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期  
      实力
去兰州
程相崧

 

1

 

这个春节,母亲说跟小姨一家聚一聚。

小姨是母亲唯一的姊妹,姨夫走得早,生前,夫妻俩感情好。从姨夫走后,小姨一直郁郁寡欢,这些年,尤甚。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你们小姨年轻时候长得漂亮,歌唱得好,还会跳交谊舞,好多男的都喜欢她。我想象不出小姨唱歌跳舞的样子,仿佛从姨夫走了,她的那扇门就关上了,把这些生活中的小情调,全部关在了门外。

小姨变了一个人儿。她变得不爱热闹,平日一个人住着,没事儿时去女儿家帮忙带带小外甥,接送上学,也做饭。小姨的儿子也已经结婚了,另外有房子,不跟小姨一块儿住。他们偶尔会去小姨那儿蹭一顿,不敢经常,怕她会烦。他们跟现在的小青年一样,把小姨那里叫作“老店”。小姨的儿媳妇曾经抱怨说,人家年轻的都在老店吃,缺了啥,也从老店拿,她倒好,去得勤了,就给脸子看。

我们这些亲戚就更不用说了,知道小姨喜欢清静,平日也不去打搅她。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提上些东西,到她家里去坐坐。小姨家里实在显得有些太空落了,三室一厅,一百二十平方的房子,她一个人住着。房子还是姨夫生前的布局,墙上并没有姨夫的遗像,而是舅舅、小姨和我们三家人在一起旅游的一张合影。那合影里,背景是青岩山下的一对恋人松,我父亲和母亲被人推搡着,尴尬地挨边儿站着。那次旅游,小姨夫没去,所以整个屋子里,现在找不到小姨夫的影子。这照片让死气沉沉的屋子好歹有了些活气儿。房子是前些年姨夫单位统一买的,左右邻居,楼上楼下,都是姨夫的同事,倒不必担心安全。

“这事儿,小姨会同意吗?”大哥看了看我,问母亲。

“这回,我们在饭店里请。我们一家,你舅舅一家,你小姨一家。三家人都去,老的少的,家庭聚餐。你管她同不同意,到时候,我给她打电话。你们负责找个大的房间,弄上电视和音响,吃了饭,再唱唱歌,热闹热闹!”母亲说。

我们看母亲热情极高,就不好说什么了。我跟大哥都是人到中年,平时很少抽出时间陪父母,逢年过节,能让亲戚们聚在一起热闹热闹,让老的少的都高兴高兴,也是我们的心愿。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母亲说话一直有一定的权威。舅舅虽然是老大,跟舅母两个却都是老实人,只要谁有好的提议,他们一般都会积极响应。

舅舅做了一辈子电工,退休了,舅母是酒厂的下岗职工,平常也就是看看孙子。他们这一辈的人,就母亲还不肯闲下来。大家说,母亲从年轻时就爱折腾,承包过倒闭了的服装厂,办过缝纫培训班,甚至还搞过几年中学生作文培训。总之,啥挣钱她干啥。现在,她还在经营着一家服装厂,当着老板,开着一辆小昌河,忙得不亦乐乎。说来好笑,母亲的经济实力,也就决定了她在兄妹们中间的地位。

虽然,春节期间酒席订得多,好在我们商量这事儿时,距离过节还有好几天。只要不是年夜饭,在我们小县城里,定桌酒席应该不会太困难。我们问母亲定在哪天好,母亲斟酌了一会儿,说年三十每个小家庭都各自团圆;初一要拜年,事儿多;初二呢,闺女回娘家,也不好占用的,就定在大年初三吧。这样,时间确定下来,聚会的准备工作很快也就做好了。现在的饭店,一般没有卡拉OK了,想唱歌都去练歌房。好在,我们订的房间,是一个小会议室临时改的,有投影的大屏幕,甚至还有主席台可做舞台,唱歌的设备,我们可以自带。

我们知道,母亲之所以提出唱歌,是为了小姨。这些年,小姨愁眉不展,我们都担心她会憋坏了。母亲想让小姨一展歌喉,乐呵乐呵。我们理解母亲的心思,可对于那天小姨能不能出现,心里还是有些怀疑。

我跟大哥都还记得,上一年春节前,去看小姨的情景。

那天,是腊月二十八,快过年了。我和大哥在去小姨家之前,特意打了她家里的座机。电话响了一阵,却没人接。我又跟母亲找来她的手机号码,一打,那边儿却欠费停机。我和大哥都是从几百里外各自工作的城市才赶回来,在老家有限的几天里,什么同学会啊,老乡会啊,探亲访友啊,日程排得满满的。我们相互看了一眼,心想,快过年了,她也走不远,就凑下午的时间,把她和舅舅两家非走不可的亲戚走了。我们没想到,到了那里,还真扑了个空。我们爬到五楼,房门紧锁,敲门也没有动静。我们提着礼物,站在她家门口,给她的儿子和女儿打了电话,都说没在他们那儿,让我们自己找找。这真让人感到沮丧。在我们就要离开的时候,幸好,对面那家的防盗门却打开了,一个老太太探出头来。

“你们找谁?”

