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1期  
      实力
我的文武老师
张敦

 

今天,我的脑袋被秃朋砸起了一个大包。如果像往常一样,秃朋还是用粉笔砸我,情况就不会这么糟。今天秃朋的粉笔不富裕。上课之前,他发现讲桌上的粉笔仅剩一支,就让小亮去拿一盒,过了半天小亮才回来,说找不到梅老师。我们都知道,粉笔放在实验室的大柜子里,钥匙在梅老师的手里,找不到梅老师,就意味着拿不到粉笔。秃朋只好用唯一的一支粉笔上课。当他想砸我的时候,粉笔只剩半截。他有些舍不得。依照他的习惯,砸出去的粉笔是不会再捡回来的。于是他选择了黑板擦。

  秃朋砸人的技术是一流的。全校四个老师,就数他砸得准。姐姐曾对我说过,四年前,秃朋的粉笔扔得并不好,经常失手,打错目标。那时姐姐上四年级,秃朋初为人师,几乎每个学生都被他错误地砸中过。四年之后,我升入四年级,秃朋依然是老师。经过四年的磨砺,秃朋扔粉笔的技术已至出神入化的境界。他面对黑板写字,后面有风吹草动,头也不回,反手将粉笔打出,百发百中。

  不知道秃朋是不是第一次用黑板擦砸人,准头依然十足,只是力度偏大。秃朋拿起黑板擦的那一瞬间,肯定考虑过该用多大的力气。和粉笔相比,黑板擦无异于庞然大物,所需要的力气,应该在扔粉笔的基础上增加十倍。黑板擦撞在我的脑门上,声音响亮。我眼冒金星,一阵眩晕。秃朋说,捡回来!我连忙低头寻找,眼前是模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同桌小亮帮我捡起黑板擦,交给我。这个黑板擦是为我而来,理应由我送回。我踉跄几步,把黑板擦放到讲桌上,只听秃朋语重心长地说,好好上课!

  头上顶着一个大包,什么课都上不好,但还老老实实地坐着。如果秃朋再砸我一下,我可吃不消。下课后玩追人,小亮告诉我不要跑得太厉害。他说,你一跑,风一吹,大包就会变成大瘤子。如果一个人脑袋里长了大瘤子,肯定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我坐在柴禾垛上,看他们玩。因为我的缺席,小亮成了跑得最快的人,谁也追不上他。我揉了揉大包,挺疼的。刚刚挨砸的那一刻,我真想哭啊,还好一咬牙忍住了。从来没人被秃朋砸哭过,我不能当第一个。遗憾的是,我没笑。很多人被击中后,都会嘿嘿地笑一声,好像很爽的样子。下次我一定要笑。

  第二天,娘让我戴着帽子去上学。我不愿意,又不是冬天,戴帽子会让人笑话的。娘说,笑话就笑话吧,至少砸上咱不疼。我戴着一顶鸭舌帽出门,打算走到学校就摘下来。路上碰到小亮,见他也戴了一顶帽子。我们相视一笑,谁也没说谁。班里的人都戴着帽子。大家都害怕秃朋的黑板擦。小亮火速找到了梅老师,拿到一盒粉笔。就怕秃朋从此放弃粉笔,改用黑板擦。长年累月地使用一样工具,都会腻的,谁不想换个花样?

  秃朋来上课,发现教室里成了帽子的海洋。一开始,他并没觉得蹊跷。直到小瘸子又犯了走神的毛病,他一粉笔打过去,小瘸子的帽子上升起一股白烟,他才明白,原来看似普通的鸭舌帽,竟然起着安全帽的作用。更明显的是,小瘸子的同桌傻强戴着他爸爸的头盔,亮闪闪的,很是招摇。村里的唯一一辆摩托车,就是傻强的爸爸的,他所戴的,也是村里唯一的一顶头盔。这头盔让我们戴帽子的意图大白于天下。秃朋恍然大悟后一声长叹,说,自古严师出高徒,没想到你们连小小的粉笔都承受不住。秃朋又说,放心吧,从此以后老师不用粉笔砸你们了。

  秃朋说话算话,从那天开始,他毅然告别了扔粉笔的生涯。我们也就用不着戴帽子来上学了。上课的时候,秃朋发现有人不守规矩,就凭空一指,并投以犀利的眼神,同样起到了震慑的作用。有很多次,秃朋的手已经抓起了粉笔头,迟疑一下,无奈地放下,再凭空一指。他指得也非常准,我们能明确地感觉到,他的目标是谁。被指的人吓得缩起脖子,笑也不敢笑。秃朋仿佛具备了隔空点穴的本领,仅凭内力,杀人于无形。这是高手的至高境界,别的老师难以企及。

  两年前,我们叫他朋老师,现在都叫他秃朋,而很少提及他的本名——张志朋。张是村里的大姓,四个老师都姓张,不能一并称作张老师,我们就以名代姓,加以区分。比如朋老师叫张志朋,梅老师叫张雪梅。每个老师负责一个年级,秃朋教四年级。村里的学校就到四年级,如果你还想上五年级、六年级,以至初中毕业,就得去乡里的学校了。

  这一年,秃朋三十岁,媳妇死掉两年整。他的头发就是在这两年中掉光的。秃朋的媳妇是镇医院的护士,牺牲在工作岗位上。事情是这样的:秃朋的媳妇得了感冒,自己给自己扎了一针青霉素,事先没有做皮试,没想到严重过敏。因为这针青霉素是偷偷扎的,不好意思对别人讲,就休克过去了。当时她正值夜班,躺在药房里,被人发现时,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秃朋把满身红包的媳妇拉回了家。后来有人告诉他,你该去讨个说法。他就去讨说法,医院里没人理他。就这样,去了几次,他就不再去了。

  秃朋先没了媳妇,后来又没了头发,顶着光光的脑袋,显得霸气十足。他不止一次对我们说,打青霉素之前一定要做皮试。我们牢记于心,并严格遵守这条规矩。在这件事上,我们最听秃朋的话。被青霉素夺走媳妇后,秃朋性情大变,越发不苟言笑,严肃得像一块石头。他打人打得越来越凶,粉笔的消耗量日益增大。到我升入四年级的时候,秃朋独特的教学风格已进入成熟阶段。每次被秃朋打完,回到家被娘发现,她总会摇摇头说,你们朋老师该再娶个媳妇了。我说,对,那样他就光顾着打媳妇,顾不上打我们了。

  

  在打人这方面,只有疯二狗能和秃朋相提并论。秃朋善用暗器,疯二狗精于拳脚。后者住在胡同南头,是我的忘年之交。每天早起,疯二狗立于家门口的大柳树下,先扎马步,半小时后,练一趟南拳北腿。我出门上学,站在胡同北头,遥望南头树下生龙活虎的疯二狗,敬佩之情了然于胸。他的动作和武打片里的动作别无二致,是正宗的武术。他每打一拳,每踢一脚,都大喊一声,嗨!练完拳脚,疯二狗还要练一趟棍。他的棍子很长,刷着白漆,舞起来恍如一团白光。等白光隐去,但见疯二狗拄棍而立,真如英雄般豪迈。

