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期  
      实力
迷津
高晓枫

 

 

吴莲重又出现在罗恩镇,是二十三年后的初冬。

我们瞧见空置已久的房内突然闪现灯光,是在吴莲回来的次日,不,也许是当天。要知道,罗恩镇这个封闭衰退的小镇,留下的大多是孩童和老年人。我们这些睡眼昏花上了年纪的人,憋尿从床上起来,朦胧中看到的,只是窗玻璃上依稀的白光。很快,冬的寒气,又把我们逼回温暖的床。所以,我们并不清楚具体的时间,只知道,当晨光又重回眼前时,吴莲已经在那里了。

长居罗恩镇的人,都会记得这幢关闭多年的老式民居。二十三年前,热烈的酷夏中午,年仅十九岁的吴莲突然消失在河边的石级。每年的六月至九月,都是整年里最为慵懒的时光,几乎所有的罗恩镇人,都习惯了那种缓慢的、不急不躁的生活。于是,炎热时节,最少要到午后两点整,沉睡的人们才会从梦中苏醒,伴随着懒腰和哈欠。仿佛,觉永远睡不够,日子永远那么绵长。

我们大约能够记得那天,也就是夜幕降临前的情景。

吴莲的父亲吴烁,从深沉的酣眠中醒来时,已近傍晚。由于肺结核病,吴烁很早就从印染厂病退。年轻时,他身段颀长、外向开朗、灵活能干,却没能使此后的半生顺风畅意。换句话说,他的时光,其实应该从四十五岁病退的那天正式算起。之前,他不停辗转于家和数所医院,多年的积蓄也因病体拖累逐渐扫空。当热烈的顽疾终于经由医治和调养所控制,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比吴莲大一岁的兄弟,却因急性脑炎不治突然辞世。紧接着,他的女人,吴莲的母亲,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也在两年的抑郁中先他而去。从此,吴烁性情大变。

平时,他总是睁着他那双蒙眬的睡眼,从卧室到堂屋,又从堂屋到灶间,仿佛这些行走,能让明亮的过去重回;不走动时,他缩在竹藤椅上,沉默、寡欢,死沉沉地盯着前方某处。即使有邻居或旧同事串门,他也难得集中心神。天长日久,前来看他的人日益减少,他也愈显得孤僻怪异。

吴莲长得不算漂亮却很秀气,椭圆的脸,狭长清澈的眼睛,外加小巧上扬的嘴唇。当时的同龄女孩,多喜欢飘逸,以蕾丝花边、泡泡袖点缀的碎花长裙,配上一头乌黑的长发,唯有吴莲,却固执地剪成短发,棉布及膝旗袍加身。她在遗传父亲脸型的同时,也遗传了母亲的丰润和安静、沉默的个性。在罗恩镇这个相对狭小、封闭的小镇,吴莲显然独立又有主见。

她在镇上的杂货铺帮工。杂货铺在百货店西首十几米,坐落在理发店和药店中间,铺里经营各种碗盆瓢筷之类以及旧书的买卖,由于品种繁杂需求众多,生意远较想象的好。无人光顾时,她就坐在柜台前看书。每个留意的过路人,大概都会记得那扇旧木门,吴莲镶嵌其中,形成一道幽静奇特的风景。遇上休息天,吴莲通常待在家里,做家务,偶尔也读书,写写那个年岁的女孩才会摆弄的日记。她与所有人,都保持一种平常温和的感情,对父亲,长久以来既不疏离也不热烈。

我们要说的,正是那个傍晚,其时的吴烁站在家门前,望着西边天空整抹的艳红发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脸始终呈现一种茫然若失的神情,直到桥对岸的水果摊传来大声的吆喝,才似突然清醒。他朝门前的澄河深深叹了口气,叹气声与往日不同,怨愤从中消失,代替的是无限惆怅。将目光抽回来时,他注意到河沿边的脸盆,午睡前的时光依稀掠过脑海——

当时,吴莲正端着这只翠绿色的脸盆,慢悠悠地从堂屋出来,经过他身边时,她不说话却奇怪地咧嘴笑了笑,微笑不针对任何人。他的手攀在楼梯扶手上,同往常一样,只是望了眼她淡紫色的背影。门在她身后很快地合上,他回转身,步履缓慢又无精打采地上楼。

现在,他在河边重又见到这只翠绿的脸盆,脸盆在暮色来临前,发出灿烂潮湿的绿光。他打着呵欠,伸着懒腰,神情恍惚地朝石级走去,脑袋里充满刚刚睡醒的混沌和虚空感。

脸盆中是他昨晚换下的裤子和已经破了好几个洞的白背心。吴烁弯下腰,拾起脸盆,嘴里咕哝着:衣服洗完,竟然脸盆都忘了拿进去。也就在那时,他突然发现,衣服干燥得似根本没有下过水。他抓起白背心,又将盆底的衣服翻上来查看,一股不祥缓慢地从心底浮上来。他急匆匆回家,从天井到堂屋再到卧室。可是,没有任何人回应他,只有他战栗的叫唤回荡室内。

其时的澄河,由于酷热,水位已明显下降至少三个石级,近河岸处,青苔正热烈地生长。河水日积月累无声的冲刷和浮苔的包裹下,草绿色的石块温软光滑。远处,大片朦胧的红光散落河面,这些细碎的光,触得吴烁睁不开双眼。他的心开始凶猛地跳动,衣服脸盆都在,吴莲人呢。

那天的吴烁,留给我们的最深印象,是穿着满身破洞的汗背心和灰色短裤沿街寻找吴莲的场景。他不相信她失足落水,年幼时吴莲就学会了游泳,最大的可能,就是上班或上街了。可是,又有什么样重要的事情,连拿脸盆回家的空隙都没有?

那年罗恩镇的夏天,是我们眼里最为哀伤的时光。如今活着尚未离开的那些人,几乎都看到了吴烁满街晃荡的身影。他站在街头,一遍遍地来回走动,印染厂、镇卫生院、早餐店、百货店、杂货铺、理发店、药店、供销社、派出所,甚至挨家挨户去敲门,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失望的答复。

知晓事情原委的吴烁同事,协同年轻的百货店员和杂货铺老板,当晚自发组织了一支队伍,同时借到了一艘小型木板船,尽可能地循河道往远处搜寻。他们不相信浅显的澄河将吴莲吞没的可能,也许应该说,他们更不相信年轻的吴莲就此死去的事实。

真正的澄河,远不如他们想象的那般表浅。东西方向延伸的河道,成湖前汇聚大量的分支,灰沉沉的天空底下辽阔无边、深不可测。随着救援人员愈来愈疲惫,吴烁也愈来愈绝望。打捞两个多小时的队伍终于以失败收场。整夜没有睡觉的吴烁,天一蒙蒙亮,又恳请人们进行第二次打捞,烈日底下,那些脸都晒成了朱红色。困倦与失望,最终让所有人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那就是:吴烁失去了他唯一的女儿,而罗恩镇年轻的男孩们,丧失了拥有心仪女孩的可能。

这已经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二十三年中,很多人离开了,年老的那拨,有些也已经死去,其中包括吴烁。他重复他女人的命运,从忧愤到抑郁而终也不过数年。那几年,他几乎很少外出,除非购买必须的日用品和菜蔬食物,终日活在另一个别人无法想象的世界。

直到,这幢房子彻底沉默下来。它似乎默认了孤独的命运,终日与尘埃为伴。

 

 

