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期  
      感觉
结扎
李志洁

 

若回忆一九九三年初冬,回忆结扎队进村的情景,那是我人生的一起事故。但是现在看来,它什么也不是了,它只是一个玩笑,一场闹剧。

 

 

当时我二十一岁,儿子不满周岁。和所有山里人一样,我和老公没领结婚证,按照农村风俗举办的婚礼,生孩子也是顺其自然,不知道还要办准生证。除了我,村里没这个证那个证的,还有已经生了二胎但没结扎的财旺夫妇,以及挺着大肚子的阿香和美竹。

本来在这个偏远闭塞的小山村里,我们结婚、怀孕、生孩子,一切顺其自然,只想与世无争过着珍贵的小日子。可是不行,那是计划生育席卷人心的大时代,结扎队盯上我们了,“山高皇帝远”这句老话已经不可靠了。

山民们在关键时刻,总是把最宝贵和最机密的托付给重重大山。那是村庄偎依着的最高峰——正岗尖,它沉默地高高在上,俯视着下界的小村庄。山顶上有一个天然山洞,老一辈曾在这里躲避战乱,如今换了人间,正好为我辈所用。登顶的路十分隐蔽,只有夏季摘粽叶和冬季砍硬柴的山民经过。“这地方,”曾经参加过游击队的三公说得真棒,“比军用武器库还保密!”洞口仅容一人躬身进出,里面豁然开朗,有一间屋大小,铺上稻草和棉被,就像一盘东北大炕。洞口一扇简易柴门,打开,眼前是一幅连绵开阔的青山画卷;关上,就像阿里巴巴的秘密山洞。

吃过晚饭,几个人带着孩子陆续爬向正岗尖。这样的路途我一共经过三次。第一次跟着财旺媳妇。她虽然没上过学,但是心灵手巧。半路上,我见她摘取粽叶折成凹斗,巧妙地将岩壁上的清泉引进水壶里。第二次婆婆帮我背着儿子。才几个月大的宝宝已经很懂事,一路上警醒地看着四周,趴在奶奶背上一声不吭。第三次我跟阿香的婆婆上去。暮色中走着走着,老太太突然双膝跪地,朝着东边的天空祷告:“阿弥陀佛,保佑阿香生个儿子,阿弥陀佛……”阿香是江西人,老公比她大十几岁,在江西弹棉花时遇见了她,把她哄来当老婆,马上就要生了。

夜晚,大家抱着孩子的,捧着肚子的,围烛夜话,自然引出了计划生育的话题。

“阿香,你肚子那么大,不会是双胞胎吧?”

“要是双胞胎就好喽,生完我马上结扎,省得被结扎队抓。”

“双胞胎怎么够?”财旺说,“我们山头人,最少要生四个。老死了,棺材四个角,一个儿子一个角,抬上岭去!”

渐渐地,讲的人嗓门高昂,听的人哈哈大笑。财旺突然觉得肚饿,嚷嚷着要是能搭个火堆,烤个番薯吃吃就更美了。这时候,往往是财旺老婆脑子最灵清:

“勿摸唐讲(瞎讲),逃难呢!”

“也不晓得几点钟了,该带个雄鸡来啼啼。”

“睡觉!睡觉!”

柴扉之外,正岗尖的山风在呼啸,呜呜地掠过洞口。四野空寂,我们的话无人听见。

山洞固然安全浪漫,却撞上了生存的命题。当时,我在村里当代课教师,在祠堂改造的教室里教十来个小学生。财旺夫妻每天要干农活喂牲口。只有两个孕妇可以不下山,但是整天猫在山上也受不了,吃饭洗澡不方便。听说结扎队一般白天不出动,喜欢夜晚搞偷袭,即使白天来了,田野里时不时还有老人一边劳作一边放哨,我们几个年轻人也就放松警惕,日出回家日落归洞地打起了游击。

就因这,后面的事,惊心动魄翻开了篇。

 

 