  上面所说的,是疯二狗刚从石家庄回到村里的样子。都说他是因为发了疯,才被拖拉机厂开除的。但在我看来,他一点也不疯,神志比一般人还清醒。他们又说,他发起疯来很可怕,把拖拉机厂的车间砸了个稀巴烂。疯二狗是接他爹的班,才去拖拉机厂上班的。他发了疯,拖拉机厂不再要他,他爹只好让他妹妹取而代之。回家之后,疯二狗醉心武学,不理农事,他爹也无可奈何。

  一天,我和小亮去放牛,遇见了回村不久的疯二狗。他在地里散步。他对我们非常客气,大讲城市里的奇闻趣事。作为回报,我们请他吃野果子。那种野果子,我们叫洋茄子,成熟后是紫色的小珠子。疯二狗矜持地说,不吃。我说,吃吧,很甜的。我撸了一把,塞进嘴里,大嚼起来。他笑着说,好吃也不吃,吃了嘴里都是紫的。我们只好自顾自地吃起来。为了保持嘴巴的干净,疯二狗拒绝了我们的洋茄子。但我们的好意,他心领神会,一高兴,就又练了一趟拳。

  小亮对疯二狗心存忌惮,话很少,目光也是怯生生的。我可不在乎疯二狗是不是疯子。我说,你教我练武吧!疯二狗说,真想学?我说,真想啊。他说,你有什么特长?我说,会爬树。他说,那你爬一个让我看看。附近就有一棵老杨树,长得参天入云。我们来到树下,疯二狗说,爬吧。这棵树我早就爬过,胸有成竹。我脱了鞋,玩命一跳,抓住一根矮枝,攀援而上。我在树上向下面喊,爬到哪里?疯二狗说,最上面。我就往最上面爬。平常我只爬到树的中部,现在要我爬到最上面,确实是一种挑战。我一鼓作气,终于爬到了树顶。风一吹,摇摇晃晃,真担心会掉下去。我狠狠抓住树枝,往下看,视线被茂密的树枝挡住,看不到疯二狗和小亮。想必他们也看不到我。我大喊,我爬到树顶了!下面传来小亮的叫声,你快下来吧!接着是疯二狗满意的笑声。

  我从来没爬这么高过,极目远眺,能看到学校,还有更远处的村庄。下树比上树费劲儿,稍有不慎,就会掉下去,摔个粉身碎骨。好在我瘦,身体轻,随便一根树枝就能承受我的重量。有惊无险,我回到地面。疯二狗和小亮坐在树荫里,懒洋洋地乘凉。我说,怎么样?小亮说,你爬得太高了,会摔死的。疯二狗说,还算可以。我说,那你快教我武术吧。他说,你先扎马步。他做了个示范动作。我学着他的样子,扎起了马步,不一会儿腿就酸了。疯二狗说,扎到太阳下山。他一晃一晃地走了。

  小亮坐在树下,蔫头耷脑。我兴致勃勃地扎着马步,摇摇晃晃。太阳老高,离下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实在坚持不住,一屁股蹲在地上。小亮说,你练不成的。我说,咱俩一块儿练吧。小亮说,我不想练这个。我说,那你想练什么?小亮说,我想练暗器。原来秃朋才是小亮的偶像。他说,别看疯二狗会打拳,其实都是花架子,要论实战,还得数暗器。他捡起一块土坷垃,朝牛打去,还挺准的,击中了牛屁股。我说,行啊,小亮,你一直在偷偷练暗器?他说,我扔过的土坷垃,比秃朋扔过的粉笔还多。

  小亮藐视疯二狗的武艺,我可不答应。我们争辩起来。说了两句,我就处于下风。毕竟我们没见过疯二狗打过任何人,他的武艺好像仅限于和自己较劲。但我坚信,总有一天疯二狗会出手的,那肯定不同凡响。而且疯二狗早已在遥远的大都市创造了辉煌的战绩,砸烂了拖拉机厂的车间。可惜这只是传说,谁也没有亲眼目睹。最后我和小亮打了一架,他代表秃朋,我代表疯二狗。结果是我赢了。小亮打不过我,他没我劲儿大。

  吃了败仗的小亮,怀恨在心。星期一的早上,他见人就说,东子拜疯二狗为师了,要学武术。听到这个消息,他们都扑哧一笑。小瘸子冲我喊,东子,你真的拜疯二狗为师了?我说,是啊。小瘸子说,你向他磕头了?我说,磕头倒没有。他说,那就不算真正拜师。我说,反正疯二狗已经答应教我武术了。他说,疯二狗是会两下子,只是我们都没见过。我说,明天早起,你们来找我,看疯二狗练武吧。

  一大早,小瘸子来敲我家的大门,咚咚咚,东子,东子!我刚吃完早饭。娘说,谁啊?我说,好像是小瘸子,是来看疯二狗练武的。娘说,你就别去了,疯二狗会打人的。我说,没事,你见他打过人吗?娘说,那倒没有。

  我开门一看,不光是小瘸子一个人,还有傻强和小亮。我们坐在我家门口的石头上,眼望胡同南头,等待疯二狗登场。片刻之后,疯二狗走出大门,二话不说就练了起来。我说,怎么样?他们看得傻了眼,看样子是服了。我洋洋得意。小亮突然冒出一句,还是比不过秃朋的暗器。我说,暗器是旁门左道,拳脚才是真正的武术。他说,真要打起来,暗器最厉害。我不屑一顾。小瘸子和傻强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疯二狗在胡同南头冲我们招手。我一溜烟地跑过去。他们三个远远地跟在后面。疯二狗问,你们觉得我的武功如何?我说,无人能敌啊。疯二狗说,可惜没有对手切磋。我说,你知道秃朋吗?疯二狗说,你说的是张志朋吗,我们是老同学。我说,他的暗器很厉害,百发百中。疯二狗说,改日去领教领教。

  

  我们的学校,是坐落在村子北面的几座房子,没有围墙,出入极为方便。我们坐在教室里上课,门外不时跑过一头猪,或者一头牛。遇到这种情况,秃朋的目光就会变得极为敏锐,他一个人盯着所有人的眼睛,如果发现有人向外张望,就射出一截粉笔。偶尔也会有赶车的人从窗外经过,车轮滚滚,鞭声清脆,难免吸引更多的目光。这时秃朋就忙不过来了。有一次,他同时扔出了两截粉笔,竟然全部击中了目标。我们大为惊骇,认为他的技艺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秃朋对粉笔的迷恋注定难以戒除。他玩了一阵隔空打人,始终不够过瘾。有一天,突然有了彩色的粉笔,勾引着他重操旧业。粉笔来自乡里的中心校,由秃朋骑车带来。他亲自拿来一盒彩色粉笔,郑重其事地放在讲桌上。一节课下来,黑板上满是五颜六色的字。秃朋的板书明显增多,还要求我们做笔记。如果你的手闲着,没拿笔记点什么,他的彩色粉笔就会在你的脑门上记点什么。

  每天上午的大课间,秃朋把我们集中到大院子里,先做眼保健操,再做广播体操。他站在高高的柴火垛上,带领我们做。柴火垛那么软,富有弹性,到跳跃动作的时候,秃朋跳得老高,差点飞到天上去。我们都盼着秃朋脚下一空,一个骨碌滚下来。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出现过。秃朋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在使用柴火垛之前,他找了几个小孩,到上面不停地跳,跳了一节课,柴火垛的顶端平坦得家里的炕。傻强上去试了试,他说像钢丝床。我家没有钢丝床,老羡慕傻强家有,现在他说柴火垛像钢丝床,我还羡慕个屁啊。

  秃朋教给我们的广播体操一点用也没有。我很难想象,用广播体操将对手打败。眼保健操更差劲,在脸上搓来搓去,倒像练内功。有一天,我去找疯二狗学武,扎了一阵马步后,我给他练了一趟广播体操。他说,你这是什么功夫?我说,第八套广播体操。他说,谁教你的?我说,秃朋。他说,看来我必须会会他了。我说,秃朋的广播体操很厉害,能跳到天上去。他说,我把他打到天上去!

