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1期  
      新锐
新生活
黄金明

 

最大的秘密是宇宙的存在及它的被理解。——爱因斯坦


我发现失去了我的过去……主要是往事与记忆。这种丧失难以觉察,却连绵不断,不可逆转。我的过去大面积沦陷,最终被遗忘占据。有时,我忽然想起某人又想不起其名字。有时,我想起某事又无法得到整体。有时,我抽出了连接着过去记忆的线头,一拉又断了。有时,我省悟现在这个形态,跟某时某地的某次遭遇有关,但想不起是何时何地,又发生了什么事。那些往事也许没有消失,像礁石潜伏于海底,当记忆之船撞上去时才被感知。我陷于遗忘带来的孤寂中。头脑的记忆也靠不住,像彗星的尾巴在飘散。

  早几年,我还试图通过朋友寻找、搜集、拼凑别人关于我的看法或记忆,以还原我的过去。我一无所获。我决定活在当下,享受每一个瞬间,没有记忆,也没有负担,忘记任何人及任何事物,忘记时间的堆积及流逝。

  我是一位诗人,但忘了写过什么诗。我倒是记起自己曾给《果城都市报》写的专栏“洞城秘辛”,每周要供稿一篇。洞城是果城的地下卫星城。为了稻粮谋的文字,让我羞于启齿。该专栏是为了向读者介绍洞城的奇闻逸事而写,是一个交织着传闻、报道、轶事、揣测、流言之类的大杂烩。除了诗和专栏,说不定我还写过别的什么,譬如故事或小说。就算有,我也忘了,手头亦无文字留存。

  我喜欢旅行。陌生之地的美及神秘,有助于我习惯越来越陌生的自己。我对沿途的风光比终点更感兴趣。在路上,所遭遇的人及事物都很陌生,这使生活因流动而出现了新的可能。不断涌现的风景及事物,也有利于填充我因记忆漏失而空洞的头脑。我在旅途通过互联网将写好的专栏稿发给编辑。

  我有一年多没回家了吧。我至少有半年忘了曾有一个家,或一套房子,它位于洞城一栋名叫“蜂巢”的摩“地”大楼的第三十八层。除了老鼠或蟑螂,很少人喜欢住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城。有钱人住在地上,穷人只能选择地下,这就是2066年的现实。当然,也有大款爱在地下建园林及别墅。我参观过地产商王家成在洞城的地下园林,俨然是苏州拙政园的翻版,长廊曲折,水流不息,亭台楼阁之中,林木青翠,花卉吐芳,让人误以为置身于地上世界。花木都是利用温室培育的,有的树木长到了七八米高,树冠如伞,这在洞城的私家园林中殊为难得。我曾以此为素材写了篇文章,但内容想不起来了。

  这趟远行持续了一年多。我从洞城出发,沿着果城、谷城、云城等城市兜了一圈。这次旅行乏善可陈,没什么值得记取的事。据说在洞城更深更远的地底,存在着比果城更大的桑城、儒城、道城、自由城、君子城等,人口在六百万到三千万之间,但没人宣称去过或有资料佐证。现代的交通工具速度太快了,极大地缩短了所需时间,与其说这是对空间的胜利,毋宁说是对时间的嘲弄。像我这样时间多如海沙的自由职业者,很怀念骑着一头毛驴或骑单车去远游的时代,哪怕是坐长途列车也好。而现在,无论地上还是地下,列车的速度都直追光速了。

  在果城与洞城之间,每天均有地铁及地下高速公路相连接。我从果城广场的地铁站,转乘了三路地铁线才返回洞城的“蜂巢”大厦。好久没回家了,但愿没有小偷光顾。不料房里灯光明亮,里头奔出一个女人。她抱住我说:“亲爱的,你总算想起家啦。”

  我居然有一个女人?印象中我没结过婚,短暂的三次恋爱都半途而废,那几个对象也记不清模样了。我说:“你认错人了吧?怎么在我家里?”

  “这也是我的家啊,可怜的人,看来你失忆得太厉害了。”

  “那我是谁?你又是谁?”

  “你是陆深啊,我除了是黄晶还能是谁?我们结婚快四年了。你回来就好,这次你离家这么久,我好担心。你会恢复记忆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好好照顾你。”

  她身材高挑,风姿绰约,对于这样的妻子,谁会拒绝呢。我问:“我失忆有多久了?”

  “大约从去年初起,你突然得了种怪病,颈肩僵硬,背部奇痒,问医不愈。过了一个多月,你常做噩梦,老发谵语,后来连我也不认得了,还说遇到天上的仙人来着。之后,你失踪了。”

  我狐疑不定,说:“我累了,有话明天说吧。”

  我瞥了一眼客厅上挂着的结婚照,头大如斗。我进了厢房,掩上门,将思绪梳理了一遍。这样对妻子太冷漠,但我对她所说的抱有怀疑。我得谨慎行事。她说得有板有眼,但太离奇。至少,我对她没有印象,也从未想过我是有妇之夫。我本想一走了之,又怕她说的是事实。我对她有点着迷。门外传来她的声音:“你甭紧张,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晚安!”

  

  我很久没在家里睡觉了,习惯了住旅馆。至夜深,我屈服在了对黄晶的情欲下。她敲开我的房门,回眸一笑,笑意中有羞涩,也有明目张胆的挑逗,我忍不住跟她进入了卧室。她将双手按在胸前,做了一个宽衣解带的模拟动作。我脸红耳热,对此似曾相识。她褪下衣裳,背部赫然露出鸟翅般的物什,翎羽整齐,绒毛细密。她将其摘下,脸色羞红,仿佛那才是她的最后一道防线。

  “那当然不是真的,而是一对模型。做工很精细,看上去真假难分。”她说。

  那是她父亲离家出走时唯一留下的礼物。她从十二岁起就戴着它们,时间久了,不戴反而像没穿衣服那样不习惯。她常做在天空飞翔的梦,有时还梦见父亲。他的脸总是看不清,只能看到那对硕大有力的翅膀。她当然不会飞,但从不怀疑他是一个会飞的人。

  黄晶搂住我说:“我在飞,而你是广阔无边的天空。”她委身于我,娇弱无力。我不否认她肉体的美妙,而我从她身上发现了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我想起多年前在某次旅途中遇见的一个女人。我俯身将她的双脚搬过来,又掀过去,那双脚温软滑腻,十只脚趾丰润白嫩,显然是人类的美足。我叹气。她不是长着鱼尾巴的女人。我心不在焉,精神游离于肉体之外,黄晶那个略带色情的动作,就像一根记忆的线头,让我抓住并抽出了一桩往事。