很多人知道,罗恩镇是个古老的小镇,可更早以前,它有着密布的水域和丰沛的人流。人们在老式的民居里居住、繁衍。这里少有外地人,大家都说着当地的方言,行为也无异于他人。作为老旧的小镇,它有着绵长的石板路、粗壮的廊柱、幽深的弄堂和石巷,四合院般的居住群更是充斥在镇上各个地段。热烈而骚动的外表底下,罗恩镇其实有颗寂寞的心。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出现半空时,小镇便开始新的喧闹。

人们总能听到小商贩高声的吆喝和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踩动时清脆的咯噔声。随后,叫嚷声、脸盆的撞击声、孩子的哭闹声、犬吠声此起彼伏。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站在石级边洗漱,路过的熟人则报以微笑,羡慕他们先天便捷的地理位置。

澄河贯穿整个罗恩镇。循西至石板路尽头,两岸的距离倏然变得宽广,不时插入的支流,承载了罗恩镇第一个印染厂持续广阔的命运。往东,途经大量的路边摊位和民居,老旧的镇中心小学赫然在目。

这里所叙述的,是罗恩镇老街的中央河道,横贯东西的澄河,将老街分为南北两部分。南方沿街的房屋,几乎是翻新的砖房,与弄堂敞亮的入口、各种商店的各式店面,构成整个小镇阳光清寂的形象。站在百货店前北眺,整排的老式木结构房伫立对岸,它们稠密地陷落于喧嚷的闹市,不合时宜地独处。南方湿润的水汽,早已将原木淡黄的内里,统一滋养成了深黑色。这些深黑色的木屋,按照当时的习惯,又有几乎相同的构造:右下是正门,左上是格子窗。跨过正门门槛进屋,一堵灰棕的木墙将内室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是堂屋,长条桌紧贴墙身,其上供奉着祖先或财神的牌位;后半部分则是灶间,用来烧火做饭。西墙根处,多是带门的楼梯,向上倾斜覆盖堂屋的近四分之一空间。木楼梯已经使用多年,沾染上陈旧与死亡的气息,一俟踩去,便会发出咯吱咯吱长而孤独的叹息。二楼的卧室坐北朝南,除去寻常人家的雕花大床,披着相同老旧外衣的零碎樟木家具散布房间各处。富裕人家,偶尔会有第三层结构:阁楼。阁楼挺立在屋脊最高点,鹤立鸡群却可有可无,最多用来放置多余的家什。

若留心观察,会发现这些成片状延续的木结构房的底楼和二楼间,有大幅倾斜的瓦片群。这些瓦片群覆盖在门梁与廊柱上端,形成一道坚固的遮雨棚,无论雨雪,这里始终晴朗如初。然而,它最大的劣势在于:遮挡大量的阳光和雨露,使这片地域始终处于幽暗中。二楼的格子窗显然比底楼大数倍,双开门,有着类井字形结构和黑洞般的阴森,其下的外墙面,几枚铁钉细长的尖端牢牢侵入,遗留部分相互缠紧铁丝。色彩、粗细不等的电线,懒懒散散地掠过半空,高远地又不可一世地凌驾澄河之上,把小镇陈俗自然的一面,以张扬的姿态毫无保留地显泄出来。

1985年,罗恩镇第一条新街的拓现,预示了老街道不可预料的衰退命运。三种不同材料不同质地组成的新兴街道的起始处,正是那些老式木结构房与石桥的交汇点。由水泥浇灌而成的新街,其宽度更是老街的三倍。很快,水泥路以嘹亮的形象和高昂的姿态,压过了吭哧作响的青石板。作为小镇不可或缺的组成和被遗忘部分,这些木结构建筑,从此以更为沉寂幽暗的形象存在。

自西向东由石桥起始处数,第七幢即是吴莲的家。与其他房子相比,铜锁和铁丝锈迹斑斑,近青石路的门板上有许多灰白色霉斑。每次打开或合上,缺油的门轴便吱呀作响。

我们清楚地记得,吴烁的死是在开春二月,雪融化不久前。天很冷,即使距离死去已经半月,尸体仍与活着时同样:虽形销骨立,肤色苍灰,然五官端正,衣裤齐整无异味。

敬老院的瘸腿孤老头,遵罗恩镇政府领导的要求将吴烁埋葬。就这样,这个从小无父无母无兄无弟的孤寡男人,将吴烁收进事先准备的廉价棺材,草草埋葬于向北处那片荒芜的竹林。此后,他彻彻底底洗了个澡,又去政府楼领取了奖励金,并用这钱买了不少好酒。

似乎,他的洗澡对于吴烁是死的终结。而吴烁生前与家人分离,死后也一直没能葬在一起。简陋的坟包,细窄的木板上几个歪歪扭扭的红漆大字,证明他曾活过。“吴烁之墓”这四个字,还是孤老头央求别人书写的,名字写法正确,为罗恩镇政府人员提供。

吴烁去世后,这栋房子便正式成为孤居。门上没有“奠”字,周围也没有花圈。

即便故事从头到尾充满悲伤,却因其独特曲折,蕴含诡异,被罗恩镇人口口相传。也许,这是公家出面的结果。邻镇看热闹的人不远长路赶来,经由门缝悄然窥探,可是除了发霉的空气、无处不在的灰尘和对阴森可怖的想象,再无其他收获。

 

 

所以,当罗恩镇的第一缕曙光自东方升起,我们从酣眠中醒来,透过窗玻璃,突然望见那消失已久的吴莲时,你们以为,我们心里会想些什么?

站在二楼窗前,双眼凝视澄河的吴莲,其姿态,容易让我们想起久已去世的吴烁。吴烁连同他的女人以及儿子早已消失,只有他的女儿,阴魂不散地重回。相较青春时代,吴莲年轻的面孔已成回忆,满头的黑丝也演变成蓬乱生硬的齐耳短发。她的脸无比消瘦:细窄的腮帮紧贴颧骨,下巴尖削,显得眼珠大而稍凸;苍白的嘴唇紧抿着,嘴角微垂。她倚着墙,手中拿着块抹布搁在窗台,抹布的颜色与木框相差无几。穿着黑外套,她似乎在沉思,眼神淡漠呆滞,整张脸呈现雕塑般的沉静。后来,仿佛是什么声响中断了思绪,她回头去看,随即伸手关窗,关窗前,她又警惕地朝四周张望了一番。

这是再次回到罗恩镇的吴莲,留给我们最初的印象。

心目中,那个值得咀嚼的女孩形象已悄然死去,迅疾覆盖脑海的,是另一个不拘言笑的中年妇女沧桑的面孔。她和罗恩镇普通女人毫无区别,甚至可以说,比平时随处可见的女人多一份世故和老成。

紧接着的几天,吴莲从早到晚打扫着这幢封闭多年的老宅。她用大桶的清水冲洗灰尘、蛛网和残留的过去,楼上楼下的污水,犹如灾害般奔流迁延,最后,以缓慢的姿态滑入澄河。

吴莲恐怕早已注意到,这条曾经清澈的河流已徒有虚名。它被各种污物、下水道的排水填充,印染水在其中更是起着不可磨灭的功劳。过去二十多年的虚假光阴,那些顺着隐蔽管道缓缓排放的废水,终于做到让澄河发绿发臭,并使所有水生物绝迹。

打扫,持续了两天两夜。这两天两夜中,吴莲几乎没有歇息,每到晚上,她的身影就映现在窗玻璃上。灯光的橙黄使得扑朔迷离的夜沾染上似真似幻的气息。

自吴莲到来的那天起,对屋子固有的神秘印象,使所有人畏惧不前。廊下住着很多人家,遗留的多是老人,而且是死了丈夫的寡妇,她们坐在家门前,端着饭碗,边吃饭边用彼此相邻数十年才懂的手势和眼神,进行沉默的对话。习惯搬弄是非的女人,则大声地用唯恐吴莲听不到的声音,肆意谈论这幢房子的过去和它的将来。