  第二天,疯二狗出现在秃朋旁边的柴禾垛上。他和秃朋相距五米左右,几乎是并肩而立,他先冲我们挥了挥手,然后来了个白鹤亮翅。我们都觉得疯二狗的动作更好看,竞相模仿。所有人都变了招式,跟着疯二狗的动作耍了起来。秃朋发现了疯二狗,气急败坏地喊起来,你给我滚!话音还未落地,疯二狗扑了过来,一下抱住秃朋的腰,将他掀翻在柴禾垛上。我们哄堂大笑,还有人鼓起掌来。秃朋面红耳赤,站起来,后退几步,说,二狗,你是疯子,我不跟你一般见识。疯二狗说,你出招吧,用你的广播体操打败我。

  秃朋没有出招,他扭头冲我们喊,都回教室去!我们像潮水般涌进教室,挤在窗台上往外看。只见秃朋和疯二狗对立于柴火垛上,长久不动,恍如两尊雕塑。快打,快打!我们大叫着,真希望疯二狗再把秃朋撂倒在柴火垛上。出乎意料的是,秃朋做了一个动作,改变了事情的发展方向。他握住了疯二狗的手,还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好像很亲热的样子。疯二狗无动于衷。秃朋掏出烟来,先点上,再递过去。他们蹲下,抽起烟来。秃朋笑逐颜开的样子,十分陌生。疯二狗依旧严肃,但不再有发作的迹象。真担心他们会把柴火垛点着,双双葬身于火海。

  抽完烟,秃朋再次拍了拍疯二狗的肩膀,他离开柴火垛,走向教室。我们马上散开,各自归位。秃朋走上讲台,指着窗外,语重心长地说,那个人是疯子,有攻击性,你们千万不要搭理他。秃朋转身,用红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野蛮人三个字,蛮字的上面还加了拼音,怕我们不认识。他说,那人就是一个野蛮人。我们望向窗外,发现野蛮人疯二狗还蹲在原地,默默地抽着烟。直到我们放学,疯二狗还在那里。我挎着书包,走近他,问他在等什么。他说,等你们老师,他要请我喝酒。我说,秃朋早就骑车跑了。

  对于秃朋的爽约,疯二狗义愤填膺,他忽地站起来,指着教室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说完他就转身回家了。我本想和他同路而行,可小亮拉住了我的衣服。小亮说,你最好不要和野蛮人说话,他会攻击你的。我说,疯二狗打过你吗?他摇摇头说,没有。我又说,秃朋打过你吗?他点点头。我笑了,那你说,到底谁是野蛮人。

  小亮开始和我争辩,他说,秃朋是老师,老师打学生,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说,那你让秃朋只打你一个人好了,反正我不喜欢被他打。小瘸子在一旁说,我也不喜欢。傻强也说,他打我的时候,我就在心里骂他娘。小亮哑口无言,气鼓鼓地走了,书包像一只大手, 拍打着他的小屁股。

  我撒腿追赶疯二狗。他走得真快,已经到了小胡同的南头。我脚下生风,终于在我家大门口追上了他。我说,秃朋说你是野蛮人。疯二狗扭头看看我,恶狠狠地说,操他娘。我说,你去打他吗?他说,那当然,他跑不掉的。

  我们正说着,我娘从大门里闪了出来。她对疯二狗说,二狗,你快回家吧,你妹妹从石家庄回来了。没想到,这句话引爆了一枚炸弹。疯二狗的脸涨得通红,仿佛马上就会爆炸。他迈开大步,怒气冲冲地向南奔去。我娘说,坏了,要出事!我说,出什么事?娘说,他真的要疯了。

  我和娘站在大门口,眼望胡同南头。疯二狗像一股旋风,刮进了家门,而后就传来男人和女人的叫喊声,一个尖锐的女声凭空而起,先是尖叫,又变成哭声。疯二狗的妹妹三珍跑了出来,抹着眼泪,她一鼓作气,跑到我家门口。娘一把拉住了她,说,你往哪里去?她带着哭腔说,不知道,二哥要打死我。娘往南面看了看,见还没有人追出来,就把三珍拉进了我家里。

  疯二狗咆哮着冲出家门,手里拎着棍子。他的哥哥大狗在后面紧紧追赶,但速度过于迟缓,被远远地甩在后面。我有些害怕,心想,难道这就是疯二狗发疯的样子吗?顷刻之间,他已飞奔到我的眼前,气急败坏地问,三珍跑到哪里去了?我指指北边说,早就跑得没影了。疯二狗咆哮一声,绝尘而去。大狗停在我面前,悲哀地看了我一眼。我拉住他,请他进来。大狗走到我家的院子里,听到三珍的哭声,转忧为喜,连说聪明聪明。

  三珍被我娘安置在一把小椅子上。她撸起袖子,展露出几条赤色的伤痕。此乃疯二狗的棍棒留下的痕迹。我娘拿出我爹的老白干,倒出一瓶盖,洒在三珍的伤口上。三珍的悲鸣突然加大了音量。我真担心会被街上的疯二狗听到。我又跑到大门口,左右张望,胡同里空无一人,松了口气,回手将大门紧闭,插上门拴。

  三珍声泪俱下,哭诉不止。我坐在一旁认真聆听,渐渐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来说,就是这么回事——疯二狗在拖拉机厂上班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姑娘,但那个姑娘不爱他。他越爱那个姑娘,那个姑娘就越不爱他。疯二狗三拳两脚,让那个姑娘知道了不爱他的严重后果。姑娘的男朋友很生气,纠集了很多兄弟,以同样的方式对疯二狗做出了回应。他们打了疯二狗,又将他关在一间小屋子里,两天后才让他重见天日。只用了两天的时间,疯二狗就完成了从工人到疯子的转变。他与工厂为敌,砸坏了几台机器。拖拉机厂的十名保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制服了他。他在精神病院消耗了一年的时光,出来后发现工作岗位已被妹妹取而代之。他完全忘记了自己闯下的祸端,将所有的仇恨统统记在妹妹的头上。

  

  我恍然大悟,疯二狗如此酷爱武术,原来是这个原因。如果当年他具备现在这身本领,肯定不会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我当即向娘表示,一定要学好武术,不再走疯二狗的老路。娘不置可否,她的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脑袋上。

  三珍惊魂已定,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石家庄。娘端来午饭,让她吃。大狗回家取三珍的行李。我还担心他会把疯二狗招来,战战兢兢地吃着午饭。院子里落满了午后的阳光,天气好得让人想放屁。我踌躇满志。疯二狗终于野心勃勃地发疯了。此刻他肯定踏遍了村子的每条胡同。他那排山倒海的怒气,比阳光还要强烈,让人不敢正视。作为第一目击者,在学校里,我无疑会成为此事的权威。