“大娘,我们是来看小姨的!”我说,“敲不开门,她可能不在。”

“你们真是来看她的亲戚?”那老人狐疑地问。

“我们看着像坏人吗?”大哥说着笑了。

“我看着不像,而且,我刚才听你们打电话啥的,也折腾好长时间了。”那老太太托托老花镜,帮我们敲了敲门,喊了两声小姨的名字,纳罕地说,“她没在家,不可能啊!我跟她一起买菜回来,刚眼睁睁看她进去的。”

我们听她这样一说,反而紧张起来。如果她出去了,倒没什么,大不了找找,或者站那里等会儿。如果人在家里,却不开门,就让人着急了。这些年,小姨一个人住着,亲戚朋友们总是担心她会有什么不测。夜里进了坏人就不用提了,平常煤气中毒啦,晕倒啦啥的,没个年轻人在身边儿,也够受的。

我们更为大声地唤着小姨,手脚并用,胡乱地往门上踹着,捶着。在一阵更为急促的敲门之后,里面还是没有一丝动静。我跟大哥都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相互交流了一下眼神。我们不约而同,都想到了破门而入,甚至报警。我看看大哥,大哥转着圈子,又拨通了小姨儿子的手机,我也开始拨小姨女儿的电话。在我们忙乱的当儿,对门的那个老人,不知什么时候跑回家,拿了一把铁锤出来。

这时候,门却开了,小姨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了门口。

“你没听见敲门?过年啦,你外甥来看你哩!”那老太太晃动着手里的锤子,抢先问道。

“我又不聋,能听不见?”小姨一边把我们迎进屋里,一边唠叨着,“我好好的,看啥?”

我们熟悉了小姨的脾性,也不好说什么,把东西一撂,坐在沙发上,开始跟小姨闲聊。

“过年,过年!唉!过年有啥意思?”

这话让我们都有一丝尴尬,又不好意思马上就走的,只得坐在那里,搜肠刮肚地寻些话来。小姨一边摆上瓜子、花生,一边唠叨着。她像是在问我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脸上还是跟从前见到时一样,并没有什么欢喜的表情,也没有明显的悲哀或愁苦。

她自从姨夫走了,说话时,脑袋就有些不自觉的晃动。这一回,我发现她晃动得更厉害了,坐在那里不吭声,听人说话时,脑袋也不得安稳。大哥抽着烟,问着些家里的近况,又问她的身体。她回答着,说不过都是忙,生活过得去,身体也没啥毛病。我盯着小姨,想着她的处境,不知为什么,却感觉有些伤心。

她端详着我们,说大哥胖了,我却瘦了,还说,我变瘦了之后,越发像了年轻时的父亲。她说完这话,又抬起头来,指着墙上的照片,让我看。这时候,小姨的脸上罕见地有了些笑意。我朝那里瞥了一眼,看到年轻时候的父亲,的确跟现在的我有些相像。这样,拉了一阵家常,小姨又唉声叹气起来,唠叨着过年没意思之类。

我是感觉,她的话有些太灰暗了,大过年的,也晦气得很。小姨才六十出头的人,不应该这样。一般来说,越是上了年岁的人,越是喜欢热闹和红火。就算不开心,为了应景,也不大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不便与她争辩,也无意惹她不开心,只得挤出一丝苦笑,迎合着她说:

“小姨说得对,过年,是没意思啊!人家外国人,也都不过咱们的年!我有钱了,就去俄罗斯买上几亩地,盖个小屋,不为别的,图个清静!”

我原本是信口胡扯,自己也不信的,却没想到,小姨竟然跟我一拍即合,感慨地说:

“你说对了,你去俄罗斯,我也去那里。咱俩盖个小屋,喂上几只鸡,种上几亩土豆,啥事儿也不理。”

大哥笑了,许是听我们说得凄凉,连忙岔开说:“你去种土豆,外孙谁看?以后儿媳妇给你生了孙子,孙子谁帮着照顾?”

