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期  
      实力
斗战胜佛
小昌

 

1

 

他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石头有些冰凉,他才意识到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拍拍屁股下的石头,就想起过往。从石头中来,是否要到石头中去呢。天宫里的石头看上去总是亦真亦幻。他坐在一块石头上,看久了云淡风轻,这一点也不像他。他是个猴,或者至少像个猴吧。

他决定像个猴,就猴模作样起来。端着两臂,手自然向下弯曲,脑袋向胸腔里缩。小腿一用力,身子轻轻一跃,跳将上来。他跳到更高的一块石头上,反手搭凉篷极目远眺。小手弯弯像个月牙,放在额头上,用来挡强烈的阳光。眼前一片迷蒙,什么也没看到。

连南天门也看不见,他开始一如既往地沮丧。两只手垂下来,整个身形又恢复原状。在其他人看来,他早已不是那个猴子了。安静下来,就是一尊佛。眉眼低垂,连着急的时候,也没人把他当回事了。小猴们还在背后说他像个老小孩呢。

他尝试过很多办法,来摆脱无聊,可总事与愿违。他试过变化成另外一个人,找茬,发怒,惹恼别人。起初是屡试不爽的,总能让一些人中招,他乐得开怀大笑,样子像是没有人比他更快乐了。可是后来,等他再这样做的时候,别人一眼就识破了。两三根猴毛就是铁证。不论他变成什么人,两三根猴毛都依然野蛮地生长在后脖颈上,风一吹就摇曳起来。他甚至找过几个大人物,问他们怎样才能去掉那几根猴毛。那些人纷纷嘲笑他,有的只笑不语,有的不止笑他,更挖苦说无事生非,还有的顾左右而言他,说,有日子没喝酒了,何不就此机会,喝上两壶呢。他急了,说,喝个屁。别人耸耸肩,也不以为意,知道他是个急脾气的猴子。

他总不甘心,看来仍有些猴性,不轻易善罢甘休。在那些人面前,继续变化来变化去。小猴们或者其他人都一眼识破了,有时候为了逗他,假装没有识破,继续演下去。后来实在演不下去了,只好说了真话。话说完,所有人都垂下头颅,等他大发雷霆。也许会掀桌子摔板凳,要是仍怒不可遏的话,那尊一丈高的佛龛也怕难保。佛龛里是永远不说话的佛祖,眯缝着眼睛看周围的一切,看他这个泼猴。泼猴也常常对着佛祖怒视,觉得又是一场欺骗。

这次他却一反常态,一屁股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似地抹起了眼泪。那是其他人第一次看见他掉眼泪。和所有人一样,眼泪像滚珠似的,一颗颗从眼睑里面滚出来。

小猴们呆住了,僵在他的周围。他蹲在猴群中间,一动不动。连泪水也像是为苍生而流的。小猴们只好跪下来,屁股高高耸着,正对着天庭。看来这也不足以表达他们对他的敬意,索性匍匐下来。匍匐良久,等他们抬起眼睛看时,他消失了。刚才打坐的地方有一株草生长出来,小猴们以为他又在和人开玩笑,仍旧对着那株草跪拜。过了很久很久,那株草已然开出了野花。仍旧不见他现形。看来这次根本不是玩笑,他走了。

小猴们面面相觑,没人先开口说话。有个大胆的突然笑起来。紧跟着其他人也笑起来了。一群人就这么哄堂大笑,身子放松下来,有的早就瘫在地上,跳到了桌子上学他的样子。佛龛里佛祖仍旧无动于衷,冷冷瞧着。几个人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对一个不是猴子的人来说,做一只像样的猴子简直就是要命的折磨。他们纷纷在阳光下伸懒腰,还是做回自己最舒服。可不知这样的舒服日子能过多久,他可是千里之外都会倏忽而至的。他一来,他们就得像猴似地猴模作样,慌里慌张。

他们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他,纷纷表示不想继续下去了,爱怎样怎样吧。

他还是来无影去无踪。没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儿,好像也没什么人关心。他越过三山五岳,来到了东胜神洲。这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好久没回来了。有人正在为他修建庙宇。一些人正在向山上运送巨石,脊背弓起来,面对烈日汗流浃背。还有人正对一副泥胎雕刻。远远看去,有些他的样子了。一根金箍棒扛在肩膀上,反手搭凉篷极目远眺,望着西天。在很多人眼里,他就是这副样子,永远向着西天。那人一边雕刻,一边思索。

他按下云头,化身成个不引人瞩目的人。有个老头正坐在石头上休息,几个年轻人围着听他讲故事。说的是三打白骨精。他也加入其中,蹲坐在他们身边。老头讲得得意洋洋,偶尔还会看他一眼。

他也想起了很多。比如有一株山桃竟长在悬崖壁上,虬结的根扎进岩石的缝隙,像是妖怪的手脚。老头兴奋起来,开始手舞足蹈,就像手里正握着一根铁棒。大棒落处山崩地裂,呼呼山响。老头嘴里跳出一系列的象声词。大棒在老头的嘴里更像大棒。

他笑了。好久没笑了。这一笑,把自己也惊着了,只好又咧嘴笑一笑。故事快结束了。老头用袖子摸了摸嘴。又咂摸一下,似乎是不解气。

他还在想那株山桃树。真想回去看看山桃花开了么,或者那虬结的根是否更粗壮了。连岩石也要被活生生撬开了。

老头某句话一下子触动了他。他豁然站起,也许动作幅度有些大,把身边的人惊了一跳。纷纷转过来看他。他和他们这些年轻人没什么两样,五短身材,皮肤黝黑,眼珠子滴溜乱转。他转身走了,在那副泥胎面前稍作停留,端详了一阵。有很多地方不像他,比如他的嘴没这么大,鼻子也没那么高,脖子没那么长。不管怎样,那还是他,向着西天不可一世。

他有事可做了。倏忽在泥胎面前消失了。没引起任何人注意,人们继续各行其是,斗战胜佛的庙宇不久以后就会拔地而起。还有这副泥胎会引来信众的不断朝拜,没人敢不把它当回事。立于庙堂之上,谁敢小觑他呢。它就是他,甚至比他更像他。他在云里雾里握紧了拳头,终于有事可做了。

 

2

 

一只小虫落在老和尚的脸上。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一只莫名其妙的虫子落在老和尚的脸上。老和尚仍旧气定神闲,气定神闲早就成了习惯。还有什么比习惯更可怕的呢。

老和尚张口徐徐说话:“你怎么来了?”说完仍念念有词,应该还在念拗口难懂的经书吧。老和尚还是老样子,只是耳垂显得更大了,一直延伸到肩膀上。他这只猴子又被识破了,只好变化回来,猴模猴样站在老和尚面前。两臂端着,等待吩咐。自从有了紧箍咒之后,他总是被耳提面命的样子。

他说:“您怎么一下子就猜出来了?从前您总是最后一个猜出来。”

老和尚说:“我早就不是那个我了。不是么?”

老和尚挑了挑眉毛。两条眉毛也变了样子,眉毛尾端的毛更长了,有了点寿眉的意思。老和尚照此继续老下去,迟早会两眉垂肩的。就像寿星佬儿那对可爱的长眉。

老和尚说了不是么,大有深意。他想了想,意思可能是说他还是老样子,怎么还是老样子。人都在变,不是么。或者说成了佛,怎么还是老样子,没点仙风道骨哪成呀。对什么事不该心平气和么,怎么还是一副急吼吼的样子。

小腿一用力,他跳到了凳子上,做半蹲的姿势。看来,他有意要和老和尚对着干。这让他又想起了从前,虽说老和尚的话总要听的,可他还是在暗中较劲的。天下哪有那么多轻易就得逞的事儿呢。

他说:“可您永远是我的师父,不是么?”他也说了个不是么。大概是不变应万变吧。

老和尚露出了笑脸。笑逐颜开,脸上的两个肉团向两侧横溢,油光闪闪。他可是一辈子食素的,连个肉芽也没尝试过。有次他这只猴子还故意在紫金钵盂里放了块小虫子似的肉芽。最终还是被老和尚发现了,念了很多句阿弥陀佛,又抄了很多遍《金刚经》。他因此更加尊敬老和尚了。可心底总有个不敢示人的疑惑,为啥老和尚的脸上总是油光闪闪。

“你呀,还是猴性难除,秉性难改,不在家待着好好参佛,乱跑什么。”老和尚嗔怪道。

他说:“师父,我想你了。”他也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连自己也为之动容了。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了。

“为师说过多少次了,你就是听不进去。你的经是白取了。”老和尚说。

他说:“我还想取回经,师父,说真的,一说起取经来,我就有说不完的话。”他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他要重走取经路,悬崖壁上还有株让他割舍不下的山桃树。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竟然是他再去取经的理由之一。

老和尚念了句阿弥陀佛,双掌合十。大概是有很多话要说了。

“经已取来,再去取什么?”老和尚露出疑惑的表情。疑惑起来也不像是疑惑,感觉像是在捉弄这只猴子。

他说:“经是取不完的,师父。”

老和尚面露笑颜,盯着他看了一阵。好像他说的话合了老和尚的意。这分明是赞许。也许是老和尚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我的经已经取完了,别人的经还是由别人去取。”老和尚说。

老和尚说完又念了句阿弥陀佛,念完用手抚弄了一下袈裟,好像上面有尘土似的。

他挠了挠腮,但早已没了原来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他从凳子上跳下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老和尚又向他投过来赞许的目光。要是仔细瞧瞧老和尚的眼睛,才发现总是雾蒙蒙的,像附了一层膜似的,一副望穿秋水的模样。也许是多年来,总是祈祷天下太平的缘故。

他一坐下来,就有小和尚来奉茶了。小和尚跨过高高的门槛,偷偷瞄了一眼他,嘴角抽抽了一下,似乎在窃喜什么。或者他身上有什么可笑的东西。他忍不住,还是瞪了一眼小和尚。这一切又被老和尚的眼睛捕捉到了。

“我送你一个字吧。”

老和尚总是喜欢送字的,或者一句话。两句话都是多的。他说:“什么字。”他在期待,这种感觉好久没有了。

“执。”老和尚说完,就闭上了眼。意思是他该走了。

他只好跟着老和尚念了一句“执”,好像“执”本身就意味深长似的。他陷入了沉思。

他喊了句“师父”。老和尚单掌外翻,做了让他闭嘴的手势。

他扭头要走。小和尚过来了,让他写下自己的名讳。他在册子上打了个大大的“×”。小和尚咬牙切齿,他说:“看见这个×,师父就知道是我了。”

他翻了翻那本册子,都是某某人在某某时拜访了老和尚。他翻了很久,没看见二师弟和三师弟的名讳。他有些愤怒,想他们都在干什么,这么长时间了,都不来看上师父一眼。

他一个跟头就走远了。真是云里来雾里去。

他仍在小声嘀咕:“真想再去取回经。”

 

3

 

他在云里翻跟头,一个跟头刚翻了一半,便有了好主意。不由在云里偷笑了一阵。

他幻化成个俏佳人的模样,突然出现在某宴会。这样的宴会毫无可取之处,真是随处可见。他四处转了转,没人注意到他。站在一面铜镜面前,他端详起自己来。除了天庭里那几个女的,他也算得上是个绝色美人了。他捧心皱眉,作凄楚状,这样一来,又多了几分楚楚动人。离开铜镜前,他还是摸了摸耳后的几根猴毛。

这一阵子的宴会总没先前那么热闹。不知是从哪儿吹来的风气。人开始小声说话,生怕打扰了别人。三两成群,端着酒杯,你一言我一语,有的人甚至都把口气吹到人家耳朵边了,像在议论别人的是非,害怕别人知道。

宴会里有很多不认识的人。看看这些人的嘴脸,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赴这样的宴会了。只要看他们一眼,那些人就对他微笑致意,有点会心一笑的意思。可彼此根本互不相识,他连自己的这副尊容,都是第一次见。有人给他送上一杯酒,连酒杯也变了模样。他端着酒杯,走向其中一群人。

三个男人中有一个是他的故人。这人早没了猪的模样。拱嘴长耳自打消退后,看上去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他走向那人,眼睛一路直勾勾地盯着。要是搁以前,那人早就飞了魂,屁颠屁颠过来献殷勤了。这还是他认识的故人么。

三个人都冲他微笑。并给他让出空位。他迈着小碎步,动作异常轻盈,他最终站定在他们中间。样子真有些仙女下凡。或者他觉得很像仙女下凡。别人不以为意,脸上没表现出一丝惊诧,就是说没人对美人的突然造访感到不可思议。

三个男人举起酒杯。四个人碰了一下,算是认识了。三个人接着原来的话题继续聊下去。没人把他当回事,他感到沮丧。他只好痴痴地望着那人,甚至有些含情脉脉。他咬着半边嘴唇。这样看来,他正在表达好感,甚至毫无羞耻之心。即便是修炼多年的老和尚,也难以抵挡这样的温情脉脉。

他整理了下头发,希望那几根猴毛能在头发里藏好。就像青虫躲藏在树叶之间。难道是他们早就发现了他?以这人的秉性,要是发现了他,早就忍不住跳出来,戳穿他的。他默默低下头,听他们说什么。

其中一个说:“连老天爷也忘了那块地方,好像那里的老百姓就不是我们的子民。”

另外一个说:“我也好久没听过从那里传来的消息了,也没人提起过。”

那人开始说话了,样子有些激动,眼睛也红了。

“我倒是有那里的消息。只不过是个坏消息,有一种瘟疫在那儿流行开来了,死了很多人,下边都来不及收了。好多孤魂野鬼四处乱窜。没有地方收留,让那些鬼魂去哪呢。”说完陷入了沉思。

他这只猴子却说:“不四处乱窜,还叫孤魂野鬼么?”