  吃完饭,不等听完袁阔成的评书,我就向学校跑去。在路上,我害怕和疯二狗狭路相逢。他满腔怒火,六亲不认,要是给我一棍子,我可无法承受。现在我想起秃朋的粉笔,以及偶尔横空出世的黑板擦,那都算个屁啊,统统在疯二狗的棍子前黯然失色。

  时间尚早,学校里空无一人。我找个背阴的地方,蹲下,看蚂蚁搬家。难道要下雨了?蚂蚁正排着队,拖家带口,将巢穴转移至高处。小亮的声音突然响起,东子,开门了!他是拿钥匙的,来得最早。我们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坐下。小亮说,疯二狗真的疯了。我说,他差点把三珍打死。小亮说,他确实比秃朋厉害多了。我说,事实胜于雄辩啊。

  别的人陆陆续续地走进来,第一句话就是,疯二狗疯了!他们都看到了疯狂奔跑的疯二狗,都被他如火如荼的怒气所震撼。我看人来得差不多了,就开始讲述疯二狗发疯的过程。我特别强调了一点,是我骗过了疯二狗,三珍的性命才得以保全。对于这一点,他们没有任何异议,就连小亮都缄默不语了。我还夸大了三珍的伤口。我说,疯二狗一棍子就打折了三珍的胳膊。他们全部目瞪口呆,不寒而栗。

  秃朋来上课,他照旧眉飞色舞地讲个没完,我一点也听不下去。因为老是走神,目光游离,秃朋的粉笔先后两次敲在我的脑门上。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酷似击鼓的声音。没人敢回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秃朋高高在上,谁敢放肆?我们的身后,是二年级学生。他们面朝东,我们面朝西,东西墙上都有一块黑板。你一走进教室,左右观看,只能看到我们的后背。现在,面朝东的二年级出事了。秃朋看得比谁都清楚,他从讲台飞奔下来,嘴里喊着,同学们快跑!

  秃朋的呼喊让我们的脖子得以解放,纷纷扭头观看,只见疯二狗挥舞着棍子,疯狂地敲打课桌,铅笔盒、铅笔、课本、作业本凌空飞舞。二年级的学生撤退到讲台上,还有人钻到了桌子底下。秃朋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地冲了过去,企图夺下疯二狗的棍子。疯二狗一个力劈华山,砸在秃朋的胳膊上。我们听见咔吧一声,不知道是秃朋的胳膊断了,还是疯二狗的棍子折了。

  小亮叫起来,快跑啊!我也叫起来,跑!大家一股脑地冲向门口,堵在一起,门框被挤得摇摇晃晃,门板轰隆一声倒在外面,还好,没砸着谁。小瘸子拖着一条残腿,明显力不从心。我拖着他,傻强推着他,拼了老命,终于挤了出去。外面的阳光荡然无存,不知什么时候起,天空已阴云密布。我们溃不成军,四散奔逃,一直跑到胡同里,才敢回头。

  疯二狗来到了教室外面,挥舞着棍子,冲进另一间教室。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后,学生们夺门而出,不少女生哇哇大哭。秃朋抱着受伤的胳膊,冲我们大喊,快去打电话,报警!我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去哪里打电话。秃朋又喊,去村长家,去村长家!于是我们就往村长家跑。

  全村唯一的电话,在村长家。我从来没打过电话,但有很多打电话的经验,因为电视里的人总是打电话。村长家在村子的中心地带,我们马不停蹄,一路狂奔。我多么希望自己能亲自拨打电话。报警我是不愿意的,我只想打一个电话,不管打给哪里。村长家大门紧闭,上着锁。我们只好坐在门口等。傻强出主意,翻墙进院,没准儿能打上电话。小瘸子坚决不同意,说那样就成贼了。我也不同意那么干。

  等吧,等到太阳下山,村长和他老婆扛着锄头终于现身。我说,快打电话报警吧。村长说,报什么警?傻强说,疯二狗把学校砸了。村长说,什么时候?小瘸子说,三点。村长说,现在都七点了,还报个屁!

  

  接下来的两天,我不用去上学,但并非无事可做。我和爹娘去场院里晾皮子,屡屡经过疯二狗的家门口,也见过他几次。他没有攻击我,倒是问我为什么没来练武。我撒谎说,感冒了,浑身没劲。他说,那你更应该好好练了,你看我,从来不感冒。我鼓足勇气,忙里偷闲,和他练了一会儿。娘看见了,默不作声地走过来,拉起我就走。我回头对疯二狗报以歉意的笑容。他大度地挥挥手。

  娘弯下腰。我俩的脑袋处于同一水平位置。她死盯着我说,以后不准搭理疯二狗。她说这话的方式如此隆重,让我不得不答应。娘骑上车子,远赴几里外的大姨家,从表哥的书橱里找到一本残破不堪的《青年长拳》。她想用这本书取代疯二狗。她说,你照书练吧,肯定比疯二狗耍得好。

  枣树下的空地,正适合我练武。我看两眼书,再挥两下拳,进展无比缓慢。我家的大门,被我关得死死的,一副闭关的架势。小亮找我去拔草,在门外喊了半天。我闭上眼睛,摇头叹息,武艺未成,焉能出关?

  短短一天的时间,我终于练熟了几个招式。我想接着再练,但上学的日期已到,不得不含恨出关。教室里一番破败的景象,桌椅凌乱,书本和文具散落一地。秃朋吊着胳膊,指挥我们收拾停当。上课之前,他在教室里转了两圈,问我们谁能回家找一根大棍子。依然是小亮自告奋勇,一溜烟地跑回家,抱着一根大棍子回来。我们胆战心惊,以为这将是秃朋日后的武器。秃朋用完好的手握住大棍子,挥舞了几下。教室里平地刮起一阵旋风。耍了两下后,秃朋用大棍子把门顶住,他认真地说,上课的时候,一定要顶住门,不能让任何人进来。明白了大棍子的真正用途,我们都长出了一口气。

  秃朋调整了课程表,规定每天的第二节课是体育课。我们从来没有上过体育课,现在每天都要上一节,仿佛要把以前所缺的统统补回来。上午九点,全校师生列队走出校园,到大场院里练体育。在第一节体育课上,秃朋要选拔一个体育委员。我们根本不知道体育委员是什么东西。班里只有一个班长,那就是小亮。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干部。听秃朋的意思,体育委员也是一个干部,负责带队练体育。我觉得我挺合适的。

  大场院的尽头,有一棵歪脖柳树,秃朋说,谁先跑到树下,谁就是体育委员。我们十多个男生排成一条线,秃朋喊了声预备,我就冲了出去。耳边的风声刚刚响起,就听见秃朋喊了声停,继而是一阵作恶多端的笑声。秃朋喊,东子,我刚喊预备,你跑什么!我红着脸,返回队伍。这次秃朋直截了当地喊了声跑。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呢,他们已经出去了,犹如离弦之箭。