我现在想:结扎队悄然入村的那个中午,也许只是常规调查。如果我们自己不慌乱,顺势藏在自家阁楼上,未必会被发现吧?而当时的情况却是乱了营。首先是我,听到消息,把孩子往婆婆怀里一交,活见鬼似地,冲出后门拼命往山上跑。跑到半路,我有了一个难友,她是阿兵老婆,当天刚从武汉回村,正蹲在溪边洗衣服,说好当晚一起钻山洞的。她和我一样,儿子不满周岁,没有准生证。她看见我跑,也慌了神,丢下衣服跟着跑。

我们沿着山路一直往上跑。山坡是开阔的,太阳是明朗的,腿脚是颤抖的,就像两只亡命的猎物,完全暴露在大山的胸脯上。忠诚可靠的大山啊!要是能像两颗雨点落在你的怀抱里,不留一丁点儿痕迹,那该多好!

“站住!别跑!”是谁在喊?我一瞄,啊!糟了!追上来了!

背后不远,几个男人冲我俩伸出“指头枪”,大声喊着。

既然跑不掉,不如站在这儿叫他们抓吧。

站住的那一刻,反倒觉得不怕了,轻松了。腿、脚、胳膊,都还听话,一点儿也没跌伤,够幸运的了。

我们被带回自家老屋前。只见结扎队员掏出一副手铐,咔嚓、咔嚓,一环铐手腕,一环铐扶手,我和阿兵老婆分别被锁在两张躺椅上。

以我当时所拥有的学识和见解,我明白自己只是在没有准生证的情况下生了个孩子,我并没有犯罪,但是碰上了这起草木皆兵的事件,我却和“手铐”这个可敬的物件建立起了联系。

婆婆抱着宝宝从屋后绕过来了。看到老人和孩子望向我的悲哀目光,我顿时有了负罪感,抬不起头来。那段时间,孩子跟着我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小脸都黄瘦了。老人每天在田野放哨,为我担忧,每天把宝宝的小衣服东掖西藏,连夜用火烤干……可我还是被抓了,一切努力全白费了!

婆婆从灶间端来煮粉干,摆在我和阿兵老婆两旁的方凳上,我们各有一只手是自由的。看着热腾腾的碗,我百感交集——总之一切都注定了,没必要情绪渲染,饭还是要吃。这么想着,我捏起筷子吃了一口,却忍不住龇牙咧嘴。原来手铐咬着手腕,简直要掐到肉里去。

一旁看守的结扎队员见了,很专业地提醒我们,戴上手铐后,手腕不要扭动,越扭越紧。他这么一说,我不免对他看了一眼,简直要心存感激了。

转眼之间,我们真成罪犯了,被锁在老屋道坦前示众。听说阿兵看到老婆被抓,骂了结扎队一句“不干人事”后就跑了,结扎队开始了大搜捕。那阵势,就像抓壮丁的部队进了村。我的天哪,一片恐慌……不一会儿,五十多岁的林永老婆被抓来了。结扎队员将她狠命往躺椅里一摔,并扬手打了一耳光。旁边几位老人被惊呆了,“皇天三宝,你怎么也被抓了?”林永老婆满脸通红,带着哭腔说,她正带着外孙女在溪边洗衣服,结扎队员觉得孩子来历不明,立即把她抓来了。因为路上反抗了几下,就把结扎队员惹火了……

夜幕降临,老屋前一盏昏黄的灯泡亮起来了。小村里出奇地安静。连那些淘气的山里孩子也老实了。平时,他们总是趁大人没留意,冷不丁从山上狂奔而来,边跑边喊:“快逃啊!结扎队来啦!”把大人们吓得要命,但是马上回过神儿来:“该帮童子佬!”“赖杀的!”现在,结扎队真的来了,这帮童子佬就像耗子见了猫了。

阿兵最终没抓到。他不像我们女人,又是从小在山里长大的,怎么抓得到?!廊下围着众多乡亲,像一个个沉默的蜡像,看结扎队到底怎么收场。

“走吧!”

