调也有些模糊,这实际上也是许多校歌的共同遭遇,费好大劲作词作曲,却难逃名存实亡的结局。既然如此,还不如唱大家都很熟悉、旋律也更铿锵有力的《团结就是力量》。这时,确实需要大家紧密团结、同仇敌忾哇!唱完,有位老师意犹未尽,又领头唱起“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有几个人大声附和,更多的人却没有响应,声音就显得有些七零八落,听上去不仅没有悲壮之感,反倒有几分滑稽的意味了。

 

 

杨亚男一直想着那位老师用的“死穴”这个词。“不能暴露死穴”,真是说到点子上了。那么,我们有死穴吗?有啊,而且不止一个!一想到这,她就倒吸一口凉气。

这次评估,对于建筑学专业,可以说是生死攸关。评估的结果,直接关系到建筑学专业的生存与发展——国家某部委是随着中国执业注册建筑师制度的启动而实施这种评估的,其目的在于通过专业评估认证制度, 引导学校实实在在地改善办学条件,提高建筑学专业的教育质量和水平,为注册建筑师队伍提供优秀的后备人才资源。通过专业评估认证的毕业生将被授予建筑学专业学位, 可以提早两年参加国内注册建筑师考试。由于这一举措得到了《堪培拉建筑教育评估认证互认协议》签署成员的相互认可, 通过了这次评估,还有利于学生走向国际。好处简直太多了!更别说它对专业声誉的提升了!

但如果通不过呢?那就出“生”入“死”了!从目前的情形看,“死”的几率还是比较高的,因为有很容易被高手发现的死穴在,想不暴露也难!这些死穴,有硬件方面的,也有软件方面的。要弥补它们,只有软硬兼施了。分管副校长戴天舒要求他们“以软件建设的优势来弥补硬件建设的劣势”,那是只看到了硬件方面的死穴,而没看到杨亚男他们讳莫如深的软件方面的死穴——不是刻意隐瞒,说出来,只怕校领导会对建筑学专业的老师另眼相看,而他们自己也会受到“管理松懈”、“玩忽职守”之类的严厉批评了。前者的责任在学校,后者的责任就在学院了。戴校长的意思是,学院要加倍履行好自己的责任,将学校没有履行好的责任也遮掩过去,殊不知杨亚男他们连能否履行好自己的责任也没有把握啊!这就像一个家庭经济条件捉襟见肘的家长,连基本的学习用品都无力为孩子提供,却还要求孩子门门功课满分,处处拔得头筹,好为他脸上添彩。这样的孩子固然有,但不多,而杨亚男他们恰恰属于那类家庭条件不好,学习还不用功的孩子。现在知道用功了,但时间已经晚了。

戴校长对这次专业评估是重视的,但重视的程度显然不及全校性的“本科教学工作水平评估”。专业评估嘛,毕竟只是一个局部,评得好,学校当然面上有光;评不好,脸也丢不到哪里去。拿战争来作比喻的话,这就像打一场淮海战役,大大小小的攻防阵地好几百个,丢掉一两个,并不影响最后的胜利。一个优秀的统帅,连“一城一池之得失”都不会在乎,丢掉一两个阵地还会痛心疾首吗?这又像一个精明的家长,如果看到一家老小居住的整幢房子都快要垮塌了,他会抓紧找人来加固,花多少工钱都在所不惜,倘若只是某个房间的天花板有些脱落,仅仅影响局部的观感,他就不一定着急请工匠维修了。再打一个比方:一个五官精致、肤色白皙的美女,如果在她嘴角加上一颗黑痣,那固然是个缺憾,却不影响她的美貌,反让人觉得更加天然。

杨亚男很清楚,这就是戴校长没有说出的真实想法。不,这层意思他已经表达过了,那是在杨亚男他们去他办公室寻求更大的支持时。戴校长一方面爽快地答应增拨迎评经费,尤其是可以灵活开支的经费,另一方面也要求他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说:“失败的后果只能由你们自己承担了,对于学校来说,失败了,就像腿上长了一个疮,痛下决心把它割了就是了,割的时候当然有点疼,过几天创口愈合了,就又和平常一样了,割得利索的话,连伤疤都不会留下,而那个疮却被永远地丢弃了!你们千万别成为那个疮!”道理讲得既浅显,又透彻,杨亚男听了不能不心服,但同时却也有些心寒。

正因为如此清醒,杨亚男对迎评工作哪敢掉以轻心?已经全民动员了,大家都会背诵的口号是“千斤重担大家挑,人人身上有指标”,但首当其冲的还是她啊!离专家组进校只有一周了,还有好多事情没有落实,好多细节没有敲定,她成日心急火燎的,口腔里出现了大面积的溃疡,一说话就牵扯着疼,而使命所系,她又必须不停地说话,这就把一张清秀的脸弄得有点怪模怪样了。

 

 

让杨亚男最不放心的还是专家们必定要抽查的教学档案,尤其是历年的试卷。

学院为这次评估组成立了专门的工作班子,任命了一批“中层干部”。担任材料组组长的是三年前在日本筑波大学取得博士学位的杨赟副教授。与文秘组、宣传组、接待组比,材料组的工作量是最大的,除了撰写自评报告外,还要对汗牛充栋的教学档案进行整理和必要的加工修改。杨赟因为做事特别认真仔细,临危受命,承担了这桩最辛苦的活儿。上有杨亚男,下有杨赟,两位杨姓美女,撑起了迎评工作的半边天,书记把她们戏称为“杨门女将”。

杨亚男比杨赟大九岁,今年刚到孔子认为可以“不惑”的岁数。不过,她常常还是有所“惑”的,问惑于谁呢?与学术无关的事,这两年她往往想到杨赟。这也就是说,她和杨赟已经成为能够推心置腹的闺蜜了。因此,物色材料组组长时,她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人选就是杨赟。就像穆桂英挂帅后,立刻想到武艺高强而又愿意听从将令的杨排风,把善使一条“烧火棍”的她任用为打头阵的先锋。

现在,从佘老太君手里接过帅印不久的“穆桂英”,就来到了“杨排风”把守的阵地上,想看看她构筑的工事是否坚固,会不会一下子就被敌人的兵马冲开缺口。杨赟已经全天候地固守阵地一个多月了,食宿都在学校,面色很是憔悴。杨亚男一见她就惊呼:“哦哟!名震东洋的大美人怎么一下子就凋谢为‘明日黄花’了?是因为护花使者没跟在身边吧?”杨赟嗔怪说:“还好意思问,都是你给害的!护花使者哪有时间侍弄枯萎了的花儿呀?早跑去浇灌那含苞欲放的了!”杨亚男戳穿她说:“我看不是护花使者嫌弃花儿,而是花儿自身不愿让他摆弄吧?”她们口中的护花使者,是指杨赟的丈夫,同样东渡归来的一位化学博士。杨赟这才叹息一声,说了真话:“哎!忙得去洗手间都一溜小跑,哪有闲工夫搭理他呀!”杨亚男作痛心疾首状:“哎呀呀!本帅罪莫大焉!硬把一对恩爱鸳鸯拆成了牛郎织女!该死,该死!”

几句玩笑开过,两人都感觉轻松了些。杨亚男随手翻阅了几本三年前的试卷和教案,哦,都有些小小的瑕疵哟!比如,所有试卷上的分数都已经复核过了,没有发现一处积分的错误,但有比较明显的涂改痕迹,涂改本来不要紧,谁都难免一时算错分,检查时改过来就行了,一点不涂改,反倒不真实。问题是,涂改的痕迹太新!这是三年前的试卷哇,可涂改的痕迹好像就产生在这两天。她想起戴校长曾经再三强调“一定要采用历史的还原法,修旧如旧”,不禁佩服校领导的先见之明以及含而不露、引而不发的语言玄机。作假没关系,作假而被发现,关系就大了。咱们还没达到“修旧如旧”的水平哇!如不及时加工提高,肯定逃不过专家的火眼金睛。

她把发现的问题及利害关系都和杨赟说了,杨赟满脸羞色地检讨说:“都是我把关不严。”她连忙安慰对方:“还来得及补救,只是要细心、细心、再细心!”离开材料组工作室之后,她忽然又想到:试卷上的积分错误都改正过来了,那么,学生档案中的成绩登记表有没有作相应的更改呢?如果没有更改的话,善于循迹追踪的专家一对照,就会抓住弄虚作假的“现行”了。太可怕了!杨亚男吓出了一身冷汗。还好,幸亏自己及时想到了。不然,“蝼蚁之穴可溃千里长堤”啊,仅凭自己犯下的这一点低级错误,就足以让专家组小题大作或借题发挥,把他们的所有成绩都给否定了。

你看,随意就找到两个风险点,整个迎评环节中该存在着多少隐患哪!杨亚男今天必须解决的另一个有可能存在隐患的问题,是专家组由宾馆至学校的交通。

专家组的住宿地点拟安排在西子湖边的银都宾馆。这是院党政联席会议研究决定的。国家某部委下发的文件规定,为了厉行节约,专家组下榻的宾馆不能超过三星级。这可就让杨亚男他们感到难办了。在他们所生活的这座国际著名旅游城市里,超五星的酒店触目皆是,三星级的宾馆反倒稀如凤毛麟角了。找到几家,要么条件太差,要么距离太远,都不合适。怎么办?还是戴校长给他们出了个好点子:在湖边选择一家设施达到五星级标准但暂时还没挂星的酒店,不就解决这一矛盾了吗?领导就是高明哇!于是,坐揽湖光山色的银都宾馆就成为首选。之所以要交由党政联席会议通过,是“集体挑担子”的意思,为这种“巧打擦边球”的做法留一条后路。

从银都宾馆到学校,在早晚交通高峰时间需要耗时多少?这是必须掐准的。出发早也不行,晚也不行,一定要做到绝对精准,误差不能超过正负三分钟。这就必须反复试验了。杨亚男已经亲自验证了两回,两回的数据很接近,但她还是不放心,准备今天再验证一回。傍晚时分,车辆行驶在绿影婆娑的湖滨大道上,迤逦到天际的晚霞和岸边初放的华灯,给本就波光粼粼的湖面抹上了一种如梦似幻的色彩。她不记得在湖上荡桨已是猴年马月的事了,甚至也不记得上次经由湖滨已间隔多久了。从这个意义上,她似乎倒是应该感谢评估给了她重新看到西湖的机会。

 

 

专家组抵达那天,戴校长亲自带队赴机场迎接,院长、书记、杨亚男等一众人马随行。不过,声势已远不及接受“本科教学工作水平评估”时浩大了——那时可是学校党政一把手联镳出迎哇!这回只来了位副校长,规格降低了许多,场面却同样热烈。没有鼓乐齐鸣,但联络员还是为各自服务的专家献了花,镁光灯下,主宾都笑得非常灿烂,吸引了不少旅客驻足观看,纷纷猜测这是东海大学请来的何方神圣。

专家组共五人,组长是西北某建筑科技大学的副校长瞿白桦。学院为他们选配的提供一对一服务的联络员行列中又出现了杨赟的身影。原来瞿校长也曾负笈日本筑波大学,杨赟可以与他攀上一层师兄妹关系。三天前,某部委将专家组名单通知学校后,杨亚男立即检索他们各自的学习和工作背景,据以确定担纲联络员的合适人选,杨赟便再次进入视野并被锁定。刚好材料组的工作也已告一段落,她就又一次肩负重任,出演新的更难演好的角色。