“我管他们?我到了那里,就死在那里了。”

那天,我看自己引出了这样悲哀的话题,有些不安,又恐她往下说去,更加伤心,便急忙说了几句别的,借口还要去看别的亲戚,匆匆告辞了。

我们没有想到,我和大哥前脚刚走,小姨的电话就打到了母亲那里。原来,在此之前,她就跟母亲多次商量,说逢年过节,亲戚之间也不用相互走动了,省得麻烦。母亲原来觉得,如果那样做,实在不像话,遂没告诉我们。

这一次,不但一开始拒绝开门,给我们吃了一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在我们从她家里走了后,小姨竟然跟母亲下了最后通牒,说以后谁再过年到家里去的话,她把提的礼物都给扔出来。

今年,母亲便早早地告诫我们,春节去哪里,也别去你小姨那儿。

我想,对于一向强势的母亲来说,也许这是她唯一一次向人低头屈服。

 

2

 

在商量家庭聚会时,父亲始终没有吭声,我们也没有谁征求他的意见。

这个家庭里,父亲没有地位,没有发言权,尤其是母亲在的时候。

大家都说,小姨跟姨夫,这辈子,活得真是年轻人学习的楷模。我们这些亲戚朋友们聚在一起,遇到年轻的夫妻都说,谁家两口子如果能过到小姨跟小姨夫那分儿上,也不枉领了一回结婚证。大家说,他们直到五十多岁,一起去逛商场,都还是手拉着手。一年冬天,下了大雪,小姨耍淘气,出去玩儿雪,冻得手冰凉,有人还看见姨夫抓着她的手,用嘴哈着气儿,给她暖和。这样的话说出来,我和大哥如果在场,都会半尴不尬的。因为,在他们老一辈里,跟他们相比,母亲和父亲就是一对反面的例子。

在所有亲友的眼里,父亲和母亲能走到现在,既像个笑话,又像个奇迹。我的记忆里,他们从来没在一块儿住过,至少,已经分居几十年了。他们两个平常几乎不搭腔,偶尔说话,也是母亲下达命令,父亲接受命令。如果父亲拒绝接受,那就是训斥,吵架。这种情况下,往往是父亲败下阵来,屈从母亲,要不然,战争就会升级。有一次,我就看见母亲拿着一把大刀,追着父亲,把他追到了服装厂门口的小屋里。父亲躲在里面,不敢吭声,母亲则叫喊着他的名字,把铁门和窗户上的钢筋砍出了许多印子。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谁也不知道,仿佛深究起来,他们似乎从来就没怎么好过。大家甚至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造出的大哥和我。

据说,在我小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差点儿离家出走。他什么时候走的,谁都不知道,母亲直到晚上去柜子里拿钱,发现少了一半的积蓄,才发觉事情不妙。大家找到父亲时,他蹲在候车厅里,已经买了去兰州的车票。

父亲在兰州当过兵,他去了兰州,恐怕就不会再回来了。

这些年,舅舅和舅妈充当过调停的角色,可是很快,他们便放手了。他们也曾创造许多机会,例如一起吃饭,例如出去旅游,可每次叫母亲的时候,她就提前说好,只要福祺(我父亲名字)去,她就不去。这还有什么意思呢?有时候,不可避免了,俩人坐到了一张桌子上,从头到尾,也不说一句话。这样的场合,反倒让大家跟着尴尬了。

大家发现,他们两个在一起时,父亲会时不时地瞅上母亲一眼,母亲却始终不瞅他。这说明,父亲是渴望和好,渴望两人能好好地过日子的;决绝而不愿改善关系的是母亲。舅舅和舅妈他们最终知难而退,感慨着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同时,都把矛头指向了母亲。在整个矛盾中,父亲显然充当了弱者,人们都有同情弱者的本能。他们说,母亲太倔了,不肯跟父亲示弱,不肯与父亲和解。

这些年,父亲在母亲那里受了委屈,都是到舅舅那里哭诉,舅舅的解决方式,也只是让舅妈炒上几个菜,陪他喝上一顿酒。父亲一米八的个子,赤红脸,脸上有些小疙瘩。他一喝酒,脸上的疙瘩更红了,连眼球也是红通通的。那红红的眼球水汪汪的,更让人觉得可怜,觉得无辜。父亲红着脸,舌头却开始搅拌不清,叽里咕噜诉着苦,也听不明白,让人干着急。那话大略是说,母亲像牲口一样使唤他,把他当奴隶。

从父亲的话里可以看出,母亲太强势了。在我们家里,“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论断再次发挥了它的巨大作用。从前,母亲是县被服厂的职工,被服厂倒闭之后,朝外承包,母亲找几个人合伙承包了厂子,自己做了老板。母亲在被服厂原址办过商场,开过学校,后来又做回老本行,干起了制衣公司。这样一折腾,几十年就过去了,她的合伙人也一个个离散,最后就剩了她一个总当家的。现在,制衣公司有三个车间,聘请了两个设计师,几十个工人。主要产品是运动服,还给学校的学生订制校服,给工厂和单位的职工订做工作服。