倔强而奇怪的吴莲,却执意让门开着。她坐在梯肚边,透过半开的深黑色木门,窥视外面的世界。

吴莲终于以泰然的姿态安身罗恩镇,是在两周后。期间,很多人瞧见吴莲顶着她那头过时凌乱的齐耳短发,频繁进出政府办公大楼。奇瘦,眼眶凹陷,双眼微突,眼神淡漠而警惕,使得整张脸充满难以接近的防备表情。第三个礼拜,花圈店便悄无声息地正式开张。

花圈店如何成为她谋生的手段,我们一概不知,直到看见她出售自己制作的阴间物什,仍不免惊诧。登记在册的白底黑字时刻提醒着我们,她的经营范围包括所有与死人有关的东西。她像在和时间赛跑,妄图跑到更前方。也许,她已经超越了死亡和时间,所以,她停下来,开始顾盼等待。

没有所谓的店门,也没有所谓的招牌,甚至没有“花圈”、“纸钱”、“殡葬”这样的字眼。她坐在藤椅上,腿上铺一块碎花布,放几张黄纸或银锡箔纸片,折完的纸钱和元宝则放在近旁的藤篮内,篮子底部铺着张旧报纸。她动作娴熟,一看就是努力过很多年的手势。

那些由纸花缀成的花圈,被放置在堂屋中央,色泽柔美清丽,盛开得大而灿烂。可是,它毕竟与死亡、不祥有关,所以,即使再美,也失掉了夺人的娇艳和诱惑。

花圈的存在,为暗淡清冷的气氛增添了些许的温软。吴莲时常做一会儿,又发会儿呆。白亮的光线远远地从门外斜射进去,刚好落在她脚前的空地上,她的脸,便于阴影处呈现某种奇异的走神状态。她的瞳仁缩在眼球中,像被追捕的鸟雀的眼睛,黑而易受惊吓。当然,这种状态不多见,大部分是她抿着嘴,失神的病态表情。走道晦暗寂静,对岸的老街却喧闹非凡,来来往往的人流,依旧踩踏着数百年来坚硬如初的石桥。那些人在桥面稍作停留,眼神掠过这幢老屋,随即转往他处。

事实上,整个罗恩镇,又有谁不知道吴莲的花圈店呢。她的离开和重回,她的兄弟、母亲的相继离世,吴烁孤寂的结局,已是人尽皆知的公开秘密。或许,只有吴莲不知道。回来那天至今,她从未向任何人打听过任何事,仿佛,往事早已沉积,与她无关。

花圈店的营业不定时。有时清晨,有时中午。等到下午四五点钟,上班的人差不多都买菜回家了,吴莲才关门去菜市场。谁也摸不透她为什么总挑这个时间,她的家,和新市场不过几十米的距离,拐个弯很快可以到。另外,这钟点去采购,鲜活的菜差不多都已被挑尽。吴莲看起来却并不在乎,每天,她都会装着满满的鱼肉菜蔬回家,更多时候,会买回大袋的水果。

吴莲成为议论的对象,早已不是平常事,关于她的消瘦,也屡屡被人提起。作为空余的谈资,小贩们尖利的目光,总在她身上游走。他们以不肯饶恕的口舌,谈论着罗恩镇这个奇怪的女人:谁说瘦人没有好胃口?看看吴莲。的确,吴莲几乎每天买菜,满篮的菜当天最多隔天就被消化掉。

这个女人的胃口简直惊人!小贩们说。

留意吴莲的衣着,我们就知道,这些小贩们的惊讶毫不为过。寒冷天气,羽绒衣庞大的体型,并不能增添肌肉和活力。吴莲应该让自己的头发养长些,这样,就可以将长发盘在后脑勺,苍白的脸看上去会清爽点,也会显得丰润点;或者干脆将头发剪得更短,让五官清清爽爽地显露出来。显然,吴莲拒绝任何改变,就像当初离去的决然。齐耳短发,毫不犹豫地遮挡了双颊,于是她的整个脸庞,便只露出中间的狭长地带。这狭长的区域,最醒目的是扁而薄的嘴,由于寒冷,没有丝毫血色。若逢雨天,吴莲撑伞走在雨中,摇摆的身体如同枯瘦的枝干摇曳。

我们时不时地想象,这个孤单的女人,有过怎样的二十三年?这真是难解之谜。我们通常会想到她冰冷的被窝。无可否认,我们经常在这种想象里难以成眠。她的花圈店,她消瘦得没有肉的脸颊,那对阴沉的眼睛,甚至她的夜晚,应该区别于罗恩镇众多普通人家。所以,即使半夜都亮着灯,橘黄的灯光能增添温暖,大概也比黑暗中的月亮更为清冷。她将窗帘布拉上,透过格子窗的缝隙和世界的虚空,碎花布细致精密的纹路试图模糊我们的眼睛。

我们彼时眼中的形象,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替换了。

 

 

吴莲的生活,看似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到这年夏初,差不多过去的大半年时间,足够让人习惯她的存在。 二楼南窗,吴莲的衣服总是垂挂在外墙的细铁丝上,湿漉漉地等待晒干迎风飞扬。她站在窗棂前,双眼专注地凝视前方,很难说出她到底在留意着什么。呈梯队状匍匐排列的黑瓦?我们在黑洞洞的室内窥看的脸?抑或,罗恩镇明亮的天空?

可吴莲似乎很喜欢雨。雨天,她会站在窗前,眼里除了雨帘再也没有其他。淅淅沥沥的雨滴,使她完全不必在乎面对什么人的目光。我们对雨的厌恶和抱怨,也完全不能影响她。

罗恩镇地处浙北,浙北地区的小镇,常年经受雨水的滋润。盛夏来临前一段时间,每个角落开始充斥黏稠、潮湿的气息。紧接着的梅雨时节,罗恩镇整日整夜处于闷热中:大量的水汽从青石底下外渗,近墙根处,草绿色的苔藓以无法预料的速度迅速生长,门板和木墙由此布满灰白色的霉点。没有风的时节,空气像凝滞的液体缺乏动力。

吴莲来到百货店,迎着众人的目光,买了一顶白色长方形蚊帐和一台崭新的台式电扇,她在百货店滞留了非常长的时间,几乎买足了当前生活所有的必需品,甚至于清热解暑的茶包。对于店员的推荐,她既没有表示接受也没有表示拒绝,总之用得最多的不是嘴巴而是肢体动作。对每一件感兴趣的东西,她只用手指点。付完钱,她一趟一趟地将东西搬回家。也没有谁主动提出帮她一把。

花圈店的生意在炎热中起伏不定。从吴莲默不作声地做起花圈,老街尽头的那家殡葬店生意就非常惨淡。遭逢丧事的人家,都会往吴莲处跑。要价低廉,手工精细,以及出租的崭新冰棺,是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更重要的是她在人们眼里怪异的形象,即使为了这个形象,人们也愿意接近她。

他们通常看到她坐在藤椅上,白上衣,双排扣,腰身处有明显的褶皱,脚上是方头皮鞋,皮鞋头由于长时间的磨损毫无光泽。她的脸埋在一堆花圈、黄纸钱和锡箔元宝间,半明半暗的长脸上,映照着花圈淡薄的灿烂和锡纸元宝虚假的光亮。她通常不起身,即使再多人来,也表情冷淡地坐在那里,除非不得已,跳跃的眼神避免与人直视。简短的谈话一结束,她会站起来送客,用意直截明了:你们的要求我都懂了,留下定金就可以。她仿佛坚信言多必失的道理。