他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多么不合时宜呀。也许只是想引起他们的注意。有一个曼妙的女子站在旁边,他们仍在聊孤魂野鬼,太不解风情了。

他们果然被他吓了一跳,纷纷看向他。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那人说。

另外两个人忙问谁呀,他们认识么?

“你们当然认识,十八层地狱里的人也都认识他。”那人说。

“别卖关子了,究竟是谁?”其中一个说。声音都有些高亢了,引得宴会上其他群体里的人也看了过来。他只好缩了缩脑袋,意思是向众人表达歉意。

“还有谁,不就是我大师兄么。”那人说。

“原来是他呀,好久没他的消息了。”另一个人说。

“我也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不过老梦见他,他还是多年前的样子,动不动就揪我耳朵。常常被他吓醒。”说完自己先笑起来了,其他人也跟着笑,说都是很久之前的老黄历了,怎么还记得。

“听说他过得不好,从他宫里传出消息来,说他老是无故摔东西,连供桌上的佛龛也给摔了。摔个稀碎,真是不像话。他倒是像那样的人,谁说不是呢。”另一个人这么说。

“他就那样,佛祖也不放在眼里。我猜他会吓我们一跳,说不定哪天就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让我们都大跌眼镜,等着瞧吧。”那人说,说完摸了摸自己像常人似的小耳朵。

他想也没想,就在三个人面前现了原形。也许此时是现身的最佳时刻。他们起初有些惊诧,不过很快就和颜悦色开来了。

“呆子,你是不是早就猜出是我了。”他说。

“怎么可能,以哥哥的身手,我哪猜得出来。”呆子说。

他拍了拍呆子的肩膀,本来想摸下耳朵,可是长耳早就是明日黄花了。

“师弟,哥哥有些想你了!”说完眼睛痒痒的,差点被自己的话感动得流上几滴泪。这么一说,另外两个人也知趣地离开了。

“哥哥,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事,没事的话,相信你也不会来。”

他早就等不及,准备脱口而出。他为自己的疯狂想法手舞足蹈。

“咱们再去取回经吧。”

这次该轮到呆子笑了。不过只是微笑,连牙齿也只露出两个来。牙齿也变得像云朵一样白。

“哥哥,不是我说你,经都取回来了,还去取个啥。”

“经是取不完的。”他说。

“这么说也没错,哥哥,我也在取我的经,我正在取经的路上。”说完望了望远方,眼睛迷蒙着。要是常常这样看这个世界,眼睛上也会水汪汪的,就像师父那样。

他没什么可说的了。他俩都没什么可说的了。一起远眺像彩虹似的南天门。

这么久没有见面,俩人竟然相拥着一起看南天门。说出去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他说。

“洗耳恭听。”

“你是不是早就猜出是我了?”他义正辞严下来,对他来说,世界上很少有让他义正辞严的事儿,这一点,其他人都知道。他总是以为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

“没有,真的没有。再说了,这重要么?猜出来或者猜不出来,有那么重要么?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你是我永远的大师兄。不是么?”呆子也说不是么,这一点更让他讨厌。

“你还是你么?”他跳到桌子上,抓耳挠腮。这样一来,好多人的眼神就纷纷看了过来。有点瞧热闹的意思了。没想到呆子竟向那些人笑,并显露出无奈的神色,好像在说,他就是这样,他总是这样,不是么。或者想表达有这样的大师兄,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他念了声咒语,倏忽消失了。消失在一群人的视线中。让他们去笑吧。他越过一个山头。突然很想飞沙走石,大妖怪来了似的。不愿再来无影去无声。

 

4

 

他裹挟着尽量多的沙石,声势浩荡。远远看去,就像来了场沙尘暴。他越过森林,越过河流,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大人物来了。地上的人,天上的人,不得不抬头或俯瞰。他猜出来了,总有一些人会窃窃私语的,甚至人数不在少数。更多的人会议论他,说他的经真是白取了。他就是想让他们这么说。

很快到了三师弟的居所。一切都是静悄悄,连树上的叶子都一动不动。简直静得撩人。他有些不好意思打扰这清静了。身后的沙石也安静下来。他转头一想,这样一来不更能彰显飞沙走石的威风么。他运了浑身的解数,沙石在他身子周围旋转,真有点乱石崩云的样子。一树叶子都被摇下来了,树叶跟着沙石四处翻飞。

大门依然紧闭。沙石涌向那扇门,发出叮当脆响。他不想翻墙进院,或者像只小虫子慢慢从门缝里爬进去。时间慢慢过去了,仍然没人出来开门。

他有些咬牙切齿了。想了想老和尚让他闭嘴的手势,又想了想那呆子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简直忍无可忍了。那根大棒早落将在手上。他有日子没用它了。棒子一在手,他就变了一副模样,眼睛也放出两道闪电似的光来。一棍子下去,两扇门应声倒地。一个大大的门洞,表现出两扇门的无能为力。门倒之处,尘土正慢慢蒸腾。他一脚跨了过去,整个人显得斗志昂扬。

三师弟站在一株千年古树下面。手上托着一只木鱼。早就停下不敲了,面露惊恐之色,也许还略带一丝哀伤。一旦发现是他,迅速低下头,低头的意思是否有几分谴责,他一直在猜想。

三师弟说:“没想到是你来了,我该猜到是你的。”

“这阵势像我来了么?我不是总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去么?”

三师弟笑了。这人倒是很少笑,即便笑,也略带几分腼腆,好像笑下去,就对不起其他人似的。不过听见他这么说,三师弟开怀笑了,还摸了摸自己滚圆的肚皮。意思分明是在嘲笑他。

他将棍子向地上一支,地板都跟着轻轻摇晃。他决定忘了眼前人的笑。

“你为什么不开门呢?”他说。

“我以为是妖怪打架呢,大师兄,你也知道,他人的是非我是不招惹的。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三师弟又敲了下木鱼。

木鱼声传过来,他也好久没听见木鱼声了。

“木鱼声还是这么清脆悦耳。”他说。

“大师兄也是佛门中人。”三师弟说。

“我是很久没听见这声了,说起来,真不好意思说是参佛的人。”他说。

三师弟说:“大师兄是无需参佛的,有的人是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

“我去了师父那里,你们是不是也很久没去看他老人家了。我要说说你们,参了佛,就不近人情了。你天天都在干什么呢?”他问。

“就坐在这株大树底下,从早晨朝阳升起,到傍晚夕阳落下,日复一日。大师兄,我想了很多事,很多事都被我想通了。”三师弟喜形于色。这人喜形于色,也是很少见的。

“你就成天坐在树底下想事儿么?”他有些不确信,又问了一句。

“是呀,大师兄,佛门中人不都这样么。”三师弟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两扇门。

“你都想通什么了?”他接着问。

“比如我们为什么去取经。”

“为什么?”他来了劲头,关于取经的话题,他总是饶有兴趣。

“在取经路上,总感觉好像有人逼着我们去取经似的。不是么?大师兄。”

他讨厌死这句“不是么”了。

三师弟接着说:“取经就是取经,什么都不为。就像月亮升起又落下。”

他开始若有所思,嘴里默念什么都不为。他觉得有点意思,忙说:“三师弟,哥哥有一事相求,既然是什么都不为,那我们再取回经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三师弟恍然所悟,说:“你捣毁了我的门庭,就是为了让我跟你去取经。”

他笑了笑,过来拍了拍三师弟的肩膀。他又有些感动,好久没这样拍三师弟的肩膀了。

三师弟继续说:“我早就厌倦了打打杀杀,不怕大师兄笑话,我越来越胆小了。甚至有些懦弱。你说我们好不容易修了个不坏金身,可以长生不老,再出去打打杀杀,难免会出意外,何苦呢。况且我坐在大树底下,常有顿悟。我喜欢现在的生活。还望大师兄成全。”

这番话说完,三师弟俯首作揖。

他像是早就知道了这人会这么说。

“我帮你把门修好吧!”他说。

他以为三师弟会赶忙拒绝的,谁会劳他大驾去修一扇无关紧要的门呢。

 

5

 

他在云朵里穿行。最终落在世上最高的山上。山顶上有块嶙峋的怪石,很像他出生前的那块石头。他索性坐在那块石头上冥想。起初脑子里乱纷纷的,后来就有了清晰的思路。他从取经之初开始想起,一直想到取经归来。他给其他人讲过很多遍那些故事,难免会添油加醋。现在想来,竟不知哪个部分是他讲了大话,哪个部分又是真实发生的,甚至有些真实发生过的,他却从来绝口不提。他依照他人对他的理解,讲着那些故事。他把脑袋用力地撞在那块怪石上。

他越想越羞愧。要是给个重新来过的机会,他愿说起那些绝口不提的故事。那才是真正的他。怪石很快被他撞得粉碎。大石头被肢解成小石块,小石块跳跃着,奔腾着,朝山下四散。他一跃而起,像只箭镞似的,一头扎进海里。有点想把自己埋葬的意思。其实他只是去找另外一个老朋友了。

海水有些温暖。他在海水里游来游去,像只小鱼似的。不如干脆幻化成一条游来游去的小鱼吧。看上去总比一些人要幸福。他真的变成一条小鱼了。他游向了光亮处。在光影里,他的鳞片闪闪发光,那些光为了他才聚在一起似的。他游得畅快,甚至有些目中无人。他轻轻一跃,跳过了一处障碍,有点鲤鱼跳龙门的意思。一条大鱼从暗处游过来了。对小鱼来说,这是真正的危险。他假装没看见,大鱼一口把他吞掉了。他只身躲在鱼腹里,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很多不高兴的情绪,顷刻间一扫而光了。

他在鱼腹里待了很久,后来难以忍受鱼腹里的寂寞,就杀了那条大鱼。他一跃而出,大鱼的尸体在海水里漂浮,鱼眼仍像往常似地瞧着海里的世界。鱼眼本就是死鱼眼么。他念了句阿弥陀佛,遇上生死这样的大事,不免念上一句阿弥陀佛。他很快就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了。要不是他的恶作剧,大鱼仍在海里像模像样地活着,吃掉该死的小鱼。有些生灵就是为了别的生灵而生的。这么一想,他稍显安慰,好像那条大鱼也是为他而生的,又为他而死。

有什么东西游过来了。远处有人搭弓射箭,他定睛一看,是个英俊的少年。瞧身形面目,很像他的老朋友。一箭射过来了,被他轻轻一拈,像拈花似的。老朋友自少年身后倏忽现了身。他们很快认出了对方,惊诧过后,就是互问安好。老朋友多年未见,大致都是这番情景。走近来,他摸了摸那人的龙须。龙须长多了,更像胡子了。

他们被一群人簇拥着进了龙宫。老朋友非要大摆筵席,没什么比他大驾光临更盛大的事了。整个宫殿热闹起来,很多虾兵蟹将都想凑近瞧瞧他到底什么样,是否真的名如其人,英雄不可一世。他弯腰驼背,分明是只老猴,感觉没几天好活了。有人开始议论,人真是不可貌相,海水也不能斗量,英雄跟他们没什么两样。他们难掩失望之情。

朋友间还没来得及彼此交谈,就陷入了一片嚷嚷声中。那些海里的家伙吵嚷着要他们讲取经故事。他们俩对望了一眼,意思是还是由他来讲,毕竟他才是取经路上名副其实的英雄。他有些害羞,这很不像他。大家个个张着耳朵,或者说假装张着耳朵,听早就听过的故事。有些家伙早就习惯了配合。

他站着说话,大家示意他坐下就好。可他仍然要站着讲。很多人都对他竖大拇指。他开始说了,下定主意说下去。可话到嘴边,他仍讲了那些说过成千上万遍的故事。讲完他在一片掌声里想,他为什么没说心里话,没说那些从未在人前提起的事。他想叫停那片掌声,告诉他们接下来就要讲更真实的故事。他从余光里瞧见了某个家伙对他方才的话表现出沮丧,甚至不止一个家伙。也许他们想说,又是这一套。等他准备又站起来讲话的时候,鼓乐声响起了。

喧闹过后,他们俩终于有机会说上两句了。

“大师兄,因何而来呢,我想你大概有事。”老朋友说。

他有些说不出口了,只好说:“只是来看看你。”

老朋友笑了,捋了捋龙须,表示不相信。他还是忍不住说了。

“我想去取经,是的,再取一次。所有人不相信,可我已经决定了。”说完没敢看他的老朋友。

“有时我也会这么想,虽说我只是一匹取经的马。”说完喊来了那个射箭的少年。少年走近来,瞧了瞧这只干瘦的老猴,一句话也没说,直挺挺地站住了。老朋友让这少年跪下叩头。

“大师兄,我想把这孩子交给你,带上他去取经吧。”老朋友连连作揖。

少年把脸一横,剑眉微蹙,说:“我才不做任人骑跨的马,我要取我自己的经。”

老朋友把袖子一挥,想要抽少年的耳光。少年敏捷地躲开了。俩人就在龙宫里,你追我赶。后面的要抽前面的耳光,而前面的就来回避让。父子俩在他周围转来转去。

他大声说:“我要走了!”