当初,母亲为什么没有拉上父亲,夫唱妇随,一起办厂创业,这一直是个悬案。我们现在想来,一半是母亲的性格使然,一半是父亲的不合作态度。母亲本性好强,遇事儿喜欢自己决断,容易跟人产生矛盾。父亲从一开始,对于母亲的做法,从心里也并不支持。这些年,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看你看,燕英又瞎折腾呢!父亲说这话时,瞪着被酒精浸红的眼睛,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那时候,父亲还在单位上着班,也没时间帮忙照应母亲的厂子。后来下岗了,没地方去,还是母亲收留了他。父亲对母亲给自己安排的岗位,虽然不敢违抗,却应该一直耿耿于怀。那时候,母亲没有让父亲做她的左膀右臂,甚至没有让他进入厂子的领导层,而是仅仅给了他一个打杂的活计。母亲整天开车在外面跑,去远远近近各个学校推销校服,拉订单,陪客户;父亲却被留在厂里,负责看大门,给职工做饭。母亲精打细算,自从父亲下了岗,就辞退了门卫老孙头和厨子大老刘。从那以后,父亲一身兼二职,忙得不亦乐乎。

那段日子,父亲刚刚下岗,心情低落,整天借酒浇愁。他对母亲安排的工作,虽然牢骚满腹,却是尽职尽责。他从前在部队当过炊事兵,饭菜做得好吃,还在厂子里的那片空地上开辟了一大块菜地,养了一群鸡鸭。他用新鲜蔬菜和土鸡蛋做的饭菜,每每让厂子里的工人们赞不绝口。

那时候,大哥和我都还在上着中学。校址在县城,每天去厂子里吃饭。我们能够经常见到父亲,而隔三岔五才能见到母亲一面。从心里说,那时候,我们跟父亲的感情,要比跟母亲的感情亲密深厚。我们一一倒戈,开始向着母亲,并自觉疏远父亲,以至于跟他划清界限,是从上完大学走上工作岗位之后。这些年,我们在外面上学,都是跟母亲要钱;即使上班之后,买房,买车,也亏得母亲接济照应。我们跟母亲的感情,渐渐地,自然就变得亲近了许多。

这些年,父亲和母亲一直疙疙瘩瘩,也是我和大哥的一块心病。我在工作以后,曾安排父亲和母亲到我工作的城市旅游过一次。那一次,我计划周密,一开始没有说要请父亲来,而是让父亲提前半天到,只跟母亲说,请她和舅舅舅妈,还有小姨来。

那天,母亲来了之后,发现父亲在,坚称自己要买票回去。在舅舅和舅妈的劝说下,她勉强留了下来。我领着他们去了海边,第二天又爬了山。一路上,父亲自觉地走在队伍的后头,喝水休息的时候,也坐得离他们远远的。当然,吃饭的时候,是不能分开的。围着一张桌子,母亲和父亲两个都如坐针毡。那一次,让刚刚认识的我的未婚妻看足了笑话。

那一次旅游途中,舅舅悄悄地告诉我,父亲和母亲他们两个,当初也是真心相爱的。舅舅说,那时候,母亲在被服厂,父亲在蔬菜公司,俩人是经人介绍认识的。见面后,母亲的确有些看不上父亲。也不是看不上人,而是嫌他家里穷。巧的是,在那个当儿,母亲因为擅自倒卖厂子里的服装,被公安局抓了,关进了拘留所。那时候,母亲的行为属于投机倒把。父亲对于锒铛入狱的母亲不离不弃,天天给她送牢饭,母亲就感动了。

这些事儿,是母亲出来之后,跟舅舅他们讲的。母亲说:

“我在里面的那些日子,福祺天天给我送饭,变着花样儿做给我吃。福祺还跟我说:燕英,你不用怕!不管你在里面关到啥时候,我永远等你!”

“我永远等你!”