  那一年,我好像是到了一个海边的小镇,但更像是涉足于某个高原的咸水湖。具体地点是想不起来了。眼前那一片涌动着蓝色波涛的水域,却犹在眼前。它像流动的镜面,使记忆历历在目。重要的还有天空,倒映的天空和真实的天空所构成的双重性,让我置身于梦境或镜面之中,让我晕眩。除非来到这种地方,才能看到稍微干净的天空。甭说是洞城,就是果城,也无法找到一块手帕那么大的天空了。果城上空矗立着难以尽数的摩天大楼,连同尘埃、废气及太空垃圾将天空遮蔽了。我怀疑见到的天空源于梦境或幻觉。天空彻底消失于人们的视野,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

  我不知为何漫游到了此地,也许是无心插柳,也许是赴约。我跟那女人的相遇也说不清是萍水相逢,还是早有约定。我们初次相见,后来也没有相遇。我们在海滩上相视而笑。她说:“你来啦。”我向她走过去。她倚在一幢木屋门前,阳光灿烂如白花。她的面容如美玉晶莹温润,眸子幽深如海水,透着神秘的黑蓝。她的长发纷披于双肩,又从背部流泻而下,像金色的波浪在阳光下跳跃。她的白色长裙垂到脚底,裙子上绣着海浪和蓝色水草,长发也垂及地面,像是另一幅裙裾。我看不到她的脚。

  那个午后,我们聊了半天。我们的交谈事关风月,但也不仅仅是调情,可惜细节全忘了。当我想到这里,忽然发现记忆又重回眼前,往事历历在目。只是她的名字及家乡的具体位置,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一次,我们似乎谈及了生命、自由和欢笑,而这都源于爱、善与美,也触及了神秘的事物及其源泉。譬如,在地下及海底均有神奇国度,住着非同凡响的人,尚未被贪婪而愚蠢的地上人类所污染及破坏。她不担心这一点。她认为人类科技虽日新月异,发展迅猛,制造的核武器足以将地球连同太阳一齐炸毁,但不可能窥见那些地下世界及神秘之美,因为他们丧失了纯真之心——我旋即又怀疑记忆中掺杂了虚构与想象,至少也有着遗漏、删减、篡改乃至歪曲,这样就不可信。我们坐在海滩上,一直到落日带着壮丽的晚霞坠入大海。

  “你是诗人,你天真而伤感,像笼中兽痛恨监禁和奴役,又像鸟儿渴望飞翔般向往自由。诗人是通灵者。我一直盼望能遭遇一位诗人,那也许是你也许不是,但遇见你让我愉快。”

  她往屋里走去,回眸一笑,将双手放在胸前比了比。她有天使的面孔,但略带色情的手势,让我惊诧而亢奋。她眼里的海水几乎将我淹没了。我跟她如鱼得水,又宛若身处肥皂泡般的梦幻中。我像大船在海上航行,像踩着冲浪板在四五米高的巨浪上穿梭,又像载满宝物的货船被卷入了漩涡的海底。我像海底的火山,爆发于她幽深神秘如汪洋的肉体。这一切都跟海水有关,我自信以后仅凭她的眼睛,就足以记起她来。

  翌晨,我醒来时闻到了煎面饼的香味。她在做早餐。我的背部被床上的硬物咯住了,那是一块银白又泛着浅淡七彩的东西,像是大鱼鳞片,美丽炫目,却有莲花瓣那么大。我顺手塞入了背包。

  用餐之后,她划船陪我出海去。阳光如雨,风平浪静。途中远远眺见一座海岛,云雾缭绕,树影中似有桃花,涛声中有鹤唳,云影间见鹿奔。她说:“那儿是我的故乡。”我以为她要带我上岛一游,但她脸色凝重,似有悲戚,只是默默划桨,泪珠欲滴。小船又行驶了一两个小时,忽觉风云变色,大雾愈来愈浓,天地仿若裹于一团浓雾之中。小船像是向那岛驶去。须臾间,船已靠岸,她说:“到啦。”我还以为到了那座仙岛,却听得女子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他日有缘,自会相见。唉,只怕是再无机会了。你走吧。”她伸手一推,我身不由己,脚步趔趄,早已登岸,回头一望,但见浓雾弥漫,海天均裹于白雾之中,哪儿还有她及小船的踪影?耳畔犹听到她的声音传来:“爱甜如羊乳,一旦凝固,就会像奶酪那样僵硬。爱在流动中保持神秘,否则自由也会变成绳索。愿君安好——”

  “你是谁呀,请告诉我姓名——”我冲着波涛呼喊。但闻涛声激越,再无她的声音。我如梦初醒,发现已置身于果城的大街之上。果城虽与海相邻,市区距海边也有二三十公里,却不知那女子撑舟如何抵达此处。我后悔没有问女子姓名,也许问过又忘了。后来,我每次想起她来只能以渔女代称。更后悔的是,在船上没有偷掀她的裙裾,看她是否长有人脚。我将那块鳞片视若珍宝,愈加认定是她身上脱落的,她可能长着鱼尾。

  黄晶问:“你怎么了?”我一声叹息,到储物柜里翻找,那块鳞片赫然在目,光华不减。感谢老天,让我想起了她,以及这段往事。很快又会遗忘,除非是我将其写下来,或将其当成“洞城秘辛”的一篇,但这跟洞城有何相干呢。我心头酸楚。

  “没事吧?”她问。

  “我想起了跟你初次相识的情形。”

  “总算想起我了。你说说看。”

  “时间忘了,跟你相识的那一幕,却历历在目。”

  记忆真是个怪东西,说忘就忘,说来就来。当时我在一个海滨小镇漫游,海水肮脏、黏稠而腥臭,像熔化的废铜烂铁在流淌。这跟天空的颜色和形状倒很相配。远处岬角上有一堆东西,像是报废的渔船,出海打鱼也是湮灭多年的旧事了。一种叫海葫芦的植物,叶厚梗粗,以惊人的速度占据了海湾,散发着浓郁的腥臭。

  那几年,我老往海边跑,心情复杂。我也无法断定那次旅途遇见的是黄晶,还是渔女。都跟海边有关,这是确定的,尽管回忆中的两个大海大相径庭。我试图看清海水中的天空。海面像古老的铜镜,斑驳模糊,天空也是这副模样。我很伤感。对于一位持自然论的诗人来说,我好多年没写诗了。我的诗思枯竭跟大自然的崩溃几乎是同步的。

  打扮入时、长发飘扬的黄晶出现了。她说:“愿意请我喝一杯吗?”