父子俩停下来了。

他接着说:“来之前,我杀掉了一条大鱼,不过后来我很后悔,不该杀掉那条大鱼的。它应该活着。”

父子俩愣住了。这一点也不像他说的话,在他的世界里,被他杀掉的总是死有余辜的。

老朋友说:“该杀,大师兄,别说是条大鱼,就是……”

他没等那句话说完,就在他们眼前消失了。他又幻化成一条小鱼游出了龙宫。

他跃出了海面。一只水鸟正飞扑过来,要对他下手。他慌忙现了身,让水鸟扑了个空。

 

6

 

他所能做的,就是一个人好好静静。他也想过找几个大人物问问,听听他们会怎么说。依他看来,就是真去问他们,他也知道那些人要说什么。一说起正经事来,就大多板起面孔教训人,好像什么都知晓,一切尽在掌握,他讨厌这类腔调。还有少数人总在开玩笑,没人把他的话当真,在他们眼里,他也是这样的人,喜欢开玩笑,一点正经事也没有,甚至话说得越正经,就越像个笑话。说实在的,他根本不喜欢这类玩世不恭的态度,或者说假装对一切不在乎。又有谁真的对一切不在乎呢。

回家之前他又去了趟傲来国。斗战胜佛的庙宇飞檐翘角,早已大功告成了。一些不安分的小猴儿们从树枝上跳下,小心翼翼地踩在庙堂之上。远看这座庙倒像座菩萨庙呢,只是那副泥胎高扬头颅,谁也不理的样子,不像菩萨总是低眉垂目,有求必应。他化作一只鸟,落在凡胎头顶上。目力所及,就是远处的雾霭山峦,浩浩荡荡,有了点壮志未酬的意味。这让他想起很多事来。

转了一遭,他还是回了宫。那些小猴们根本不知道他已打道回府,早就没了猴的样子。他也见怪不怪,一个人躲在房间面壁。他正对着一堵墙,依他的能力,没什么能够阻挡他,他该感到自由才对。可眼前的这堵墙分明坚不可摧,他根本无力穿过。

他正用一种自创的姿势在打坐。不像老和尚双腿盘着,稳若磐石。他弯腰驼背,双目圆睁,像是蹲在那里。这分明是只没有几天好活的老猴子。两颊的肉也松弛了。他闭上眼,很快睡着了。这些日子,他累了,可是连累也懒得承认。睡眠可不是好欺负的,说来就来。在梦里,他仍然在云里穿行,一个跟头紧跟着一个跟头,一个跟头就是十万八千里,真是妙不可言。可他翻了一个跟头,又翻了一个跟头,仍然待在原地,难道又到了别人的手心里?恐惧一瞬间袭击了他。后来他连飞行也难以做到了,只好贴着地面行走。他无比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醒着的,还一次次提醒这根本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他就是一只普通的猴子,而且行将衰老。老和尚、二师弟、三师弟还有一些老朋友都在路边站着,看着他走过去,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笑。他见识过那些笑,脖子上的青筋扯着脸部的肌肉,他们笑起来连声音也没有。他怒不可遏,龇牙咧嘴,两只尖牙暴突出来……他还是醒了,不过感觉进入了另外一个梦。面前有一堵墙,周围死一般的静寂。

他喊人。大声喊,近乎于凄厉。那些人慌张闯入,看见一只老猴,老泪纵横。纷纷垂首,不敢看他。过了一阵子,他们才像猴一样弓腰驼背,猴模作样。老猴喊甲乙丙丁。甲乙丙丁四只小猴喊了一声在,从猴群里跳出来。

他让他们抬起头,说为什么垂头丧气。他想,也许是他垂头丧气惯了,连小猴们也染了这样的习气。他就对他们笑,脖上的青筋扯动脸部的肌肉,嘴角周围的肌肉群就开始不规律地抽动。他们也跟着笑,后来几个人就笑作一团了。他在打滚,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小猴们也捂着肚子笑,一直笑,连笑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像接受了要笑下去的命令,只好笑下去。

他猛地严肃下来。小猴们还在笑。他面若冰霜,更像个笑话。

他怒不可遏,龇牙咧嘴,两只尖牙暴突出来。小猴们才静下来。静下来后,他就有一种错觉,好像他常对他们这样似地,反复无常。他只好又面露微笑,说起话来。

“我想再去西天取经,有错么?你们也觉得这很荒唐么。”老猴说。

他们摇头。看上去他们什么都知道。他碰到的每个钉子,他们都知晓。

“你们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拒绝我么?”

他们继续摇头。

“我告诉你们,他们只是想,这个世界不能没有他们,没了他们,我就取不成经。他们以为自己无比重要,就像挂在那里的太阳。”

他们开始点头。

“他们在逼我,你们知道么。少了我,他们都很好,而我少了他们,却活不下去。可事实的确如此,不是么。”

他们继续点头。

“你们竟然点头。混蛋,一群混蛋。你们哪一点像我,连个猴样子也没有,以为有张人皮就是人了。人是什么,你懂么。人就是他们,装模作样。”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安静下来。乙有些会意,凑上前来,说:“爷,我们没了他们,一样可以去取经。”他看了看乙,又像在看远方,说:“是呀,为什么不能呢。”他抓起乙的衣领,只手把他举起来。他乐不可支,很想把乙扔出去。乙吓坏了,慌忙求饶。他把乙放了下来,说乙是好样的。

他们又站成一排。他从左边看向右边,又从右边看向左边。一张张嘴脸看过来看过去。

“不过,我不能这样带着你们去,你们还是要变变样子。”

他把乙一指。乙就变成了老和尚。面貌身形分明就是老和尚,只是神色上还不十分像,仍有小猴委琐状。乙也很识相,双手很快合十,念了句南无阿弥陀佛。

他说:“像,好样的。”

其他小猴们都在等待。甚至有些跃跃欲试了。这一点他是没想到的。他又把甲一指,甲就有了拱嘴长耳,活脱脱一个取经路上的二师弟。甲还故意哼哧了两声,像一只猪吃饱了的样子。

他说:“像,好样的。”

丙被一指,变成了三师弟。丁很苦恼,看来只能是一匹马了。还没等他指,丁就匍匐在地上,准备变成一匹白龙马。他哈哈笑起来,笑声震彻屋宇。

 

7

 

他们就此上路了。四个人以及一匹马不紧不慢地一路向西。远远看去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他又把那根棒子扛在肩膀上了,那件虎皮裙也被找了出来,仍旧穿在身上。这样一来,更像个行者了。他站在太阳底下,让小猴们瞧了个仔细,都说他还是威风不减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一会儿极目远眺,一会儿又催促快行,在取经队伍周围忙个不停。

也许是小猴们都不太习惯一路走下去,都没什么话说;或者在说话之前,总要看看他的脸色;看样子一切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他说停就停,说走就走。起初他并不以为意,时间久了,他开始感到厌倦,就把他们几个叫过来,训斥了一番。他指着乙说:“你是师父,你说了算。听见没?”乙连连称是,说自己疏忽了。他指着甲说:“你是二师弟,你见过我二师弟吧,不是你这副样子。”甲点头,他接着说:“二师弟偷懒耍滑,好吃好色,你哪点像呀。”甲低下了头。他又指着丙说:“三师弟忠厚老实,背了一路的行李,一句怨言也没有,哪像你,刚背了几天就皱眉头。”丙想要争辩,站在他后面的乙拼命使眼色,丙才作罢,也低下了头。他回头看了乙一眼,早就知晓了乙在后面捣鬼,就继续问丙:“你是不是有话说,知道你有话说,有话也不能说,听见没,三师弟肚里也有话,人家就不说。”说完看了马儿一眼,面有喜色,说:“就马儿好。”马儿连喷了几下响鼻。

他们又整装上路了。仍旧没什么话说。这时乌云从山那面飘过来了,天暗下去,风吹着乙身上的袈裟,呼呼响,看来有一场大雨好下。小猴们纷纷说要找个地方躲雨。他腾空而起,跳将上去,落在一个小山头上,向乌云方向眺望。眺望了许久才低下头。他在山上喊道:“不是雨,是妖怪。”几只小猴听见说是妖怪,都怔住了。看样子他们还没做好准备,真正的考验来临了,也许来之前,他们以为只是玩玩,没想到一路走下去,竟走了这么久,一切都是真的了。妖怪要来了,他们面面相觑。他从山上跳下来,走向他们,见一个个面有惊恐之色,就说:“妖怪有什么好怕的,想当年……”他们几个坐了下来,准备听他说想当年,可他没说下去,却说:“不说想当年了,妖怪来了正好,我也好久没活动筋骨了,你们别怕,一切有我。”

乌云滚滚,电闪雷鸣。妖怪也许正在暗处制造声势。他叉着腰,向天上遥望,一根棍子立在他身旁。这时大雨却突然来了,一来就是大雨如注,没过多久竟至瓢泼。几只小猴四处躲雨,在山中跳来跳去,蛤蟆似的,他看不过去这些猴的狼狈,就在后面喊:“这点雨算什么。”雨声雷声淹没了他的喊声,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了。

他仍在雨里站着,向天空遥望。一场大雨来去匆匆,很快停了,树叶上有大颗的水珠滚落下来,滴滴答答。几只小猴被淋得水湿,乙身上的袈裟也没那么鲜亮了,不住地向下滴水。丙脱了上衣,一边拧衣服,一边向天上望,突然看见了什么,兴高采烈起来,喊道:“瞧,彩虹,快看彩虹。”一道彩虹挂在西天上,像极了南天门。几只小猴张头仰望,像等待什么神迹似地,看了很久。他们几个似乎忘了有他的存在,闲聊起来,其中一个说:“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另一个说:“看见了,但我不敢说。”其中一个又说:“我也看见了,我也不敢说。”

他站在他们身后,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等他们意识到他就站在他们身后时,所有人又都不说话了。他并没发火,反而徐徐地说:“你们是不是觉得这是一场虚惊,或者说根本没什么妖怪,都是我大惊小怪,吓唬你们?当年师父也和你们一样,以为我大惊小怪,后来证明我是对的,而且我总是对的。不是么?”他们见他和颜悦色,也跟着露出笑脸,说事实的确如此。雨过天晴,几个人心情都很好,歇了一阵又上路了。

他们几个开始聊天。甲说要是有几个女妖怪就好了,他也来了劲头,开始取笑甲。这样才好,他看了看天,有点耀武扬威的意思。走了没多久,就看见前面有一团雾气,雾气很浓,看不见前方的路了。乙从马背上下来,说歇歇吧。他说:“怕什么,继续走。”乙小声说:“我是师父。”他才意识到乙是老和尚。

他两臂端着,假装唯唯诺诺,小声劝服乙。见他如此卑躬屈膝,乙只好又上了马,上马后偷笑了一阵。他们几个走进了大雾中。他期待发生点什么。一阵妖风吹过来,将他们几个掳走,他才好去救。他一边走,一边说:“小心,妖气好重,不过你们别怕,有我在。”甲和丙都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走着。妖怪可能真的要来了,四周静得离谱。

走呀走,什么都没发生,雾气就开始变淡了。后来全散尽了,阳光普照大地,树上的鸟儿叫得欢腾,像在嘲笑他。又是虚惊一场。丙唱起了小调,连小调也像是针对他,什么妖气,哪里有妖气。几只小猴说起了笑话。

他不说话,陷入了沉思。甚至有些怀疑自己了,他几乎没怀疑过自己。连步履都有些沉重了。乙开始安慰他,说:“妖怪看您来了,估计又躲起来了,哪里敢惹我们,知道您有千钧大棒。”说完其他小猴也跟着附和,说他说得没错,小心驶得万年船。

“你们能不说话么?我想静一静。”他说。

几只小猴都不说话了,彼此对望了一眼,像是什么都明白了。连马儿也连喷了几个响鼻。

 

8

 

他们一路西行,风餐露宿起早贪黑,有了几分取经人的辛苦。那几个家伙偶尔会互相撇撇嘴,好像在说有什么办法呢,他想玩就陪他玩吧,或者这样玩玩也许能玩出新的花样来呢。

一路走下去,他常有恍惚之感。眼前的路似乎从来没走过,或者曾经走过,自己早就贵人多忘事,想不起来了。他茫然四顾,山川河流竟如此陌生,没有他们一行四人留下的蛛丝马迹。他怕被人识破,假装早就走过这条路。给那几个小猴子讲这是哪座山哪条河,当然都是他杜撰的。他们也没来过,这是什么山或者什么河又有什么关系呢。有时走着走着就没了路,被一座山拦腰斩断,悬崖万丈,又不能飞跃过去。不得不退回去,连夜绕过那座山。几个小猴子趁他化缘不在时,免不了口舌生非。说着说着就会群情激奋,甚至想撂挑子不干了。可他一来,这些家伙们又闭口不言了,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还在为眼前的风景频频颔首呢。

终于见到一座庙。他依稀记得这座庙,老和尚像往常似地分外开心,指指点点说这是观音院。他一跃而上,单脚金鸡独立,站在观音院最高处反手搭凉篷俯视周围。他想起来了一些事情。可又觉得像是曾经做过的一个梦。或者只是他在讲故事时,和别人添油加醋,说有过这样一个观音院。他一把火烧了观音院,却用个避火罩罩住了老和尚。老和尚什么也没说,只顾要那身值七千两银子的袈裟。袈裟被一只黑熊精偷走了,记得他还钻进黑熊精的肚子里,搅得那厮哭爹喊娘。后来黑熊精跟着菩萨走了。黑熊精看了他最后一眼,那一眼满是仇恨,像是早晚要和他算账似的。这样的故事被说过上百遍了,没人怀疑过,可是当他站在观音院门前,望着“观音院”三个大字时,自己却以为一切更像一场梦。