提到她的怪癖,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她从不让人踏足那堵墙。

那堵墙,将底楼的空间分隔为前后两部分。越过门槛可以看到,正中靠墙处有一张发黑的空无一物的红木长条桌,桌脚左侧是从后半间笔直向上延伸的木质楼梯,楼梯在墙边形成一个狭长斜形的梯肚,盛放各种大小不等、规格不一的花圈雏形。各种淡黄的竹茎或铁丝箍成圆环,成放射状连向中心;有些模样小巧已经完工的样品,则悬挂在墙侧的铁钉上。黑乎乎的木板墙与冰白、淡紫的花朵,不太协调却又完满地融合。藤椅坐落在其中。一扇红漆剥落的过道门,经由长条桌右通往后半间。

曾有位好奇心十足的女人,经半开的过道门往内窥视,还没看清里屋的摆设,就被吴莲一把推开。那里没有你要的东西,吴莲朝对方狠狠地瞪了一眼,用冰冷的语气回绝道。她将门重重摔上,埋葬秘密般把一切都封锁在身后。因为这件事,此后的猜忌更如纸钱般疯长。

生老病死,是为人生存的规律,罗恩镇人也同样。1985年的罗恩镇,已实行火葬,几乎所有人去世,都被运往县城殡仪馆焚烧。死后到焚烧这段时间内,尸体被允许停留家中几天。所有人家都想方设法,试图让死者以最好的方式得到安息。他们请来鼓乐队通宵吹奏,让唢呐凄冷悲哀的曲调回荡人世上空。据说,阴间的路黑暗艰辛,而床底下彻夜不熄的长明灯,将为死者照亮前方的路。

罗恩镇的风俗习惯,皆是如此。我们在落后的同时,不一定迷信却更为传统。我们遵从上一辈传下的规矩,深信这个世界有天堂与地狱之分,端端正正执行的同时期盼转世重新为人。我们甚至相信,若整个世界被污染,死亡,能够清洗这个被污染的世界。

每次丧葬停灵时,我们所有这些老人,都会待在死人旁引声痛哭。床底的长明灯不灭死者不埋葬于土,我们就必须跪在旁边哭泣不止。这些泪水想当然地发自真心,只要想到自己不远的将来就不免落泪。而在我们的引领下,到访的亲戚朋友无不摧声哭泣。据说,泪流得越多,表明阳间亲人的悼念越重;对阴间男男女女的爱越热烈,死者在阴寒的地狱前行的脚步愈坚定无畏。

其实,我们都已经老了,老得能够看透这个世界。我们对伪善、忠诚、感恩、孝道一清二楚,生前身后那种真实或者虚妄的繁荣,也了如指掌。虚幻的泪水、突如其来的悲哀和转瞬的笑容,以记忆方式沉积在我们的体内日复一日以新的方式翻腾,直到我们的脑容量、时间的折痕与心的转角再也储存不下它们,所有人便在心里斟酌,该是找到接班人的时候了。

只要有人死去,就是我们聚会的开启。我们在哀乐间隙商讨,将介于阴阳的吴莲列为最佳人选。她的冷漠和无动于衷,却由于我们过于热烈的天性而在反复提及中被忽视。

一个酷热的中午,我们鼓足勇气穿过石桥,走进吴莲家中,半开的门从容地接纳了我们。吴莲没有干活,只是坐在藤椅上,苍白的长手搁在两侧扶手上,眼珠随着陌生人的进屋灵活转动。听到“哭灵”一词,她的右手猛地激灵了一下,没有开口却耐心地听我们把话讲完。

将近五分钟的讲述中,吴莲一言不发,鹰般的眼睛滑过每个人的脸,以出人意料的沉静持续延长商讨的时间。我们局促不安地等待着,目光在交换中忐忑。

然后,吴莲从藤椅上起身,我们衰老下弯的身体不免挺直。她的尖细的鸡爪般的手指掠过藤椅的扶手,在半空摆动大约五秒钟,五秒钟后,这只手落到了门框上,手指在框缘滑行,坚定又绝情。我不会做你们的哭灵人,去请别人吧。话语从她干瘪的双唇吐出时,我们突然面临无可挽回的尴尬和悲哀的悔恨。而她的目光笔直地朝向墙的某个角落,没有朝任何人看一眼。

就在我们所有人迟疑着跨出门槛的最后一步,门被结结实实地撞上。她发霉的乌黑的门如同她的内心,曾让人无限渴望又使人无限猜度,如今遗留在我们脑海的,只有厌恶和唾弃。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这些正在老去的人,不服老地辗转在活人和死人间,见证着时光与生命的力量。愁容在很多时候,是表象并非内里,通过各家的缅怀方式,我们能分辨出花圈、纸钱、锡箔和绸缎背后的阴影,从行为、神情、泣哭和言谈中寻得答案。流传在我们之间的,正是这些类似秘密般的隐私。从夏到冬,再从冬到夏,“隐私”满足了我们这些哭灵人,大家不约而同地发现,吴莲,越来越偏离彼此谈话的中心。

自从被拒,几乎所有人都冷眼旁观她的命运。两年间,我们中的一些人,透过半开半闭的门,总会看到她呆坐藤椅上落寞的身影,她无意识的停滞和失神,极为恰当地平复了大家心头的怨恨。可是,相对于吴莲,即使不搅浑澄河,也必然荡起涟漪。

这年八月,从不在中午离家的吴莲,迎着酷热的太阳走在水泥路上。没多久,苍白的瘦脸渗出大片红晕,汗水打湿了她的双颊,她却连擦一擦的动作都没有。

恰逢周末,新街极为热闹,沿街都是摆摊的人。说是摊位,其实就是在地上铺几大张塑料布,放上各式各样的廉价物,诸如木梳、彩绳、发夹、别针之类的小物,或是孩童玩具像微型电动汽车、积木、各类大富翁棋,甚至于多种气息突兀的香袋、一眼就能分辨的假币,以及布块碎料,利用休息天赚些零花钱。到处都是围摊看热闹的人。久不见面,亲热拉手交谈的女人们,喜欢择一空旷处;年龄相近的男孩,则在祖父母身前身后穿梭、嬉戏;怯生生的小姑娘则习惯留在母亲身边,看她如何讨价还价。

所有这些人中,吴莲的行走显得匆忙又引人注目。她刻意避开繁闹的人流,快步走过菜市场和几家店铺,进而消失在一扇玻璃门背后。透过那扇大大的迅速合上的落地玻璃门和徐然飘荡的塑料垂帘,吴莲背影底下不为人知的焦虑越过轻薄的短袖衫往外倾泻。

罗恩镇的药店有两家,一家位于老街道的百货店隔壁,公家开设,只接收医生处方出售中药;另一家其实是专治不孕不育症兼药品销售。而吴莲去的那家,正是后者。

不少人注意到,吴莲待在诊所的时间超过半小时。当门打开,她整个人如同虚脱般面色苍白,僵硬的身体微微倾斜。缓慢合上的门隙,有道尖利的目光跟随着她。每个人都认出,那是妇科医生老葛。

从诊所离开的第四天,吴莲经历了她生命中的第二次不可能,如果把她的走失和重回当作初次的话,那么,没人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怀孕。罗恩镇所有拥有男人的女人都可以,唯独吴莲。回到罗恩镇前,她的生活、青春与传奇,几乎在十九岁那年已经过完。没人知道她十九岁至四十二岁间的事情。她留在罗恩镇已数年,她不可能带着之前孕育的胎儿,生机勃勃地活着。