  我笑了,和她步入海边的一间小酒馆。

  “我是新宇宙有限公司的高级主管,也算是个科学家,擅长宇宙学、黑洞理论及人造天空的研制和开发。我注意你很久了,知道你想要什么——”黄晶用手捏了捏我的背部及肩膀,诡异地说,“我不会将你暴露的。”

  她误以为我是拥有翅膀或飞行能力的人。据说,近年来会飞的人越来越多,驼背人及穿着长裙的女人,都可能是半人鸟或美人鱼。但我不是。我说:“你误会了。”

  “我不会看错人的。你迟早需要这件产品,”黄晶掏出一个核桃状的东西,说,“你别小看这个玩意,里头是一个水陆面积有三百万平方公里的人造星球——地球—二○六六号,不仅有你梦寐以求的广阔天空,还有与之相配套的大地、森林、江海和湖泊,尤其是海洋,你将能看到三百年前的干净海水,像新丝绸在舒缓地起伏,鸥鸟在浪花上盘旋,水底有大鱼遨游。你现在看到的巨大垃圾池是无法跟其相比的。这个小宇宙性能稳定,使用安全,用途广泛,可随身携带。研制时严格按照地球——当然是创世时未遭人类践踏的地球来克隆的。我可以免费送你,但作为交换条件,你得跟我走,陪我在这个人造星球度过一年时光。”

  “这是测试吗?”

  “也可以这么说。但不会有事的。我进去过六次了。”

  “你找我是因为公司的业务?像是一次推销?”

  “瞧你说的,那是我喜欢你。我是有任务,找谁却由我说了算。毕竟,我们极有可能就是那个世界的亚当和夏娃,所以我得找个又帅气又靠得住的,嘻嘻——”

  “你怎么知道我靠得住?”

  “我就是知道。”

  但是,出于对某种未知事物的恐惧,我打了退堂鼓。她说:“亏你还是诗人呢,不是以揭示神秘为己任吗?我看你是叶公好龙。”

  “我不喜欢一切科技或人造的东西。出于人类享乐及贪婪的天性,地球就是被毁于种种打着造福于人类而实质背道而驰的科技与发明。你们的狂想固然值得称道,但立足于商业之上的科技产品,未必是福音。我不需要什么人造天空。如果在尘世跟你携手共度,倒是美事一桩,至于跑到什么果壳里去,却未免有点荒唐——”

  “你不信我?”

  “你不需要骗我。我不否认你们有那个能力。”

  她紧握着那个核桃,我担心她一怒之下就摁开关,突然消失于果壳中。那核桃的材料非金非玉,非塑料非木头,可以肯定不是树上长出的核桃。它的表面大致呈红黄蓝三色,晶莹剔透,像一个无限缩小的地球。

  “你爱我吗?”

  “爱!”

  “那你马上跟我走,什么也不要说了。”

  “如果你也爱我,就不能让我做不想做的事。”

  “你不陪我去,我就得跟别人去了。遇到你,我不可能再爱别人了。你不爱我!”她哭着跑了。

  我后来未曾想起在其他场合(包括那个果壳里的世界)见到她,更想不起我们为何冰释前嫌、喜结连理。因此,这个记忆是片面、断裂的,残缺不全。但我还是老实交待了相见的情景,也是惟一一次。

  “那不是咱们第一次相见的情形,”黄晶说,“我不知道你想起了哪个狐狸精,但不可能是我。你满怀深情地说起的女人,都留着火鸡尾巴似的长头发,而你老婆向来都是短发。你看我的头发!你是故作不知还是要气我?关于所谓人造宇宙的事,我闻所未闻。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公司的职员,而是洞城一位光荣的人民教师,教书十几年了。你真忘了,我就跟你说吧,那天我看了你在《果城都市报》‘洞城秘辛’ 专栏的《地下天空》。我被打动了。这让我想起了父亲。我怀念他,他离家出走多年,不知所终。

  “我通过报社跟你联系上了。我们当时在报社旁的咖啡馆见面,外面下着大雨,雨水对玻璃窗的敲击让我心烦意乱。父亲离开我时,不到三十岁。你让我想起了他。这是我惟一一次主动去约一个陌生男子。我问,我是你笔下那个艺术家的女儿,感谢你,你是否见过他?你有联络他的方法吗?你是如何掌握这个素材的呢?你的回答让我很失望。你从来没想过艺术家也有家庭,还有女儿,甚至连他本人的存在都是未知数。该文纯属杜撰,那个专栏十之八九均是如此。但是,现实中跑出来一个女子,自称是艺术家的女儿,并向你打听其下落。看来,你在传说基础上的撰写并非全是假象。一个虚构故事却招来了现实中人的干预,这让你满足了虚荣。你说,如果当时就艺术家的女儿添两笔就好玩了。但是你对我表示爱莫能助。

  “我没找到父亲,却收获了爱情。你像孩子般暴躁而任性,这反激发了我的母性和温柔。你的专栏真不错,广受欢迎。但你的诗不怎么样,就像说梦话,太朦胧了。你说,这不能怪你,无论在果城还是洞城,我诗歌的读者不会超过十人。”

  我搜索枯肠,眉头紧锁,对这一切没有印象。我没有想起任何跟结婚相关的场景、事件及人物,甚至连洞房花烛夜都忘掉了。关键在于那篇《地下天空》,我说:“你能找给我看吗?”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黄晶从书柜里翻出了一个剪报本,里头是我这几年的专栏“洞城秘辛”。她翻出《地下天空》指给我看,日期是2063512日,第一句就让我触目惊心:

  

  一天清晨,他醒来后发现胁生双翅,羽翼丰满,羽毛洁白。他曾被双亲遗弃,关于双亲记忆全无,他想象过每个认识的长辈都可能是父母,从而在心中塑造了千百个形象。他现在被人类抛弃而成为非人。他也许是天使,但更像是人类的孤儿。他不是鸟却拥有一对翅膀,他是人却比飞鸟更善于飞翔。他是果城年轻有为的艺术家,但因为一次忍不住在果城郊外飞起来,惊动了市民及当局,惨遭追捕。追猎者动用了猎枪、渔网乃至直升飞机。当他侥幸逃脱后,进入了开发前期的洞城,成为洞城最早的居民之一,并一直是这个地下城最卓著的开拓者及建设者。