观音院被一场大火烧没了,火势凶猛,放火之前他满脑子都是紧箍咒。要不是紧箍咒,那把大火也许就不会烧起来。新建的观音院也有些破败了,像是又被一场大火烧过,显出断垣残壁的样子。

门前的拴马桩依稀有年代可辨。几只猴子跑过来争相看那个落款。他闪开身来,算是遇上一件顺心事,忍不住洋洋得意,捋了捋颌下须。竟捋了捋颌下须,连自己也不相信,忙周身紧张起来。

观音院早就不是那些人了。这些小和尚对他们的到来无动于衷,就像他们这样的人常来常往似的。他想用自己丑陋的嘴脸和身形吓吓他们,有的小和尚只顾笑,还有的连连“切”了几声,意思是这算什么呀。他又一次觉得沮丧,那几个家伙互相偷看了一眼。别想瞒过他的眼睛。他瞪了师父一眼,师父念了句阿弥陀佛。又瞪了二师弟一眼,二师弟就去看菩萨的塑身了。最后瞪了一眼三师弟,三师弟笑了一下,意思是不是故意的,是个误会。三师弟怎么会这么笑呢,你这个混蛋。等他们一行四人安顿下来,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是个巨大的疏漏。来观音院时,二师弟还在高老庄,三师弟还在流沙河。也就是说只有他和师父,当然还有白龙马,踏进过这家观音院。现在那张大床上却挤着他们俩,一切那么不合时宜,甚至荒诞。

他冷冷地说:“你们俩在外面睡。”

三个人面面相觑。

他继续说:“你们俩滚出这座观音院。”

三个人继续面面相觑。

他接着说:“你,还有你,不能睡在这座观音院。”

二师弟和三师弟不明就里,纷纷摸脑袋。

他不得不陈述了实情。二师弟和三师弟表示无所谓,上次没来,这次刚好过来凑凑热闹,也算机缘。他说:“放屁。”师父说了句:“南无阿弥陀佛。”

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尤为刺耳。他知道那是幸灾乐祸。

二师弟和三师弟还是乖乖出了院门。到了夜里,他很想知道两个人会不会说他的坏话。等师父睡着,他便化作一只蝙蝠飞出了观音院,飞呀飞。观音院上空竟多出这么多蝙蝠,始料未及。呼啦啦飞过来呼啦啦飞过去。蝙蝠之中也有像他这样的,他只是其中之一。在蝙蝠中飞舞,有一刹那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只是呼啦啦过去呼啦啦过来。后来还是猛一激灵,落在树杈上。

两个家伙在树底下露宿,一宿无话。是不是在他没来之前,就商量好了,不论一句他人是非;或者早就预料到他会来,强忍着一句也不说,好让他扑个空。第二天他们在观音院门前聚在一起,白龙马仰头长嘶。他说:“我们得分开了。”几个家伙满脸雀跃,意思是这样的闹剧终于结束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高兴太早了。他的意思是说,二师弟赶去高老庄,三师弟赶去流沙河。就像多年前一样,两个人在路上分别等待取经人。二师弟和三师弟说简直是多此一举,也许差点说出不可理喻。他只是钢牙一咬,两个人就不说话了。

路上就剩下他和师父,还有不说话的马。不管是羊肠小道,还是马路朝天,他们都有点垂头丧气,没人开口说一句话。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一路走下去,走了几天几夜,身子都有些乏了,遂找了个树荫,歪着身子休息。师父说了一句:“我饿了。”

他说:“你除了会饿,还会什么。”

师父说:“你这泼猴,要不是我,你能从五指山脱难么。让你去化个缘,你就这般懒惰。”

没想到师父会这么说。老和尚常这么说。

他霍地站起来,很快化缘而归。吃罢饭,正在闲谈二师弟,说他如何调戏嫦娥,又如何被贬下界,成了一只猪。他说事实并非这样。师父来了兴头,让他讲下去。他说其实嫦娥也是风流女子,郎有情妾有意。师父大笑起来。正在得意处,一副钉耙落将下来,叶子也跟着飘飘扬扬,像是吹了一股妖风。二师弟来了,也许早就来了,听到他们说话,就飞来一耙。

二师弟说:“趁我不在,说我坏话。”

他说:“你怎么回来了,不在高老庄待着。”

二师弟说:“哪还有高老庄。哪还有云栈洞。我也找不来卵二姐。就只好回来了。大师兄,一切都变了。几百年过去了。我来时,那里在打仗,一群人和一群人在打仗,血流成河。”

他皱了皱眉,说:“是一群妖怪么。”

二师弟哼哧了两声,说:“哪是妖怪,是人。一群人说是佛祖的人,一群人说是玉皇的人。打得不可开交,你死我活。”

三师弟也来了,说也没了流沙河,连条小溪也找不见。也说一群人和一群人在打仗,血流成河。

他飞向高处,金鸡独立,反手搭凉篷向西方张望。他心里还在想着那株悬崖上用力生长的山桃树。几百年过去了,要么死掉,要么更加粗壮遒劲了,甚至夺崖而出,成了一株壮观的老树。

 

9

 

他还是老样子,警惕周围的一切,总感觉有妖怪在暗处盯着他们,伺机下手。苍鹰在空中盘旋,他以为那是妖怪的探子,小鸟在树上歌唱,他以为那是妖怪的岗哨。连破庙他们也不敢住,生怕进了妖怪的巢穴,自投罗网。遇见好心的人家收留他们,他也是半推半就,经仔细观察,才敢踏进人家的院落。睡觉时,只好半睡半醒,对院子里的一切响动充满警觉。

可过了那么久,依旧什么都没发生。小猴们窃窃私语,一个说哪有什么妖怪,另一个说世道变了,第三个也跟着说不想再捕风捉影了。他们偷偷议论完,就更加得意了,感觉前方的路一片坦途,大可鼻孔朝天放心走下去。更让他不可接受的是,丙竟然怀疑那些取经故事了。他讲了一遍又一遍的那些故事也像虚构的,也许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妖怪,全是他们一行人的一厢情愿,编造出来哄人的。

他咬牙切齿,一口钢牙被咬得咯咯直响。可他还是忍住了,越是出离愤怒,那些故事就越不真实。看来只有妖怪来了,才能击穿那些蜚短流长。

他也暗自纳闷,走了这么久,怎么连个妖怪的影儿也没碰上。想当年,走到此处早就身经百战了。他给小猴们画了个圈。圈不大不小,刚能把他们几只猴子圈在里面。甲跳来跳去,还冲其他人做鬼脸,模仿妖怪要来抓他们了。他呵斥了一声,甲才老实下来。他让他们好好在圈里待着,恐生意外。他出去化缘了。

他要去看看万仞悬崖处的山桃树。哪里有什么山桃树,到处都是松柏。他站在筋斗云上反手搭凉篷,山谷间松涛阵阵。他向山谷间俯冲,像一阵风似的。这样做,有点把自己放逐的意味,大概是想忘了什么破山桃树。这让他苦不堪言。

他把金箍棒一横,又重重地顿在地上,好叫来土地佬。起初土地佬只探出个脑袋,见是他突然驾到,慌忙又躲了起来。他又来欺负土地佬了,把这家伙从地里拔了出来,像拔萝卜似的。等他说明了来意,土地佬只顾哼哧哼哧笑,后来差点笑岔了气,连连咳嗽。这样笑,看来有意羞辱他。还有什么比土地佬的羞辱更像羞辱呢。他揪住土地佬的胡子,说:“你笑什么。我能要了你的小命儿,你信不信。”

“想要您就拿走吧。活了这么久,也差不多了。很多神仙都没活过我,我该知足了。我像只蚂蚁似的,谁都能置我于死地,我却活到现在。真是难以想象呀。”土地佬说。

这么一说,他冷静下来。和土地佬面对面站着。

“走了一路,连个妖怪毛都没碰上?”他说。

“妖怪不是都被您收服了么?”土地佬说,说完斜睨了他一眼。

“你在取笑我。”他说。

“小人可不敢,不过事实的确如此,天下太平,一个妖怪也没有。”土地佬说。

“怎么会呢,即便太平盛世,也该有几个作恶的才对呀。”他说。

“我可不敢妄谈天机。”土地佬说。

“还是他们都躲起来,不敢见我。”他说。

“很有可能,您就这么想吧,真该这么想。”土地佬捋了捋胡子。

“可听我二师弟三师弟说,山下有很多人在打仗,血流成河,怎么回事?”他说。

“有这么回事么?有这么回事,也不奇怪,人不就是天天在打么。我从来不关心这些事。”土地佬说。

“那你天天窝在树根底下干什么,我很好奇,真的,我很好奇一个像你这样的神仙窝在树根底下,是怎么过日子的。快和我说说。”他说,说完又要揪土地佬的胡子。

“真想知道?知道了,你就觉得没必要知道了。”土地佬说。

“你这泼佬,竟敢戏弄我。”他说。

“数蚂蚁。我每天窝在树根底下数来来往往的蚂蚁。和天上的大事相比,蚂蚁搬家更有趣。起初只是没事干,我才数着蚂蚁玩儿,后来我就欲罢不能了。一天不数一数,这一天也白过了。蚂蚁会吃掉蚂蚁,你知道么。”土地佬说。

轮到他大笑不止了。笑声尖利,震彻整个山谷。松涛在起伏,远远看去,像是有什么在暗流涌动,冷不丁就会一跃而出。

“你哪会理解我们这些人。”土地佬说完,就深深埋下了头。地上有成群蚂蚁正浩浩荡荡穿行而过。

他蹲在地上,连连叹气。突然转念一想,有了新主意。他复又站起,只手揪住土地佬的胡子,说:“妖怪哪里去?”

“没有妖怪,您就把我当妖怪?”土地佬无奈地说。

“没错,帮我个忙。总比看蚂蚁搬家要有意思吧。”他松开了手,近乎哀求。

“不一定非要做有意思的事。我在蚂蚁搬家中想透了不少事。我想劝劝您,放下吧,放过自己吧。”土地佬说。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早就放下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取经么。”他说。

“不是建功立业么,不是得个正果么。”土地佬说。

他哼了一声,说:“还以为你有多高明,也是个大处糊涂小处聪明的家伙。取经这样的大事,由得了我么。”

“像你这样的英雄总是这样。”土地佬说。

“我想再走一回,就想试试由不由得我。”他说。

“怎么帮你?”土地佬说。

“跟我来。”他说。说完他们俩遂腾云驾雾,从松涛里一跃而出,倏忽间就埋伏在那几个家伙周围。只见那几只小猴早就跳出圈外,打闹开来。连马儿也在外面溜达。他们早已把他的话置若罔闻了。时机果然正好,妖怪应该出现了。就像几百年前似的。

土地佬问:“怎么下手。”

他说:“你是妖怪,怎么还问我。”

土地佬急得捶胸顿足了,说:“我哪里知道妖怪该怎么下手。”

他说:“卷起一股黑烟,除此之外,由我来做。”

土地佬说:“真有你的。”

他贼贼一笑。一切尽在掌握。

一股黑烟席卷而来。起初小猴们根本不在意,在他们眼里,哪里有什么妖怪。黑烟在他们四周弥漫,甲喊了一声妖怪来了,其余几个才开始向那个早就被画好的圈跑去。他们还是被一团黑烟掳走了。

土地佬问:“接下来怎么办?”

他端详了一阵这个白胡子老头,说:“妖怪怎么可能是你这个样子,应该凶神恶煞一些才对。”

土地佬说:“我可没什么主意。”

他说:“胡子应该是红的,脸应该是蓝的,头上再长个犄角,对,这样就好了。”土地佬照葫芦画瓢,很快变成另外一副样子。他好好瞧了瞧这个老家伙,真比原来威风多了。他忍住没笑,又呵斥土地佬,别老佝偻着腰。

山洞里点起了火把,山洞里总是火把荧荧。土地佬在几只小猴眼前现了身。红胡子蓝脸,活像个吃人不眨眼的妖怪。说话之前,还清了清嗓子。小猴们被绑缚在地上,看了几眼面前的这个妖怪,面目狰狞,想要吃人的样子。大概这就是真正的妖怪吧。乙作为老和尚,第一个磕头告饶,忍不住就说了实话,说自己根本不是老和尚,其实只是个路人乙。另外几个也伏在地上,说乙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甲说只是甲,丙说只是丙。

土地佬像其他妖怪似的,说要剥他们的皮吃他们的肉。

乙继续说自己根本不是老和尚,吃了也白吃,不会长生不老。

土地佬笑了,说:“我不想长生不老,只是想吃你们几个甲乙丙丁的肉而已。没别的意思。你们就等死吧。”

这时,丙倒站出来,真有点三师弟假装英勇不屈的味道。丙说:“你吃了我们,不怕我大师兄么,你知道我大师兄是谁么?说出来吓破你的胆。”土地佬哼了一声,问是谁。丙长出了一口气,攒了劲,大声说斗战胜佛。土地佬哈哈大笑,笑得下巴颏都要掉了,忙捋了捋,才算冷静下来。

“斗战胜佛。傲来国的斗战胜佛么?”土地佬说。

“没错,就是他。”丙说。样子有些意气风发,看来把妖怪吓住了。

土地佬不屑一顾,并加以冷嘲热讽。像很多妖怪似的,对什么齐天大圣斗战胜佛之类的称谓,总要说上几句风凉话。

这时,山洞复归黑暗。那几个家伙哀嚎恸哭,就像将被杀的猪一般。他一直躲在暗处偷看,心想该他出马了。

土地佬躲在暗处催他:“该您出马了。”