我重复了一遍舅舅的话,然后,禁不住笑了起来。我笑得那样厉害,差点尿了裤子。

那天,姨夫因为单位有事儿,没有去成。我想,如果他去了,跟小姨一路手拉着手。那甜甜蜜蜜,如胶似漆的场景,一定会让父亲和母亲两个人越发显得不伦不类。

那天,我们在青岩山下照了一张合影。那合影,现在就挂在小姨家客厅里。想想,小姨和姨夫这样一对和睦的夫妻,如今阴阳相隔;父亲和母亲这样照相都不愿挨在一起的人,却走到了现在,真是让人不胜唏嘘。

这次聚会,我和大哥之所以积极筹办,一方面为了小姨,一方面也是为了父亲和母亲。这样的一次家庭聚会,虽然商量时一直没有征求父亲的意见,可母亲却并没有说不让父亲参加,父亲也绝没有不出场的道理。

他们吵吵闹闹的老两口,趁着这个机会,如果能坐在一起,也是我们做晚辈的一桩心愿。

 

3

 

大年初三,人还没有到齐,饭菜还没有上桌,年轻人就拿着麦克风,唱了起来。我的女儿上初二,跟舅舅家的外甥女同岁,她们俩肩并着肩,唱得还真挺像模像样。她们合唱了两首歌,接下来,年龄更小一些的,小姨家的外孙、舅舅家的孙子、还有我大哥的第二个孩子,都在上小学,又嚷着要表演节目。他们轮番登场,其他人有拍手喝彩的,有拿着手机拍照的。宴会还没有开始,就很有了那么点儿气氛。

那天,母亲来得早,一直帮我和大哥照应着。母亲这些年经商,经历的场合多,这种事儿游刃有余。其他母亲那一辈人中,小姨是第一个到场的。小姨脸上还是惯常的表情,一个人来,也不笑,有些郁郁寡欢。大家迎上去,说了拜年的话,把她拉到座位上坐下。我怕音乐声音太大,吵了小姨,又让他们把声音调小了一些。

“你们唱你们的,不要紧,声音小了,就没有了气氛。”小姨说。

大家陪小姨嗑着瓜子,聊着家常,不一会儿,舅舅舅妈他们一家也到了。大哥去厂里接父亲,他们爷俩,是最后到场的。

父亲一进来,舅舅就站起来,把他拉到了自己身边。父亲嘴里嘟囔着什么,听不太清,仿佛他也并不想让人听清。

这样,人到齐了,大哥便让人停了音乐,召集大家就坐。一共二十多口子人,围着一张大桌子,坐得满满的。大人小孩,座次也不讲究,母亲挨着小姨,小姨挨着舅妈,舅妈挨着舅舅,舅舅这边是父亲,其他人随便地坐在边上。

这次聚会,大哥是名义上的召集者,开宴前,他进行了一段简单的致辞。无非是过年的话,什么经商的发财,上学的拿奖状之类。他讲完,大家又让母亲讲,母亲一开始推辞,说她最后讲,推不过,说了一些跟大哥类似的、祝福的吉祥话。母亲说完,有人提议,也让舅舅说两句。舅舅摆了摆手,说今天母亲是主人,他不便说。当时,没人敢提议让父亲讲,父亲坐在那里,也不吭声。大哥讲完话也入了席,跟大嫂、我、还有妻子,一起在桌子上照应着。

这样,一会儿工夫下来,妻和大嫂还有另外几个女人的脸蛋儿就红了,小孩子们吃饱了,围着桌子追闹成一团。老一辈中,母亲在跟舅妈高谈阔论着什么;舅舅在跟大哥交待着工作中注意的事项;父亲放下了筷子,眼珠红通通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小姨有些微醺,低着头,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烟卷儿,旁若无人地吸着……

“今天有的是时间,咱们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大嫂说着,给小姨家的女儿递过去一块烤羊骨头。

大嫂的话很快得到了大家的响应,纷纷“是是是”地迎合着,埋头复吃菜,举杯复碰杯。

“咱们一边吃,一边唱,”大嫂跟大哥说,“我看咱妈来时带着歌本,你给咱妈挑个歌,让她给大家唱一首。”

大家拍手,敲碟子,拍桌子,表示热烈欢迎,舅妈也一本正经地说:“燕英,你唱一首。”

这时候,母亲看看舅舅和舅妈,说:“我唱是肯定唱,不过我压轴,一会儿再唱。咱家能歌善舞的,你们忘了是谁了?”

我们都知道,母亲说的是小姨,都把矛头转向了她,怂恿着让小姨唱。这时,小姨才抬起头来,朝饭桌上看了一眼,又吸了一口烟,说:

“我早不会唱歌了,你们唱。”

“你不唱不行!今天,每个人一个节目。”母亲说完,看着舅舅和舅妈,“咱老姊妹仨,一人一首,从你们这儿先来。”

我们知道母亲的意图,皮球踢到舅舅跟舅妈这儿,最终还是为了让小姨开口唱。我们盯着舅舅舅妈,又开始敲桌子打板凳,起哄叫好,拍手欢迎。舅妈笑着看了看众人,扯扯舅舅,说:

“我们一起唱?”