吴莲去了镇医院。据超生室医生有意无意的透露,B超清晰地显示出宫内胎儿存活已近三月。因为药物堕胎失败,流了很多血并经受持续阵痛的吴莲,不得已来到医院做流产术。手术时,她没有叫喊一声,也没有掉一滴泪,一俟冰凉的仪器连同模糊的血团落入托盘,便不顾医生的劝阻艰难起身。温热的空气中,她的身体簌簌发抖,大片的鲜血在黑色长裤上凝固,成为抹不去的陈痕旧迹。

此后很多天,吴莲闭关锁门,窗前楼下几乎见不到她的身影。

她的流产,到底是传开了。众多的猜测和闲言伴随着怀疑、讥讽仿佛鲜花盛绽,开遍整个罗恩镇。幽闭独居的她,成为镇上唯一公开谈论私密的对象。

这段时间的她如何生活,她的饮食、疼痛和心情均无人问津,她的家也如死城般寂静,唯有洗净的内裤在细铁丝上久久飘荡。我们不得不承认,每个人所关心的无非是同一件事,这件事像蓝色天空中的雾团不轻易散去。

疯传的言论一直持续。可是,即使流言蜚语笼罩上空,吴莲也在两个月后再次营业。她仿佛不知道也不关心自己面对的一切,埋头干活,尽力将生活恢复到先前。

阴历十月,天气渐冷,八点过后的街道少有人走动。天快速黑下来,细柔的灯光如金银碎片倒映河面,美得令人心动。夜晚的河,看不到真实质地,它平静流淌带来黑暗和死亡,而黑暗,也最大程度地掩盖着它的丑陋,使之幽灵般神秘魅惑。

当夜的安宁被敲门声突然打破,我们正关了电视坐在窗前,而时间,分秒不差地指向八点一刻。对岸,灰沉沉的廊间站着一个陌生人,他的手正用力锤击在左数第七扇屋门上,敲门声在这样静瑟的夜发出脆弱的嘶喊。那恰是吴莲的家。令人费解的是,吴莲并没有下楼应门,齐耳短发作为深灰色长夜醒目的标志,在间间断断将近半小时的敲击里持续峙立在窗棂中央,用她冰冷的背影拒绝那个闯入者。

罗恩镇上,无数睡着的人被惊醒,醒着的人同样恼怒:他的存在打碎了我们的宁静和安逸,对吴莲我们更是报以极端的蔑视。如果没有急事,谁会在这样睡梦正酣的秋夜扰人无止。

那人在我们最终无法忍受前选择了离开。他耷拉着脑袋走向石桥,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他在桥脚边停留了大概有两分钟,目光却一直盘旋在那扇紧闭的屋门上。这两分钟里,借助近旁的路灯,我们看到他模糊的外表:短发、消瘦、格子外套。恐怕,这是我们所能把握的最多特征了。

次日清早,我们用双方读得懂的语言彼此对视,由于失眠,双眼和脸颊都出现不同程度的浮肿。后来,我们在澄河边、菜市场以及哭灵的间隙,讳莫如深地闲聊交换观点。敲门人始终不被人知。作为罗恩镇首个敢于半夜敲响吴莲家屋门的人,却给我们留下了鲜明的印象。即使多年过去,提起这个人,仍对他的勇气、执着和锲而不舍表示由衷的钦佩。

 

 

关于午夜敲门人,加油添醋地传遍整个小镇后,吴莲的花圈店几乎在一夜间被所有居民不约而同地抗拒。抗拒,其实就是不给她生意;哪家有亲人去世,就去另一家。曾经遭逢过吴莲的冷漠,更对自己先前的选择耿耿于怀的人家,怨愤的同时不免幸灾乐祸。

门照样半开着。看似不受影响的吴莲,眼窝里的晦暗更深了。当她干活时,泪水偶尔会滴到黄纸上,纸钱便愈加显得皱巴巴,她用手顺着眼睛一擦,便只留下微红的眼眶。墙上挂满了完工的银锭,一大串一大串在清凉的白天散发着晶莹的寒光。土黄的纸钱则被收在一个长方形樟木箱里。倒是花圈总不急着做,圆轨状的铁丝圈逐渐增多,却都只是雏形。

持续差不多半年的状态,直到柳姓女人身上才得以消除。

四十多岁的柳姓女人罹患乳腺癌,辗转过多家县、省城医院,自知治愈无望,离世前叮嘱男人,希望死后家人烧给她的纸钱,均从吴莲手中所买。亲手制作的冥币在她眼中,远比那些经由批发的物品深含意味与价值。就这样,女人的死,换来了吴莲的生。所有柳姓女人的亲戚、朋友,被婉转告知遗愿。他们站在吴莲的屋门前,等待着接受她的沉默和冷淡的同时,不予任何讨价还价。

吴莲整日整夜干活。花圈的彩纸上,散落着丝丝缕缕的血痕,它们在纯白色的皱纸间出落得美好且生动。而倾斜的屋檐汇聚成巨大的暗影投射在岸边的青石地板上,暗影与白昼的光亮完满地融合一起。当这些人滞留门前,等待吴莲把花圈、纸钱交付时,光阴便显得如此悠长。

柳姓女人的死,几乎经由吴莲的巧手,完成了整个安息过程。也就是说,这个倒霉的女人,躺在一堆吴莲亲手制作的花圈中央,身心仿佛得到了彻底的安抚。她的丈夫、幼子以及亲友,伴着哀乐含泪坐在天井,雨棚底下,唢呐哀伤的曲调不停回旋。

不管怎么说,柳姓女人就这样走完了她凄凉忧伤的一生。她后来被葬在南山坡,众多公墓中不起眼的一座。她的身旁还有个空穴,留给丈夫,等他百年回归同在一起。

其时,吴莲就站在二楼的南窗前,眼神清澈又渺远。她一直站到深夜,仿佛在缅怀那个柳姓女人,又仿佛在预见自己最后的光阴。

这年冬天与往年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变暖的气候让雪来得着实不易。然而,雪终究落下来了。起先的纷纷扬扬,很快转变成鹅毛大雪。一夜间,雪片以广阔的姿势,覆盖了整个罗恩镇,原先的青石板、黑瓦和临时搭建的顶棚,都改了既往的模样。这几乎是罗恩镇最为清澈的时节。那些早起上班的人,借着鞋底踩出一条嘎吱作响的雪路,雪路在后来的循环践踏中才变成肮脏的黑色。

罗恩镇终究是个安稳的小镇,它承袭数百年来的传统,沉着、慢节奏地生活。那些不用上班的年轻人和年迈的我们,连门也懒得开,屋内温暖的被窝和暖水袋占据全部的心神。窗外白雪皑皑,观看以及远眺对我们来说,是莫大的享受。

青石路由于瓦檐的宽阔和倾斜,现出被时间和季节遗忘的姿态,它们在白的世界遭遇无情冷落。廊下所有人家,这个时节都闭门锁窗,将严寒的风阻挡在外。从前聚在一起闲谈的景象难再。而吴莲家,吴莲家一直都是异类,几天不开门是司空见惯,虽然这是一家店,还是一家花圈店。吴莲当然会出门买菜,却懒得打伞,一任六角形雪片或稀疏或浓烈地落在黑羽绒衣上。

不知什么时候,她手中的篮子已经换成布袋,深蓝的布袋口露出苹果,另一只塑料袋则装满了菜蔬肉类。她的左肩,因为右手的重负奇特又可笑地上翘,侧着身她努力保持双肩的平衡。走到桥脚前,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扑倒在地,苹果从袋里滚出来,散落在满是脚印的污垢雪地上。我们仿佛看到吴莲眼中的泪光,可定睛再望,那缕晶亮的东西不见了。