他一棒子捣毁了山洞的门,几只小猴很快就被救了出来。他们见到他,就像见到菩萨似的。乙都流下了热泪。像滚珠似地,沿着脸颊流下来。

土地佬假装和他打斗了一番。后来土地佬被他揪住了胡子。几只小猴一边看,一边喝彩。土地佬频频皱眉头,意思是他玩大了。他好好羞辱了老家伙一番,才将其放走。

土地佬又钻到树根底下去了。分别前,他们说了会儿话。

“他们一点也不像。连我都看出来了。”土地佬说。

“你是不是在可怜我。你这个泼佬。一个成天数蚂蚁的人,也要可怜我。”他说。

“我不是可怜你。我是说他们一点也不像。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何必要像呢。”土地佬说。

“我知道你这厮是怎么想的。不就是觉得我可怜么。那就对了,我就是希望你们这些人看不起我。不是斗战胜佛么,做了斗战胜佛才如了你们的意。斗战胜佛算个屁。”他说。

“斗战胜佛就是个屁。”土地佬说。

他们俩笑了。土地佬一转身钻到树根底下去了。树根有一部分裸露出来,显得遒劲有力,像他的胳膊和大腿。像是一直在用力,撑着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撑,只是用力。

他踢了一脚树根,说着:“数蚂蚁,你这个混蛋,竟然去数蚂蚁。”

一行四人又上路了。没人再说路上没妖怪了。小猴儿们变得异常警觉,处处小心为上。反倒他放松警惕了,有时会背过身去,望着石头发会子呆。没人知晓他的苦衷。石头也只是沉默对他。

 

10

 

走了很久,仍是走在一条从未走过的路上。每处悬崖,他总是飞上去瞧瞧,有没有山桃树。真想看到一树的山桃。事与愿违,他有些失望。那几个家伙总算像模像样了。偶尔会问他,是不是这样更像老和尚,是不是那样更像二师弟,或者做冷冰冰的样子模仿三师弟。如此几番,倒真像几百年前的取经人了。

按路程算,高老庄和流沙河都相继路过了。他们没寻到几百年前的一丝影子。一切都是崭新如初,就像头顶上永远蓝汪汪的天,这些天,连一场雨也懒得下了。

妖怪还是没有出现。倘若再不出现,先前那一场与妖怪的狭路相逢也变得愈发诡异了。看来那几个家伙是有些不耐烦了,总是朝天上看,样子好像是期待危险快点出现才好。

难道他又要找土地佬帮忙么。他实在不想再看到那老头的嘴脸。让这家伙数没完没了的蚂蚁吧。

他想了想,何不自己动手呢。将他们几个掳走,再将其救下。这样也好,自己可以说了算,在什么地点什么时刻动手,随心所欲。他喜欢随心所欲。

他决定付诸实施。在动手之前,要把故事想好,如何掳走,先掳走谁。接下来怎么去救,先救谁。和妖怪怎样打斗,打斗多久,也不能总是赢,可以假装失败,接着重头再来,不怕失败,一次次坚强战斗。就像几百年前似的。想到这里,不由感到兴奋。

后来可想而知。他变成各式各样的妖怪,又将这样的妖怪一一打败。小猴们被折腾来折腾去,总归没伤及半根毫毛。起初他们还是胆战心惊的,妖情一次次发生,胆战心惊的程度逐渐下降,后来就不以为意了。甚至在私下议论开来,觉得事有蹊跷,妖怪总是来去匆匆,没经几番打斗,统统溜走了,没有一个惨死。其中一个说了一句“莫非”。其他人也会了意,纷纷做了“嘘”的手势,让说话的人快点闭嘴。马儿也跟着打了声响鼻,看来这畜生知道得更早。

他们只是猜测,没人敢断定。有一次,又被掳走了,他们想试试真假。甲自告奋勇,顽强不屈,非要妖怪杀掉他,吃他的肉。山洞的火把荧荧,高处的妖怪没想到甲会来这一着。他们总是跪地求饶,贪生怕死的。事情可能已经败露,他咬了咬钢牙,真想就坡下驴,将甲扔进沸腾的油锅,一股脑煮了。有了这样的念头,把他自己吓了一跳。转念一想,整个人激灵了一下,像撒了一泡长长的尿。

他没有这样做,而是选择闭口不言。甲也以为得了逞,叫得更凶了,连自己也没想到会有如此勇敢。这时,他的分身早就在洞外叫骂了。后来妖怪战败,丢盔弃甲,那几个家伙又一次平安无恙。

为了不再这样被折腾,几只小猴开始商量由谁去告诉他,再这样玩下去一点意思也没有。商量来商量去,只有乙去最合适。这人可是名正言顺的老和尚,不管怎样,他还是要顾几分薄面的。乙起初不太愿意,感觉此行必定没什么好果子吃。众人撺掇下,乙也豁出去了。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就走上前去,将一切尽数说了出来。说完后,把脑袋低得很低,像老和尚见到了菩萨似地不敢抬头仰望。

他竟没表现出一丝异样,看来他也早就知道了。一切都是他变化的,全是他的小把戏。

他笑着说:“路上没妖怪,实在不好玩,我就给大家找点乐子。”

几只小猴略显尴尬。嘴上发出啧啧之声,意思是他怎么就能笑着说呢,难道一切不值得羞惭么。

他继续说:“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小猴们纷纷舒了口气,他终于要走了。几个人终于可以随便聊聊了,说说这段日子发生的一切。

他一跟头飞出去了。有一滴眼泪掉进了云里。没人知道有一滴眼泪落进云里。他仍然身手不凡,很快就到了南海。他想去问问观音,这个世界怎么了,取经路上怎么没了妖怪。有人拦住了他,问他是谁。

连他这样的斗战胜佛也不认识了。他感到疑惑,为啥多出这么多陌生面孔。

他指着自己,说:“我,你真的不认识?”

那人摇头。

他接着说:“那你听过西天取经的故事么?”

那人继续摇头。

他有些灰心丧气,心想世道果真变了。不过那人突然说:“您是取经人么?”

他点了点头。

那人说:“那您跟我来。”

他跟在那人后面,曲径通幽,就进去了。

莲花台上坐着故人。他忙走上前去,请安问好。

“我来就是想问问……”

故人做了个让他闭嘴的手势,意思是不消说,已然全明白了。有什么可以瞒得过热心肠的菩萨呢。此情此景,他忍不住又想起曾经。每每来到莲花台前,总是为打不过妖怪而烦恼;此次前来,却为了怎么一个妖怪也没有。

“我还是想问问为什么?”他说。

莲花台上的菩萨只好笑给他看。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只不过想问问为什么?”他继续发问。

“你到底想问什么?”

“取经路上为什么没有妖怪?”他说。

“一切都是幻象。”

“您的意思是,上次取经,那些妖怪也是幻象?”他瞪直了双眼,继续发难。

“不是么?”

他恨极了这句“不是么”。莲花台上的菩萨把眼睛闭上了。这下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佛或者观音总是三缄其口的。既然说就要金口玉言,或者说了跟没说一样。

一个个妖怪摸得着,看得见,分明历历在目,怎么都是幻象呢。他攥了攥铁拳。关节咯吱咯吱响。一拳下去,莲花台也会被捣得粉碎。不过,他很快就泄了劲,扭过头去了。他弯腰驼背,亦步亦趋,离那座莲花台愈发远了。

 

11

 

他早就回来了。躲在暗处,瞧着那几个家伙。像块石头似地无动于衷。

起初,他们只是开玩笑,后来就争执起来。连马儿也加入进去了。

乙说:“自打做了老和尚,连块肉芽也没尝过。真是严于律己呀。”

丙说:“不要得了便宜就卖乖,我可是背了一路的行李,不行咱们就换换。”

甲说:“我本来就不喜欢说话,现在还得天天找话说。”

丙说:“我快憋死了,每天不能多说话。”

连那只马儿也口吐人言:“我想当老和尚。”并对乙嚎叫起来,接着说:“也该换我骑骑你了。”

说着说着,竟动起手来了。不一会儿,几只小猴就扭作一团,混打在一处。后来就动起了刀枪,谁也不让谁。打斗一番后,有的小猴就动了杀机,招招致命,看那样子,一点也不像多年的老朋友。

他全看见了,也听见了。他化作一股黑烟,包围了他们。几只小猴,哪管什么黑烟,仍自顾打斗,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反正黑烟也是他变化的,世上本就没什么妖怪。他们无视他的出现。

几只小猴被黑烟掳走。像往常一样,又被绑缚到了某个黑暗的山洞。山洞黑岑岑的,没有一点火光。几只小猴早就习惯了被掳走又被解救,他们的情绪还陷在方才的打斗中。一番打斗,谁也没占便宜,都有十足的怒气。这些怒气很自然地就转向了他。其中一个说了一句:“又来这个。”另外一个说:“有劲么?”连马儿也口吐人言说:“受够了!”

突然火光四起。整个山洞顷刻间被点亮了,呼喊叫嚣声响成一片。几只小猴的眼睛还没完全适应突然而来的光亮,隐约中见到了一只瘦小的老猴正端坐着。山洞大厅正中央有一把很大的椅子,分明就是他。他那么小,椅子那么大,看上去有些荒谬。等甲乙丙丁发现了他后,又放下心来,并连连叹气,觉得这人简直不可救药。可他们很快又反省过来,好像这次有哪里不对,跟头几次不太一样,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马儿喷了个响鼻,说:“他从来都是变成妖怪的模样,这次他却现了真身。”其他三个人听完,恍然有所悟。山洞正中央端坐的那个人,活脱脱就是他。几只小猴疑惑了一阵,感觉那人终究还是他,有什么好怕的呢。他又能对他们怎么样呢。过不了多久,他又会来解救他们的。想到这里,有的就假寐起来,也有的左右乱看,似有骄矜之色,还有的仰头看着洞顶,有水滴落下来,落在这人的额头上。

他仍旧端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一言不发,不知作何表情。妖王通常都坐在那里发号施令,之前遇见的那些妖怪们都有把这样的椅子。高高在上,宽敞得可以让他平躺下去。他那么瘦小,坐在正中间显得不伦不类,而且身形委琐,弯腰驼背,还不如那些小猴们,也许他们坐上去,更有妖王的样子。

他开始说话了。清了清嗓子,山洞静极了,清清嗓子也能响彻整个山洞,让他们骇然。

“你想当老和尚对吧。”他问口吐人言的马儿说。说话时,仍紧缩着身形,像是生了重病,怕冷。

“凭什么,我和他没什么两样,凭什么他是老和尚,我却是那匹让他骑的马。也该换换了。”马儿说,说完长嘶一声。

“他是乙,你是丁,仅此而已。”他说。

“为什么我是丁,他是乙?”马儿说。

“你们来的时候,他排在你前面,所以他就是乙,你就是丁。”他说。

“就因为这个,他就该骑我?我们能不能换换。”马儿说。

他没说话,像是默许。

“他要是能换,我也想换,我不想成天背着行李,况且我一点也不像那个人。”丙说。

“那你想换谁。”他说,听上去他心平气和。

“想和他换,我来拿钉耙。我和他性格一致,他们都说我像他。”丙说。

“我不换。虽说我不像,可我也不像那个人,傻愣愣的。”甲说。

“谁说傻愣愣的,只是装傻而已。我问问你们,是不是我先发现都是他老人家变化的,你们还不信。”丙说。

“那你也是装傻。你这么喜欢装傻,你还换什么。”甲说。

“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总比我好。”马儿说完低下了头。

几个家伙乱嚷起来,后来就说这样下去有什么意思,简直无聊透顶。说到这里,大家都不说话了,都在看老猴模样的妖王。妖王像个泥胎似地一动不动。

“你们知道我是谁么?”声音在山洞里回荡。

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小猴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

“你们知道我是谁么?”妖王继续说。

他们笑了。你看我,我看你,又一次笑了,连马儿也笑得跳了起来。坐在山洞正中央的家伙分明是他,还要故弄玄虚问我是谁这样的蠢问题,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乙不顾自己老和尚的身份,跪下来说:“您是我们的爷呀。还能是谁。”

“我能变成妖怪。妖怪就不能变成我么。”妖王说。

“天下哪有什么妖怪。朗朗乾坤,除了几个不安分的神仙,哪里有什么妖怪。”乙慷慨陈词。

“你说什么是妖怪。”妖王说。

“吃人不眨眼。”乙继续慷慨陈词。

“吃人不眨眼就是妖怪。”妖王说。

所有人纷纷点头。

妖王动了动,猛地一扬胳膊,像是撒豆成兵,跳出来几个小妖,听候吩咐。

“先把这个老和尚煮了。记得放点八角桂皮,我喜欢桂角的味道。”妖王说。

小妖们将乙绑起来带走了。甲丙丁窃喜了一阵,看样子是幸灾乐祸。或者想看看这位爷又在耍什么花样,玩什么幺蛾子。他们在静观其变。

没过多久,就上来几盘肉。甲丙丁也有份儿。

“吃吧,这是乙的肉。”妖王说。说完率先吃起来。

那几个家伙也吃了起来,根本不相信盘里的肉就是乙的。怎么可能是乙的,也许乙早就和那位爷串通好了,捉弄他们。近段时间乙和那位爷老是窃窃私语,想必早就约好来这一出闹剧了。甲丙丁吃得津津有味,咂摸有声。