  传说洞城中央那座容纳了三百二十栋高楼的空间(即庞大洞窟),就是他的杰作,而洞城附近面积达九千公顷的地下湖,也是他以一人之力挖掘出来的。这都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事了。有趣的是,在近百年前,果城及其附近的地上世界,亦在大兴挖湖修渠移山填海的雄伟工程,那当然是集群体之力。他是公元一九七五年被地上人追捕而被迫转入地下生活的。当时的地下人跟地上人素无来往,而洞城渐成规模,并作为果城的卫星城容纳了数百万底层公民,则是本世纪三十年代以来的事,距今不足四十年。他的真实姓名无人知晓,只有其绰号“艺术家”为世人所知,并永载洞城史册。

  艺术家据说精通雕刻及装置艺术,又是独步当世的书画家,但其作品常人难以看到,连资料亦语焉不详。他有一幅画散佚海外,在巴黎拍卖了两亿美金。据说,它画的是一位被囚禁的天使,天使被关入了铁笼子,而笼子从天空的一朵乌云中悬垂下来,连接着一根粗大锁链。羽毛几乎被拔光的天使垂着宽大的翅膀,像就要被送上烤肉架的火鸡。而天使的面容实则是其自画像。笔者对艺术家的所有作品都很感兴趣,翻遍了果城及洞城的图书馆,乃至到互联网上查找,欲一睹为快,却无缘相见。该画是实有其事还是道听途说,仍是一个谜。就像艺术家本人及其众多神奇事迹既流传至今,家喻户晓,又无从考究。

  作为洞城近百年以来有数的奇人异士,艺术家仍然是首屈一指的神秘人物。有人居然论证出他就是开辟了洞城的“地下盘古”,尽管语焉不详,更没有说服力。“地下盘古”是传说中的洞城缔造者,也就是开挖了该地下城第一锹土的人,一个洞城史前史中半人半神的人物,这就更难以考证。关于“地下盘古”的故事,容笔者下期再谈。

  说回到艺术家身上,他对洞城做出的不亚于开天辟地的丰功伟绩,据说倒不是因为其心怀苍生,具大悲悯及天下为公之心,实乃出于私心或至少是无心插柳——这对贤者有大不敬——此说笔者当然不敢苟同,但并非空穴来风。他之前挖掘洞城中枢及地下湖,乃是为了修建一个堪与地面天空相媲美的地下天空,但由于他缺乏远见,选址过于接近果城,旋即被人发现,被越来越多涌入地下居住的人们所占据。他遂弃之而去,在地底更深处挖掘地下湖。不幸的是,他重蹈覆辙,鹊巢鸠占。他没有低估二十世纪果城人民的生育能力及对居住地的需求量,但没想到地下城移民一次又一次发生了人口大爆炸。这一次,他总算学乖了,深入洞城地底数百公里之外的神秘所在,去实现他心目中伟大的蓝图——建筑一座宏大完美的地下天空。他是怎么到达该处而不留下蛛丝马迹,以及如何工作及生存等等,都成了当代洞城史上的谜团。

  数十年来,各种猜测从未间断。有人说这是无稽之谈,起码那个地下天空或其工地就没找到,甚至连一个会飞的艺术家是否存在都是未知数。这是对某个拙劣艺术家的神化及对其生涯的艺术加工罢了。该派甚至罔顾事实,连艺术家身上的翅膀都予以否定,认为这不过是他曾绑着一对人造翅膀妄想飞上天去的失败试验,以讹传讹,遂将其包装成了异人乃至仙人。这种实验不足为奇,在前飞行器时代的一千年里,古人一直未停止过尝试。有一派说法是,艺术家殚精竭虑,全力以赴,在昼夜不停地劳作了七八十年之后,终于建成了辽阔无边的地下天空,高度及宽度都看不到尽头。他也垂垂老矣,翅膀掉光了毛,根本无力举起那对沉重而硕大的翅膀,哪怕是做一次小小的像鸭子一样的飞行。该派人士笑他太过痴傻,如果计划中的地下天空略微小一些,他便有可能早日建成而得以享受飞行的乐趣。但人都是贪得无厌的。这种说法最为悲怆,几近于恶毒。笔者写到此处,亦不禁为之洒一掬同情之泪。还有一种说法是,地下天空的建造确有其事。艺术家已届耄耋之年,白发皓首,年老体衰,仍在艰难而坚定地劳作,这项计划虽然惊天地,泣鬼神,却像制造永动机一样不可能实现,正如人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也就不可能从地底挖出天空(笔者对此不敢苟同,地下天空不是说真要建造一个有风云雷电的天空,实乃隐喻之说,是指一个足够大的供艺术家飞翔的空间。哪怕是隐蔽的、密封的巨大空间也行,无非是一个庞大的洞穴或房子罢了)。

  在此文见报之时,那位可怜的艺术家可能仍在地下不断地挖掘和搬运,至死方休。他将洞城乃至整个地下世界当作堪与坎儿井、大运河或万里长城相媲美的伟大工程来进行。也许他沉醉于工作本身而遗忘了目的。有朝一日,也许这件伟大的雕刻品(在泥土中挖掘算不算一种另类的雕刻?)终将出土而令世人震惊。到时其影响之大,跟西安兵马俑相比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无论如何,当此事流传了近百年后,艺术家恐怕已不在人世,尽管他有飞翔的能力及天使的尊容,但既无法返回天庭,终究跟仙人有别而无异于常人。不管怎样,关于艺术家修建地下天空的狂想及实践,毕竟是本世纪最有趣及最有想象力的事件之一。兹录于此,以飨读者。

  

  文章署名“陆深”,其繁复夸饰的文风也确是我的手笔。我说:“看来我歪打正着了。我没见过老丈人啊。那你到底是不是‘艺术家’的女儿呀?”