吴莲站起来,以无法想象的速度脱去毛线手套,捡起散落一地的苹果一一放进袋子。她依旧让右手承受大部分重量,坚定同样无畏地朝前走去。

 

 

回到罗恩镇的八年间,吴莲正是以这样的姿态度过每天。她独自买菜、做饭、睡觉、购物、缴纳税款和水电费。林立的砖房、开阔的视野、敞亮的窗玻璃都与她绝缘。她的屋内,一如既往的阴暗、寂寥,若非走动,可以从长时间的冷寂里听到灰尘和死亡的叫喊。

期间,吴莲多次去药店。除去带来无尽遐想的那次流产,她分别患过感冒、肠炎、气管炎、胃病、失眠症、神经衰弱和心绞痛,仅后者去医院就诊,其他几次都是在药店和诊所买的药。当时镇医院的医生给她做了心电图,却看不到任何关于心脏缺血痉挛的征象,无奈中开给她些许缓解疼痛的药片。年轻医生对她说,如果再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赶紧上医院。然而,医生的关切没能换来一丝谢意。

那次病痛过后,吴莲卧室的灯熄灭得早了。透过路灯的白光,我们经常会看到两个影子,黑暗中一高一低,偶尔重叠偶尔依偎一起。我们中一个老头说,那是白内障的缘故。

你知道,当你终于老得患上白内障,视线会模糊,像月亮缓缓上升而太阳缓缓下降,其过程漫长不易察觉。事实上,你的眼睛从出现错觉的那刻起就在走下坡路,很快,它就会丧失一切的功能直到你再也没法指挥它利用它。

对于老头的说法,我们更愿意相信关于衣架的传言。很多人看到她在白天踩缝纫机,缝纫机上是未完工的白麻布丧服。缝纫机、大量的白麻布和塑料衣架,是她几个月前特意在百货店购买的。

后来的许多人也都证实了这一观点。那些人分别从她手中买下了数目不等、尺寸不一的寿衣,无一例外是吴莲亲手缝制。它们都套着衣架挂在钉子上,用白色的身体装饰昏暗的空间。

吴莲做完当年的最后一套丧服已近年底。为母亲的死定制裹尸布的女人临走前动了恻隐之心。她迟疑着,用吞吞吐吐的语调告诉吴莲关于她父亲吴烁的埋葬地。吴莲听完,脸上没有丁点儿表情,把衣服交给对方时她用冷冰冰又恶狠狠的语气告诫道:别再对我提这个名字。那人瞪大眼睛,张着合不拢的嘴,除了惊讶更多的是愤怒——但凡吴莲有一丝活人的心,应该报答她而不是如此这般绝情。

然而,这事过去没多久,吴烁的荒坟上出现了一束白色的野菊。寂寞一生的他最终同他的妻儿一样,被某个人所怀念。没有任何人在附近见过吴莲,唯有精致细腻的纸花见证她的手工。

 

 

吴莲进入五十二岁的深秋清晨,楼下的堂屋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男人。开始,我们都以为那人是购买花圈的顾客,很快,借着室外明亮的光线,我们注意到吴莲与陌生男人非凡的关系。

男人坐在近门摆放的靠背椅上喘着粗气。他身段中等,脸庞细狭,满头的白发下有对不安的眼睛。因为天气寒冷,身穿一件深灰的套头毛衣,毛衣崭新细腻像是手工编织;两只布满褐色斑点的手,牢牢支撑在膝盖上,看起来试图借助外力缓解气急。喘不过气时,十指就紧抠膝盖,手背上的青筋暴突。他仰起头,闭着眼睛,似乎忍受着无限痛苦深呼出长长的一口气。

吴莲从里屋出来,手上拎着一只黑包。走到男人身边,她把包带挎在手臂上,弯下身用了很大的劲才把他从椅子上搀起来,让他的身体毫无顾忌地倚靠在自己身上。他的手,同时越过她的后脖颈紧紧抠住她的肩膀。她腾出左手拽住他的胳膊,右手则搂住他的腰,慢慢地一步步跨出门。出门以后,吴莲的身体阻挡了他,我们便只看到吴莲不自然弯曲的腰部和搁在左肩上的另一只手,那只手紧握着拳头,仿佛用尽全力般地抵抗着虚无和绝望。缓慢蹒跚的行走中,吴莲原本细瘦的身体挤成了乌黑狭长的侧面,这个侧面,像是冬季脱光枝叶的枯树干。

搀扶着陌生男人,吴莲费力地跨上门廊与桥脚焊接处的石级。她忧伤却又不卑不亢的眼神,显示她并没指望谁能帮助自己。桥面上三三两两走来的路人,另有两个站在桥级一角边抽烟边聊天的男人,并没有朝她多看一眼。其中一个只是朝空中吐烟圈的当儿向他们瞄了瞄。吴莲抬头望向那个人的脸时,那张脸正好朝向她,鼻腔里呼出的最后一丝烟圈模糊了她的视线。

最后看到吴莲和那个尚能走动的陌生男人,是在距离医院二十米的地方。男人苍白的脸瞬间变得青灰,无力吐出的一口气终于将他憋死在这条无比喧闹却又无比残忍的水泥长路。吴莲坐在地上,腿抵在他的身体下,目光呆滞、遥远又空洞,仿佛一瞬间,所有的往事排山倒海般涌来。过了大约十分钟或者更久,吴莲才回过神来,她凝视着他,伸手抚摸他的脸和眼睛,想哭却终究没有哭出来。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地朝她围拢。她慢慢站起身,没有朝人群望一眼,而是将他沉重的、绵软又不由自主的身体抱起来。她的手仍在他的腰部,像来时所做的那样用尽全力。没人相信,瘦弱的吴莲竟然能够背起他,所有人却都看到她怎样孤注一掷地将他拉上身,一手托住他的屁股另一手抠住他的胳膊踉跄前行。每次快要撑不住时,总会有股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不让她倒下。

陌生男人死去的这天上午,吴莲在家设了灵堂。原先死沉沉的花圈铺,如今真正烛火通明。

从卧室卸下的棕床被搁在两张分开的长条凳上,上面铺着块白麻布,已经换上丧服的男人与他的“床”完美融合。男人躺在中央,周围的木墙上悬满小花圈,苍白柔美的大花圈包绕着他。床底下和长条桌上点满了白蜡烛,百货店所能供应的最大存货量将阴暗的室内映照得无比通明。他躺在那里,青灰的面孔已由平静的苍白所替代,不再思考也不再痛苦的面庞上宁静永存。

吴莲拿着崭新的白毛巾,从脚边的盆里拧水,细心擦洗他脸上的每个部位,又用剪刀修剪了他花白的头发和胡须。最后,吴莲拿干毛巾掸去残留在他身上所有的碎屑,重新抹平整麻布。

镇里的工作人员上门时,所有的一切已安排妥当。

那些人是如何拨开围观者,从她紧闭的嘴中掏出事实经过已无人在意;通过种种渠道,可能还有经事人员不经意的泄露,大致的故事才得以慢慢浮出水面。而隐藏了三十三年的秘密,只为获得一张死亡证明,这张死亡证明能够让这个男人直面世人,最终入土为安。

 

 

三十三年前的罗恩镇上,曾经有户人家。男主人姓周名鉴,是镇中心小学的语文老师,女主人就职于百货店,是位普通的营业员。两人育有一子一女。

相信很多人都记得,年轻女人有张姣好的脸,举手投足间带上些许的优雅。虽然只是个镇百货店的营业员,且只是小学毕业,却追求物质的高雅与享受。她对家,也可谓尽心尽力,要求整洁有序一尘不染。她还是一个对生活要求过高的女人,喜欢购买当时时兴的玻璃器皿和精美的花瓶。她性格倔强易怒,又过分敏感,不易结交,与同事的相处也了了平淡