  我的起跑慢了一步。当我追上他们的时候,已到中途。小亮跑在最前面,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他在看我,他知道,我是跑得最快的人。小瘸子没有参加比赛,在后面一直高喊着东子加油。于是我加油疯跑起来,脚下生风,轻而易举地超过了小亮。今天小亮跑得也挺快,简直是超水平发挥。在我即将超越他的那一瞬间,他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襟。我说,小亮你放开。他说,我不放。拉拉扯扯的斗争严重影响了我们的速度,傻强跑到了最前面。我急了,死命一甩,终于挣脱了小亮的纠缠。冲刺的时刻到了,我全力以赴,越过傻强,抱住了那棵歪脖柳树。

  小亮不服气,要求再比一次。另外几个同学也不服气,尤其是傻强,他原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了。我没有把小亮拖我后腿的事情告诉秃朋。我也期望再比,好痛快地跑一次。秃朋说,不用比了,傻子都能看出来,东子跑得最快。他又看了看我,似乎也不甘心让我当体育委员。他问我,除了跑步,你还会别的吗?我说,爬树。他说,好,那就比比爬树。

  我爬树的本领众所周知,他们知道肯定比不过我,都嚷着说,不比爬树,不比爬树。秃朋说,为什么不比爬树?将来爬树也是你们的必修课,以后遇到疯二狗,你们爬到树上就安全了。小亮说,场院里没有树,怎么比?秃朋举目四望,这才看清,除了那棵不成气候的歪脖柳树处,四下再无别的树木。

  歪脖柳树爬起来太容易,连小瘸子都能爬上去,不适合用来比赛。小亮提议,不要比爬树了,比投坷垃。毫无疑问,秃朋是投掷项目的专家,他说,那就比投坷垃吧,看谁投得又远又准。先比准度。我们还是站成一排,目标是歪脖树。每人投了一颗,只有小亮一人击中树干,他兴奋得雀跃欢呼。再比距离。每人投了一颗,又是小亮投得最远。他乐得用鼻涕吹了个大气泡。

  秃朋把我和小亮叫到跟前,说,现在为师也不知道该让谁当体育委员了,这样吧,你们展示一下特长。这句话正中我的下怀。我双手抱拳,说,朋老师,您上眼!说完,我拉开架势,打起了青年长拳。仅有的几个招式,我来回练了两遍。收招定势,气不长出,面不改色。这些标准的武术动作顿时震惊四座,小瘸子带头鼓起了掌。没想到,秃朋一把揪住了我的脖子。他义正言辞地问,你跟谁学的?我的脖子受到秃朋的拉扯,几乎裂开。他仅剩的一支好胳膊,汇聚了两支胳膊的力量,有一种摧枯拉朽的威力。

  小亮替我回答,跟疯二狗学的呗。我慌忙辩解,不是跟疯二狗学的,我自学的!秃朋不信,你自学的?自学的能练这么好?我说,我照书练。秃朋问,书呢?我说,在我书包里。秃朋说,还不快去拿!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回教室,从书包中掏出《青年长拳》,再跑回大场院。早起到学校,如果不是秃朋来得早,我早就将此书公之于众了。秃朋翻了两页,笑逐颜开,连声说好。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以后你就是体育委员。

  小亮是班长,我是体育委员。我们是班里仅有的两个干部。论职位,我比小亮差一级,但论事务,我比小亮繁忙多了。班长的工作无非就是维持一下课堂纪律,收收作业,波澜不惊,平淡无奇。体育委员则每天都要带领队伍前往大场院操练,浩浩荡荡,威风不可一世。秃朋发给我一个哨子,让我挂在脖子上。当队伍站好,我在旁边喊一声,跑步走!我吹着哨子,跑在队伍的左侧。我就是这支队伍的灵魂。小亮也跑在队伍中,任我驾驭。

  放学的路上,小亮缠着我,目的是吹两声哨子。我宽容大度地说,行,但得等小瘸子和傻强吹完。小瘸子吹了两声,觉得不过瘾,又吹了两声。傻强也是如此,吹起来就没完没了。小亮耐心等候。他吹上哨子的时候,已经到了我家大门口。我说,到家了,把哨子还给我吧。他说,我带回家玩会儿,明天再给你。我说,岂有此理!

  秃朋让我带领大家练跑步,绕着大场院,一跑就是十圈。他爬上麦秸垛,躺下晒太阳。跑完步,我让他们散开,先练第八套广播体操,再练青年长拳。体操好练,长拳难学。我的业余时间,都用来练习青年长拳了。我会的比他们多,练得比他们熟。我没有辜负体育委员的名号。几年之后,我代表乡中学去县城参加运动会,夜晚潜入录像厅看电影,有幸看到了徐克拍的《黄飞鸿》。影片开始,一群人在海边迎着朝阳(或者落日)练武。我万分激动,不禁想起在大场院里操练的岁月。

  除了练习长拳,秃朋还亲自传授投掷技艺。他说,在遇到疯二狗进攻的时候,先要跑,等跑远了,再捡土坷垃或砖头回击。很多人对此嗤之以鼻,因为每个男生的书包里都有弹弓和石子。秃朋说,弹弓固然好用,但你能保证身上随时带着这东西吗?而且弹弓的杀伤力太大,一旦伤了疯二狗,那就是凶器啊。我们必须老老实实地练习投掷土坷垃。场院边的土坷垃都被我们捡光了。

  

  一周之后,秃朋的胳膊解除了束缚,灵活如初。他的精力成倍增加,连续组织了长跑比赛、爬树比赛和投坷垃比赛。毫无疑问,我是前两项比赛的冠军,死死地捍卫着体育委员的地位。小亮是投坷垃比赛的冠军,因为练习起步较早,他的技艺无人超越。

  我们在大场院里操练或者比赛,路过的人无不停下脚步,那天,人群中竟然出现了疯二狗的身影。首先发现他的是小瘸子。他只练习投土坷垃,其余时间就无聊地靠在麦秸垛上晒太阳。他看见了疯二狗,吓得大叫起来。他拖着一条麻痹的残腿,飞奔到秃朋近前,报告了这一情况。秃朋摘下我的哨子,吹起来。这是紧急集合的哨声。我们聚拢到一起,面朝围观的人群,严阵以待。

  我看见疯二狗手里没有拿棍子,表情也是平淡的。人群散开,只有他一人站在原地。他不走,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们。这是自那次浩劫之后,疯二狗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很多女生紧张不已,退缩到队伍后面。秃朋不停地说着,别怕,别怕,同学们,咱们人多啊。

  疯二狗走近了几步,说,你们的长拳练错了!秃朋回答,关你什么事?疯二狗说,我来教你们对的吧!秃朋说,没有必要。疯二狗说,你们确实练错了。秃朋说,你走吧。疯二狗说,我把你们教会了再走。秃朋说,你找死!秃朋扬起手臂,说,同学们,准备土坷垃!我们抓起兜里的土坷垃。秃朋喊了一声投。无数的土坷垃像雨点一样砸向疯二狗。

  疯二狗身中数弹,其中一块土坷垃在他的脑门上开了花。事后小亮坚持认为,那是拜他所赐。尽管如此,疯二狗没有倒下。他淡定如初,拍拍身上的尘土,走了过来。秃朋大喝,你给我站住!可惜疯二狗不是他的学生,根本不听他的话,依然步步进逼。秃朋又喊了一声投。土坷垃再次砸在疯二狗的身上。由于距离很近,大多数命中目标。疯二狗被砸得摇摇晃晃,尘土满身。他没有停止前进的脚步,猛然间加速,冲进了队伍。