我们一起嘻嘻哈哈笑着,看她拉起舅舅,离席走上前边的小台子,点了歌,拿起话筒。很快,音乐响起来,他们合唱了一首《北国之春》。我没听过舅舅和舅妈唱歌,没想到,他们还都是唱家子,字正腔圆,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他们的歌唱到尾声,我跟妻子就望着母亲说:

“妈,赶紧做好准备,舅舅他们唱完,下面该你了。”

我们看见,母亲没有推辞,在大家为舅舅舅妈他们鼓掌的同时,站起身来,朝台上走去。大家看到母亲上台,刚刚停歇的掌声复又响起。有人说,还是大姨干脆,这么自觉,你们都得学学她。

我们兴致大好,胡乱叫嚷着,一起举杯,干的干,抿的抿。小姨一开始摆手不肯喝,大哥说,母亲唱罢,下一个就该你了,给你壮壮行。小姨头一次露出了一丝笑容,说壮什么,又不是上刑场。这时候,父亲少有地迎合了一句,说上刑场也不怕!大家都说对,大姨夫这话对!豪情万丈!

这时候,音乐在屋子里缓缓响起,熟悉的,美妙的。那边,屏幕上像打开一张书页一样,翻出一幅画面,上面是闪动着的歌名,后面还有一个美人,大家认出来,那是邓丽君的倩影。

“《长相依》,好……”大家一阵欢叫。

 

你说我俩长相依,

为何又把我抛弃。

你可知道我的心里,

心里早已有了你。

你还记得那过去,

过去呀我爱你。

我又爱你我又恨你,

恨你对我无情无义……

 

在座的许多人,包括我和大哥,其实都没听母亲正儿八经地唱过歌。她唱出第一句,大家都鼓掌叫好起来。小姨唱歌好听,这是大家公认的,即使没有亲自听过,也早有耳闻。大家却都没有想到,母亲也是唱歌的行家。

现在想来,如果这首歌出自小姨的歌喉,一定不会引起那样大的轰动。因为,小姨高挑的个子,瘦瘦的,即使老了,还保持着一点儿古典美女的风韵。母亲呢,在大家的心目中却是个女强人,又生得五大三粗,她与歌曲之间的那种巨大反差,让大家不禁都激动起来。

在母亲唱歌的时候,父亲干巴巴坐在那里,偶尔往母亲投去一瞥。他是个赤红脸,看不出表情,让人琢磨不透心里想着啥。我却愿意把那种目光,看作是一往情深。

小姨微微张着嘴巴,脑袋又不自觉地有些晃,也许,她从母亲的歌声里,想起了早走了的小姨夫。

有那么片刻的工夫,饭桌上出现了少有的一段寂静,大家都被母亲的歌声打动了,专注地听着。实话说,母亲的嗓音有些粗,算是瑕疵,腔调却没说的,简直有些邓丽君的神韵。当然,母亲的歌声除了不走调,接近原唱,更重要的还是她情感特别投入。有那么一个瞬间,竟然,竟然,竟然,竟然……我们都看到,她把充满深情的一缕目光,款款投向坐在酒桌上的父亲。

“你再去找个话筒,这首歌,让咱爸跟妈一块儿合唱。”妻子用手扯扯我的胳膊。

这个提议大家都听到了。在我到处找话筒的同时,大家开始站起身来,推着父亲,让他上台陪母亲一起唱。父亲几乎是让大家抬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趔趄着,变得有些不好意思,摆着手,连连推辞。

我们没能把父亲推上台,歌声终了,不免都有些遗憾。

 

4

 

考虑到这次聚会的主要目的,再加上刚才老兄妹仨轮番献歌的计划,下一个肯定是要轮到小姨出场了。可是,因为母亲的这首《长相依》,却让大家把目光都投向了父亲。

大家不肯轻易放过他们,有人推攘着父亲,有人推攘着母亲,非要他们再合唱一曲。母亲连连摆手,父亲也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这时,音乐声再次响起,还是刚才那首熟悉的曲子。那曲子是催促父亲和母亲一起上场的信号,也让大家的热情再次高涨。

“燕英,你该对人家福祺好些!你当老板了,在外面走南闯北,光鲜些,不假!可家里厂子里谁照顾,还不是人家?人家福祺可是你的贤内助!从今天开始,你们就和好吧!”舅舅说。

“和好,和好,和好……”有人敲着筷子,齐声大喊,开始跟着起哄。

“爸,妈,如果你们合唱,我们给你们伴舞。”

妻子说着,走过来,拉起我的手,把我从座位上拽了起来。那天,我们吃饭的房间很大,在旁边,正巧有一片空场,可作舞池。大家酒意阑珊,受到我们的引领,在缓缓的音乐声中,没有参与推攘父亲和母亲的人,竟然都两两结成对子,在饭桌旁边翩翩旋转起来。大家一边跳舞,一边起哄,一边不忘扭头看着那边的父亲和母亲,关注事态的发展。