这时的杨亚男却真的在表演了,而且演得十分卖力。她万万没有想到专家组中会出现洪青城的名字,万万没有想到会和他在这种场合重逢。他是她的大学同学,而且曾经疯狂地追求过她,她几乎要接受他了,却因为一件意外发生的事情而不得不最终拒绝他。这以后,两人就“失联”至今。看到名单的一刹那,她真希望只是姓名的巧合,降临到她面前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主宰其命运的是另外一个陌生人。然而,查看了他的背景资料后,她明白,千真万确,他就是自己此生不想再见的那个“洪青城”。真是造化弄人啊,上帝偏偏在这样一个特殊场合,以这样一种特殊方式,把他送到了毫无心理准备的她面前。

“喂,洪教授,还认得出站在你面前的老太婆是谁吗?”她表情有点夸张地向他伸出手去。他同样夸张地看看左右:“哪有什么老太婆哇?只有一个依旧如花似玉的知性美女,那是我的大学同学杨亚男。”说罢,哈哈大笑起来,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放,她也跟着格格娇笑,笑声中两人都放松了戒备。还好,并没有想象中的尴尬,经过多年的职场磨砺,两人都已经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了。

组长的性格更为豪爽,互报家门后,杨赟拉住他合影,说是终于见到留日女生传说中的“男神”了,一定要当场留下历史记录。两人照完后,组长又把杨亚男招呼过来,说难得同时见到两大美女,要拍三人合影。于是,两大美女自动站到他两侧,不仅摆好POSE,还现出甜蜜的表情。杨赟问道:“瞿校长,日语中有个形容您现在这种情形的成语,您应该知道吧?”组长笑答:“当然知道,不就是‘两手持花’吗?”然后又用日语叽里呱啦地把这个成语说了一遍,而杨赟也随之低眉顺眼地学起了“鸟叫”。于是,在场的人就得以短时间地欣赏了筑波大学美丽校园里的鸟声鸣啁。

现场一片亲和、融洽的气氛,一点也看不出双方即将兵戎相向的迹象。杨亚男心中暗喜:接机这个环节比原先设计的还要成功,双方一见面就消除了彼此的陌生感和隔阂感,而自己这一方的忧虑感和恐惧感也相应减轻了许多。这是一个好的开端,而好的开端往往意味着成功的一半。

这时,书记也出来凑趣了:“专家们都饿了吧,那我们先去‘米西米西’。”“米西米西”说得怪腔怪调的,活脱是《地雷战》里的日本少佐从银幕上走了下来,惹得大家哄笑不已。杨亚男故作惊讶:“哦,原来书记也在东洋喝过墨水呀!”书记嘿嘿笑道:“哪里,我是土鳖,从没留过洋的,就会小鬼子的这句经典台词而已。”组长肯定说:“学得还挺像的,下回可以到电视剧里客串一下了。”书记认真地说:“行!我还会一句‘死拉死拉’呢!演个到村庄里抓鸡吃的日本兵绝对没问题。”哄笑的声浪再度掀起。

走向停车场时,杨赟自然紧挨着组长,而杨亚男也凑上去:“瞿校长,你就继续‘两手持花’吧。”两人一左一右,把组长紧紧夹在中间,并肩而行。她们两人身高都超过了一米六五,而组长个头只有一米六左右,又一身的东洋范儿,所以,远远看上去,就像两个英姿飒爽的中国美女特工挟持着一个身上藏有重要情报的日本浪人。

一路说笑着就到了停车场。学校为每位专家安排了一辆小车,这不是讲究排场,而是为了显示接待规格,在国人心目中,接待规格与重视程度是成正比的。组长的车里本来已经坐进了戴校长和联络员杨赟,可以发车了,但他却要驾驶员“稍等”,一边用期待的目光望向杨亚男。杨赟明白了,连忙招呼道:“杨姐,你也坐我们这儿吧,正好向组长汇报一下日程安排。”杨亚男当然也明白,组长想再得到一次“两手持花”的机会呢!便也一头钻进组长车内。关上车门时,她看到紧盯着这边的洪青城眼里露出一丝愠色。

 

 

把专家们安顿好,已是晚上十点了。专家组进校评估的时间是三天,加上一头一尾,总共要待五天。这五天,杨亚男得“全陪”了。全陪的还有包括杨赟在内的五位联络员,合起来,正好构成“六人侦探组”。

在临时召集的碰头会上,院长直言不讳地说:“你们的使命之一就是侦探,专家的一举一动都不能脱离你们的视线!你们还要学会分析他们每一个举动的用意,推测出它的后续步骤,这样我们才能保持主动,不至于处处被动挨打。我们党历史上向来重视情报侦探工作,现在,情报的搜集就拜托你们了。”那神态,那口吻,多像地下党的负责人在向一群听命于他的谍报员布置任务!杨亚男他们顿觉自己的工作平添了一种神圣感和神秘感,好像穿越时空,回到了那个谍战风云激荡的年代。

大概觉得刚才的话有点偏失,院长接着强调说:“当然,你们的主要使命还是服务,一定要细心体贴,无微不至,把服务工作做到位,让专家在感情上亲近你们,亲近了,有些事情就可以通融了,至少不那么较真了。你们都是博士、副教授,平时都是有点臭架子的,一定要放弃自尊,放低身段,当几天仆人也算是一种新的生活体验,没什么了不得的,何况仆人的身份只是掩护,你们的真实角色自己心里都清楚。”

他转向杨赟:“尤其是你,平日被老公捧在手心里宠惯了的,一定要改改大小姐的脾气!从今天起,你就是个给老爷端茶倒水的丫环了!以前出门都是老公替你拎包,现在轮到你替组长拎包了。别怕人笑话,一时的屈辱是为了赢得最后的胜利,你们的名字都会刻在建筑工程学院的历史上的!”他放低声音继续说:“你的任务最重啊!‘擒贼先擒王’,把组长拿下了,一切就都好商量了。”杨赟双腿并拢,啪的一声敬了个军礼,学着地下党的腔调,气壮山河地说:“请组织放心,一定完成任务!”但那副妖媚的样子,怎么看,也像个军统女特务,如果台词换成“请党国放心,一定不辱使命”,绝对就是新拍电视剧《谍海妖姬》中女一号表忠心的场景。

联络员中只有一位男士,名叫赵强。平日他就喜欢在嘴巴上占点便宜,这时也想逞一下口舌之快:“院长,‘六人侦探组’这个名字本身就带有敌对色彩,不好。我看还是叫‘战地服务团’吧!各位美眉,别光想着如何为专家服务,抽空也为我‘服务’一下啰!”说到最后一个“服务”时,他把音咬得特别重,还现出一脸坏笑。杨亚男知道其中有别的意味。几年前,她到东北出差,住在一家商务酒店里。深夜,电话铃声把她吵醒。拎起话筒,没等她“喂”一声,对方就娇滴滴地问:“先生,需要服务吗?”她回答:“不需要。”对方听出她是女性,马上就把电话挂了。她想,现在这位洋洋自得的先生所说的“服务”肯定是同一个意思。没等她开口呵斥,杨赟她们已嗤之以鼻了:“想得美!”“别做美梦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不正经!”

参加这次碰头会的是院迎评领导小组的全体成员及所有联络员。院长说,以后每天晚上都要开这样的碰头会,交流信息,分析敌情,商讨对策。他刚宣布散会,有人就打起了哈欠,一看,时间已过午夜。这在杨亚男已是常态,本来不应觉得困倦,但因为欢迎晚宴上被组长逼着连喝了几个满杯,这时也感到倦意一阵阵袭来。回到与杨赟合住的房间,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后,她真的一点也不想动了。可房间里的座机却响了起来,她的直觉是,糟糕!这么晚还来电话,一定出事了!马上绷直身子坐起来,睡意全消。

话筒里传来的是低沉的男音:“你好!”啊!是他,洪青城!她忽然觉得声带抽紧,吐出的嗓音也随之嘶哑了:“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睡不着,便想问候你一下。”“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还好,你呢?”“也还行,学术上有点成绩。”“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工作呢。”“那好,晚安!”“晚安!”对话简洁而又彬彬有礼,但其中分明包含着许多不便或不愿说出的内容。冰雪聪明的杨赟已经感觉到了:“嗬嗬,挺脉脉含情的嘛!当年有戏吧?”她矢口否认:“瞎说!你就喜欢乱猜!杨大小姐,还是赶紧做个美梦,去和你的‘护花使者’亲热吧!”

杨赟说得没错,当年确实“有戏”啊!但戏演到一半就合上帷幕了,原因是她罢演。那么,她为什么要罢演呢?这恰恰是她一直不愿回忆的,就像一道伤口虽然已经愈合平复,也不再有疼痛的感觉,但不小心触摸到疤痕时,却是绝对不会愉快的。就在她强行关住记忆的闸门时,手机又剧烈振动起来。

 

 

这回真的出事了!她的直觉就是准。打来电话的是省人民医院急诊室,说是刚刚收治了一个因醉酒而摔断腿骨的病人,病人名叫黄志刚,声称是她的丈夫。如果他没有说错的话,请她火速赶来签字,因为没有家属的签字,就不能进行手术。

杨亚男一听就知道这事不会有假。她的丈夫黄志刚五年前就开始酗酒,经常夜不归宿,醉卧街头的事也发生过好几回了。但这回居然醉到摔断腿骨的地步,是她万万意想不到的,而时间节点又偏巧发生在她忙得焦头烂额时,仿佛故意要给她制造麻烦,让她十分忙乱又添十分似的。在接到电话的一瞬间,她近年来拼命压抑的对丈夫的怨愤情绪就像冲破地壳的岩浆一样在胸腔内奔突,使她全身灼热,双目冒火。但很快她就冷静下来,简单地向杨赟说明了一下情况后,便匆匆赶往医院。走出房门了,她又回头叮嘱杨赟:“千万别告诉任何人,以免扰乱军心。天亮前我一定赶回来!”

躺在急诊室里等待手术的黄志刚酒早醒了,是吓醒的,也是痛醒的。他看到远处疾行而来的杨亚男,犹如大海里快要被巨浪淹没的落水者见到救生艇径直向他驶来一样,因为疼痛而变形的脸上露出了绝处逢生的喜悦表情,继而又转换成饥肠辘辘的乞儿面对施主时的那种讨好的笑容。先行赶来的母亲本来满脸焦虑,乍见女儿出现,则仿佛一个因灾难意外降临而惊慌失措的留守儿童,忽然发现像大山一样沉稳的家长回到了自己身边似的,惊喜地说:“你来了!”随即又提醒女儿:“你不能怪他!”