“好了,这下咱们都算得上是妖怪了。我们刚把乙的肉吃掉了。”妖王说。

“还要吃人心肝。”甲说。

妖王又一扬手,撒豆成兵。小妖们继续听候吩咐。甲也被绑缚好,带下去了。

好像还能听见甲的叫声,虽然隔着厚厚的墙。

丙和丁有些害怕了,或者说将信将疑。

没过多久,“心肝肺”就端上来了。看来要假戏真做了。妖王见他们面如土色,又笑了。这笑很难得,那么心平气和,很像对着调皮的孩童那样笑。丙和丁都看到了这样的笑,心底很快释然了。这位爷心地善良,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况且他还是斗战胜佛呢。佛怎会如此呢。

“妖怪还会怎样。”妖王问。

“抽筋扒皮。”丙说得咬牙切齿,看来这是能想到的最凶残的事了。

妖王又将丙拉了出去,说了声抽筋扒皮。

隔着厚厚的墙壁,丁听到了丙撕心裂肺的叫声。不得了,一切都是真的。马儿惊了,在山洞里四处逃窜。哪里逃得了。那根棒子早被妖王横在手上,金光闪闪,被他舞得翻飞。马儿很快成了一摊烂泥。妖王还在不停地凶猛击打。一边打,一边喊,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混蛋……

他想坐在妖怪的椅子上好好休息一下,折腾这么久了,疲乏至极,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12

 

他从梦中醒来。记得在梦里又见到了那些人一路笑他。师父,二师弟还有三师弟,都站在路边笑他,只有他一个人在路上走,又不知去向何处,整个人只顾走。这些人身后,有更多的人在交头接耳,分明是在议论他,说他怎么能这么干。他一路走,一路想,如何变化那根棒子。他们是一群不见棒子不死心的家伙。可是棒子总不听使唤,他连一支棒子也舞弄不开了。后来他就醒了。山洞火把荧荧,热闹非凡。很多小妖齐聚一堂,等待他发号施令。这些小妖除了俯首帖耳就是一言不发。

再也听不到甲乙丙丁的声音了。乾坤朗朗,一片清明。

山洞总是很安静,有时会觉得太安静了。他吩咐小猴们,下山找个女的吧,给他做压寨夫人。他想听听拒绝的声音,女人可能会愤怒叫喊,又无计可施。这样一来,可以打发掉更多的时间。他在这里扎寨安营,就是为了等取经人。他要告诉那些取经人,像他这样的妖怪可是货真价实的,不是什么幻象,更没什么人让他这样,他才这样。

不多久,小猴们就把事情办成了。有个女的被簇拥着进了山洞。他好好看了看她,只是觉得好玩。他甚至用手捏了捏她的小下巴。瞧她的小模样,长相尚可,有点像他过去见过的某个女人。该女子并没愤怒叫喊,这一点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为,被胁迫上山的人,尤其是女人,总是死也不从的。

女人见了他,神色只是显露了一点慌张,并没什么异样。这样一来,他像受了什么侮辱。这女人分明是来告诉他,他根本不是什么妖怪;要不然,就是什么大人物变化的,来考验他。一想到有人来考验他,他就有些兴奋,真想让那些人好看。他要动点真格的了。

喝退小猴以后,就剩下他们俩了。他和那个女人同处一室。他只好露出自己的狰狞来,看来别无选择。他像个老手似地,很快剥光了女人的衣服。女人没作任何反抗,看来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女人赤裸裸地躺在他身下,像在等待。他却无计可施了。

再也无法掩饰他的沮丧。他翻身下来,蹲坐在一旁。女人仍在他身边躺着一动不动。要是大人物来考验或者捉弄他的话,这时该现身了。

山洞没任何变化。老得像猴似的男人和一个被脱光了的女人同处一室,像两只火把,兀自烧着。这时,小猴在外面喊道,取经人来了,取经人来了。

来得正好。他终于可以全身而退了。临走瞧了一眼那个女的。女的乜斜了他一眼,似乎有点瞧不上。他冲她一龇牙,两只长长的獠牙亮闪闪的,女的竟然笑了。取笑,一定是取笑。他收了獠牙,转身走了。

他披上披风,这样会显得威风凛凛。小妖们簇拥着,他出了山洞。山洞外别有洞天,天蓝得不像个天。他看了看天,想天上的事没什么好说的,无非就是吃吃喝喝做慈善,偶尔看看地上过得怎么样。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他摇了摇头,又想起拱嘴长耳的家伙,竟然也学起了做慈善。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您瞧!”有个小妖提醒他。

远处一行四人,加上一匹马,和他们几百年前一样。穿着打扮上各有不同,也许是几百年后的流行装束,不像他们那样老土。走在最前面的家伙竟然羽扇纶巾,像个读书人的样子。他说:“你们瞧,还是个学生娃娃。”

也有个傻不愣登的家伙挑着行李走在最后。不过一颠颠地,走得兴冲冲,不像三师弟总是眉头紧皱。到了激动人心的时候了。顷刻间飞沙走石,蓝汪汪的天乌烟瘴气开来。他的身子裹挟在气流里。

过了许久,安静下来。有个小妖喊道:“跑了一个,跑了一个……”

他早就坐在山洞正中央了。火把荧荧,把个山洞耀得灯火通明。妖王身形委琐,远看像是个奇怪的刺猬。

“带取经人!”他喊道。

取经人被押上来了。瞧了他们一番,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往常都是他待在下面和妖王对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他还有些不习惯。不知道第一句该说什么。有个小妖倒是活跃,说:“还不跪下!”

有个家伙直挺挺的,说啥也不跪下。有点像他的三师弟,假装英勇不屈。或者就是英勇不屈的样子,永远都那样,只是个习惯而已。不管怎样,三师弟也是好样的,至少不会轻易投降。

那个人板着脸,凛然大义。他站起来,从妖王的宝座上走下来。这时他还披着披风。披风拖在地上,显出他的弱小。他走过来了,那人仍板着脸。他们面对面了。

他笑了笑,眉毛一挑。那人身形高大,他站在旁边简直就是个小孩。他伸出手搂住那人,只能搂着那人的屁股。他们一起走回去。他把那人推到妖王宝座上,让他坐。那人不敢坐,他非让坐。

他向那人稽首。那人突然跪下来,跪在他面前,说:“别这样折磨我,士可杀不可辱。”

他哈哈大笑起来。整个山洞像在发抖似的。那几个取经的家伙都跪在他面前,求他放了他们。没什么人可以不屈。他一龇牙,獠牙闪闪。像是嘲笑这个世界。

“你们是干什么的?”他问。

“去西天取经。”

“为什么去取经?”他问。

“救人,也是为了救自己。”

“你好好看看我,我也取过经。”他说。

“不信!”

“为什么?”他问。

“取过经的人,头顶上都有光环。”

他又笑了起来,接着问:“路上遇见过妖怪么?”

“遇见过,不计其数,可是我们不怕,吉人自有天相。”

“只靠吉人自有天相?”他说。

“也靠我们的拳头。”

另外一个取经人喊了起来,说:“还有我们的大师兄,他会来救我们的。”

“你们也有个大师兄?”他问。

“是的,说出来,吓破你们的胆。”

其他取经人忙止住了,没让这人继续说下去。

小猴们上来禀报,说有个人在洞外叫骂,说赶快放了他的师父师弟,不然就烧了我们的洞府。其他小猴们群情激昂,说这还了得,杀将出去。越来越好玩了,他有些迫不及待了,想看看这个大师兄究竟什么样。

他出了洞,躲在暗处,瞧他们说的那个大师兄。只见这人羽扇纶巾,永远不会失败的样子。他们对话如下。

“阵前何人?”

“你哪里配知道我的名讳。”

“你晓得我是谁么?”

“哪管你是谁。”

“其实你知晓我是谁,对吧。”

“哪管你是谁。”

“看你也不像凡物,应该知晓我是谁。可你偏偏不承认。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么。”

“鬼话连篇,快放了他们。否则我将你的巢穴夷为平地。”

“明知道自己不行,还要硬来。受谁的指使?”

“没想到你话这么多。”

“你还是知晓我。我可不论你是谁的人。我刚杀了人,刀口上的血还没凉,而且我把他们吃了。他们是我的随从,我把他们吃了。没有什么我做不出来的事情。”

“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有只猴子大闹天宫,听说打上凌霄宝殿了。自以为不可一世,没想到只是别人的一只棋子。后来这只猴子还常常引以为傲,说自己大闹天宫什么的,其实不过是个笑话,没人当真。”

“你是谁。”

“你不配知道。不过告诉你,我是真正的取经人。我取我自己的经,不像一些人,被逼梁山,不得不取经。”

他早就把那根大棒扛在肩头了。俩人在山洞外好一场激战,久久分不出胜负。可他打心眼里高兴。好久没这样了,大棒被他舞得翻飞,金光闪闪。他故意卖个破绽,好让对手更有劲头,别那么早就节节败退。看上去他们真是棋逢对手,后来回合多了,那人就不是他的对手了。该结束了,他开始酝酿最后一击。在最后一击之前,那人就一溜烟逃跑了。他在后面佯追,哪里在追,只是在笑。

还是做一只妖怪痛快淋漓。这才是他,他该是这个样子。

回到洞府,他想起那家伙的话来,又攥起了铁拳,自言自语说:“我就是要吓你们一跳。”洞府里还有个女的,又用那种眼神瞅她。他看了她一眼,眼神冰冷,随时会杀了她。

 

13

 

那人很快搬来了救兵。似乎是天上的神仙,个个耀武扬威,睥睨周围的一切,没什么令他们害怕的。他太熟悉这些人了。他们在山洞外面聚集,说着洞里的妖怪,就像在说一个笑话。

早有人在洞前叫骂了。对于这样的打斗,他可以提供上百种致胜之法。他早就技痒难耐了,对于一个脱胎换骨的妖怪来说,还有什么比贴身肉搏更畅快的。他略施障眼法,洞外就起了大雾,简直是咫尺天涯,谁也看不清谁了。他窜到他们中间,把一根大棒舞弄起来,很快乱成一团。没人晓得是他,确切地说,没人想到是他,不可能是他。

他左冲右突,杀将开来,好不欢畅。

那些人不是他的对手,没过多久就落荒而逃了。看着那些跑路的神仙,他大笑起来,胸中块垒早就一散而尽。回到山洞,他坐立不安,决定喝上几壶。几壶酒下肚,他就跟那几个取经人聊了起来。

他说:“你们知道我是谁,是不是?”

他们几个纷纷摇头。

他说:“那我告诉你们。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把自己都骗了,可我发现我骗不了别人。或者说,我不想骗别人的时候,别人都以为我在骗他们。可现在我想骗别人了,别人却觉得我不会骗他们。甚至骗不骗都无所谓了。”

他们几个继续摇头。好像只会摇头似的。

他说:“没听懂吧。有点绕,很多事都有点绕。绕来绕去,我成了自己讨厌的人。有意思的是,我还很喜欢这种感觉。就像有一件事,所有人都告诉你该这么做,你也这么想。可你做成后,突然发现,最初的自己才是你最想要的。”

他接着说:“我最怀念养马的日子。他们一见我,就嘲笑我是个马倌。有段时间,我最害怕别人说我是马倌了。一这样说,我就气得毛发倒竖,好像在揭我的伤疤,或者在伤口上撒盐。甚至我会想起我的出身,那块不名的石头。”

他继续说:“我现在却最怀念养马的日子。他们说我只是个马倌,这有什么不好么。我就是想当个马倌。就像我现在想当个臭名远扬的妖怪似的。别人以为我就是这个臭毛病,总和人对着干。其实不是,我没和任何人对着干。非要说对着干,也是和我自己。我倒总是没完没了地折磨自己。此时此刻,我像极了热锅上的蚂蚁。”

其中一个认出他来,说:“早就以为是你。不敢认,说起石头和马倌,我就确定了。怎么可能是你?”

他说:“做一个无事生非的妖怪不好么。做一个让他们吓一跳的妖怪不好么。”

他们几个窃窃私语,都不敢相信,眼前人也曾是个取经人。

他说:“你们认出是我,又能怎么样。我也不会心慈手软的。猜一猜,你们还能活得过今天么?”

其中一个大和尚模样,双手合十,说:“人算不如天算。”

他说:“放屁,什么天算,今天我说了算。”

他把酒杯摔在地上。

这时,洞外有声音传来。看来那人仍不罢休,又喊来了救兵。

他说:“来得正是时候。”说完就整装待发,束甲待战。

洞外分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出了洞,躲在暗处,反手搭凉篷向远处眺望,发现半山腰处,有人手持杨柳,踞坐岩上,正在喊他的名字。不承想此人正是观音菩萨。没什么比这个人更难对付的了。他到底要不要现身。正在思量,没想到菩萨早就知道他躲着呢,一语道破,说出了他的藏身之处。

他嘻嘻笑着,上前打千,说菩萨怎么大驾光临了。

菩萨和颜悦色说:“你瞧。”

只见洞外的取经人聚在一起,正向这边跪拜。

菩萨说:“跟我走吧。”

他回复道:“我要是不放人呢。”

菩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怔了一下,不过很快回过味儿来。菩萨说:“你这刁猴,又要耍赖,小心你的皮。”

他说:“我没耍赖,我不想再耍赖了。这次是真的,我不会放人的,除非您把我打败。这么多年了,我们没有交过手。没有机会交手,您总是高高在上,好像我天生就不是您的对手。我想试试。”

菩萨笑了。就像看见个孩子捣蛋,那样笑了笑。

他说:“我只是想试试。”

菩萨说:“你要执意如此么。有些路是可以回头的,有些却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说:“我准备好了,来吧。”

菩萨念了句阿弥陀佛。

那根大棒早被他扛在肩头,正准备好好舞弄一番。

菩萨摇身一变,成了个白胡子老头,正在不停地捻须。

他定睛一看,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授业恩师。他一下子想起很多事来。比如山门外一年一熟的山桃,恩师手上不停拍打的戒尺,还有三星洞前的那株老松。师父最后一句话这么说,此去定生不良,凭怎么惹祸行凶,却不许说出半个师从的字来,否则剥皮锉骨,万劫不得翻身。

他双眼迷蒙,刚要跪拜。白胡子老头说:“你还要和我打么。”

他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又被这些人绕了进去。这是他的命,也是天命。他感到毛骨悚然。生平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就像个将死之人。他咬牙切齿,恨上了一切。白胡子老头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他说:“一切都该结束了。”

一切都是他们安排的。连那块石头也是安排的。好好一块石头,花果山的石头谁也没招惹,上却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排列。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说得真好听呀,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像是谁也不知道,就蹦出个石猴。没想到都是他们安排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他问:“你们无聊么?”