  就像一滴水掉进了热油锅,我们炸开了,哇哇大叫着四散奔逃。连日苦练的奔跑本领,此刻终于用上。经过一路狂奔,再回望大场院,仅剩疯二狗和秃朋两人。我看见疯二狗兴致勃勃地练起了青年长拳,而秃朋手里多了一块砖头。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疯二狗确实比我练得好。我刚要鼓掌喝彩,没想到,秃朋一扬手,砖头直取疯二狗的脑门。疯二狗还没来得及收招定势,就倒下了,死了一般。

  秃朋也狂奔起来,经过我的时候,他那苍白的脸色让我感觉无比陌生。他跑进了离大场院最近的一户人家,再出来时,拖着一架小拉车。他把疯二狗抱上车,拉着车再次狂奔起来。路面坎坷不平,疯二狗在车里上下颠簸。秃朋招呼我,让我上车,抱住疯二狗的脑袋。秃朋说,再磕几次,他的脑袋就碎了。

  每年冬天,我都会兴致勃勃地观赏杀猪的场面——屠夫一刀下去,猪血如泉水奔涌。所以我不怕血。血在疯二狗的脸上流淌,流到后脑,汇聚在我的手里。我问秃朋,老师,咱们去哪里?他气喘吁吁地说,去神医家!我说,神医只会接骨啊。他说,外伤也能治。

  小车停在神医家的院子里。秃朋喊着,来人啊,来人啊!他把疯二狗抱下车,说,怎么流了这么多血?我说,他的脑袋破了。他说,我有点晕血。我不知道晕血是怎么回事。等秃朋把疯二狗抱进屋,放到神医家的病床上,他就倒了下去,昏迷不醒。我突然明白了,老师说的晕血就是这个样子。

  神医用一块湿的白毛巾为疯二狗擦脸,白毛巾变成了红毛巾,他又把红毛巾搭在秃朋的额头,说让他清醒清醒。我问,老师什么时候能醒过来,神医说,一会儿。果然只是一会儿,秃朋就醒了。他扯下头上的毛巾,问我疯二狗怎么样了。我说,没事,脑袋没碎。神医说,脑震荡。秃朋说,脑震荡?神医说,可能是脑震荡。

  神医问,谁下手这么重?秃朋说,是我。神医说,以前老听说你爱打学生,现在连大人也打了。秃朋说,自卫,我完全是自卫。秃朋又扭头问我他到底是不是自卫。我说,什么是自卫?他说,疯二狗要打我,我不让他打,就无意中打伤了他,这就是自卫。我说,疯二狗在练拳,好像没有打你。他说,他想用青年长拳打我,幸亏我技高一筹。

  神医说再过一会儿,疯二狗就该醒了。秃朋很紧张,想一走了之,但神医不同意。他只好四下寻找武器,以防疯二狗的反扑。我们眼睁睁地看着疯二狗动了一下。他睁开迷蒙的双眼,问这是在哪里。神医说,你在我家里。疯二狗迷惑不解,他好像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他说,我的头很疼。他伸手摸到了头上的纱布,问这是什么东西。神医说,你的脑袋破了。他说,我的脑袋怎么破了?神医说,你想想。疯二狗说,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醒来后的疯二狗脱胎换骨,成了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他从床上爬起来,先和神医握手,再和秃朋握手,最后和我握了握手。客气完,他就捂着脑袋回家了。我们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神医拍了拍大腿,说,失忆,他失忆了。秃朋哈哈大笑起来,他如释重负地说,这样也好,冤冤相报何时了。

  秃朋付了医药费,带着我回学校。他拖着小拉车,依然让我坐在后面。我受宠若惊,一再要求下来,和他并肩而行。他说,你坐到后面去,这样我拉起来省力。走着走着,他给我讲起了杠杆原理。以解释他省力的原因。我听了似懂非懂。我只是感觉秃朋的心情非常不错。

  学校里空无一人。秃朋摇摇头说,胆小鬼,都跑了。我说,老师,我也走吧。他说,不行,你不能走。我说,他们都走了,不能上课了。他说,现在我特别想讲课,你要是走了,我讲给谁听?秃朋把我拉进教室,开始上课。教室里只有我一个学生,周围座位空空,我尽量想象他们还坐在上面。讲哪一课呢?秃朋好像有些犯难。事实上,我也有些犯难。一对一的教学方式太可怕了。学生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老师的眼睛。他的粉笔只有我一个目标,绝不会打向别处。

  翻了一会儿课本,秃朋啪的一声合上书。他开始讲课了。课本上的内容,他一字未提。他一直在说,现在这个社会啊,现在这个社会啊。我一点也听不懂。但我会假装听懂。我知道,他未必要求我能听懂。他只是想讲。他讲了老婆的死,说一个人死在工作岗位上,却得不到一丁点的补偿。虽然他讲得十分动情,但我听得昏昏欲睡。秃朋一再提醒,东子,好好听课!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用粉笔砸我。那盒彩色粉笔,一直安静地摆在讲桌上。

  

  除了我,很少有人知道为什么疯二狗突然间销声匿迹。村里的街道和学校的周边,再也没有他的身影。他头蒙白纱,静静地坐在胡同南头的大柳树下。他不再练武,整个身体好像失去了筋骨,软绵绵的,似乎能随风摆动。我偶尔去他家附近,看见他,喊他,他也不答话。他日渐消瘦,头上纱布泛黄,也不扯下。

  我遇见疯二狗的父亲,告诉他,你家二狗病了,得治。他哈哈一笑,说,二狗老实了,这挺好。我遇见疯二狗的哥哥,告诉他,你弟弟病了,得治。他也哈哈一笑,笑声和他爹一样清脆,说,二狗老实了,这挺好。

  还有一个人,也认为疯二狗病得好,那就是秃朋。他在课堂上说,那个野蛮人已经被我们消灭了,恢复正常的教学秩序。于是一切都正常起来。秃朋取消了体育课。我这个体育委员形同虚设。每日,在教室前的空地上,小打小闹地做第八套广播体操和眼保健操。我们不再排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前往大场院跑步。我的哨子被秃朋收回。据小亮说,那哨子被梅老师锁进了实验室的大柜子里,和粉笔放在一起。有一次,我和小亮一起去拿粉笔,看到了它。哨子上满是粉笔灰,风采不再。

  当时我想,如果能把哨子重新挂在脖子上,肯定是一件很美妙的事。这个想法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我最信任的小瘸子。一天早上,我出门上学,再次望见大柳树下的疯二狗,一股悲凉之感顿时充满了我幼小的心灵。街上飘过傻强的身影,我边喊他边追上了上去。傻强一边走路一边嗑瓜子。我伸出手,说,给我点。他掏出一把,放在我的手里。我说,傻强,你爹是不是得过脑震荡?他说,骑摩托车摔的,你知道我爹骑得多快吗?说出来吓死你,80迈。我不知道80迈是一种怎样的速度,从傻强夸张的表情推断,应该是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