黄志刚被送进手术室后,杨亚男与母亲在长椅上相拥而坐,彼此竟都有些愧疚。杨亚男觉得母亲本该颐养天年了,自己却还让她为自己的家事日夜操劳,真是不孝!母亲则觉得,出现今天这样的状况,从根子上说,自己难辞其咎。这种愧疚感在亲情的孵化下很快又嬗变为深入到骨髓里的爱怜。于是,她们又搂紧了几分。

这时,如烟的往事从杨亚男记忆的缝隙里飘散出来,慢慢聚拢在她眼前——

她从小生活在江苏中部的一座小县城里。比她年长三岁的黄志刚,是她的邻居。两家虽不是世交,却走动得很勤。逢年过节总在一起聚会,平时有什么好吃的,也都想着相互送去,而负责传送的分别是杨亚男和黄志刚。但在杨亚男心目中,黄志刚始终就是邻家大哥,她从来没有对他产生过别样的感觉,在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他一次也没有闯入过她色彩斑斓的梦境。婚后,一些了解其历史的人称他们是“青梅竹马”,她都予以否认,因为在她的记忆中,两人从来没有在同一个空间里单独活动过,也就是说压根儿没有过“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亲密接触。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邻家大哥看她的眼神有些异样了。怎么形容呢?感觉热辣辣的,里面似乎燃烧着两团不灭的火焰。当与她清澈的目光相遇,发现其中掺杂进了不解和不耐时,他眼中的火焰就开始摇曳了,暗淡了,甚至会暂时熄灭了。但等到下次两家聚会而她又没有缺席时,它又会在瞬间炽燃。

她有些害怕了,开始有意识地躲避他,尤其是读高中以后。她承认,正如母亲所夸奖的那样,他很本分,很实在,也很想照顾她,尽管她根本不需要这种照顾。他的确是一个称职的邻家大哥,值得她打心底里尊敬。不过,要她像母亲不断暗示的那样,把他作为自己托付终身的那个人,她却觉得非常非常别扭。加上他学习成绩又不好,连大学都没能考上,与她理想中的白马王子相差太远,她怎么可能如母亲所愿,强迫自己将一点芳心交付给没有半点感觉的他呢?

考上北方的一所大学后,摆脱了他的视线,也摆脱了母亲的唠叨,她感到无比轻松。这时,才想起他的种种好处。他从来没有纠缠过她,甚至从来没有向她表白过。不,准确地说,是她没有给过他表白的机会。每当他趁无人时嗫嗫嚅嚅想说些什么,她就觉得厌烦而不顾礼貌地迅速跑开了。但他并没有因此而表现出一丝羞恼,一如既往地保持着竭力呵护她、也呵护她的家庭的姿态。

她读到大四了,因双双下岗在家而倍感经济压力的父母松了一口气,但父亲突然持续低烧乏力,身上还发现不少出血点,去医院一检查,竟诊断为白血病,需要几十万的治疗费。天哪!已经家徒四壁了,到哪儿去筹得这笔巨款?母亲一夜之间就愁白了头发,而父亲则决意放弃治疗。就在这危难之际,闻讯赶来的黄志刚好似以济危拯难为己任的大侠一样慷慨地解囊相助了,他安慰二老说:“别担心,有我呢!”

这时,经过几年的艰苦打拼,他与朋友合作经营的棉纺厂已有较好的收益了。他把厂里的流动资金拿来缴纳了首期十万元治疗费。以后,他也都按时将后续的治疗费用打到医院的账户上。父亲终于得救了!得救的同时,他们也背负了沉重的良心债务。黄志刚从没说过要他们还钱的话,他们也完全没有偿债的能力。但黄志刚好像也从没说过这是无偿援助,根本不需要偿还。他帮助他们的目的,他清楚,他们也清楚,只是谁都不愿意说破,说破了,就彼此难堪了。债是一定要还的,人家不遗余力地救咱,咱也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辜负人家呀!父母想来想去,只有对女儿“逼嫁”了,这是一个固守传统观念的家庭在遭受无妄之灾后想到的唯一可以补偿救命恩人的办法,何况他们从心底觉得女儿与他虽然有学历上的差距,但他也算事业小有所成,人也踏实可靠,女儿嫁给他并不委屈。

于是,以父亲生病为由,连发十二道金牌,急召杨亚男回家定亲。他们哪儿知道女儿的心房正在为一位对她穷追不舍的男同学悄然打开。所以,父母的话还没说完,就遭到她的断然拒绝:“怎么?你们还想包办婚姻哪?”这之前,父母怕她分心,一直没敢告诉她父亲患白血病的事,对治疗的过程以及黄志刚的鼎力救助她也就一无所知。此时迫于无奈,母亲只好把一切的一切和盘托出。

杨亚男矛盾极了。她理解父母的苦衷,也不否认黄志刚过去的好以及可以预见的将来的好。然而,要她离开自己刚刚爱上的人,去嫁给一个自己从来不爱的人,她怎么可能做到?可如果不这样做,她又怎么忍心看着含辛茹苦抚养她长大的父母在日益沉重的良心债的压迫下无法呼吸,生不如死?见女儿一直沉默,却泪流满面,母亲先哭出了声:“孩子,为了让生你养你的父母下半辈子过得心安,你就依了我们吧!要不,我给你下跪?”她连忙拉住要弯下腰去的母亲,大声哭喊着说:“别这样,我听你们的还不行吗?”这天晚上,她直哭到撕心裂肺,为了苦命的父母,也为了自己即将亲手把它扼杀在摇篮中的爱情。

大学毕业后,她分配到东海大学所在的这座国际旅游城市工作。不久,她就与黄志刚成亲了——与别人说起与黄志刚的结合,她始终使用“成亲”这个词,因为它带有较多的旧时代的色彩,包含着受制于父母之命的意味。新婚之夜,她才从黄志刚的口中得知,她大学四年的学费,有一大部分也是他资助的。但成亲前,他却从未提起过,这让她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于是,当他迫不及待地为她宽衣解带时,她也就闭上眼睛任其折腾了,但内心被抵债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手术很成功!”一位护士走出手术室向杨亚男报告,打断了她的回忆。母亲本来已经靠在她身上睡着了,这时也醒了过来,听说爱婿安然无恙,直呼“阿弥陀佛”,脸上因极度疲劳而增深的皱纹也被抚平了一些。杨亚男却波澜不惊,一副对方生死都与己无关的淡漠神情。待得处理完手术后的琐碎事务,她果然在天亮前赶回了宾馆,就像一个因突发事件而不得不暂时离岗的战士在战斗打响前重新回到了她誓死守卫的阵地。

 

 

战斗在上午九点钟正式打响。不过,七点钟左右已出现了零星的交火情况。

昨晚约定。今天早上七点由各位联络员去专家房间叫他们到西餐厅用早餐,但七点过五分,还不见赵强领着他服务的专家过来。杨亚男急了,一查,他居然还在熟睡。杨亚男火到了极点。当他衣冠不整地赶到时,她劈头盖脑地熊了他一顿。如此不留情面地批评年资相当的同事,在她还是第一次。赵强自知理亏,紧紧锁住如簧巧舌,不敢反驳一字,但眼神中却不无恼怒。专家本人则好像并不计较,息事宁人地说:“没事没事,时间还来得及嘛。”他匆匆用餐时一直笑着,但杨亚男却从他的笑容中看出了一种不信任感,真想再找机会数落数落赵强。因此,今天的第一次“交火”实际上是发生在杨亚男他们内部,属于内部整肃军纪。

遗憾的是,第二次“交火”同样发生在内部。这次开火的是戴校长——昨晚宴请过程中,组长郑重提了个要求:专家每人坐一辆小车太铺张浪费了,影响也不好,还是换成中巴车,大家统一乘车前往吧。他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戴校长只好听从,因为按照规定,专家组进校后,一切指挥权都要交给他们,组长的意志是绝对不能违拗的。接待组连夜征调中巴车,但学校车队的两辆中巴车早已另有安排,只好向外校借。结果,一早停泊在宾馆门外迎候专家的中巴车上极醒目地喷印着“某某科技学院”的字样。杨亚男他们不够敏感,当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车子驶近开幕式会场时,迎候在那里的戴校长的脸色却唰的一下就变了。当时不便发作,当薛鹏举校长将专家们请进贵宾室以后,他就把院长叫过来怒斥了一通:“拜托你用点脑子好不好,堂堂东海大学竟然要向别的小学校借用车辆,简直颜面尽失!你们应该向车队说明今天这件事的重要性,让他们重新调度嘛!你们协调不了车队,校办总可以协调吧?校办不行,你们还可以直接找我呀!为什么不向我汇报?我一再说‘细节决定成败’,你们为什么偏偏不注意细节?你们知道这会给专家造成什么印象吗?他们嘴上不会说,心里肯定会觉得东海大学要么实力不够,要么诚意不够,才会出现这种情况。你们难道就没往这方面想吗?真不知道你们的脑子都用到哪里去了!”戴校长的确站得高,想得深,院长虽然从来没被人这样狠狠批过,却心悦诚服。

贵宾室里,薛校长已经和专家们寒暄上了,彼此都执礼甚恭。一边说:“昨天有重要外事活动,没能来机场接你们,真是失礼得很!”另一边说:“岂敢,岂敢!今天,誉满中国高教界的薛校长能从百忙中拨冗接见我们,我们已经深感荣幸了!”“接见”的说法,当然是组长的谦辞,是中国官场及学界惯用的一种抬高对方的礼貌用语,不掌握这套话语系统,是无法在社交场合从容裕如的。准确的说法其实应该是“会见”。但同样的意思,从薛校长嘴里说出来,又变成“拜见”了:“哪里,哪里!你们能给我一个拜见的机会,感到荣幸的是我!”如此相互礼让一番,犹如高手过招前先用言语试探对方虚实,这一试探,都发现对方功夫不弱,至少对江湖切口的熟谙并不输于自己,显然行走江湖多年,便有了惺惺相惜之意,真正交手时不仅格外谨慎,而且也有些手下留情了。接下来,薛校长简单“汇报”了一下学校的概况,强调了学校层面对这次评估的高度重视,恳请专家组“充分理解”、“大力支持”。组长则介绍了评估的流程和方法,感谢学校的“热情接待”和“积极配合”。双方言笑晏晏,在十分融洽的的气氛中结束了为时一刻钟的会见。

开幕式没有实质性的内容,属于礼节性的程序。但这是省略不得的,省略了,会产生多种严重后果。大家最关注的是组长的致词,因为他的致词将定下本次评估的基调。致词前,组长先向四周鞠躬,那弯腰至九十度的姿态一看就知道深受东洋之风熏染。他致词时的口吻也不失温文尔雅,但内容却难掩杀机了:“东海大学的校园非常美丽,但在我看来,美丽的校园必须有视野宏通、理念先进的管理者以及高水平的师资、高素质的学生活跃于其间,才能具有灵性、具有生机、具有活力。那么,在东海大学建筑工程学院,是否活跃着这样的管理者、这样的师资、这样的学生呢?这一结论只有在我们完成所有的考察评估程序后才能作出。”

组长环视会场,目光中似乎也带有了杀气:“在评估过程中,我们将坚持标准,执法严明,维护评估工作的严肃性、公正性、客观性,不因被评学校的热情而模糊了视线、迷失了标准。绝不徇私、绝不放水、绝不偷工减料!”连说三个“绝不”时,组长的语气是斩钉截铁般的,杨亚男他们听得心直往下沉。但接下来,他的语调又转为柔和了:“我们的关系是平等的。希望在相对宽松和绝对和谐的氛围中开展工作。大家能出以平和之心、平常之心。评估期间,团结协作;评估以后,携手共进!”他自以为表现得很大度,很绅士,很周全,原先铁板似的脸上现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自得的笑容。