白胡子老头说:“你在说谁?”说话的样子还是更像菩萨。

他继续问:“你们,就是你们。连我大闹天宫也是你们说了算。我上了你们的当。难道你就不怕我只做一只安分的猴子么。”

白胡子老头笑了起来。白色的道袍变成了莲花台,眼前人瞬间化作低眉的菩萨。菩萨说:“造化弄人。”

他说:“谈什么造化。你们就是造化。”

菩萨说:“我是造化,你也是造化。我们都在造化之中。猴儿。”

菩萨从没这么喊过他。他都要热泪盈眶了。扛在肩头的大棒哧溜一下滑下来,支在地上。

菩萨临走前说了一句好自为之。

眼前一块偌大的天日,他觉得自己正在向上蒸发。尘该归尘,土该归土吧。他在空中翻跟头,一个跟头来,一个跟头去。后来他来到了花果山。站在山头上,就听到了潺潺的水声。他来自这座山。这么久了,也该来这座山看看了。

山上人来人往。听砍柴人说,山上有个斗战胜佛很是灵验,有求必应。他一路跟着说话的人上了山。山路尽头有一座庙,人排着队进庙里求佛,他挤进去了,庙堂正中央立着一尊高高的泥胎,就是他,肩膀上扛着一根棒子,神情飞扬,一副谁也瞧不起的模样。

他身居人群中间,瞧着那副泥胎。有人突然喊了声危险。有块巨石正向人群里滚落。

他什么都没想,化成另一块石头,抵住了那块巨石的滚落。很多人都看到了,有人大喊了一声斗战胜佛显灵了,斗战胜佛显灵了。很快嚷成了一片。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磕头,接下来所有人都在泥胎前磕头如捣蒜。

他终究又成了一块石头。

 

14

 

风吹日晒,刮风下雨,不知过了多少载。他仍旧是一块石头。对他来说,真是件忍不住骄傲的事。不像多年前的那次劫难,五指山下吞铁饮铜为生,那样苟活下去只为了某天出头。可现在他成了一块石头,偏要成为一块石头,这才是最大的自由,谁说不是呢。一颗心还在石头缝里跃动。

石头早已圆滚滚了,孤零零地兀立着。头顶那块巨石也消失不见了。某次雷雨天气,被闪电击了个粉碎,小碎石纷纷滚落悬崖,掉落在碎石之中,不知谁是谁了。他却毫发无伤,也是因为巨石的掩护。他不愿多想,似乎也无暇多想,电闪雷鸣只是一次偶然。他像石头似地假寐。终归不是块石头,有感于风吹草动,云移星转。漫山遍野的野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天气好时,常有人上山拜祭斗战胜佛,就是那尊愈发不成样子的泥胎。肩上扛的如意金箍棒只剩半截了,虎皮裙子也脱落了,没什么办法,只有以下半身私处示人了。也不是私处,只是一块烂泥罢了。

还是那个傲来国么。他睡了一觉,又睡了一觉。想一切都随他去吧。可是凡心一动,就再也停不下来了。傲来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切都这么寂静,到了晚上,连微弱的灯盏也瞧不见。几处村落死一般地静寂。这么下去,不得不元神出窍看个究竟。不过他发过宏誓的。成为这块石头后,就信誓旦旦,说永远像这块石头,直至海枯石烂。不,就是一块石头,和石头没什么两样。这么想着,脚下的小花盛开了,一瓣瓣张扬开来。他能听到花瓣张开来的那种细碎声响。他笑了。石头怎么会笑呢。

应该是一个人,弓着腰板向上攀爬。要是只兽的话,早就攀山越岭,动如脱兔了。只有人才会这么笨拙。大概是个采药的,后背上还束着背篓。就这样一步步上山来了。采药人立在石头面前,样子有些意味深长了。石头以为认出了他,正在暗自疑惑。看身形倒有些像他的二师弟,虎背熊腰,还有个便便大腹,饿极了也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后来才发现,采药人只是端详那朵花,像是发现什么惊天秘密似地,整个人欣喜若狂了,伸出手来拈了那朵花。

采药人捧着花,来到泥胎前,痴痴望着。像是认识这副破败的泥胎。

“你这泼猴,还能认出我来么?”

“送你一朵野花,你哪里知道一朵野花的好。你就是喜欢打打杀杀。”

“打打杀杀也不是不好。那是你的命,没什么好办法。天下这么乱,不打打杀杀如何是好。哪像我这么没出息,只能做个采药人。”

“最近常梦到你。你在我梦里,不是那种不可一世的样子。你猜猜看。也不是你在五行山下受难的模样。我去看过你,偷偷看过你,不知道你知道么。你大概是不知道的。可你炯炯的眼神,还是老样子,我就知道你还是你。一点也不像是受难。那时候我就知道你还会不可一世的。”

“你在我的梦里,总是我最后一次见你的样子。你送我到那株桃树下面,你看了看满树的桃子,然后又看了看我。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一只垂死的猴子正在看我最后一眼。我舍不得走,不过还是走了。你再也不是那个你了。”

“他们都在找你。整个天庭都在找你。说没了你,可怎么办。我猜你就在附近,落叶归根,我懂这个道理。他们让我找你,以为只有我知道你的去处。我说你也许是化了。化成万道光,或者一阵风。这些人怎么会相信我的鬼话。他们比我更了解你的本事,你是万古不灭金身,连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也拿你没办法。他们是对的,你只是躲起来了。”

“我想找你喝杯酒。世上能喝一杯酒的人,或者妖,越来越少了。天庭变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是那个人说话算数了,他喜欢你,说要和你交朋友,四处找你。说谁要有你的消息,知情不报者重罚,谁信他的话。背地里都说他是个马屁精。你是对的。”

“我带了一瓶酒,就坐在你这个泥胎面前喝一杯吧。我先给你倒一杯。”

他看着采药人的背影,想起很多事来。身子忍不住动了动。采药人回头瞧了一眼那块石头。石头茕茕孑立,很像不可一世的他。

“你不会真化成块石头吧。你要去补天么。”采药人说完,就对着葫芦嘴,猛灌了一大口酒。

这时西北方向来了几朵祥云。早有人按下云头,不止一个人,纷纷降落在那尊破烂的泥胎前。泥胎手搭凉篷,大概是瞧着西天吧,永远都是这副不甘人后的样子。采药人回头瞧这几个人,原来是他们。

正是师徒三人。他们也寻他来了。石头又动了动,像是被一股风吹动似的。没人留意。三个人像是三尊佛,不说话,看着采药人。师父首先眉笑颜开。二师弟和三师弟也跟着笑了。也许笑的成分和原因不尽相同。二师弟跑过来摸了摸泥胎肩膀上的棒子。说了一句,让你再得意。像是报了一箭之仇似的。

采药人也站起来,提着酒葫芦躲在一边。没有人认出采药人是谁,只有那块不明不白的石头知道。石头在沉吟,像是风声。他是在念南无阿弥陀佛吧。就像风也在念南无阿弥陀佛。师父茫然四顾,估计也听到了南无阿弥陀佛的吟哝。远方又响起木鱼声,是召唤么。是召唤吧。石头不得已又动了动。

三个人和采药人还在僵持,谁也没说话。

二师弟先开口说话了,喊采药人老神仙。

采药人说不是老神仙,只是个采药的,求斗战胜佛消灾避难。说完捋了捋一尺多长的白髯,看上去倒真有点太白金星的样子。二师弟问:“求他有用么,他才懒得管你们这些信众呢。不知去哪里逍遥了,这个泼猴。”三师弟接口说:“许多年前,他来找我,说非要取经,看起来整个人很是颓靡。后来就没消息了。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了。他不会寻了短见,或者万劫不复了吧。”二师弟说:“怎么会万劫不复呢,他是金刚不坏之身,与天齐寿。他就是躲起来了。他会突然吓我们一跳的。他就是这样。不是么。”三师弟说:“除非……不,我佛慈悲。不可能万劫不复的。”

采药人在他们说话之际,悄悄来到石头旁边。伸手摸了摸石头光滑的表面,就像摸他的脸。老朋友来了,要是一不小心活转过来,大概会泪流满面的。采药人又猛拍了一下,一遍遍重复:“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采药人下山去了。嘴里仍念念有词,估计还在说那句“再也回不去了”吧。

他们三个还在闲聊。

石头动了动。他要一跃而出了。看样子还在酝酿,究竟是悄无声息呢,还是迸裂开来,吓他们一跳。后来还是选择了悄无声息。一只老猴蜷缩在石头兀立的地方。他睁开眼站起来,站起来仍身形委琐。伸了伸懒腰,像是从一场梦中醒来。瞧那双眼放出两道光来,看来真的要脱胎换骨了。

不过走起路来,仍是垂头丧气。

 

15

 

他们几个一回头,就瞧见了他。

他以为他们会吓一跳,不吓一跳也该热忱一番。毕竟几百年倏忽过了。没想到远非如此,几个人只是相互看了一眼,谁也没动,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甚至还交头接耳一番。也许是没预料到他的突然出现,三个人正在掩饰无所适从吧。

还是二师弟先说话:“上天入地都不见你的踪影,真是找苦我们了。是不是,师父?”

师父颔首表示同意。

二师弟继续说:“谁会忘了你这个斗战胜佛呢。听他们说,你做了妖怪,你竟然去做了妖怪,听到这个消息,我笑得肚子疼。哥哥呀,你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

三师弟说:“我也吓了一跳,还以为听错了。说你连妖怪的旗号都打出来了,差点吃了取经人。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大师兄。”

师父说:“你这刁猴,还记得为师给你说的那个字么。”

他一句话也不说。站在他们三个人中间,像个委屈的孩子。

二师弟说:“我们三个人猜你去了哪里。我说在花果山,都不信我的话。怎么样,果真在花果山吧。”

三师弟说:“二师兄最懂大师兄的心思。”

他突然咧开嘴笑了,也许是意识到不说话更不合时宜吧。见到他们还是应该表现一番开心的样子。他说:“你们来找我,是要去取经么。”

他们都笑了。

二师弟说:“你眼里怎么只有取经呀。除了取经,就没什么事可做了么。师父说得对,放下执念吧。哥哥呀,你看这朗朗乾坤,云聚云散,你一个连风都能抓得住的人,怎么就不明白呢。”

三师弟说:“二师兄现在可是忙得不行,上天入地,恨不得分身有术。哪里有困难哪里就有二师兄。这一点上,我也是望尘莫及。我只能在树下敲木鱼。”

师父说:“不要小看敲木鱼。一听木鱼之声,就如清风徐来,整个人便沉浸下去,忘了自己是谁。”

他说:“各位千里寻我,究竟所为何来。”

二师弟说:“我想你了,哥哥。”三师弟也跟着附和。

师父不说话只顾笑。笑也不会笑出声的。瞧这人两耳垂肩,面皮上油光闪闪。很像个活佛的样子。为什么活佛总是油光闪闪。

他说:“在取经路上,我一个妖怪也没碰上。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我还找了个女人,比你高老庄的那个叫翠儿的好看多了。你们知道我不好这个,那女的就那样瞧着我,像是要吃了我。”说完他盯着二师弟,死死盯着。

二师弟过来摸了摸他的脑袋。他身形不足四尺,还总弯腰驼背,另外二师弟愈发英武伟岸,他也就更加鄙琐不堪了。二师弟说:“大师兄开玩笑,也像要杀人似的,你看他,恶狠狠的。没有妖怪打,是不是就活不下去了。我的大师兄,现在天地清明,哪里还有什么妖怪。就是有,也不敢大张旗鼓了。”

他把二师弟的手格挡开,暗使了劲。二师弟就打了个趔趄。还是不能小看他,真是如他所说皮裹一身筋呀。师父和三师弟见状,才想起眼前的人总是不容小觑的,意味深长对望一眼。近来,三师弟和师父倒是惺惺相惜,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瞒着大家似的。

二师弟还是个弥勒佛的笑模样。三师弟过来说话了:“大师兄果然威风不减当年,我们这次来,确实和取经有关,不过不是去取经,而是走走取经路。”

他重复了一句:“走走取经路,只是看看风景么。实话告诉你们,我是懒得看风景了。想要忆苦思甜,你们是找不到那种感觉的。全变了,一切都变了,这次我去取经,就像从没走过那条路。”

二师弟说:“我们也懒得看风景,不是没办法嘛。有人非要看,还得现身说法。”

他问:“谁呀。”