  傻强的爹骑着村里唯一一辆摩托车,以80迈的速度摔在马路上,摔了个脑震荡。我说,你爹吃药没有?他说,吃了,但药还没吃完就好了。我说,那剩下的药呢?他说,在我家的柜子里。我说,你偷点给我。他说,你有什么用?我说,这不用你管。他说,行,但我不能白给你药,你得拿一样东西来换。我说,什么东西?他说,练拳的那本书。

  我沉思片刻,有些不舍。如果傻强要我的弹弓,我会毫不犹豫地给他。大不了我再做一个。《青年长拳》却只有一本,给了傻强,我就没有了。我说,书不能给你,但我可以借给你,等你练成了,再还给我。傻强也沉思片刻,说,行。

  放学后,我和傻强去他家拿药。傻强让我在门口等,我说,你万事小心。他说,你就放心吧。我找了块砖头,坐在屁股下面,开始耐心等待。一阵突突的声音越来越近,傻强他爹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至。他问我,东子,你在干吗?我说,等你家小强。他说,你去家里等吧。我说,他马上就出来。他说,好。我看着他的摩托车,说,80迈有多快?他说,你过来看。我站起来,靠近摩托车。他指着车头上的表盘说,你看,我骑到80迈的时候,指针就会指向80,也就是说当指针指向80的时候,我就知道是80迈了。我说,很快吗?他说,就算你长了四条腿,也跑不到80迈。

  傻强跑了出来,喊着,拿到啦,拿到啦。我一阵紧张,挤眉弄眼,示意他不要声张。傻强他爹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喝问,拿到什么了?傻强说,没什么。说完,他拽住我的胳膊,以最快的速度跑起来。我想,我们俩人的速度加起来,应该有80迈吧。傻强爹的喊声如影随形,要是发现你偷家里的东西,打折你的腿!

  跑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我们停下来。药呢?我问。傻强说,书呢?我从书包里掏出书,傻强从兜里掏出药。我们一手交书,一手交药。傻强贪婪地翻着书,说,你都练过吗?我说,连一半都没练成。他说,看我的吧,肯定能练成的。我把药揣进兜里,说,你慢慢看,我回家了。这时我满脑子都是药,哪里有心思和傻强聊天。

  我带着药,来到胡同南头的大柳树下。疯二狗依然在。黄昏的阳光照在他的头上,纱布变成了红色。他回头看到我,没有说话。我说,你受伤了,该吃药。他说,谁说我受伤了?我说,有人打伤了你。他说,谁能打伤我?我说,秃朋。他说,不可能,秃朋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我说,秃朋会暗器,你就是被他的暗器所伤。他说,难道我头上的伤口是拜秃朋所赐?我说,他趁你不备,用砖头砸在了你的头上。他说,小人。我说,解药在此,一日三次,一次两粒,饭后服用。

  疯二狗收下我的药,并问我此药从何而来。我说,这个你别管,反正来之不易,你好好吃完。我娘在胡同那头喊我的名字。我离开了疯二狗,跑回家。娘说,你找疯二狗干什么?我说,他病了,我送药去。娘说,哪里来的药?我说,傻强他爹吃剩下的。娘说,你怎么不把药给疯二狗他爹?我说,他爹和他哥都不希望他好。娘说,等他病好了,又该去你学校闹腾了。我说,没事,我们有土坷垃,跑得也特别快。娘说,你们能跑多快?我夸张地说,像摩托车一样快,80迈。

  我们的日子也过得像摩托车一样快。七天之后,疯二狗矫健的身姿重新出现在大柳树下。他还特意来到我家,向我致谢。我娘看着和和气气的疯二狗,也放松了戒备。我突然想起,疯二狗也会练青年长拳,就对他说,你教我练青年长拳吧。疯二狗欣然应允,在枣树下拉开架势。他那优美的动作让我深深陶醉。虽然我手上没有书,但我相信,他练得比书上画的还好。我和他练起来。我有一定的基础,练起来比较容易。疯二狗不厌其烦地指点着我动作的缺陷。他说,用心,一定要用心去练!

  日复一日,我终于用心练成了青年长拳。后来我上了大学,体育老师教起这套拳法,我挺身而出,行云流水地练了一趟,老师大惊,问我师承何人,我不好意思地说,一个疯子。当时我跟疯二狗学拳,可不敢声张。所有人都认为,疯二狗是村里最危险的疯子,跟他学,能学到什么好?

  我不敢声张这件事,还有另一个原因。我怕秃朋知道。一旦被他知道了,他肯定不会放过我。有时候,秃朋问我疯二狗的情况。在所有的学生中,我家离疯二狗家最近。他把我当成了安插在疯二狗身边的探子。我告诉他,疯二狗尚未痊愈,依然呆若木鸡。秃朋哈哈大笑,并叮嘱我不要把他砖砸疯二狗的事传扬出去。我的确没有把这件事传扬出去。我不是大舌头。我只不过把这件事告诉了当事人疯二狗,我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生怕疯二狗没有听进去。

  每当我讲述完毕,疯二狗的脸就会涨得通红,呼吸也急促起来。他一拳打在枣树上,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真怕疯二狗十年之后才去找秃朋报仇。到那时,我早已毕业,再无机会拥有那个哨子。我说,用青年长拳打败他的暗器吧!疯二狗说,我会去的,我会去的。

  一天黄昏,我看见大柳树下站着一个戴摩托车头盔的人。我以为是傻强他爹站在那里,但仔细观望,此人比傻强他爹瘦得多,移动的姿势很像疯二狗。我跑过去看,果然是疯二狗。他的头盔是崭新的。他说,这是一顶新买的头盔,专门用来对付秃朋的暗器。我说,你怎么不练铁头功?他说,铁头功是和尚练的,我是有女朋友的人,不能练。我知道,他说的女朋友,还在石家庄,大概早和他的仇人结婚了吧。

  

  现在,我们村有两个头盔。一个是傻强他爹的,一个是疯二狗的。俩头盔的用途大相径庭。一个用来骑摩托,一个用来对付暗器。疯二狗很快就戴着新头盔粉墨登场了。那天我们在上课,突然闯进一个戴着头盔的人。自从戒备解除,我们教室的门一直虚掩着。来人站在门口,打量四周,不像无礼的样子。他们都以为是傻强他爹。小瘸子对傻强说,你爹来了,你爹来了。傻强摇头说,那不是我爹啊。

  这个并非傻强他爹的人慢慢走向讲台。秃朋手捏粉笔,问,你是谁?来人说,是我。这下大家都听清楚了,是疯二狗的声音。没等秃朋下达命令,我们纷纷离座,拥向门口。教室的门又被挤掉了,那一瞬间,人仰马翻,哭声震天。我随人流跑到外面。我跑得很慢,和他们拉开距离后,又折回来,扒着窗户往里看。秃朋不停地问,疯二狗,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扰乱正常教学秩序,你是在犯罪,知道吗?你会坐牢的,知道吗?疯二狗说,我是疯子,法律拿我没办法。秃朋问,你到底是不是疯子?疯二狗说,我当然是个疯子。