开幕式之后是汇报会,先由院长代表建筑学专业作自评报告,然后专家们进行质询,院长再进行答辩。杨亚男一看手表,时针刚好指向九点钟,双方真枪实弹的搏杀这时才真正开始。瞿白桦、洪青城他们刚才还笑容可掬,现在却一个个板起面孔,变成了端坐在开封府上的黑脸包公。虽然不用惊堂木,也不高声喝斥,但甩出的问题却很有杀伤力,而且全部捅向他们的软肋:“请问,五年里总共申请到五项国家基金,你们觉得数量是多了还是少了?”、“你们反复讲要优化人才培养方案,那么,准备从哪几方面着手呢?”、“和其他高校的建筑学专业相比较,你们的特色和优势究竟在哪里呢?”每个问题都像冷兵器时代的杀手锏,接二连三地向院长光秃秃的脑门击来,院长死命抵挡,左支右绌,渐渐力不从心。“穆桂英”见战况不妙,只好驱马上前助阵,挥刀将对方射来的箭矢一一劈落,不让它们命中院长的前心后背。后两个问题她代院长作答,倒是有条不紊,句句中鹄。她的英勇善战,不仅将院长从重围中解救了出来,也赢得了敌方的刮目相看。答辩环节只有半小时不到,院长已是汗湿战袍,气喘如牛,相形之下,彻夜未眠的杨亚男虽然面容憔悴,却兵不血刃,气定神闲。

接下来,就是专家组集体考察办学条件了。这是杨亚男他们最怵的,也是最无法掩盖的。他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加以改善了,比如新购置了一批仪器设备把面积不大的实验室填得满满当当的,从校图书馆急调了一批图书来充实院资料室,对环境工程学院的一些性质相近的实验室作临时更名处理等等。考察的过程中,组长始终双眉微蹙,不时提出些刁钻的问题,弄得院长和杨亚男一直处于神经高度紧张的状态,不知他高高举起的尚方宝剑下一次会砍向身体的哪一个部位,只恨没练就金刚罩铁布衫功夫,可以刀枪不入。

专家组一站一站看得非常仔细,一点没有走过场的意思,杨亚男他们的心犹如被一只无形且有力的手提在半空中似的,无所凭依,惊悸不已。最后一站是规划中的实验大楼建设工地。和一周前相比,已经有了很大进展:拆迁工作基本完成,有几台推土机正在平整土地,打桩机也已运进施工现场。校园建设处的效率还是蛮高的,而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配合这次评估。组长微皱的眉头舒展开了:“好啊!看来你们已不是在‘画饼充饥’了,面粉已经和好,炉子也已经生好,就等做好饼子往炉膛里贴了。这块饼子烤好出炉时,你们的办学条件就彻底改观了。指日可待,指日可待啊!”这意味着他对办学条件的评判,并不拘泥于现状,更着眼于未来,能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此话一出口,院长和杨亚男一拨人如同服用了一颗从天而降的定心丸,顿觉踏实了许多。这不是结论,组长不会如此轻率地下结论,但已可透见结论的影子。如果不出意外,在办学条件这个指标上,专家组大概不会亮红灯了。大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这时,暮色已经从四面合围过来,双方都没有夜战的打算,专家组先鸣金收兵,杨亚男他们也随即撤出阵地。

 

 

一旦撤离战场,交战的双方便都抛却了原先的角色,摇身一变,成为和平年代里举行联欢活动的宾客与主人,彼此都心无芥蒂,但话友谊,不言纷争。

晚餐的地点是湖滨的百年老店“楼外楼”,组长一看到那高悬的店名招牌,就吟诵起宋代诗人林升的名篇:“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大家异口同声地称赞他博学多才,杨赟惊叹说:“工科教授却有这么好的国学修养,太难得了!你可要收我作学生哦!”组长洋洋自得地说:“不才没多大成就,古诗还是会背几首的。”杨赟娇嗔道:“不兴这么谦虚的!能这样随手拈来,我看古典文学教授也未必做得到。”其实,她自己就能做到——她出身于书香门第,自幼喜欢吟诗作文,后来选学建筑专业,也是因为在她心目中,建筑应当如诗如画,没有诗画的功底,很难成为顶尖的建筑师。所以,这首诗她不仅能倒背如流,还深知它的讽刺意蕴。而组长则似乎仅从字面上来理解了,全未意识到自己也已经成了它的讥刺对象。

这是联欢活动的序曲。高潮是在餐后乘坐画舫游湖时掀起的。画舫是包租的,号曰“碧霄宫”,不惟豪华气派,还给人凌虚凭风、飘然升仙的感觉。画舫内除了有瓜果茶水外,丝竹乐器也是一直在演奏着的,抚管弄弦的都是天仙般的妙龄女子,裙裾飘逸,仿佛刚从“碧霄宫”中翩翩降落。琴声悠扬,笛声婉转,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组长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真有点“暖风熏得‘专家’醉”的况味了。

戴校长提议说:“有丝竹不能无歌声,听说组长歌喉极佳,今天能不能让我们一饱耳福?”组长推辞说:“纯属误传,还是请杨博士为我们高歌一曲吧!”他把期待的目光转向杨赟,补充要求说:“人长得这么靓丽,声音听上去也很甜美,就给我们唱只甜歌吧。”杨赟倒没有推让。组长点将了,就是五音不全,也得献丑,何况她本来就能歌善舞。只是她一向嫌甜歌太腻,很少唱它,不过,杨钰莹的《风含情水含笑》,她还是熟悉其旋律的。“百度”到歌词后,她就声情并茂地演唱起来:“轻轻杨柳风,悠悠桃花水,小船儿飘来了,俊俏的小阿妹。眼睛水灵灵,脸上红霞飞。问一声小阿妹,你要去接谁?要问阿妹去接谁,阿妹心儿醉……”唱到“你要去接谁”时,一双杏眼中波光流转,朝着组长的方向汩汩而去,仿佛他就是自己要去接的久别的“阿哥”。歌中的“阿妹”心儿醉了,歌外的组长心也醉了!

看到长条桌上放有一盆鲜花,组长敏捷地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将鲜花连盆捧起,献给了演出大获成功的杨赟。这才过了一天,双方就互换了角色,联欢活动的意义充分凸显了出来。组长目不转睛地看着杨赟说:“杨博士,你的芳名念‘yun’吧?嗨!你的名字让人晕,长相让人晕,歌声也让人晕啊!”杨亚男起哄说:“瞿校长,趁还没晕倒之前,和杨赟合作一首吧!”众人热烈鼓掌响应。组长早有献技之意,乐得顺水推舟,和杨赟悄悄商议了一下,便将大家都熟悉的日语歌曲《北国之春》定为他俩第一次合作的曲目。不消说,他们是用原汁原味的日语演唱的,而且都唱得非常用心,所以,虽然组长偶有音准不合之处,两人还是以男女声二重唱的形式将这首男声独唱歌曲演绎得十分动听。

雷鸣般的掌声掠过湖面,把游弋于周边的画舫也吸引了过来。这该是今晚的联欢活动的高潮了吧?杨亚男暗自揣度。但高潮还在延续,快乐的潮水汹涌而来,将她也裹挟了进去。没征求她的意见,兴奋中的杨赟就宣布:“下一个节目,请尊敬的洪青城专家和他的老同学杨亚男表演一支探戈,大家鼓掌欢迎。”在这种氛围里,容不得你分辩说“不会”。杨亚男还没反应过来,就和洪青城一起被众人推到了画舫中央的空地上,只好胡乱扭动脑袋和腰肢,以夸张的表情掩饰舞步的笨拙,因为太不专业,反倒更增添了喜剧效果,将联欢活动推向新的高潮。

舞罢,杨亚男和洪青城退居一隅,以近乎耳语的方式互通款曲。“你的脸色怎么这般憔悴?当年那个红扑扑、粉簌簌的杨亚男到哪儿去了?”这是洪青城在问,语气若不胜爱怜。杨亚男故作轻松地回答:“老了呗!再加上累的。谁让你们要求这么高呢!”洪青城迟疑了一下,又问:“你的家庭生活幸福吗?”杨亚男毫不犹豫地回答:“挺幸福的!”洪青城摇了摇头说:“你就别瞒我了,你过得并不幸福!”杨亚男大感意外,脱口而出说:“你怎么知道?”这等于承认他说对了,想要再加掩饰已属徒劳,便干脆反问:“ 那么,你呢?你过得很幸福吧?”洪青城叹道:“彼此彼此!不过我比你脚步快一点,已经于去年离婚了。”杨亚男不知说什么好了,安慰他?同情他?既没必要,也无意义,唯一的办法是暂时沉默。

一如洪青城所打听到的那样,杨亚男近几年过得很不幸福。婚后,黄志刚低价转让掉了老家的棉纺厂的股份,兴冲冲地来到杨亚男工作的城市重新创业。他注册了一家贸易公司,一开始经营得还不错。杨亚男想攻读硕士和博士学位,征求他的意见。他拍着胸脯说:“放心去读吧,家里的担子我一个人挑得起。不过,”他顿了顿,有点难为情地要求说,“得空时你给咱生个孩子。”杨亚男尊重他的意愿,掐算好时间,在考入东海大学攻读两个学位的间隙里生了个女儿。杨亚男渐渐适应了既不喜欢也不讨厌的他,适应了以女儿为中心视点的虽不圆满却还和谐的三人世界。当他隔三岔五讪笑着拉她到床上去折腾时,她很少加以拒绝了,到后来甚至还或多或少地体验到了其中的乐趣。只是当他试图亲吻她的双唇时,她都坚决地避开,因为她觉得这是唯一专属于所爱的东西,他并非自己之所爱,所以没有权力触碰它。

如果不发生重大变故的话,杨亚男是准备与黄志刚白头偕老的,但五年前她的家庭偏偏遭遇了重大变故:黄志刚投资失误,造成了资金链的断裂,一时债台高筑,债主盈门,不得不将公司破产清算,新购置的排屋也被法院查封拍卖,经济状况一下子由小康陷入困顿,虽不至于“举家食粥”,日常生活开支却有些捉襟见肘了。好在留校任教的杨亚男这时已经晋升为副教授,在本地建筑业逐渐得到认可,她便一改固守书斋的初衷,也开始承接横向课题以获取劳务收入了,从而使家庭债务在三年前得到了清偿。

黄志刚有心东山再起,但在经济转型升级的大背景下,既无资金来源又无技术优势的他已经找不到发展空间了。几次碰壁后,他彻底失去了自信,而杨亚男又当上了副院长,两人之间的差距进一步拉大,心理严重失衡的他开始借酒浇愁,渐渐沉溺在酒乡中难以自拔,一步步沦落为“无夕不饮”、每饮必醉的酒徒。醉后的他变得面目全非,自尊与自卑这两种情感燃料,经过酒精的催化作用,便生成为一股股无名之火,向着杨亚男喷发,家中常常充斥着他歇斯底里的吼声,有时甚至还挥拳相向。酒醒后,他都非常后悔,一次次乞求杨亚男原谅,捶胸顿足地赌咒发誓“一定戒酒”,但马上就故态复萌。医生诊断说,他已经深度酒精中毒。经年累月如此,为了不让女儿幼小的心灵蒙上阴影,杨亚男只好把她送去读寄宿制学校,周末才接回家来。也正因为久经战火硝烟的熏陶,在与专家组对垒时,她才能表现得比院长更加镇定和从容。