平常,她按部就班地工作,空余时分与人聊些无伤大雅的话题。下班后,她全副心思都在孩子和丈夫身上。她买菜、做饭、洗衣,无所不能。她的行为和面容,有着大致的统一。

作为语文老师的周鉴,拥有几乎罗恩镇所有男人最为美好的品行:恋家、不嗜烟酒不好赌、性情温和近乎怯懦。他本是喜爱阅读之人,只要有书,对什么都无所谓。他的家,坐落在百货店左侧十几米的澄河边。因为拥有名正言顺的休假,周鉴经常带孩子外出闲逛,偶尔经过吴莲的杂货铺,他会进去买几本旧书。他和吴莲交往自然,没说过几句话,仅限于顾客与伙计的关系。双休日若不出门,周鉴喜欢坐在天井里喝茶品书,书的油墨香和身旁的绿茶以及独善其身的性情,完美地结合。

离他远走前几年,不,应该是他失踪前几年,我们经常听到间接的传闻,这些传闻一度成为所有人的笑谈。百货店女人对周鉴的不满,表现在普通男人的通病:懒散,臭袜子乱丢,不在乎生活的细节,对未来缺乏规划和目标。心高气傲对优良品性的追求,驱使她时时观察他,甚至对他的饭后饱嗝都充满无法容忍的愤怒。类似的争吵一次接一次,如同玩笑你拒我迎。每次都是周鉴先自我检讨再赔礼道歉,百货店女人才前嫌尽释。总是不到夜幕降临,两人便和好如初。

有多少人记得,那个三十四年前的夏天——

吃过晚饭,店员通常在木盆里洗澡,随后在澄河边洗衣,语文老师则带着他的两个孩子在河里游泳。河水清澈,映照着即将消失的最后一抹艳红。他和她默契地相视而笑,目光停留在孩子身上。如果没有记错,当时的他三十岁,他的儿子应该是七岁,比女儿大两岁。

他们爆发有史以来最剧烈的一次争吵,是在同年的那个冬日下午。

那天,朝向澄河的他的家门毫无顾忌地敞开着。周鉴的书从二楼的北窗窗口被甩出来,稀里哗啦往下掉,擦拭得透亮的窗玻璃,映出他阴沉下垂的脸,表情既愤怒又绝望。而她,泛着唾沫的嘴巴扭曲又张狂。他的那些无比珍爱的书,从她的手中被撕裂、踩踏、丢弃,所有纸张如同纸鹤般翩然飞离。当时似乎没有风,所以他的书大多落到了青石地面上。路边站满了人,不管是有意经过还是无意驻足,都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无人劝架,大半个罗恩镇人都知道,这样的架无从劝阻。

直到天快暗下来,这些散落的纸页被逐一践踏,争吵声才逐渐消停,合着百货店员女人尖利的哭声。哭声听起来既委屈又可笑,拖着长长的哽咽,很快淹没在死去的寂静里。只有二楼卧室的那盏灯整晚没熄,甚至连同后面的几天都通宵彻亮。

石板路上的书,有些被人当成废纸拾去,有些被好事者踢入河中,总之,剩下为数不多的几本,被人堆到他家门旁的墙角。可周鉴始终没去捡拾。半个月后的一场大雨,所有这些残余的纸张被淋得湿透,碎纸终于不堪忍受摧残,在以后多个有风有雨的日子里霉烂、吹散、消亡。百货店店员似乎在家待了几天,具体的时间不清楚,只知道上班时,眼皮还略微浮肿,除了比平时多些冷漠,安静和娇柔重又回到身上。

这次剧烈的争吵过后,很多人断定他们必然离婚,可是,他们竟然又相安无事地生活了下去。明眼的同事倒是发现,周鉴从此不再看书。课程间隙,他总是坐在办公桌前,盯着教科书发呆。偶尔,他也会出学校散步。校门前大片的空地上有个篮球架,不善球类运动的周鉴,一个接一个地盲目投篮。

离争吵过去大半年后的六月中旬,下午第二节语文课后,周鉴收拾完桌上的书本,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顾自走出办公室。当时的他,穿着漂得过白的浅蓝色短袖和灰色长裤,神情如常。他后来又在学校的大门前停留了几分钟,盯着白底黑字牌匾的脸若有所思。

那天,周鉴没有回家。他最后一次被人看到,是在下午四点以后的路边车站。当时,除了手上的黑皮包身边没有任何人。

他的失踪,在罗恩镇沸沸扬扬了整个夏天,正好与吴莲的溺水重叠。所有人在关注他的同时,更多的目光放在吴莲身上。毕竟他的离开,更多含有赌气的意味,而相对于吴莲则生死未卜。

现在,我们都知道了,死去的男人正是周鉴。他和吴莲在外漂泊整整二十三年后又重回这里。他们曾过着怎样隐姓埋名的生活?为什么回来?所有这一切已无从猜测。从身份揭晓的那一刻起,我们其实都已经明白,他一直躲在吴家二楼的卧室。十年间,他或许下过楼,却从未离开过这幢房子。只有夜幕降临,他才能站在黑暗中窥视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只要他妻子还活着,他和吴莲就不能出现在别人面前。

这种想法,禁锢了他整个后半生。

周鉴的尸体,只在家停置了三天。这三天中,我们协同罗恩镇好奇的邻舍,以及陌生的路人远眺近看却无人走近它。周鉴的短命兄弟已于几年前死于车祸;哀伤的父母直到死前仍在对百货店女人进行诅咒;作为他两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拒绝看父亲最后一眼。他们或许认为,他不配成为父亲,他们已将他丢弃在曾经的童年不想再找回来,为了记忆宁可留住他在那个年代最后的形象。至于百货店女人,头发早就全白,旧日的优雅彻底消失,苍老的脸木然呆滞,对任何喜怒哀乐都闭目锁听。兄妹俩没有将事情最后的结局告诉她。

只有吴莲,整日整夜坐在他身旁,穿着他猝死那天所穿的灰上衣,凌乱的头发垂下来,遮挡住左眼的前方。她神情淡漠,目光总是停驻在前方某处——青石地上的某个凹陷或墙角的某个破损。起初,我们以为她借着这种凝视在想心事,久而久之便发现,失却的心智正在追随那死亡的灵魂。第四天,我们从高高的窗前俯视,竟然发现玫瑰般的笑容在她脸上盛绽。

火葬场的汽车到来后,吴莲亲手将周鉴抱上担架。我们都以为她不会回来了,像多少年前人们眼中的溺水身亡或逃离失踪。出人意料,十年前将男人带回故乡的吴莲,捧着他的骨灰盒再次回到祖屋。长条桌上没有周鉴的遗照,除了骨灰盒,周围空空如也。

我们在花圈店关闭前最后一次见到吴莲,她的整个人完全变了形——整张脸青灰又僵硬,颧骨和眼眶高突,眼珠深陷,像是风干的雕塑。她应该很久没有喝水了,所以嘴唇干裂,破口处有鲜血渗出来。她没有去注销营业执照,也没有再去缴纳税款。那本执照,想必依旧悬挂在木板墙上,与所有曾经参与哀悼的花圈接受同等的命运。

 

 