三师弟说:“天庭变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人家偏偏喜欢取经故事,说从小就是听取经故事长大的。而且还说了,非要见斗战胜佛,见见你这个大英雄。最喜欢你反手搭凉篷看西天的样子。整个天庭都在找你。可又不好明说,因此大家都在暗地里打听。可算找到你了,我们也不用提心吊胆了。我的好哥哥呀。”

二师弟说:“也没什么不好。我们也顺便玩玩,我连做梦都能梦见大师兄拧我的耳朵。虽说我不喜欢被人拧我的耳朵,可大师兄拧我的耳朵,我一点也不怨恨。现在竟有些想念了,来,哥哥,过来拧一下吧。让我们像原来一样。”

他说:“我要是不答应呢。”

二师弟说:“不答应就不答应。我还担心你真过来拧我的耳朵。”

他说:“我是说,不答应现身说法讲取经故事。”

师父说:“你会答应的。要是不答应,为师也没办法。可我会在你这副泥胎面前,跪上七天七夜,让世人都看看,我在斗战胜佛面前是个什么样子。”

他说:“师父,你是在威胁我。”

师父脸上还残留着笑容,说:“你也想想他们,当着那么多神仙的面,拍胸脯做保证。你也想想他们。”

他说:“好的。我答应。”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四个人挨在一起,连花草树木也要动容了。

 

16

 

四个人来到了南天门。所有人都喜上眉梢,脸像一朵朵春天的花,接连开放。他们穿过这些花儿,也穿过了南天门。南天门依旧壮观巍峨,从云霄里直冲出来,飞檐向着天穹。

很快就见到了那个人。那人见到他们四人,眼前一亮,坐立不安。看来所言不虚。那人高居大堂中央,一一看过去,和每个人都问了好。并夸了句好样的。最后轮到斗战胜佛了。他们对望了一眼,那人咳了一声,似乎要掩饰见他后的极度失望。他双臂下悬,弓腰驼背,红眼睛雷公嘴,分明是只将死的老猴。谈什么大闹天宫,谈什么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谈什么反手搭凉篷望西天。那人又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开始说话了,问斗战胜佛:“我想看看你的金箍棒。”

其他三人纷纷过来看他。怕他会拒绝,以他的脾性,大概会拒绝的。为了不让他拒绝,师父投过来乞求的眼神。没想到,他二话没说,就从耳朵里掏出绣花针,晃了晃,碗来粗细。他向上看了一眼,将金箍棒丢开个撒花盖顶,黄龙转身,一上一下,左旋右转,初时人与棒似锦上添花,后来不见人,只见一天棒滚。二师弟和三师弟也忍不住喝起彩来。那人坐在大殿中央早就按捺不住了,嘴上直呼,我的老天,我的老天。

“老英雄辛苦了,果真不同凡响。少时,常听老人说起取经故事。说句不该说的,我学过你,就是你这只泼猴。开个玩笑,老英雄别生气。那时候,我最喜欢别人喊我,你这只泼猴,好像我就成了你。我知道,我永远成不了你,也不会成为你们中任何一个人。我就是我,可那时候,我还小,做梦也想成为一只和你一样的猴子。到现在我见到根棍子,都有想舞弄一番的冲动。你能让我看看你的金箍棒么。”

所有人都看向他。

他走上前去,双手捧着金箍棒。听说这东西万斤之重,在他手上却是轻若鸿毛。他有些信步款款,笑意盈盈了。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们对视了一眼,有点老朋友多年未见的意味。那人抓住他的手了,摸了摸手背上的猴毛,无限怜惜起来。金箍棒横在他们之间。

那人打量了下金箍棒,没有动。或许怕自己拿不动,惹大家耻笑吧。这根铁棒看上去也锈迹斑斑了。要不是在他手上,这真是一根再寻常不过的铁棒了。那人将注意力很快转移到斗战胜佛身上。

他们俩手挽着手,从台上走下来。眼前的人都跟着欠身打躬。二师弟和三师弟也把头低了下去。

“所有神仙都找不到你。你去哪儿了。我还调了二郎神的狗。你知道吧,连那条狗也是听调不听宣。真是笑死我了。你说可笑吧。这条狗上天入地,连地藏王菩萨那里都去了,还是没你的消息。我突然想起来,你是不是被这条狗咬过,要不是这条狗,他们还抓不住你呢。我记得是这样。”

斗战胜佛缩着脖子,被那人牵着。那人好像个人间艺人,牵着一只猴子走街串巷。让猴子干啥,猴子就干啥。有时猴子也会起逆,冷不丁地挠艺人一把。

“他们告诉你了吧,我为什么找你。不仅是想见见老英雄,而且打算走走你们走过的路。我现在还是不习惯自称朕。‘朕’真是个麻烦。我想永远都这样,说‘我’,一直自称‘我’,这样是不是更好。”

“我们先去两界山吧。我想去看看。对了,你最好表演一下给我看。整个人窝在石头下,只露个猴头的样子。想起来也是好笑。就那样风吹日晒,雪落霜打,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斗战胜佛刚想说话,被那人打断了。

“到了两界山再说。”

一行人等腾云驾雾,很快到了两界山。两界山不大,先前叫五行山,自打这个孙行者脱难以后,山就叫两界山了。那人说:“我更喜欢叫它五行山,五行山是不是更好。”其他人纷纷称是。

一行人坠落云头,两只脚挨了地。那人身后有几个随从,寸步不离。那人示意,没必要随侍左右。二师弟心情大好,不住地和人窃窃私语。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三师弟和师父跟在后面,也是有说有笑。

斗战胜佛站在两界山下,一侧站着那人,高高在上,风吹过来,王冠上的丝绦随风飘扬。那人踌躇满志,偶尔看他一眼,期待他说点什么,或者滚两颗泪也是好的。毕竟故地重游,总是要伤感的。可他却像初来此地,望穿了两眼,也没什么能动容的。

那人说:“五百年,足有神仙的一生那么长。很多神仙是没活过五百年的。你说说看,五百年这么久,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说了你也不信。要是早就说好了是五百年,我大概是熬不过来的。我也没想到会有五百年那么久。总以为自己会随时一跃而出的。一年年过去了,我还是无法脱逃。有一阵子我是沮丧至极,就当自己死了。在山下装死,后来好像真的死了。去了阴曹地府,见了阎王,还有地藏王菩萨什么的。和他们聊天,像多年前似的。”

“元神出窍。元神不是被摄住了么。”

“只是个梦吧,我想。现在看来,分外模糊了,就好像真是一场梦。我都不记得五百年怎么熬过去的,反正也不觉得漫长。菩萨就来了,师父就来了。我脱难了。那一刻,我简直像只刚会飞的鸟,飞来飞去飞个不停。”

“这也是我要说的。历了苦难,一朝飞升,才是真的飞升。”

“那时候两界山还叫五行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只有在正午时才能见到太阳。每天我都会耐心地等着,倏忽间光芒万丈,就像水银泻地。”

“你和我想象的有很多出入。真是不虚此行呀。”

一行人等又从两界山顶跃上一朵祥云。驾着这片云,一路向西。二师弟说这是高老庄,三师弟说这是流沙河。很多人随着他们手指的方向,向大地俯视。哪还有什么高老庄,哪还有什么流沙河,斗战胜佛微闭双眼,像是早就洞悉了一切。

他们按落云头,没承想眼前赫然出现个高高的门楼,正中央落成三个大字“高老庄”。二师弟的塑身在门楼一侧,拱嘴长耳大腹便便,还是一副要取笑人的样子。斗战胜佛看到了,不由在想,当时路过时,为啥一无所有,只是一片山,山上松涛起伏。没过多久,流沙河也映入眼帘,好大一片水,真个是瞻彼洛矣,维水泱泱。斗战胜佛也在其中,事有蹊跷,这个世界玄机重重,难道是他们一行走错了路。分明是一路向西呀。为啥这次来,就找到了这条取经之路。

二师弟和三师弟正忙着向那人介绍,那些年月究竟发生过什么。他置身其中,像是在听一个个新故事。继续听下去,他就有些瑟瑟发抖了,好像取经和他无关似的。他是不是从来没取过经。

继续西行。他们三人轮番向那人诉说经历。只有他闭口不言。他不说是因为怕说下去会和其他人有出入。说着说着就变成另外的故事了。为了掩饰,他只是笑而不言。这样笑,让所有人感到安心。

 

17

 

那人突然说起真假猴王来了。所有人都兴致勃勃,望着他。

他还是含笑不语,像是给大家卖个关子。这时二师弟上前来,想要说个究竟。

二师弟指了指,说:“就是这里。”

所有人按落云头,按图索骥。二师弟还在比划,说:“那天,山中有大雾,我看不甚清楚。”三师弟说:“不记得有什么大雾,在我印象里,是个艳阳好天。我去找你时,脚踏祥云,千里之内都是目力所及。”二师弟接着说:“我也忘了有没有大雾,也许是个艳阳好天,过去这么多年了,免不了会有什么出入。反正那天我去化斋,突然就看到了那座茅草屋。我只好变个像样的人,拍了人家的柴扉。后来三师弟过来寻我,我还说放师父一个人,难道不担心妖怪。三师弟说师父早已饥渴难耐,实在拗不过才过来催催。等我们回去找师父,师父就昏睡过去不省人事了。”师父插嘴说:“是那只妖猴打了我一棒,晕过去了。”

那人说:“以妖猴的神力,取你性命易如反掌。”

师父说:“我佛保佑。”

那人说:“为什么没有杀了你,至今我都没想明白。”

二师弟说:“杀了他老人家,哪还有如今这羡煞旁人的功果大业。到了西天我才弄明白,师父还有护法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驾伽蓝一路保佑。也许是他们其中之一当时在场,才没让妖猴得逞。”

那人哼了一声,说:“凭他们也能挡得住那只妖猴。”

师父说:“起初那只妖猴也没要害我,而是说了让我不计前嫌的话。你们想想,贫僧正在气头上,怎会轻易答应。这个人简直不像话,说杀人就杀人,这是大不善。提了个人头过来见我,说是谁谁谁的儿子。贫僧真是吓了个半死,现在想来,还是心惊肉跳。我就念了那话儿,要把他逐出师门。妖猴这时趁虚而入了,说化了斋饭,还百般讨好。没想到,没想到,他竟是一只妖怪。”

那人说:“果然如此。”

所有人纷纷看向他,等他说两句,哪怕点头称是也好。只见他哈哈大笑起来,还捋了捋胡须。也许真是老了,动不动就想捋那几根猴毛。他开口说话了。

“那只妖猴就是我。我就是想让你们知道,没有我哪能去得西天。来个分身术,对我来说,还不是易如反掌。”

所有人骇然,开始交头接耳。只有那人镇定自若,悠悠地说:“果然不出所料。”

“这不是你们想要的么。你们把我带到这里,不就是想知道那只六耳猕猴是不是我的分身。现在我告诉你们,没错,那只妖猴就是我。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大大的谎言。”

那人说:“老英雄不要动怒。六耳猕猴果真是您的分身么?”

“对你很重要么。其他人也这么问我,我真是不胜其烦。对你们很重要么。对你们很重要么。那我偏不告诉你们。可有件事,我不得不说。那就是我的师父是谁。”

二师弟和三师弟都笑了。

“我的师父不是这个胖头和尚。瞧瞧这个人,满脸油光闪闪,哪里像个得道的高僧。是的,得道的高僧都是满脸油光闪闪的。”

师父念了句阿弥陀佛,并不以为意。

“你们知道我在说谁。是他教会了我七十二变和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可是他老人家却让我绝口不提我的师从。直到某一天,我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现在我想当着大家的面,说出那个人是谁。”

二师弟说:“别说,记得你说过,如果说出来,就会万劫不复的。”

“万劫不复。没什么比万劫不复更美好的结局了。我多么想万劫不复呀。”

这时有人喊了声他的名字。声音空灵明媚,一听就知道那是菩萨的喊声。菩萨总是说来就来,一刻也不迟的。许多年前,他被压五行山下,就是这判若天籁之音,给了他出头的希望。

菩萨在半空中,左手结施无畏印,右手持杨柳枝,并向所有人颔首致意。

杨柳枝一甩,真是无法拒绝。斗战胜佛只好跟着菩萨去了。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一些人让你无法拒绝。他低着脑袋,尾随在菩萨金身后面。所有人在窃窃私语,对菩萨将他带走,也不是很满意吧。尤其是那人,总是欲言又止。看样子真想知道斗战胜佛的师从呀。

到了我佛如来处。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雷音盛景还是老样子,这个地方总是这副样子。让人忍不住俯首垂听。

我佛合掌说:“我们又见面了。功成归极乐,坐了莲台还有什么不满的。”

他说:“万物皆有灵么?”

我佛说:“万物皆有灵。”声音如铜铙敲响,盈盈回音。

他说:“你是谁?”

我佛说:“我是我,也是无我。”

他说:“我是个老实人。喜欢听老实话,也只能听懂老实话。我该怎么活下去。我可不想敲着木鱼过下去。哪怕数蚂蚁,也比那个强。”

我佛说:“那就去数蚂蚁。”

他说:“数着数着,我就感到厌倦。无论干什么,很快就会感到厌倦,一点意思也没有。不如死了来得痛快。可又死不了,说什么与天同寿。”

四大菩萨八大金刚都笑了起来。如来也跟着笑。好像这些话早就被他们预料到了。

我佛说:“那你想怎样。”

他说:“惩罚我吧。鞭笞我吧。让鞭子抽在我身上。让飞剑穿我的身。或者找个地方把我关起来,不见天日。我要承受苦难,看看我自己能捱上多少苦难。”

我佛合掌不说话。

他匍匐在地,泪水涟涟。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