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主动说起自己的婚姻已走到崩溃的边缘,包括对她的闺蜜杨赟也只字未提。她很欣赏不知是谁概括的一个桥段:一个人在窗前看了一夜雨,谁也没告诉,这是诗;只告诉了一个人,这是爱;发微博说“你若安好,便是晴天”,这是矫情。在矫情已成为一种时代病之际,你向别人诉说自己的痛苦,哪怕这种痛苦是真实的,也会被看作无病呻吟式的矫情。何况,谁又会真正在意你的痛苦呢?聆听的时候或许有一些同情,过后你为之痛苦的家丑就会被他们用作聚餐时的佐料,让分享它的亲朋好友胃口大开。她明白这一点,这才对自己的家事守口如瓶。但就像钢筋水泥建筑出现之前所有砖木结构的墙体都难免透风一样,慢慢还是有人得知了她的婚姻现状,尤其是黄志刚几次醉卧街头,惊动过巡警,消息难保不泄漏出去。但外人对详细情况并不了解,这样,在传播过程中往往加进自己的猜测与想象,事情的原貌也就失真了。

洪青城不知从何种渠道获悉了这些。杨亚男可以断定,十有八九是得之于道听途说。据此她还可以推断出的一个事实是,尽管从不联系,他却一直关注着自己,并没有把自己抛诸脑后。而她虽然无法将他的影子从心底抹去,也一直默默祷祝他能过得平安、幸福,但平心而论,对他的关注却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日益疏淡,反倒不及他用心了。比如他离婚的事,她就一无所知。再看他问话时的神情,怎么形容呢?那该是关切、担忧、痛惜兼而有之吧?若非情到深处,岂能神伤如斯?再高明的演技也无法将眼眶里滚动的泪水浓缩转化为眼球中闪烁的泪光呀!杨亚男心里感到暖暖的、酸酸的、涩涩的,当他突然握住她的手再也不愿松开时,她本能地看了下四周,见没人特别注意他们,就听凭他通过掌心将暖流输遍自己全身经脉。

的确,朦胧的月色下,专家们已与各自的联络员打成一片,沉浸在他们感兴趣的话题中,一个个眉飞色舞,容光焕发,谁也没有发现心中充满悲慨的他们有什么异样。画舫在平如镜面的湖水上滑行,滑向夜的深处,也滑向他们心的深处。

 

 

经过一夜休整,专家们又精神抖擞地重上战场,在刀枪齐鸣声中,开始了第二天的评估。一进校门,组长脸上便不见了头天晚上的和颜悦色,而代之以凝重如霜的表情,一副即将升堂问罪的模样。

这一天的评估内容主要是听课与座谈,都是文件中的规定动作。组长曾在开幕式上表态说“规定动作一个也不能少,自选动作十个也不算多”。意思是,上面要求他们除了实施规定动作外,还要创造性地做好自选动作,自选动作多多益善,上不封顶。此言一出,唬得杨亚男他们魂飞魄散!天哪!这不是要把人折腾死吗?!但说归说,做归做,从今天的日程安排看,自选动作实际上一个也没有,组长还是网开一面了。那么,先前的表态只怕是虚张声势的官样文章而已,既吓吓下面,也哄哄上面。

听什么课,是随机抽取的。昨天,学院方面提出,能否尽早确定听课名单,好让老师们有所准备。组长回答说“无须准备”,在这一点上不肯通融。杨亚男递了一张“建议听课名单”给洪青城,希望他去跟组长协商,他表示为难。无计可施,只好电话敦促今天所有上课的老师都要做好被听课的思想准备。

被抽到的课程共十门,每个专家听两门。十位任课教师中,有两位教学能力偏弱,在“学评教”的榜单上经常“叨陪末座”,院领导很为他们捏一把汗。没想到,整堂课他们都上得非常流畅,与学生的互动也很充分。下课后,其中一位老师悄悄告诉杨亚男:“昨天我一夜没睡,把教案背得滚瓜烂熟,还让包括老爸老妈在内的所有家人充当学生,预演了一遍呢!一进教室,看到专家果然来听课了,好生庆幸自己认真作了准备。不然,肯定得虚脱在讲台上。”另一位则说:“刚进教室时有点犯晕,在讲台上站定后就平静了下来。反正已经准备了一个多星期,早有成竹在胸,而且,已经请同教这门课的老师‘吹毛求疵’了好几回呢!”他还问杨亚男:“你要我们在课堂上呈现‘最佳状态’,我应该已经做到了吧?”杨亚男激动地说:“做到了!你为学院争光了,我代表学院感谢你付出的辛劳!”脑海里却冒出另一个想法:此时呈现出的既然是“最佳”状态,自然就不是平时状态,此前和此后都不如此时,那是不言而喻的。

听课的环节有惊无险,座谈的环节最终也化险为夷。座谈会总共有三个,参加人员分别是教师、学生和校友。教师这头,院领导一点也不担心。脑子洗过好几遍了,大家都知道利害关系。学生这头也问题不大。都还在读嘛,学院毕竟还管着他们,如果不是脑子进水的傻二,是不会明目张胆地与学院作对的。辅导员早已深入到每个寝室,与学生们促膝谈心,不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少有地诱之以利、胁之以势,使他们人人懂得给学院拆台既不智,亦不义,是一种比毁祖庙、挖祖坟还要有违忠孝之道的忤逆行为。

让院领导担心的是校友这头。参加座谈的校友名单也是专家组随机抽取的,这就有不可预测的风险存在。院长看到其中有十年前毕业的任天放,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了。此人现在倒是事业有成,担任一家上市公司的副总经理,但读书时因考试作弊受过留校察看处分,后来虽勉强拿到了毕业证书,学士学位却是被取消了的。他会不会依然对母校怀恨在心,而在座谈会上诋毁母校呢?院领导不能没有这样的担心。

校友座谈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任天放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和读书时一样不修边幅,头发根根竖起,看上去比钢针还要坚硬,而这正是桀骜不驯者常有的形象特征。见到站在会议室门口笑脸相迎的院领导,他倒是都主动称呼“老师好”了,却没有表现出其他奉召而来的校友的热情和兴奋。这让院领导更加觉得情况不妙。座谈时院领导是必须回避的,由专家单独与校友对话,主要是了解院史、院风以及校友对母校的评价。任天放会说些什么,院领导一点也没有把握。

当然,不是毫无预案,已经与两位一直与母校保持热线联系的校友打过招呼,一旦他出言不逊,马上加以批驳,并揭穿他的老底,让专家知道他是挟嫌报复,从而对他的话不予采信。两位校友都表示,我们与母校荣辱与共,绝不会容忍危害母校的行为,我们会联手出击,迅速制服他的。院长叮嘱他们见机而作,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轻率出手,以免把座谈会也弄成了唇枪舌剑的战场。

但结果却让院领导大跌眼镜。座谈会上,任天放抢先发言,现身说法:“学院对院风、学风建设一直是抓得很紧的,对学生的违纪、违规行为绝不心慈手软。这方面我有亲身体会,当年我就因为考试作弊受过学院的严厉处分。很多人以为我是受害者,其实我是最大的得益者。这个处分让我懂得了做什么事都不能投机取巧和弄虚作假,如果学院当时高抬贵手放过我,那么我就不会记住这个沉痛教训,以后就会摔更大的跟头,我能有今天,全拜母校之赐!所以,我永远感激母校!”说完,颇为动容。那两位奉命监控他的校友,心一直随着他的发言跌宕起伏,这时才知道院领导的担心以及自己的警惕都是多余的。他也是深爱母校的呀!就像一个顽皮到极点的孩子,曾经被父母狠狠责打过,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当时不免怨恨,长大了就明白了,父母那样做不仅是为了让自己长记性,也是想给弟弟妹妹们一个警诫。于是他就开始感念父母的好,时时想着该如何报答了。座谈会结束时,任天放当场掏出一张支票说,已经与公司高层商定,将在学院设立“奖教金”,每年投入金额不少于五十万元。包括专家在内,与会者无不报以热烈的掌声。

最担心会给学院拆台的,反倒成了最为学院捧场的,忧喜的转换就在短短一小时之内。院领导仿佛瞬间走过了冰火两重天,心情由冷趋热,在任天放慷慨解囊时达到沸点。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啊!任天放离开时,院长一直把他送出校门,表示正考虑聘请他担任学院的兼职教授——这分明就是投桃报李的意思了。任天放暗想,利益交换的原则,原来在母校也大行其道了。学府不同于官场和商海,但有些游戏规则还是通用的嘛!

主持学生座谈会和校友座谈会的是同一个专家,连着听了两场层次不同、视角有别的发言,他最深的一点感受是,这儿对学生的人格塑造还是相当成功的,专业素质当然也不错,但他更欣赏的还是他们的精神气质,在读的,以高分入学,却一点不“牛”;毕业的,大多投身于鱼龙混杂的建筑业,却一点不油。而且,他们对母校都有着深切的爱与知。平日里或许也会议论母校的种种不是,但大敌当前时,就一致枪口对外,尽为母校评功摆好了。看看院长、杨亚男、杨赟他们,再看看这些学生和校友,有一种东西分明是一脉相传的,那就是对母校的强烈的认同感和主人翁意识。专家忍不住把这些感想告诉了杨亚男,并说:“从这一点看,你们的人才培养质量还是不错的,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不代表专家组的结论。”杨亚男顺势说:“那您就努力争取把个人的看法变成专家组的结论呗!事在人为嘛,只要您有这层意思,还怕不能说服大家?拜托,拜托!”双手抱拳一揖,又颇有穆桂英的风范了。

 

 

这天晚上安排的活动是观看张艺谋编导的大型情景舞剧《印象西湖》。专家及陪同人员都入座于画舫二楼的贵宾席,价格是普通坐席的三倍。不仅座位宽敞舒适,而且可以将西湖全景一览无余,观赏角度极佳,另外还有茶水点心伺候,不失为一种“高大上”的享受。

专家是与各自的联络员紧挨着坐的,这样就形成了一男一女相交叉的观剧格局。那个杨亚男不喜欢的唯一的男联络员赵强,已经被一个新加盟的美眉取代了,这样,联络员就成了清一色的娘子军。这位美眉是去年硕士毕业后留校工作的学生辅导员章婷。昨天,专家参观院史馆时,她负责讲解。此女不及杨赟靓丽,但眉眼之生动,表情之丰富,性格之活泼,却又有过于杨赟。赵强所服务的那位专家似乎被她吸引住了,问这问那的,要不是组长催促,几乎不想离开了,离开时握手的动作也幅度偏大、时间偏长,若不胜留恋。书记看在眼里,当晚就决定由她将赵强替换下来。给专家的理由也斟酌好了:赵强突感身体不适,要去医院治疗。于是,健壮如牛的赵强便扮作伤病员的样子,在专家同情的目光护送下,愁眉苦脸地离岗而去,而章婷则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扑腾到专家身边。此时,她便与专家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而专家呢,谈心的热情显然要高于观剧的兴趣。