  “洞房时你也问过我,我当时就说了,当然不是。你的文章让我想起了父亲。父亲平时爱鼓捣艺术,搞发明,曾制造小飞机未遂,后来干脆研制出一对利用电能或太阳能飞上天去的翅膀。他做过无数件类似的模型,但没有一件能使他获得飞翔能力。后来他离家出走,音讯全无。他给我留下的这对翅膀,我视为护身符,多年来都戴着它们。除了他的年龄和姓名,别的全忘了。他不是你笔下的艺术家,更不是洞城或其他地下城的先驱,我父亲没那么老。”

  “第一次见面就怀疑你所说的,艺术家未必确有其人。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呀,真是个呆子。”

  

  阅读那篇旧文,又触发了我关于跟某人遭遇的记忆,我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说出来。黄晶凝望着我,仿佛洞察了我的心思。我说:“这篇旧作让我想起了一个小老头。当时我跟他相遇于果城郊外一个废旧的游乐场里,它怕有五六十年了,设施在风雨侵蚀下残缺不全,场内的旋转木马却几乎保持完好。那柄巨伞千疮百孔,那十六只木马倒四肢齐全,虽无法转动,却让我涌起童年的记忆。我一跨腿就坐上去,耳畔仿佛响起了悠扬乐曲,身体也像跟着木马在转动。我闭上双眼,那种旋转的感觉美妙而真切。过了好一会儿,当我张开眼,发觉有一个矮小驼背的老头笑眯眯地望着我——”

  那老者五短身材,须发皆白,双眸澄碧。他身穿灰色葛衣,乃仿唐装,虽缀满补丁,但干净整洁。他散发着旧时代的气息,像是古代或至少是上个世纪的人。

  “我是一个雕刻师,我认为你报道过我,”他说,“但大多是臆测胡诌,道听途说,捕风捉影,距离事实太遥远了!这太遗憾了。诗人或作家也是艺术家,就像创造者及立法者一样,必须对事实或真理充满敬畏,不可随意,更不能乱来。我不是因报道失实指责你,你写的也不是什么报道——而是作为一个同行,对你提出忠告。在你还未充分了解要书写或创造的对象之前,请莫轻易动手。至少我是这样的,我的作品不算多,但倾注了我数十年的经验和心血,还有扎实的研究及调查。你既然所知不多或毫不知情,最好是保持沉默,或至少去做一点案头工作。我那些最好的作品或创造物,具有独立的生命和灵魂,也许活得比我更长久。譬如这只鸟儿——”

  他招招手,虚空中飞来一只鸟,在阳光的照耀下,颜色青翠,又似乎流动着金色和白色。鸟在清脆地鸣叫。每一声啼叫,都有一朵红色或白色的玫瑰花在虚空中怒放又消逝,宛若烟花,花香亦依稀可闻。我没见过这种鸟,更没有试过用视觉感知鸟鸣。

  “这就是传说中的青鸟,”老者说,“当然不是原始意义上的那种,而注入了我对自由鸟的理解。我利用蓬莱仙岛的千年沉香木雕刻其身躯,以昆仑山的玉石作其喙角及脚爪,以东海之滨的第一缕晨曦作其羽毛,又采集神秘园的玫瑰作其魂魄,其叫声如玫瑰的蓓蕾绽放,但不能持久。故名玫瑰鸟,又称爱情鸟。它的啼鸣将给你带来好运,看来你很快就会结束单身生涯了。”

  我深感惊诧。我搜索枯肠,但想不起曾写过关于雕刻师或艺术家的报道或评论。至少近年来没有。由于我的愕然不解,老者略感不快。

  “在你的大作里,我被称为地下天空的建造者,”他说,“你不吝赞美,甚至认为我是开发洞城的先驱者乃至‘地下盘古’,溢美之辞让我不安。你在文章中罗列的种种说法,离事实太远,几近于造谣。本来我也没有看到,近三十年来,我不上网,不读报。我女儿看到了,跑来告诉我。她见过你。她是我用昆仑之巅产的美玉雕琢成的,耗费了我十年心血,并获得了自己的灵魂。她决定离我而去。她心灵强大而自由,就是创造者也不能将其束缚。她在人世间乃至神奇幻境漫游了好几年,在一次探望我时跟我说了,她说你是有趣的人,让我有机会不妨见见你,也许对我们探寻艺术大有裨益,诗歌和雕刻有相通之处。她说得对。”

  我惊讶得张大了嘴,我遭遇的女子不计其数,却多无交往。我为人胆怯,对风月手段所知甚少。我脑海浮现出了旅途邂逅的几个佳人,不知老者所指何人。但我毕竟想起了某些相关的记忆,恍然道:“你就是那个会飞的老人?”

  “你到我家看看吧,”老者点了点头,说,“我读过你不少诗,我以为形式新奇,思路独异,辞章亦华美丰瞻,但内容空洞无物。不少诗篇陷入玄学之境,更有故弄玄虚之嫌。长诗《我们的祖先》倒使你跻身于当代最优秀的诗人之列而不逊色。只是我怀疑到底有几个人有耐心读完它,哪怕仅是片断?这就是艺术家在这个时代遭受的命运。人们对我所谓的寻找天空及飞行术津津乐道,而对我作为艺术家的工作一无所知,对我的艺术世界视若无睹。即使是我最佳的创造物——我利用玉石雕刻的女儿——尽管她拥有了独立精神及自由思想,对我也了解不多。我不去抱怨,但再也不指望知音。艺术的本质就是对陈规陋习、僵化凝固及愚昧无知的反抗和蔑视。越伟大的艺术家越让庸常之辈无法理解,高处不胜寒,这就是艺术家的宿命!”

  我点头称是。他从怀里掏出一根小绳子,小到肉眼难以分辨,但发出幽光,好像是用某种丝线编织而成。他往天上一抛,那根绳子绷得笔直,如黯旧的闪电往天上钻去,又像是空中垂挂的一道雨水。他说:“这是我平时接待来访者的绳梯,很少有机会动用——”他将上衣的纽扣解开,往后背一撩,那件衣裳宛若斗篷,露出了他背后的翅膀,银光闪烁,呈半透明状。我没看清那是何种翅膀,但肯定不是鸟翅,因为没有羽毛,也不是蝙蝠的翅膀,更没有鳞翅目昆虫的特征。那样的翅膀恐非人间所有。老者腾飞如大鸟,瞬间消失于混沌而稠密的云层中。