要不是她屋内的灯光,我们可以残忍并且冷漠地认为她死了。

因为此后,我们很少见到她出门。她当然还活着,只是几乎淡出众人的视线,我们对她的了解,也仅限于窗里窗外的那束灯光。灯昼夜亮着,几乎没有熄灭的时候,苍黄的光线透过窗的缝隙,不紧不慢地漏出来。这么多年,固执的吴莲在我们眼中,一直用着同样的灯泡,即使白炽灯管始终以闪亮的姿态存在,也丝毫吸引不了她。

偶尔,吴莲站在南窗前,穿着她褪色的大红衣裳。衣裳日渐泛白,昭示她消逝的旧日生活。也许,作为新婚华服,渗透周鉴的温存和抚摸,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曾无比温柔地流淌过它的全身;也许,作为走失那年秋天周鉴赠送的礼物,蕴含亏欠的酒宴、美好真诚的祝福以及再也无法回转的青春。

再后来,我们看到她的日子更少了。不经意出现时,她的头发变长了,零星的白穿插在黑发间凌乱四散。她的那双曾经慌乱无定的眼睛,如今安然待在青丝后面。

这是周鉴死后的第三年春,万物复苏的三月竟迎来一场出其不意的大雪。漫天雪花将所有不必要出门的人,率性地阻隔室内。等到大雪彻底融化,河水潺潺流淌之际,已是四月,罗恩镇苏醒的气息,似乎从此时才真正开始。

吴莲长时间躲在家中,像冬眠的龟类,等再次出现,零星的白发已交杂成铅灰色,扎成细长马尾拖在后脑勺,与她气球般吹大的身体形成奇特对应。较之先前看到的她,其形象完全改变,瘦脸凭空消失,精明的目光由木讷替代。总之,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她肥硕的被无故放大了很多倍的身体,发肿的眼泡下,凸起的颧骨突然生成大团肉块,连同双颊、下巴形成合体。鼓囊囊的腰多了几圈厚厚的赘肉,随着行走,肉块不情不愿地左右摇摆。

如今,再也没人需要偷窥,吴莲几乎察觉不到也不再留意任何眼神。

她走在水泥路上时,双眼凝视着前方却没有定点。不管身旁走着行人,或身前身后有自行车铃声提醒,她依然固执地按自己的路线行走。我们时常试图借助她的眼神,推测视线所及,显然,这些努力都不过白费劲。她习惯夹着她的黑皮包,皮包表面已经磨损,碎片状物不时脱落,甚至拉链也坏了。没有拉链头的皮包却被她带在身上,也不准备换一只。

再后来,我们看到她的腿瘸了,右臂无力地下垂。据说,某天早上醒来,她发现自己的右半肢体麻木刺痛,拖了很多天终究拖不下去的时候,她才去了镇医院。很多人联想起周鉴的死,怕她没法撑着走过新街,可是,他们的估计失误了,吴莲顺利地到达医院并带走了大包的西药。

那位给她看病的医生说,她的肢体活动受阻,完全是脑部小血管的堵塞所造成的。

经过那次就医,她再也没去过医院,而是让顽疾毫无错失地保留下来。服完所有药片,她把药品的外盒一并丢进垃圾桶,用处理垃圾的方式埋葬了所有治愈的可能。

偶尔外出的我们凑巧会看到,吴莲用慢于年轻时五倍的速度出门。她的左脚总是先跨出一步,右脚颤巍巍跟上,脚尖先行,脚后跟随之慢慢落地。她的右手无力地低垂,每当身体转动,它便晃悠悠地荡过体侧,其模样,更像是身体中多余的死去的部分。

再后来,再后来,总之我们记不清时间,老得终于没法出门了,我们只能心安理得地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透过窗棂,日复一日地眺望底下的澄河。

 

十一

 

距离我们坐在窗前无法外出又过去两年。这两年间,我们中的一些老人相继去世,艰难活着的人继续体会命运的残酷和对衰老的无能为力。门窗打开又合上,她的脸从晦暗的窗棂间显露。我们已经认不出她,灰扑扑的天空底下,她铅灰的头发与世界浑然一体。

我们总是躺在床上回想过往,感觉这一生,还没开始,怎么就结束了;还没等细看,暮色怎么就来临了。我们等待自己的黄昏的同时,也等来吴莲的黄昏。我们真正发现,时光就像网,不轻易挥撒,一旦展开便无从挣脱,而且,所有用来睡眠和做梦的时光,也被卑劣地计算了进去。

瓦片开始碎裂是在弥漫着雾气的十月清晨。当我们攀附着窗框越过澄河远眺,最先听到的,却是碎瓦坠入河中的声音。它们一小块一小块地从倾斜的屋檐上滑落,掀起一束束细微的波纹,波纹如同时光刻在脸上的印记,神秘又谨慎,不愿为人所知。

众多围观者闪现在灰蒙蒙的天空底下和我们的眼中,是在瓦片完整落空之后。透过雾的间隙,我们望见几个穿着深色长裤的男人在吴莲家门前忙碌,他们的腿一半陷在屋内一半留在屋外,用冲破冷寂的声音交谈,话音在喧嚷和失重的空气中变形。

没多久,我们看到了担架,担架由两个男人分头抬着,借白色防护服和厚实的白口罩与众人分隔。他们的身后,是养老院的孤老头,五十多岁的年纪,神情、衣着与曾经埋葬吴烁现已死去多年的瘸腿无比相像——胖乎乎的圆脸上,一贯迟钝又善良的眼睛。

许多人都说,吴莲死去时全身赤裸,躺在二楼的地板上,两手大张双眼圆睁。室内阴暗,窗帘布一直合拢着。殡葬人一用力拉开,漫天的灰尘便飞扬在白昼充溢雾气的光线中。

足够容纳两人的雕花大床,占据着卧室最大的空间,上面摆着两个陈迹斑斑的枕头。发黄的棉被凌乱地堆在床尾,散发着经久不散的霉味。殡葬人留意到,朱红的床头柜上放着几本书,其中一本夹着几页纸,纸的上端外露,或许在读或许已经读完。表面那本封底朝上,周身已经发黄,经过时间氧化生成的大量橘黄色斑点细细碎碎沉积其中。他们没有动手去翻,而是将视线集中到一件深灰色的毛衣上。毛衣摊在枕头旁,线头松散断裂呈现奇怪的灰白,不像虫噬更像经由长时间的揉搓所致。床缘垂直的木地板上,依旧放着两双塑料拖鞋。蓝色的那双崭新干净;粉红的一看就穿过很长时间,鞋内侧各有一道细长裂痕延伸向外,由灰尘和肮脏混合的黑色早已深入它细致的纹理。殡葬人走动时,一不小心将其中一只红拖鞋踢进了床底。

至于吴莲身体最后的遮盖物,是养老院的那位孤老头独自完成的。他从樟木箱中取出那套已经洗得发白的大红衣裳试图替她穿上,脆弱的纤维由于身体的变形而被撕裂。他后来翻箱倒柜地寻找,却没有发现任何粗细麻布做成的白丧服,只在樟木箱的最底层,寻得一套看得过眼也足够大的黑衣裤。他又用一块干燥的白毛巾,覆盖住死去的吴莲眼中最后的形象。

吴莲的尸体在县城的殡仪馆火化,孤老头陪伴着直到焚烧结束,充当她路尽头唯一的男人和亲人。他把骨灰盒领回,又特意去了趟她的家,将她与周鉴的骨灰盒并排摆放在长条桌的中央。他走到门边又回头望了最后一眼,跨过门槛,吱呀声中,将门重重地撞上。

现在,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隔他们,越过生与死的界限终于共同长眠的——吴莲和周鉴将主宰屋里的一切,包括:尘埃、情感、禁忌、法律,与久到永恒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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