杨亚男因为没有专门的陪侍对象,所以与院长、书记一起坐在后排。从后面望去,前排的专家们除了洪青城外,没有一个像白天那样正襟危坐,而是呈现出高度放松的状态,不时与身边的美女耳语几句。美女们的笑点都降到了最低,专家无论说什么,都能使她们格格娇笑不已,一时只见花枝乱颤。就中,表现最为大胆的是上岗不久的章婷,笑着笑着,她就把头十分自然地靠在了专家的肩膀上。这并不在上岗前的培训内容之内,也没有任何院领导对她作过类似的暗示,完全是无师自通的她的创造性发挥。但在专家眼里,这则是浑如天籁般的童真。

这座江南名城的雅号之一是“爱情之都”,中国古代最经典的爱情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以及“许仙与白娘子”,发生地就在这西子湖边、万松岭下。而这两个爱情故事恰好又是《印象西湖》重点演绎的桥段。亮如白昼的湖面上,时而梁山伯与祝英台携手凌波而来,时而许仙与白娘子相拥踏浪而去,其背景音乐则如同苏轼《前赤壁赋》所形容的那样,“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贵宾席上的男男女女都为这浪漫而又哀婉的情境所感动,暂时停止了窃窃私语,男的面带忧伤,女的就泪水涟涟了,都不惜以夸张的方式来展示自己丰富的感情世界,仿佛已分别幻化为故事中的男女主角,正挽着对方在湖面上翩翩起舞。于是,杨赟和章婷也情难自抑地挽住了专家的胳膊。

杨亚男暗自感叹:白天处于工作状态的专家和晚上处于休闲状态的专家真是判若两人啊!相形之下,洪青城显得有点另类。他也有一位女联络员,但关系却似乎有些疏离,至少不够密切。座椅是活动的,其他专家和联络员都把间距调整到最小,唯独他要调整到最大。这样,联络员不仅无法与他有一丁点的形体接触,连说话也很不方便了——音乐很响,不贴近耳朵说话,对方根本无法听到,可这么大的间隔,要贴近洪青城的耳朵,必须先学会杂技演员的柔术,把身体弄得伸缩自如才能做到。这对她来说难度太大了,只好什么都不说。她回头朝院长、书记无奈地笑笑,意思是莫怪我服务不够到位,是专家不肯给我服务的机会啊!不过,这反倒使她得以心无旁骛地观看演出。洪青城从表面上看好像也在专心观看演出,但脸部的表情却始终没有变化,显然并没有进入剧情。而且,几乎每隔五分钟,就要回头扫视后排座位,目光在院长、书记、杨亚男等人的脸上一一停留,停留时间最长的是杨亚男。大家都明白,回望院长、书记,不过是一种必要的掩护,他真正想要关注的只是杨亚男一人。她是他心中常年上演的舞剧的女主角,多看她几眼,离开东海大学后的漫长岁月里,女主角的影像就会更加清晰。

看完演出回到宾馆后,杨亚男他们照例要开碰头会。一位联络员说到的情况引起了院领导的警觉——

午休时间段里,她负责“盯梢”的专家突然说想去学生寝室看看。双方商定的日程表里并没有这一项内容,而学生寝室的卫生状况也没有被列为评估指标体系中的“观测点”。所以,学生寝室就成了迎评工作未曾顾及的“死角”和“盲区”。她一下子懵了。但专家的任何要求都如同圣旨一样,是不能违抗的,她只好领着专家走向学生宿舍区,脑子里一路都想着如何通风报信。直接打电话给院领导或同事肯定不行,专家就在身旁,你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到。嗨!事先为什么就没有料到这一层,设计好紧急联络的暗语呢?长达几十页的迎评方案还是不够周密啊!假装尿急去上卫生间? 这时脱离专家的视线,恐怕会引起他的怀疑,觉得你们心虚。怎么办呢?此时的她就像打入军统内部的我党谍报员,刚刚得到消息,敌人的特别行动队侦察到我们的同志的藏身地点,马上要去抓捕。她必须立即将情报送出去,好让同志们及时转移。但她始终置身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根本想不出传递情报的方法。她心里那个急呀,直急得额角沁出香汗。

好巧!迎面走来了一位同事,两人远远地就打起了招呼。她只恨自己没有学过摩尔斯电码,不然,用左手在右臂上敲击那么几下,情报就传给对方了,那该多好哇!不过,光自己学会还不行,对方也得掌握呀!院长啊院长,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事事精明的你怎么就没想到办一期摩尔斯电码培训班,让相关人员都参训呢?噢,奇怪呀,时下大热的各种谍战剧中,我们的同志怎么好像人人都是使用摩尔斯电码的行家里手?就连刚从山里游击队来到城市的土八路,指法也无比娴熟。这可能吗?短短几秒钟内,她脑海里已经闪过了许许多多念头。

即将与同事擦肩而过了,她还没有拿定主意,不禁庆幸“余生也晚”,要是生活在战争年代,被党派去从事谍报工作,以自己的资质,只怕常常要误事的。同事哪里知道她心中正翻江倒海,随便问了句:“你去哪儿?”真是天赐良机啊!她貌似不经意地回答说:“去一下学生宿舍。”不是自己主动告知,而是回答对方提问,这就没有故意报信的嫌疑了。“我总不能说谎呀!”事后,万一专家要问责的话,她可以一脸无辜地这样解释。

情报终于出手了!她如释重负,感到浑身轻松。谁知这位同事比较迟钝,压根儿没有反应过来。她回头一看,并不见对方在用手机通话,脚步也照样不慌不忙。她的心又凉了半截。没等她想出别的招数,学生宿舍已经到了。

专家连着走访了三间男生寝室,待在寝室里的学生不多,见到专家都彬彬有礼,比平时见到她要礼敬多了,但寝室的整体面貌却只能用“脏乱”二字来形容。走访结束后,她斗胆问专家观感,专家只是令人莫测高深地说了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她知道这是一句古代名言,出自何处就不甚了然了。不过,专家引用这句话的用意,她大致还是明白的,无非是说将来要做成大事,必须先从身边的小事做起。

她把事情的经过绘声绘色地向院领导作了汇报,语言十分生动形象,但院领导却没有一个开怀大笑的,连微笑的也没有,似乎都觉得事态有点严重。 这肯定属于“自选动作”,却不知是专家组共同决定后责成这位专家执行呢?还是这位专家心血来潮,自作主张呢?如果是前者,那就是集体意志,意味着后续的自选动作有可能会接踵而来,那么,昨天以为组长大概只做规定动作,也就是一种误判了。如果是后者,那就仅仅是个人行为,不足为虑。问题是谁也说不准这究竟属于前者还是后者。他们当场作出三条决定:第一,连夜通知每个学生寝室整理内务,打扫卫生;第二,赶紧排查有可能存在的其他死角和盲区,以防专家再次进行突然袭击;第三,电告每一位教职员工,切记人人守土有责,在这我方始终处于守势的非常时期,要做到寸土不丢,光是“众志成城”还不够,还要保持对各种信息的高度敏感。电文是院长亲拟的,那庄重中夹杂着几分无奈的神态,就如同蒋委员长在“百万雄狮过大江”之前,口授电报内容,命令长江沿线的国军部队务必严防死守。

碰头会开完,杨亚男全身的骨架都像松散了似的,一躺到床上就再也动弹不得了。就在她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时,手机里传出了短信的提示音,强撑起身体取过一看,是洪青城发来的:“如果还没睡的话,来我房间坐坐好吗?”她很想答应他,但她真的已经打不起精神再去与他对话了!可以预计,这场延迟了十几年的对话是并不轻松的,况且她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现在这种困倦到极点的样子。于是狠下心来回复了六个字:“太晚了,明天吧。”

光怪陆离的梦境已经向她敞开大门了。昨晚在梦境中与他相遇了,他竟然当着众人的面给了她一个拥抱。今天还会遇到他吗?如果遇到的话,他会不会再作出非礼的举动呢?带着这一疑问,她一下子潜入到梦境的湖底,变成了受伤的鱼儿,而他则化为远处的另一条曾经偕游的鱼儿,它们都发现了对方,费力地朝着对方游啊游啊,却怎么也游不到一起。

 

十一

 

一觉睡过,杨亚男精神恢复了许多,自觉又能适应披挂上马,冲锋陷阵了。今天是评估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不知专家组会摆出什么阵法?一字长蛇阵还是八卦连环阵?哎,不用猜了,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有了前两天的交战经验,对他们的套路已基本了解,而且知道他们其实并不想痛下杀手。正因为这样,对今天的战况,杨亚男虽不敢抱乐观的态度,但恐惧感却减轻了。

今天的安排是这样的:上午,专家们查阅教学档案;下午,专家组先开会讨论评估意见,然后向学院及学校反馈。这也就意味着,真正进入前沿阵地开火的时间只有上午半天了。

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专家们上午的火力太猛,不过,工事已经构筑得相当坚固了,如果不被炸开很大的缺口的话,阵地还是可以守住的。但专家中有爆破高手,所以,缺口还是被炸开了——

担任爆破任务的专家是洪青城。他就像攻打穆柯寨时的杨宗保,虽已对敌方率兵防御的穆桂英暗生情愫,但使命所系,不得徇私,因而还是披坚执锐,奋力将敌阵捅破。他连续发现了教学档案中的两个漏洞:其一,有一份学生毕业论文,指导老师落款的时间是66日,答辩小组落款的时间则是65日。这是再明显不过的错误,因为按照流程肯定是指导老师签署意见在前,答辩小组签署意见在后。其二,有一门课程,阅卷老师在试卷上的签名和成绩登记表的签名应该一致,但字迹却完全不同,显然是两人所为。原因何在?这是专家需要深入了解的,也是当事人必须向专家认真说明的。

杨亚男有些懊恼,为自己的百密一疏,也为洪青城的不留情面。当事人很快就赶到了现场。答辩小组的组长承认自己糊涂,把时间记错了,实际的答辩时间应该是610 日。他解释说,平时往往只记得上课的时间是星期几,而记不得是几号,慢慢地就变得对星期几很敏感,对几号很不敏感了。这样,有时就会把具体日期搞错。但他知道这不能作为开脱自己的理由,所以,再三检讨说这都是自己责任心不强造成的,与其他任何人无关,尤其是与院领导无关,如果要处罚的话,处罚他一个人就行了。临走时,他紧紧握住洪青城的手不停摇晃:“千万别因为我个人的错误而影响集体的荣誉,拜托您放学院一马!”