  疯二狗把一块砖头放在秃朋的讲桌上,他说,砸吧,用你的暗器砸我的脑袋。他伸着头,全心全意地迎接秃朋的砖头。秃朋犹豫了片刻,咬着牙,拿起了砖头,他的手竟然抖得很厉害。快点!疯二狗有点不耐烦了。秃朋不敢怠慢,先深吸了一口气,大喊了一声,砖头拍在疯二狗的头盔上。秃朋扔了一辈子粉笔,所花费的力量加起来,也没有这次拍砖头的力量大。头盔没有碎,但留下了深深的印迹,犹如月球表面的陨石坑。

  疯二狗支持不住,坐在了一把椅子上。他说,现在轮到我打你了!说完,他一个箭步冲上讲台,揪住秃朋脖子,左右开弓,扇了两记耳光。那两下清脆的声音让我永生难忘。秃朋好像被打成了脑震荡,张口结舌,双臂低垂,好似手无缚鸡之力。他又被疯二狗拖下讲台,一直拖到教室外面。

  秃朋挣脱了疯二狗的束缚,奔跑起来。他的速度明显不够快。我的老师只让我们练习跑步,却忘了他自己。我们跑步的时候,他躺在麦秸垛上晒太阳。他注定要自食其果。疯二狗摘下头盔,扔向秃朋,正砸在秃朋的后脑上。在我看来,就像两个人头在空中相撞,好不壮观。疯二狗笑着说,我的暗器也不是吃素的。

  秃朋被击倒了。疯二狗过来,踩住他的胸口,问他服不服。秃朋说,警察会把你抓起来的,你根本不是疯子,你是个杀人犯!疯二狗的拳头落下去,打在秃朋的嘴上,让他哑口无言。我以为,疯二狗的拳头会像雨点般落下去,就像我们的土坷垃落在他身上。没想到,疯二狗只打了一拳,就要抽身离开。我很想跑过去说,再打几拳吧,又不要钱。

  小亮跑过来,手握砖头,杀气腾腾地拦住疯二狗的去路。他说,不许你打我老师!疯二狗说,打完了,我要回家。小亮说,不许你走。疯二狗说,你找死!小亮举起了砖头。疯二狗弯腰捡起头盔,戴在头上,说,你砸吧。这时,躺在地上的秃朋说,小亮,不要砸他脑袋!作为最听话的学生,小亮只好另取部位下手。我从他的眼神判断,他选中了疯二狗的裆部。

  就在小亮的砖头即将脱手的那一刻,我擒住了他的手腕。我说,快跑。我拉着他跑了起来。他的砖头徒劳无功地落在地上。小亮不知所措地跟我跑了一阵,跑到一条胡同里,我们才停下。他很不高兴,怒气冲冲地问,你为什么救疯二狗?我说,我是在救你。他说,我一砖头就能要了他的命。我说,如果你要不了他的命,他就能要了你的命,秃朋都不是对手,你算老几?小亮哑口无言,蹲在地上哭起来。

  疯二狗的此次行动,又让我们放假两天。我们都喜欢放假。小瘸子对我说,东子,你去跟疯二狗商量一下,让他每周到学校来打一次,这样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去玩了。我说,咱们一起找他商量吧。他摆摆手,说,不去,我跑不快,又不会扔砖头,去了等于找死。

  秃朋的伤势不算严重,只是脸被打肿,嘴唇变得很厚,就像非洲土著。当天下午,村里来了一辆三轮摩托,上面坐着两个穿绿色制服的警察。当我看到他们的时候,摩托上已经坐着三个人,秃朋也在上面。他们驶过我家门口,直奔疯二狗家。一个警察手里拎着漆黑的短棒。想必那就是电棍了。据说电棍很厉害,轻轻捅一下,就能让人倒地不起。

  我和小瘸子跟在三轮摩托后面,一直跟到疯二狗家门口。小瘸子说,疯二狗能打败警察吗?我说,他能打败警察,但他不能打败电棍。警察走进了疯二狗家,一会儿又出来了,说,没人。秃朋说,他畏罪潜逃。警察说,张老师,等他在家的时候你再给我们打电话吧。说完,他们掉转车头,要走。秃朋说,警察同志,你们别走。警察说,公务在身,我们得走了。秃朋说,等等吧,等十分钟,如果十分钟后找不到疯二狗,你们再走。

  警察答应了秃朋的请求。秃朋千恩万谢。秃朋还建议,藏起摩托车,以免打草惊蛇。藏车的地方竟然选在我家。秃朋认为,我家是秃朋回家的必经之路,是再合适不过的地点。我带着俩警察和一个老师来到我家院子里。我那正在打理兔皮的爹娘惊异万分,以为我闯下了弥天大祸,慌忙问,什么事,什么事?秃朋三言两语说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爹娘长出一口气。

  娘把警察让进堂屋,倒水,点烟。秃朋没有进屋,他搬了把梯子,上了房。我家的房顶是我常去的地方,站在上面,半个村庄尽收眼底。我站在枣树下,仰望秃朋,只见他手搭凉棚,做金龟探海之势,密切注视着下面的街道。疯二狗会不会出现?这就要看他自己的运气了。我觉得现在一点忙也帮不上了。小瘸子拉我进屋,他要见识一下警察的电棍。

  这俩警察的手里夹着烟。泛黄的手指好像天生就是用来夹烟的。杀气腾腾的电棍别在他们的腰上。小瘸子说,我能看一下电棍吗?一个警察说,小孩不能看。小瘸子说,又看不坏。警察说,小心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另一个警察好像很大方的样子,抽出电棍,冲小瘸子晃了晃。小瘸子喜出望外,伸手去接。没想到,警察把电棍捅在他的肚子上。小瘸子吓得后退几步,捂住肚子。他没有倒地,安然无恙。警察大笑,说,要是打开开关,你就上西天了。小瘸子说,真的一下就能把人电死?警察说,是的。

  秃朋闯了进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叫着,疯二狗出现了,疯二狗出现了!两位警察从容地掐灭香烟,又平静地喝了口茶,然后站起来,让秃朋带路。秃朋慌不择路,一头撞在门框上。他的脑门上起了一个包,走在院子里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我想起那天他用黑板擦在我头上制造的包,也是这个样子。

  我家的院子太大了,从南到北,足有五十多步。在我们走了二十多步的时候,疯二狗出现在大门口。他是来找我的。秃朋说,好啊,竟然送上门来了!俩警察箭步上前,说,你是疯二狗吗?秃朋说,他就是疯二狗!一双电棍齐出,捅在疯二狗的肚子上。疯二狗没有小瘸子那么好运,捅他的电棍带了电。他倒在地上,浑身战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警察掏出手铐,把疯二狗拷上,又像拖死狗那样,拽他起来。疯二狗好似一个木偶,毫无反抗,任人摆布。他们把疯二狗塞进三轮摩托,开出了我家大门。我紧追两步,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秃朋对我的哭泣大为不满,他说,你哭什么,你该高兴才对。我抬起泪眼,看秃朋的脸,果然是一副高兴的模样。为了示范得更好,秃朋的喜悦之情变本加厉,喜不自胜。我学也学不会,依然痛哭流涕。娘的手来到我的头上,对秃朋说,他是被吓哭的。秃朋指着小瘸子说,他都没哭,东子身为我的体育委员,却哭了,成何体统。

  秃朋走了。小瘸子留下,看着我哭,觉得没意思,也走了。爹娘去干活了。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不知道该干什么。我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练起了青年长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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