  我望着那根细小的绳子,犹豫片刻,终于伸出手去,用力扯了扯,但觉坚韧无比。我在腰间绕上几道,打了个结,再用手指死命揪住,顿觉身体一松,已双脚离地,腾空而起,耳畔风声飒然,脚下的事物愈来愈小,直至模糊不清。我在空中上升了上百公里,但也只是弹指间事。只见上面有一处庭院,林木葱郁,林中空地上有一幢房子,黑色墙基,白色砖墙,屋瓦呈青黛色,屋檐高挑,外观秀丽,形体古朴,整座房子美仑美奂,就像是精美的工艺品。虽然不大,却气魄撼人,若日之出于霄汉。庭院前有井,有菜地,屋后有果园及桑林。园中的一砖一石 ,一草一木,既灵性张扬,又和谐自然,无一不见匠心。

  老者在一处八角小亭上沏茶,笑容满面。他衣饰整齐,那对翅膀已隐匿不见。我很想问他,那翅膀是天生的,还是出自他天才性的创造?但我难以启齿。

  “世人皆知我于洞城底下寻觅栖身之所,”他娓娓道来,“修建什么地下天空,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二十年前已安家云端之上。随着地下城的新移民蜂拥而来,越增越多,洞城已难得清静。我于地下挖掘并修建的多处房子,修建时尚处于洞城荒僻之所,不为人知,未及三五年,已成为城中村的一户了,屡遭城管及地产商的强拆及摧毁,手上的雕刻成品及珍贵材料,损失无数,却无人负责。后来,我谋得一法,见果城上空的云朵因积聚尘埃、金属碎屑及太空垃圾,状若滚雪球,越滚越大,越来越沉,也越来越厚实、牢固,风吹虽飘移而不散开,犹如移动的荒岛。我遂精心挑选了数百堆厚云,用丝绳将云朵穿起来,连成一片,方圆逾百里,遂使我得以栖居。那丝绳乃我故乡桑城的镇城之宝,伸缩无尽,坚韧无比,又轻盈而便于携带,用来束缚云朵,实乃上佳之物。我又从果城收集泥土覆盖其上,天长日久,层层累积,至今已与沃野良田无异,万物遂得以生长,鸟兽亦闻风而来,栖息繁衍。我独自栖居,倒不觉寂寞。有时我创造出来的鸟呀,兽呀,也会过来做客。女儿也偶尔回来探望。多年来,我雕刻过的人像不计其数,用玉石雕了十二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拥有生命的却只有一个。到工作室看看吧。”

  我跟着老者步入房内,里头陈列着数以百计的大小雕像,有木头、石头、玛瑙及一些说不出名字的材质。老者解释说:“特殊材料除了玉石,还有陨石和云精。云精是一些玉石化或金属化的云中硬块,产自乌云的深处,因雷电锤炼而有了硬度和质感。”他所雕之物,也五花八门,包罗万象,有珍禽异兽,有窈窕淑女,有花草虫鱼,也有历史题材的人物故事。发生于2012年因谣传世界末日而引发的果城大恐慌之情景,就在一个木雕屏风上有详尽深刻的反映。一头用汉白玉雕刻的恐龙栩栩如真,张开大口,作势欲奔。

  老者说:“我还没有找到让这个史前动物拥有能量和生命的办法,它只是个雕刻品而已。”那十来个用美玉雕成的美女,面容姣好,眼波流转,冰肌雪肤,白皙滑腻,表情细腻而生动。

  老者说:“她们也没有魂灵,让自己的创造物拥有生命,是艺术家最高的荣誉。虽呕心沥血,却万中无一,可遇不可求。这对我当时的工作状态要求严苛,我必须全神贯注,凝聚起全部心血、能量和灵感,将我的创造力及潜能发挥到极致,既要元气充沛,又要小心翼翼,既要激情勃发,又要头脑冷静,既要一气呵成,又要步步为营。线条的准确、用刀的速度和劲道,以及激情的凝聚、爆发及收敛,都必须恰到好处。我务必要像捕捉稍纵即逝的闪电那样抓住神来之笔,而又得将灵感及激情延长并结晶,这要求我必须有强大的精神强度及耐力。我发挥得好时,不知疲倦,也不觉时间之流逝,仿佛不是我在举起刻刀,而是我本人像一把刻刀在神灵的手上挥动着,每一刀都落笔准确,力量恰到好处。直至将创造物的外观及魂灵从材料中剥离出来,完美地现身。她就像听到我的呼唤,推门走出来。我在雕刻之中,不可有欠缺,也不能有多余,只要有一处败笔(包括力所不逮、用力过猛或犹豫不决及所谓的修饰),都会前功尽弃,而成为没有生命力的次品。老实说,我刻了太多不尽如人意的次品。当然,材料本身也得完美无缺,既要灵性内蕴,又要饱满沉实,气韵流动,在形状、质地诸方面都无可挑剔。一块有生命力的材料也在参与着雕刻,甚至像神灵指引着我去操作。

  “如果说仅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那就是睁眼说瞎话。我只是一个中介,或一个通道,而一股神秘的力量通过我去创造,我以为那股力量来自上帝。

  “那次我很幸运地创造出了我的女儿,这样的材料千载难逢。我觉得她本来就有生命,是存在的尤物,是造化之精灵。她隐身于那块巨大的玉石之中,仿佛被石头囚禁的公主,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仿佛看到了她在呼救……以及腮边的泪滴。她容貌美艳,杏眼桃腮,身材高大而丰满,优美地耸起的双乳,健美而笔直的大腿,以及大腿间乌黑茂盛的毛丛……作为她未来的父亲,我闭上眼睛,转过头去。她原本就是活人,而被凝固的玉块封锁着,我只要将那些多余的玉石敲掉、砸碎,就能将其解救。我仿佛听到她在喊:‘爸爸,快救我出去——’她有点心急,但并不惊惶,与其说她对我有信心,毋宁说是她有自信。她无声而准确地指引着我的每一下雕琢及敲打,而我如有神助,运刀如风,一气呵成,就像帮她脱去一件外套那样敲掉她身上的多余之物。她晶莹剔透,闪闪发光,站在我的面前,亭亭玉立,美艳绝伦。她搂着我的脖子,亲切地唤我,让我如饮醇酒,心醉神迷。那无疑是我最杰出的作品。但她不属于我。她比我还有头脑,精神更强大,内心更自由,即使是我也无法干涉她的生活。她每年都回来看我一两次,但我不知道她在何方,在干些什么,也不晓得她过得好不好。随着岁月渐增,我日见衰老,而她依然保持着新生时的青春和活力,也就是十八至二十五岁之间,显而易见,她比我有更美好的人生。我为她高兴。