我原以为,小姨是今天的主角,没想到,最后主角竟然成了父亲和母亲。

我有些抱歉地看了一眼小姨,她还在原来的地方坐着,仿佛整个屋子里的热闹都跟她无关。

当时的场面,简直有了些喜宴上小两口被亲友簇拥着狂欢、胡闹的味道。我和大哥,对于这种局面,虽无意再煽风点火,却也不想阻止,乐得让他们闹去。大家都知道,他们是一对老冤家,一辈子疙疙瘩瘩,谁也不好意思服软,尤其是母亲,总觉着服弱了,脸上就无光。如果在大家的哄闹中,他们真能尽释前嫌,和乐完美地度过晚年,不是更好吗?

我看见,他们两个都被人架着,离开了自己的座位,也离开了饭桌,被推到了台边。有人把话筒塞到母亲手里,母亲接了,父亲却不接。这样,就有人建议他们共用一个话筒。有一两次,大家还让他们的身子撞到了一起。这时候,不知是谁灵感突发,说让他们一起唱歌之前,像新婚夫妻那样,再喝上一回交杯酒。说着,就有人跑到桌边,倒了两杯酒,又跑着端过去。

我们一边跳着舞,一边朝那边望着。有人大声喊着,大姨夫,跪下,跪下,把酒献给大姨!随着这喊声,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

我看见,父亲有些尴尬。他还是那样的红脸膛,动作却显得有些木讷。他个子很高,在人群里很是显眼,也因此让人感觉分外好笑,又有些可怜。

在一个瞬间,我忽然发现,人群里没有了父亲。我放开妻子的手臂,让她朝那儿望,妻子也没有看见。显然,发现这种变化的,并不只是我们两个。跳着舞的人,都停了下来,开始往那儿跑。有人边跑边说,大姨夫真跪下了,跪下给大姨敬酒哩!

我和妻子也朝那儿跑去。那儿围了一大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我们跑到那儿时,音乐也一下子停了。我跟妻子拨开人群,看到在层层的人墙里面,父亲还真的跪在了地上。

父亲跪在那里,手里没有端酒杯,却泪流满面,显然不是在跟母亲敬酒。

我们大家,都啼笑皆非地看见,父亲跪在地上,努力要扯住母亲的手。母亲则一边努力挣扎着,一边用另一只手狠狠打着他的手,嘴里还像平常一样,大声训斥。

我们发现,父亲的舌根比平常更加僵硬了。他在说话,嘴里却完全像噙了个茄子,含糊不清。

“燕英,燕英,我给你赔个不是!我对不起你!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儿!”

“当着孩子们的面,这样多不好。”舅舅和舅妈一边拉扯他们,一边说。

“你听好了福祺,回家,我非杀了你不可!”

我们都看见,母亲站在那里,狠狠地骂道。

 

5

 

这种情况,大家始料未及,事态一下子变得有些不可收拾。

大家都没太听清父亲含含糊糊的话,却从父亲的个别言词和之后母亲的态度,知道其中必然涉及老辈人的一些秘密。我跟大哥一边喊着,爸你怎么了,你喝醉了吗?一边把他拉起来。当时,别人我不知道,我和大哥的心里,还是受到了很大的震动。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在多年之后的今天,父亲还要跪下跟母亲赔罪。在我们不知道的当年,曾经发生过什么?父亲说,他对不起母亲。如果情况属实,那么多年来,一直面对大家怨言的母亲,又曾经默默承受着什么?

那些陈年往事,我和大哥是不便,其他人也许无意,也许不好意思,都没有追问。大家把父亲和母亲扶到座位上,舅舅和舅妈为了缓和气氛,开始转换话题,聊起了年轻人的工作,聊起了孙子辈的上学。

人们再也不提唱歌的事儿了,自然也就没有人再提让小姨接着献节目。

大家都知道,这个宴会,主要是为了讨小姨高兴,没想到刚才只顾着胡闹,却冷落了她。人们重新拿起筷子,倒上酒,相互碰杯,也许是为了补偿,都开始重点跟小姨敬酒。

小姨喝了几杯,摆手说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大了。

“今天,燕英召集这次聚会,头先跟我说了,是为了让你高兴!你高兴不?”舅舅问小姨。

“我高兴!”