被手铐连成串的我们走下道坦。

突然,婆婆怀里的宝宝撕心裂肺地哇哇大哭起来,张着两只小手,不顾一切地扑向我!宝宝吓坏了吧?我不顾一切挣回去,单手搂过孩子,眼泪唰地流下来。宝宝的小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衣领,宝宝滚热的泪珠,烫过了我的胸口。

 

 

暮色笼罩着大山,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几盏手电筒的微光照着山路上一支奇特的队伍:头尾是结扎队员,中间是我们三个妇女。因为我背着沉睡的宝宝,结扎队员又大发慈悲,帮我卸下了手铐。登上山顶,又下到山谷,踏着高低不平的石阶,迎着潮乎乎、冷浸浸的雾气……这仿佛是在梦中行进的一次旅行。我觉得身边的每一个人,就像沉默的幽灵,而周围一重重熟悉的山影,又像是亲朋好友,肃穆凝重,依次前来安抚我。

到了乡政府,我们被关进楼上一个大屋里。里面只有几张长条桌椅,却关了二三十个老人家,都是满脸憔悴,变了形,走了样,关了不止一天了。——“该扎不扎,抓她娘家妈。”就是这股风,把本应在田间地头摘瓜种菜的老乡们席卷到这里相聚了。

一下子有这么多人,我那还没学会走路的宝宝不免兴奋起来,牵着我的手,迈开小腿,在屋里乱走一气,就跟小兽在树林子里蹦跶撒欢儿一样。碰到别人身上,就仰起小脸咧嘴一笑,惹得老人们这个拉拉他的小胖手,那个摸摸他的小脸蛋儿。可爱的孩子,给老人们带来了片刻的欢心,他们一定想念自己躲在异乡为异客的孙子孙女了。

玩累了,宝宝裹着一条我花十块钱租来的棉被,在长桌上睡着了。

后来,我被带到楼下一间办公室。办公桌旁边坐着两个乡干部,其中一个认识我,知道我在村里教书。他们让我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那个认识我的干部温和地问:

“你跑什么?”

我说我没给孩子办准生证,怕罚款。

我本来还想说:我在小山村里当代课教师,每月工资只有八十五元。为了“山区崇高的教育事业”,跟老公两地分居。他在外地做生意,没赚钱……能不能少罚点?

但是没等我鼓起勇气说这番话,他身子朝前探了一下,眼睛眨巴着,似乎有了一个好主意。

“如果你告诉我村里还有谁在逃计划生育,就可以免交罚款……你懂吗?”

他的好主意登时让我感到震惊和气愤。我心里说:呸,少恶心我!我虽然穷,但是还保留着做人起码的品格。而且他不懂,在我们这个小山村里,村民们朴实厚道的古风犹存,守望相助,亲如一家。他不懂我也不想解释:被一个村的父老乡亲关爱与认可,是怎样一件神圣的事。

第二天,我交了一千罚款,被计生办“认证”为孕检对象,然后回到了家。

本来阿兵老婆和我一样处罚,但是因为阿兵骂人,再多罚五百。——阿兵还说罚得太少哩!

林永的女婿从新疆快件寄来了外孙女的出生证件,不是超生,不用罚款。但是林永老婆连气带吓,倒在床上好几天。

财旺主动把老婆送去结扎了。他满以为“自首”不会罚款,可是结扎队最终还是找了个理由,说他两个儿子“生得太密”。看在他穷得叮当响的情况下,罚五百。

你可能会问:还有美竹和阿香两个孕妇呢?原来,她们那天刚巧没回家,察觉村里有动静后,马上朝另一个方向逃了。两个大肚子连滚带爬,一直逃到邻县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山沟里——只要不被抓,逃到天涯海角都乐意!后来,她们躲到外地,每人接连生了一儿一女。

 

 

现在,每逢回到小村,我都亲切地凝视村后那一浪峰顶。那个曾经保护过我们的老岩洞,现在不知是何模样?遥想当年,大家挤在山洞里笑着讲着,幻想着焦黄滚烫的烤番薯,憧憬着“超生游击队”的阵容,扯他一个东方既白……我就兴奋。如果当初不被抓,我还痒痒地计划写一篇《山顶洞人的浪漫时光》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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