  “我创造了为数不少具有生命的禽畜及昆虫,但无法再创造一个像她那样具有生命和灵魂的人。我不是没有遇到好材料,也见到了玉石中另一些女儿的倩影,但总是功亏一篑。不是操之过急,就是粗枝大叶,譬如心神恍惚或手指一颤之类的低级错误频频发生,从而留下了致命的败笔。我试图补救及勉力完成雕像,看上去也不错,但我不能自欺欺人,我知道她们缺少那最珍贵的一口气。我就像蹩脚的接生婆,没有将她们顺利接生到人间。她们在玉石的子宫或大自然的母体中夭折了。你瞧,那十来个雕像就像美人的标本。我像一个谋杀犯,至少也犯了过失杀人罪。我自责不已,悲痛欲绝。这就是残酷命运对我的打击。好在,我毕竟有了一个女儿。我终于领悟,是女儿赋予了我那种鬼斧神工般的力量,也是她将这种力量独断专横地带走了。我有使命,但不可滥用。我终于放弃了创造另一个女儿的想法。这让我的心灵渐趋平静。

  “我放弃雕刻工作多年了。我像一位退休的小老头侍弄园艺,养鸟喝茶,安享晚年。我将精力花在经营这座空中花园上。也许,有朝一日,女儿会厌倦了漫游而重返故园。这种想法使我安慰。”老者说到动情处,哽咽失声。

  “你说令媛跟我有一面之缘,”我说,“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玉灵,这是她自己起的。”

  我透过窗口往外望去,觉得这个建筑在云中的园子,奇特而雅致,简朴而灵动。显然艺术家除了雕刻技艺出神入化,也是一位精通建筑、机械、园艺乃至铸造等百般技艺的能工巧匠。我忽想起一事,问:“听说有家公司研制出了一批人造星球,看上去只有核桃般大小,包含的空间却足有三四百万平方公里。那种神奇的核桃或星球,是否出自您的设计或巧手?”

  “我对此略有所闻,但对制造的真实性及其能否取得成功持怀疑态度,”老者说,“我没有这个兴趣,这也超出了我的能力。我们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以创造者自居,其实在老天、上帝或神佛面前,终究是一个微型的、二手的创造者,只是造物而妄称创造者。是的,我是玉灵的父亲,但不是我创造了她,而是神通过我而使她诞生,这里头触及了神秘的源泉,也有着远大于艺术的力量。因此,我希望她能多回来陪我,但我不能要求她,也不想依赖,毕竟她有她的天地以及生活。”

  老者留我吃饭,菜肴是一盘上汤的嫩桑叶。我以前听说桑叶不仅可泡茶,可入药,亦可当菜蔬烹食,却是第一次吃到此物,但觉滋味鲜美,入口甘甜,不似人间蔬菜。老者笑道:“此乃故园之物,故亦栽种了数株,以慰思乡之情。”

  当老者送我回到果城地面,落脚处乃是一座阒寂无人的博物馆。我恍如梦中苏醒。我眼前有一幅油画作品,画着一座废弃的游乐场,中央的旋转木马油彩剥落,颓败荒凉,以写实主义的风格描绘了果城往昔的风俗及记忆。我想起那座空中花园及其屋宇,头脑里顿时塞满了棉絮状的浮云及雾霭,这样的情景乃是果城上空的常态。也许我刚才打了个盹,或做了个白日梦,不知怎的就进入了那幅画的情景或空间之中?关于艺术家的面晤及其邀请,却如楔子般从雾状的记忆中凸现出来,使我头痛难忍,又无法忘怀。当时我不及细想,后来再回头去找那幅画及其作者,以期觅得更多关于游乐场乃至空中花园的线索时,却又如泥牛入海,再无踪迹了。

  我不死心,后来又去找了几次。但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废弃的游乐场,更甭提艺术家的空中花园了。

  

  黄晶静静地听我讲完了那个故事,眼眶潮湿,说:“你无疑见到了我父亲。”

  “我不能保证句句属实,毫无误差,”我说,“毕竟是过去的事了,又太古怪离奇,但我尽量还原事实或见闻。我深知最有诚意的记忆,也会带来欺骗。你也不像是一个脱胎于玉石的人啊。”

  “你没有骗我,那个老艺术家却可能在说谎,或者他由于过度沉湎于冥想及创作之中,已混淆了现实及创造两界的事物。譬如他依稀记得有一个女儿,宛若玉像那么美丽,而他又刚好创作了不少完美的玉雕。我说他撒谎可能重了点,他未必是有意为之,但很可能将某些幻觉当成了真实。你所说的关于老人的不少特征,都跟我记忆中的父亲相吻合。譬如他的身高、服饰及专长等。我父亲就是一位离群索居的雕刻大师,他为了追求艺术的更高境界,不惜抛妻弃子,不可能有那么多巧合。肯定是他了。”

  她对失踪了近二十年的父亲能有什么印象?当时她只有六岁。我说:“你相信一个人可以栖居于云中?”

  “有人去修建地下天空,就有人建空中花园。”

  “请你不要将我写的文章跟现实生活混为一谈。别忘了,那只是杜撰或演义。”我说,“我忽然想起来,我曾在专栏‘洞城秘辛’中写过《云中城》,我以老者的建筑物及花园为蓝本,却扩大了成千上万倍,居民亦相应增多,成为一座无与伦比的空中城镇,你去找找看。”

    “我没看过这篇文章,”她翻了翻剪报集说,“你肯定没写过,至少在这个专栏里。”

  我陷入了沉思,我至今仍没想起黄晶是我妻子,或者跟她相恋及结婚的相关情况。我连跟她上次亲热的场景或细节都毫无印象,这让我对眼前的妻子及好像被橡皮擦擦掉了的婚姻生活忧心忡忡,如坠云雾中,被一种虚幻感所裹挟。我为真实性迟迟未果而焦虑。相反,我跟海滨女郎的艳遇及跟微型宇宙推销员的“谈情说爱”却历历在目,那些情景虚幻如梦境,又无比清晰。我以为,那个推销人造星球的女子跟黄晶是同一个人,但她矢口否认,并以头发的长短作为证据。那个神秘的渔女则跟艺术家所说的女儿玉灵像同一个人,我知道这太过牵强,并无真凭实据。我认为推销员及渔女都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印痕,可惜杳如黄鹤,无从寻找。眼前的黄晶跟玉灵一样虚无,飘忽,不确定,充满了梦中人的特征,至少缺乏记忆及往事的支撑。除非黄晶能提供更多的资料证据,或者我彻底将相关的往事想起来。我默然无语。我不能将这个想法和盘托出,那太伤人了。