小姨愣了一下,答完舅舅的话,端着酒杯,站了起来。也许是激动的原因,她脑袋晃动得有些厉害,环视了一圈儿,露出少有的笑容。

“今天,大姐召集这个聚会,大家都知道,是为我。我知道,大家看我这些年心里烦,都想让我高兴高兴。我却觉得,今天的主角,应该是大姐和大姐夫。”

大家都把脸朝向小姨,等待着她揭示原因。

“你们都忘了,我却没忘!今年,是大姐和姐夫结婚四十周年。”

那天,小姨的话,让我们都差点儿跳了起来。大家愣了愣,就有女人惊叫道,四十周年,不容易啊,红宝石婚!大家先是闹腾了一阵,接着,一齐欢呼起来。

“你唱首歌呗,为了他们的红宝石婚大喜?”这时候,舅妈跟小姨说。

我们看着小姨,小姨站在那里,没有接茬,却说:

“我不唱歌了,我今天想跳一支舞。”

“好,跳舞,我们都陪小姨跳舞!”有人喊着。

“你跟谁跳吧?想找谁当舞伴儿?一桌子人,随你挑。”舅妈又说。

那天,小姨的目光环视一圈,一一审视着饭桌上的每个人。大人、小孩儿,男人、女人,甚至连坐在那里闷头不响的父亲也没有放过,最后,在大家的欢呼声中,她竟然选中了我。

音乐响起,大家纷纷跳进舞池,随着轻柔的乐声,翩, 翩起舞。

我离开座位,走到小姨面前,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像个绅士一样,朝小姨鞠了一躬,然后伸出手臂,向她发出邀请。小姨站起身来,握住了我的手。小姨个子高挑,姿态优雅妩媚,朝我望过来时,脸上带着少女般的羞涩,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水一样的兴奋光彩。

我没有想到,小姨跳得太好了,款款的,像一个飘动的精灵。

“小姨,你跳得真好!”

“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我没有跳过舞了!”她说。

“今天很开心,唯一的遗憾有两个,第一,你没有唱歌;第二,父亲没能跟母亲合唱一首。”我轻轻说。

“你不知道,你母亲多爱他!”小姨忽然幽幽地说。

“小姨,你知道我父亲出轨的事儿吗?”这样跳了一会儿,我禁不住问小姨。

“那是三十年前,你跟你哥哥还小,你父亲爱上了一个女人。”我发现,小姨仿佛艰难地回忆着什么,舞步也缓慢下来。

“我母亲,她是怎么发现的?”

“那天,是他俩结婚十周年纪念日。你母亲早早地回家,做好了饭,等你父亲回来。你母亲等不着你父亲,却听邻居说,你父亲跟一个女的,去跳舞了!你母亲就去舞厅大闹了一场!”

“我母亲知道那女的是谁?”我沉默了片刻,轻轻问。

“她到舞厅时,那女的躲起来了;后来问邻居,邻居说,只看到一个背影,没看清脸。”

我跟小姨不再说话,在轻柔的乐曲声中,她慢慢地靠近我,在那么一个瞬间,她把脑袋靠在了我的肩头,把嘴巴凑在我的耳边,仿佛要跟我低语,却最终没有开口。

我能感受到小姨温热的鼻息,能猜想到她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个柔情似水、魅力四射的女子。

在我们跳舞的时候,我看见,父亲和母亲,他们两个人在饭桌旁坐着,隔着几张凳子,都低着头,不说话。他们像两根木头,似乎已经那样坐了许多年,而且,还要一直那样坐下去。

在舞曲临终,我感到小姨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那个女人,也跟你母亲一样,喜欢了你父亲一辈子……”

我听出小姨声音有些异样,那几根纤细的手指,也忽然有力起来,几乎是绝望地,将我的手狠狠钳住了。

我惊讶地叫了声小姨,看到她的眼眸中有烟火样的东西一闪,瞬间,暗淡了。她低下头,放开我,却猛然又抬起头来,像是唯恐失去什么东西。

我看到,她腮帮红红的,灼灼的目光端详着我,像一个年轻的女子,端详着自己的恋人。

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又轻轻喊了一声小姨。

小姨的脸色暗淡下来,若有所思,徐徐地说:

“那年,你爸爸找到那女的,要带她去兰州……”

我想起,父亲离家出走,去兰州那次。

小姨盯着我,喉咙蠕动着,嘴唇颤抖了半天,最后,低下头去,轻轻吐出一句话:

“他们约好,凌晨四点,火车站见。那次,你爸爸准备得很充分,丝毫没让你妈发觉。你爸凌晨到火车站,在那儿等了那个女的一整天。”

我紧张地盯着小姨,希望能从她的嘴巴里,知道更多有关那件事儿的细节。

“那女的始终没有出现。”

小姨说完,把脑袋靠在我的肩头上,手心里有了些汗。

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着。

这时候,耳边又响起了《长相依》里那熟悉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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