签名错误的肇事者是一位资深教授,认错的态度也很诚恳:“对不起,对不起!因为那段时间太忙,我委托研究生批改试卷,所以试卷上的签名笔迹是他的,而成绩登记表上的签名笔迹是我的。这位研究生是正式受聘担任兼职助教的,一直协助我开展教学工作,请他改试卷倒不算违规。但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让他签我的名!我要从中吸取深刻教训,痛改前非,绝不再犯!”最后,他也请求洪青城把这看成一个孤立的偶发的事件,不要与本院的学风、教风联系起来,更不要与评估的结论挂起钩来。

看得出,他本来是一个非常自尊的人,但现在为了减小自己错误的后果,却不惜放弃固有的自尊,用一些近乎极端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忏悔之意。这倒让洪青城有些过意不去了:发现并指出这些错误是你的职责,但有什么必要把当事人召来进行庭审呢?自己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小题大作呢?动机又是什么呢?是想摆一摆钦差的威风吗?是想向你魂牵梦萦的人展示权势吗?狂妄!浅薄!他也开始自责起来。

自责中的洪青城与杨亚男的目光在各自躲闪了一阵之后正面相遇了,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目光的含意。于是,他宽慰她说:“呵呵,这类错误,我们去评估过的学校几乎都有,有的还更加严重。查不出来,那是我们失责;查出来,也只是给你们提个醒,并不想抓住它做文章,顶多是‘敲山震虎’而已。我会把握好分寸的,你不必多虑。”她则反省说:“都是我工作不够深入、细致,才造成了这些不该有的错误。谢谢你的宽宏大量,但我不能原谅自己!”看上去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心里却已经踏实了,因为他明言不再追究了。

专家组讨论评估意见时是谢绝旁听的。杨赟几次以“提供倒水服务”的名义进入,想偷听到点什么。但专家们都很警惕,她一进门,马上就停止发言。后来,组长干脆说:“这种活儿我们自己也能干,你就不必再费心费力了。”明显表现出不欢迎她潜入的意思。早上,曾有人开玩笑说:“要不在会议室里装上个窃听器什么的,以便及时掌握动态?”院长正色道:“亏你想得出这样的馊主意,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再说,又有什么必要呢?还真把自己当作谍战剧中的人物了?我先前有些说法,只是打个比方,要大家重视罢了。都给我老实点,别搞歪门邪道!”

虽然对专家们讨论的情况一无所知,但综合这三天的点点滴滴,院领导心里还是有底的,并不像专家进校前那样惊惶不安了。中午陪组长用餐时,杨赟问他:“瞿校长,我们能通过这次评估吗?”组长反问:“你说呢?”杨赟撅起嘴唇:“我说了不算,你说了才算嘛!”组长点了下她的鼻子:“要自信嘛!”分析起来,院长觉得这是可以通过的迹象。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迹象,是他“不足与外人道”的:昨晚他逐个去了专家的房间,送达了学院对专家的敬意和谢意。当然,那是以物化的形式体现的,包括少量的为专家提供交通、通讯之便的加油卡和电话卡,以及建校八十周年时铸造的纪念币——那是重达30克的纯金制品。院长事先挖空心思想好了如此表达敬意和谢意的十条理由。天哪!十条!我真是太有才了!他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在他的耐心说服下,专家最终都笑纳了。既然如此,通不过的可能性还会存在吗?

合议结束了,专家们走出会议室来进行“茶歇”,一个个笑容满面。无须他们宣布,院领导就知道评估结论是怎样的了。院长冲向前去,与组长热烈握手,彼此一句话也没说,但对方想说什么,彼此心里都明白。握手完毕,意犹未尽,院长又张开双臂拥抱了组长。杨赟在一边调皮地惊呼:“哎哟!原来你们是‘同志’哇!”院长反应极快:“那么,为了证明你不是‘同志’,你也拥抱组长一下吧。”话音未落,杨赟已投入组长怀中,当然,瞬间双方就分开了。这又是“点到为止”了。

这时,戴校长出现了,他是来参加反馈会的。早有“耳报神”向他通报了喜讯,所以他也是满面春风。一见组长他就说:“老兄辛苦了!”组长乐呵呵地说:“到你老弟这儿来打工,能不辛苦吗?”说着,还捶了戴校长一拳,状极亲热。这就让院长他们有些看不懂了。此前,两人一直互行官礼,各打官腔,彼此尊重,却略显生疏,怎么转眼间就成为亲密无间的兄弟了?见大家都有些困惑,戴校长揭开了谜底:“其实,我与瞿校长是多年的好友,为了不干扰这次评估,我没向你们透露这层关系,免得你们心生侥幸,工作做不到位。”哇塞!原来组长是我党安插在敌人心脏的“同志”啊!他只与戴校长单线联系,从不暴露身份,却默默地保护着我们,多次在关键时刻暗中帮助我们化险为夷。他的贡献比我们这些在前方浴血奋战的人要大得多呀!戴校长不愿自己的“下线”隐姓埋名,才在胜利的帷幕拉开之前,说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反馈会上,组长既充分肯定了建筑学专业的办学成效和办学特色,尤其是老师们敬业爱岗的精神,也毫不讳言建设过程中存在的诸多问题,包括硬件方面的,软件方面的,要求学校及学院及时整改,并在一个月内向国家某部委送呈整改报告。在宣布评估结论时,他很有央视那些大牌主持的范儿,故意拉高拉长声调:“经专家组认真评议,本次专业评估的最终结论是……”,他停顿了片刻,想造成一种悬念。但此时还有悬念吗?因此,当他说出“通过”二字时,现场虽也出现了他预期的欢声雷动的景象,但大家心中却并没有惊喜之感。

反馈意见中没提及学生宿舍,可以确证那是专家的个人行为。它甚至都不能算是“自选动作”,因为专家只是想满足一下自己对现在的学生宿舍的好奇心,与自己当年的住宿条件作一个比较,完全没有把它当作评估的一个补充环节。所以,对自己昨天中午的私访,他根本没有和其他专家提起。说到底,还是院领导及联络员过于敏感了。也难怪,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氛围里,专家一句无心的问话,一个无意的举动,也被大家赋予了极其深刻的意义,而从各种角度来加以猜测和分析它的不良动机。

组长最后说:“今后,我们专家组愿继续竭尽绵薄之力,为东海大学建筑学专业的发展助推。在驻校考察评估期间,我们的工作是严谨的,严格的,有时甚至是严厉的,也许在一定程度上干扰了学院的正常工作,并且有可能给老师们和同学们带来一些不适或不便。尽管这绝对不是我们的本意,但在这里,我仍然愿意为客观上给大家造成的精神压力和心理负担,向各位说一声抱歉,并通过在座的各位向全院师生员工转达我们的歉意!”现场的掌声再次如同暴风骤雨掠过原野。

反馈会结束后,组长将一份书面意见交给了院长,同时要院长为他提供五只牛皮纸档案袋。院长不知他要派什么用场,又不便问,心里有些纳闷。但想来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也就不去猜测了。这几天,他们已经猜测得够苦了,而事实最后却证明,他们的猜测都是徒劳的。

 

十二

 

晚宴的气氛空前热烈。刚刚开怀大笑过的主宾双方,现在又开怀畅饮了。

在戴校长的引领下,院领导及联络员争相向专家敬酒,敬酒的方式充分展示了中国酒文化的博大精深,时而一个一个敬,时而一拨一拨敬,时而一轮一轮敬,时而一圈一圈敬,变化不定,后手无穷。能征惯战如组长,渐渐也挡不住攻势,拱手恳请“到此为止”。而戴校长的本意也是让专家“喝好”而不“喝倒”,看到专家们都已处于下盘不稳的微醺状态,便使眼色暗示收兵,众将士此时也已伤残过半,既无心恋战,也无力再战,见主帅发出罢战指令,人人如逢大赦,简直要叩谢皇恩浩荡了。

戴校长本来还想邀请专家们去K厅一展歌喉,洪青城抢在组长前面说:“太累了,不想再动了,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这是他第一次僭越身份,代组长做主。说这话时,他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杨亚男一下。杨亚男明白,他等着自己践约呢!看来,今晚的对话是不可避免了。组长没有反对洪青城的提议,于是,相互搀扶着登车直驱宾馆。

杨亚男想回到房间稍事梳妆。她此时虽然没有征战归来的花木兰那种“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女儿家情致,却不想让差点缔结秦晋之好的昔日同窗看到酒后的自己衣容不整。但还没打开房门,洪青城的短信又来了。不用看,她就知道这是催她赴约呢。“嘿!这么心急?都已经老大不小的了,还像当年似地沉不住气。”这是她心底的声音。同时冒出的还有另一个声音:“哎呀呀,还好意思说他,你自己不也同样着急吗?不然,为什么如此脚步匆匆呢?”

没等她按响洪青城房间的门铃,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原来他一直在猫眼里盯着呢!他的一双虎目这时变成了两盏死死罩住她脸部的聚光灯,强烈的光束使她产生了一种烧灼感,灼痛了她的眼,也烧热了她的心。心已经冷了很久了,从彻底拒绝他的那天起,它就从死火余温的状态慢慢冷却下来,终于不再为情所动了。原以为留在心田的只有灰烬,谁知灰烬中还埋藏着一点火种,始料不及的重逢犹如拂过心田的春风使火种复苏,开始迸发出火星,并逐渐汇聚成小小的火球,此刻在聚光灯的照射下,它一下子就燃烧起来了。

当年,她的心不是被他烧热的,而是焐热的。那时,他的气场远没有现在强大,执着而又有些青涩。新生入学那天,她坚决不要父母陪同,一个人肩扛手提行李去学校报到。学校在火车站广场上设立了接待点,一出站,一位佩戴着校徽的男生就把她的行李抢过去,一直送到宿舍。宿舍在六楼,没有电梯,她要为男生分劳,男生却不让,一个人气喘吁吁地将杨亚男的全部行李拎上去,归置好,然后红着脸问:“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杨亚男摇摇头,没等她道谢,他就一阵风似地离开了,连姓名也没有通报。这位男生就是洪青城,他提前一天来校报到,自己也是新生,却自告奋勇地加入了迎新的行列。

上课后,他们才相互发现,原来两人是同班同学。在同学中,他们是结识最早的。因为这一层机缘,杨亚男对他也就比较关注。他很用功,课后在图书馆总能看到他的身影,而且那身影似乎总在自己背后,无论她转移到哪个阅览室,都能遇见尾随而来的他。一开始,他并不主动与她搭话,但每一回头,都能发现他的目光正盯着她。不及今晚盯得热烈,却同样专注。而当她用不解的眼神望去时,他的目光又躲闪开了,从不与她的剪水双瞳对视。后来,他们一起被选为学生会干部,接触多了,再在图书馆相遇时,他都会热情招呼了。如果杨亚男身边的位置空着,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坐下,但几乎每次都会脸红。再后来,他就经常提前来到图书馆占好两个座位,一看到杨亚男出现,马上挥手招呼她过来。她有时会过来,因为不忍拂了他的好意,有时则摆摆手,在入口处选一个空位落坐,而不肯如他所愿。这就有点故意保持距离的意思了。

她确实想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在情感上她还是一张白纸,她只愿意让一个人在这张白纸上涂抹上颜色,而他似乎还不是她认定的那个人。而且,她希望那个人能出现得晚一些,因为她想好好读书,暂时没有时间为他分心。她当然看出洪青城在有意接近她,既然不想接受他 ,那就不要太接近吧。尤其是发现洪青城已经开始采取一些意在取悦她的小动作以后——

在图书馆自修的中途,她去了一下洗手间,回来后一看,双肩包变得鼓鼓囊囊的,里面给人放进了不少女孩子爱吃的糖果。周边除了洪青城外没有其他熟人,她将问询的目光投向他,他却一脸的若无其事。这样的事连续发生几次后,引起了她的警惕。她正面问他,他一口否认,还故作天真地说:“会不会是天使所赐?”这让她更加肯定是他所为,因为她早已过了相信童话的年龄。

图书馆里有个小书店,一天,她看到一本自己很喜欢的专业书籍,便想买下来,但一看价格,竟要八十多元,这大大超过了她的经济承受能力,只好重新放回书架,怏怏离去。就在这时,她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从一旁闪过,当时没有在意是谁,但第二天,她想买而没买的那本书就横躺在了她的背包里。莫非真有天使暗中怜她助她?不可能!一定又是洪青城!她一口气跑到他面前,强塞给他八十元现金,一言未发便掉头而去。他嘴里嘟囔着“这是干什么”,却再没有勇气否认那是自己的杰作了。明明是助人为乐,却像初次下手就被当场抓获的窃贼一样满面羞色。