  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独自在一个洪荒年代的世界游走,没有目的,也没有想法。天空蔚蓝而纯净,没有受到来自人类的污染,甚至人类疯狂繁殖及学会用火,都是在漫长年代之后的事。江河清澈如镜,小鱼在浅滩上嬉戏,大鱼在深水中翻身。森林苍郁茂密,参天巨木如高大穹顶之下的圆柱,奇花异草散发着浓烈的香气,野兽和飞禽在林中悠闲地来往,奔走或觅食,旁若无人。事实上,它们尚未见识到那些举着石斧和木棍的双足动物的厉害。很多动物我都叫不出名字,也闻所未闻。一群半人马在草原上如黑旋风般席卷而过,又消逝于远处的山丘,犹如闪电迸发而带来的雷霆。山谷中有一处溪流,溪中巨石滚圆洁白,青灰色的鲑鱼在石头间穿梭。一头棕熊在溪水的上游捕食鲑鱼,它双足直立,扬起黑掌,冲着我咧嘴一笑。溪畔野草茂盛,百合花、玫瑰花、鸢尾花及风信子竞相怒放,姹紫嫣红。山坡上有一片李树林,从山脚一直蔓延到半山坡,花朵密集而细碎,遥遥望去,如枝头堆雪,白灿灿一片,花香随风飘荡。更高处有一个梅林,已结出了细小青色的果子。天空和大地都是崭新的,大地除了原始林莽及野生植物,尚未有人耕种。除了兽类奔走,尚未有人类的足迹。

  即使在梦中,我也知道这是在做梦,因为除了亚当,不可能还有别的男人接触到原始的、从来无人涉足的洪荒世界。而我显然不是人类始祖。

  我在清晨完全清醒过来,我终于确定了黄晶不是我的妻子,至少暂时还不是,在那个遥远的、深渊般的现实世界里不是。她只是我在一项惊世骇俗的实验项目里的合作者,或者说是同事,我们的作用跟一对小白鼠相仿佛。不幸的是我终于发现我现在不是在做梦,而的确置身于一个崭新的星球之中,尽管这个星球是人工制造的,仍在测试之中,也不稳定。正因为这样才需要测试,我跟黄晶才会来到这里。之前所恢复的记忆或想起来的事情,都有确凿的证据,因为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却显得一片朦胧。我想,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而未来也如坠五里雾中,前途未卜。我发现我们栖居于一个岩洞中,岩洞就在海边突出的一块岬角上。耳畔涛声轰鸣,鸥鸟啁啾,清晨的第一缕光线就像彩色的丝带飘了进来,像慈母的手抚摸我的脸。洞中一片红光,我顺着光线望出去,红日如火球正从海浪中上升。我和黄晶的简易床榻由一张红地毯构成,两人穿着睡袍,洞壁一侧放着的两个大旅行箱……这都说明我们不像祖先那样身穿兽皮或树叶裙,而是来自高度文明的世界。我们来到此地,就像只是来进行一次奇妙而莫测的长途旅行。

  黄晶在床榻上以手叉腰,扭过头瞧着我,喜悦地说:“全想起来了?”我点了点头。她手上抓着一个核桃,非金非玉,非铜非铁,看来亦非塑料制品,不知是何种材料所造,但肯定不是树上长出来的核桃。

  我笑着说:“我敢肯定里头没有桃仁。”

  黄晶微微一笑,用石头一下便将其砸开了,果壳脆薄如纸,果仁饱满丰隆,呈淡黄色,她塞一块到我嘴里,说:“你尝尝地球——2066号的核桃,无污染,无农药残留,绿色生态食品,滋味应当不错。”

  我咀嚼着桃仁,往事及随想纷至沓来,时间与记忆鱼贯而至,思想与经验排山倒海,既有完整的情节,也有情景的碎片,有连续的声像,也有定格的镜头或人物的特写……过去之种种遭遇、情绪及感受,犹如万花筒般错杂混乱,轮番涌现,让我眼花缭乱,百味俱全。然而我仍有不少事情语焉不详、模糊不清及残缺不全,乃至坠入了记忆的黑洞,可以确定,却无力探测。至少,我就没想起为何会来此地,又是如何来到这里。

  我深深地吸气,努力保持头脑清醒,并使自己恢复平静。我盘膝而坐,如老僧入定,却凝视着洞外的天地,我好像捕捉着每一个细微之处,又好像视若无物地眺望着虚空。我看着太阳东升,直上中天,最后渐渐西沉,目光尽头,海天连接于一线。而云彩像烧着了的大火,将大海和天空都烧红了,并幻化出无数种不同层次不同亮度的色彩,光亮以金色及橙色为主导,以灰黑及紫黑为底色。我知道黑夜将于瞬间来临,就像一架大帐篷,像蝙蝠的翅膀那样张开,并将天与地笼罩其中。

  黄晶掏出一个打火机,点燃了蜡烛。烛影摇红,她的脸在光影中显得美丽而神秘。她凝视我说:“刚刚从地球来到这里,头脑未免有些混乱,但慢慢就会改善的,到时候一切都会想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们得在这儿呆多久?一年还是半载?”

  “一直呆到地老天荒,要么是我们的生命走到尽头,要么是这个世界突然崩溃于一瞬——”

  “难道这不是一次试验?”

  “这既是试验,也是现实。与其说新宇宙有限公司为我们提供了关于命运的实验场,毋宁说我们将拥抱一种跟过去截然不同的新生活。那既是被预先设定的,又是变幻莫测的;既有不可逆转的宿命,又充满着无限可能。在过去,你是洞城一位默默无闻而心高气傲的诗人,而我是新宇宙有限公司的高级主管兼洞城第七大学的物理系客座教授。我们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将开创一部光辉的人类历史。起码来说,这个世界的人类史,将肇始于我们将要进行的一个神圣仪式。当然,现在的一切估计或论断都为时尚早,而历史将从我们的手上诞生。陆深,你说一千年之后的人类是否会想起我们是这个世界的祖先?当我想到这点,就晓得有一件当务之急的事还没有做。我做好准备了,你呢?”

  “什么事?”

  “也就是那个仪式。”

  “什么仪式?”

  “一个繁衍人类的仪式。古典的说法是洞房花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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