她开始回避他了,就像当年回避邻家大哥黄志刚那样。晚自修结束了,他想送他回女生宿舍,她却借口还要弯一弯别处,不愿与他同行。但她七拐八弯地回到宿舍门前时,却常常发现他就像甩不开的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学生会组织活动,事先知道他会参加,她就会找理由请假。在不知道他参加的情况下,到场后发觉他在,她也会尽量离他远一些。周末他打电话向她借小说书,因为她是全班闻名的小说迷。她没有办法拒绝,又不想亲手交给他,增加他一心想制造的单独见面机会,便将小说书放在楼下宿管阿姨处,然后电告他去取。但他其实并不爱读小说。在一次小型学术沙龙里,偶然谈到某部他借阅过的侦探小说,她很想听听他的高见,他却面红耳赤地始终保持沉默。这让她非常失望。以后他再借书,她就一口回绝了。

但他并没有因为她的疏离而放弃追求,虽然他早已意识到,她的心扉有可能永远不会对他开启。他决心为校园内所有单相思的男同学树立一个“锲而不舍”的典型。他继续甘当她的影子,哪怕她对影子视而不见。就餐时,他早早地来到食堂排队,排到窗口后就站着不动了,恭请后面的同学先打饭菜,等到她出现,他会不顾众人讥诮地硬把她拉向前来,然后自己再排到队伍的最后。课后去图书馆的路上,雷阵雨突然袭来,正当她犹豫要不要躲避时,一把撑开的雨伞及时送到了她手上,而他自己则一头冲进瓢泼大雨中。第二天上午,她想把伞还给他,他却没来上课。一打听,原来感冒了。她第一次主动打电话问候了他。电话的那头,听出她的声音,他嘶哑的喉咙立刻就激动得颤抖了。

一度,他甚至希望夜间的校园里能窜进两三个歹徒,他们不想劫财,只想劫色,而他们的首选目标就是她。正当他们试图逼近她时,他大喝一声从黑暗中现身,略施拳脚就将他们打得抱头鼠窜,而惊魂未定的她一下子就扑入他怀中。但这样的“英雄救美”的机会始终没有来临,只是在他的想象中不断变换场景和丰富情节。

不过,替她解围和挡驾的机会,他还是得到了。课堂上,老师想请一位同学对某座世界著名建筑物进行评点,目光在教室里转了一圈后,落在了她身上。而她正因听到父母双双下岗的消息而心神不宁,刚才没注意听老师所介绍的背景。见老师属意于她,不禁有些慌乱。这时,他猛然站起说:“老师,我研究过这座建筑,还是我来说吧。”他结结巴巴地说到下课铃响,但显然他此前对这座建筑所知不多。学生会想组织一次大型文艺演出活动,讨论分工时,主席把布置舞台的任务交给了她,而她那几天不巧扭伤了腰,无法身先士卒搬运道具等等。就在她面现难色时,又是他主动请缨:“我这方面的经验比较丰富,我来干更加合适。”

类似的事情虽然十分细微,但屡屡发生,使得她对他的好感不断增加。她觉得,他还是很有担当精神的,至少是愿意为她担当的。而且,她渐渐发现,他除了勤奋外,在建筑学方面还很有秉赋。到大三时,他的学习成绩已成为全班之冠,她无论如何努力,都只能望其项背。她对他的好感开始由量变向质变转化了。加速转化过程的是大三暑期的一次大学生夏令营活动。

这次活动是团省委组织的,参加的都是各高校的学生会干部。一天,他们结伴去森林里采蘑菇。这时,她已经乐于与他一起行动、包括单独行动了。一路他都为她介绍蘑菇的种类以及识别毒蘑菇的方法。哦,他的知识面竟这样丰富!她好生佩服。雨神这时又不期而至了,他拉着她的手奔向附近的猎人小屋,那是细心的他一开始就侦察好的避雨及避难处。她的衣服都淋湿了,贴在身上不仅难受,还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体形,让她感到十分难堪。所以一进屋,她就蜷缩在屋角,唯恐落入他的视线。他赶紧用木柴生火,火焰熊熊燃烧起来以后,他对她说:“脱下衣服烤烤吧,我先到外面去。”外面雨依然下得很大,她很想说:“不用了,转过身去就行了。”但没等她说出口,他已走到屋外了。待得她将衣服烤干,喊他进来时,比落汤鸡还要狼狈的他已经冷得浑身发抖了。

雨终于停了,回宿营地的路上,她心里多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当他再次拉住她的手时,她表现得非常顺从。他的手仿佛有导电的功能,将电流不断传输入她体内。她很喜欢这种感觉,愿意它能一直绵延下去。夏令营结束后,他鼓足勇气请她去看电影,她也欣然答应了。一切都朝着他们共同期望的方向在发展,尽管他还没有正式向她表白,但在同学们眼中,他们已是一对彼此心照不宣的恋人了。他对她是“一见钟情”,而她对他则属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

但就在他们将捅破那层毫无意义的薄纱时,她父母来电急召她回家。后面发生的事情她不想再回忆了,尤其是在与他久别重逢、单独晤对的此刻。她永远也忘不了的是,当她说出自己的决定,要他另觅一位更可爱的女孩作为终身伴侣时,他的表情是那样痛苦,眼神是那样绝望!他曾试图让她改变决定,但用尽各种办法她都不肯回心转意。他恼恨地说出一句“你真是铁石心肠”后决绝而去,望着他的背影在似血残阳中远去,她泪落如雨。

现在,穿过漫长的时空隧道,他又站在了她面前。依然情热似火,岁月的风尘却已在他的鬓发上留下几点霜花,虎虎有神的眼睛中也掺入了一种名叫“沧桑”的东西。说什么呢?两人竟都有“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其实,什么也不用说,彼此胶着在一起的目光已经诉说了一切。

他点燃了她心里的火球,而他自己连眼里也满是火团了。忽然,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她,然后俯首吻向她有些干裂的双唇。她闭上了眼睛,等待那销魂一刻的到来。噢,这样的场景本该十几年前就上演了。那天,他把她约到校园一角的白桦林里,涨红着脸想对她说出埋藏已久的心声,她作了一个“休止”的手势,不让他启齿,但脸色却变得格外娇羞。这鼓励了他。于是,他就像现在这样情不自禁地向她吻去。那时,她的双唇是多么圆润红艳啊!就在快要触碰到的那一瞬间,她的传呼机响了,呼叫她的是母亲,而且连呼五遍。她的直觉是,家中一定遭遇灾难了!本该非常甜蜜的初吻也就因此而中止了。如今,挟着十多年的思念与渴求,他们的嘴唇终于粘合在一起,却不尽是甘美,而多少带有一点苦涩了。

这是他们跨越了一个世纪才完成的初吻。由表及里,由浅入深,他们吻得那样忘我!虽不专业,却很恣肆。渐渐,他不满足于舌尖的搅动了,右手伸向她上衣的纽扣。她依然没有阻止。然而,当他准备将舌尖的用武之地转移到两座雪山之间时,她却猛一激灵,用力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喘息着对他说:“别,别这样!我们都冷静一下好吗?”他不甘作罢,试图再度将她揽入怀中,她却拼命抗拒了。

事后,她问自己,你不是同样渴望与他身心交融吗?为什么在冲刺之际突然止步并退却呢?是顾忌与黄志刚的婚姻关系依旧存续,担心突破长期固守的道德底线吗?不!她并不想为黄志刚守节!她虽然绝不赞同性观念相对开放的新潮人物的作派,但在这样一种特定情境下,与自己所爱的人肌肤相亲,她并不觉得是太大的离经叛道的事情。那么,她究竟顾忌什么呢?她顾忌的是他此时的身份啊!他的身份是前来评估自己学院的专家,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手中握有决定自己及学院前途的权力,如果在评估结论宣布前与他发生肉体的接触,那就多少带有一点“色贿”的意味。而今,在他的鼎力支持下,评估顺利通过了,倘若她向他投怀送抱,并一同翻云覆雨,不就难以避免以身体回报的嫌疑吗?

迫使她退却的不是对婚姻的愚忠,而是对使命的痴守!她不想让他对自己所肩负的使命产生半点误解,她不想让他们重新激发出来的真爱沾上半点灰尘。她在心里对他说:“等着吧,等到我们身份恢复平等的那一天,我会把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给你的!当然,那时我也应该恢复了自由。”

 

十三

 

专家组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所被评高校,院长、书记、杨亚男一众人等去机场为他们送行。送别的场面不算热烈,因为主宾心中都滋生出了几丝惜别的感伤。三天的朝夕相处,使他们不仅彼此增进了了解,还建立起一种难得的信任。想想自己一开始把专家作为假想敌,不遗余力地加以防范,后来却化敌为友,站在了同一条战壕里,齐心协力地为建筑学专业的发展垒土奠基,杨亚男欣慰地笑了。

洪青城似乎并没有因为她昨晚的退却而心有慊慊。看上去他的气色比前几天要好得多,不能说红光满面,但完全可以用“润泽”二字来形容。联络员问他原因,他说是昨晚睡得特别好的缘故。其实,真实原因只有他与杨亚男知道。杨亚男暗笑他当着自己的面撒谎,却不便揭穿。她看着他,眼神温柔极了,仿佛想通过眼神的交流把自己的心声传递给他。他是评估专家,不知他对自己昨晚的行为如何评估。如果让她作自我评估的话,她觉得是没有失当之处的。但愿他理解!哦,他好像读懂了她的眼神,朝她使劲点了点头,而脸上的笑容也愈加灿烂了。

走到安检门前,五位专家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各自取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交给联络员说:“这份材料务请等到我们登机后再打开看。”飞机准点起飞了,大家好奇地打开档案袋,里面装的竟是那套价值不菲的校庆纪念金币。组长交给杨赟的袋子里还有一张便条:“昨天我们集体讨论决定,这份特殊材料我们就不带走了,因为我们已带走了你们的真诚心意。这就够了!谢谢你们的盛情款待!友谊长存!”

杨亚男想起了组长在开幕式上的致词,他请求大家对他们的工作态度、工作水平等等也进行一次评估。仅凭眼前他们精心制造的这起“档案袋事件”,大家就会给他们全票通过哇!由此她又想到,专家组这次进校评估的是建筑学专业的办学质量和办学水平,但在这个过程中,所有相关人员的品行、品性、品德,实际上也在接受一次评估,自己也不例外。

手机又在坤包里振动起来了,来电显示是黄志刚本人打来的。她掐掉了,心里却鼓声咚咚。他又在玩什么花样呢?噢,不管怎么样,今天也该去医院看看他了,你毕竟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嘛。她清楚,眼下还不能和他摊牌,不仅因为他伤病在身,而且因为说服父母和女儿的时机尚未成熟。她设想,不久的将来,如果他同意分开,她不光将净身出户,还会签下一张字据,几年内连本带息还清他当年为父亲治病的全部费用。

她知道,要他放手不会那么容易。但她经历了这次评估以后,对再艰难的事也无所畏惧了,用书记的话来说,“连评估那样的硬仗都打赢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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