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1期  
      感觉
隐没了的日子
胡澄

 

总有一些东西不随身体迁移

我生命里的一小段时光

永远地深埋在那儿


  用完了的墨水瓶洗洗,配上灯头,用棉线做灯捻,就是我家的煤油灯。我做作业,母亲有时蹑手蹑脚地过来,把灯头调大点,灯光霍地亮直起来,照着屋顶的柱子、瓦片,一下子有暖起来的感觉。另一盏是全家人的公用灯,总是移来移去,哪里有需要提到哪里去;只是那灯捻也总是被母亲调上调下的。当重要的活干完,一家人坐下来闲谈,母亲即将灯光调小。母亲说:“说话不怕看不见。”

  只有到了除夕,母亲会将所有的房间点亮,每个角落,甚至猪圈都会点上蜡烛或灯。平常祭神或祭祖宗时用的蜡烛,母亲适时地将它们掐灭,待到过年时,点上分插到各处。那种灯光和着烛光静静燃烧,暖融融的感觉直透心底,有说不出的喜悦和庄严、神圣感。


过年


  最盼望的日子是过年。除了有吃的,我还特别喜欢过年时的气氛。母亲说,这个时候大家都要说吉利话、做吉利事。吵架是不吉利的。因此,平常脾气急躁的母亲这个时候会变得温和,即使我们兄妹们犯点错,也不会挨骂,顶多被教导几句。父母之间也变得客气与和气。年夜饭吃过后,母亲就开始炒番薯条。炒好的番薯条放在坛子里,用纸片封口,再放进柜子。这个柜子从来不上锁,好吃的东西都放在里面,然而兄妹们从来没有人会偷偷将之打开。晚上临睡,大伙们都很喜悦,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好看。我与妹妹坐在被窝里,脸对脸相互打量一会儿,笑一会儿。母亲还在忙碌着,她将我们的新衣服挨个儿一一放到我们的床头。等我们睡着时,母亲的手会探探我们的额头,一个一个地探过来;她怕自己白天忙碌,没及时发现孩子们是否病了。我在床上静静地等着母亲的“例行检查”,当母亲将手贴到我的额头时,她手心的温暖一下子流遍我全身。我假装已经睡熟,希望她多摸一会。有时,我会听到母亲惊诧地说:“呀!囡发烧了。”这个时候我并不焦急,心里还暗暗高兴,接下来母亲会格外地照顾我,说话细声细气,问我有没有不舒服,喜欢吃什么?母亲会单独给生病的孩子开小灶,像对待客人那么好。

  初一早上,大家还在穿戴,母亲已将那炒番薯条一人一把放在我们的枕边。我们心满意足地将自己的礼物放进口袋,决不会一下子吃完,总是留着等别人吃完后,再拿出来慢慢吃,让别人眼巴巴地羡慕。(注:炒番薯条:番薯即地瓜,切成条,汆过、晒干,再放入锅中伴着铁砂炒,炒成金黄,松脆香甜,是我们当时最好吃的零食。)

  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给爷爷奶奶拜岁。爷爷奶奶说,又长了一岁,确实懂事多了。



   土砌的灶台呈猪腰形,以砖块为骨、红泥为筋搭起来,上面三个大大的洞眼,每个洞眼上扣一个大铁锅。通常,最里面的一个为节日宴席所预备的,平日里不常用。母亲将用破了的木板锅盖扣在其上,用以置放碗筷。因为经常擦洗,那木板纹路十分清晰,若一根根线雕。母亲专挑歪斜、花色模糊的碗。母亲说,最好的碗也是会打碎的,不如买这样的碗,便宜,同样能用很久。但在这些歪扭的碗中,有一个碗不仅模样周正且花色艳丽,仿佛富家小姐阴错阳差地睡在了我家的床上。这个碗不知来自何处?母亲一般不会用它,只有当客人到时,才会拿出来。

  这口碗雪白釉底青花图案,青花中间还有一些朱红的花蕊,碗脚很高,碗口大大的。我们全家都称它为“红绿花碗”。这是我家惟一一件拿得出手的物什。当时,不只我家来客人时用此碗,邻居家里来了客人,也往往要到我家借碗。以这样的碗盛面给客人吃,除了表达对客人的尊敬,还有一个隐隐的原因是:这个碗看上去大,但能盛的容量不大。在那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一碗体面的面条是昂贵的。

  亲戚朋友平常不太往来。一旦到来,母亲必定会做一碗浇头面。浇头由肉、鸡蛋、金针菜、油豆腐等组成,面条就是我们现在常吃的粉面或米面。母亲总是做得刚刚好,烧一大碗、两小碗。大碗端给客人吃;两小碗给爷爷、奶奶吃。连最小的弟弟也只能眼巴巴地盯着看,而我们是被教导不能盯着看的;我们全都假装已经吃得很饱,不想吃面条。

  母亲去世时,这口碗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被打破的。在外面读了几年书,接着在外地工作,我没有目睹碗的破碎和母亲当时的痛惜。



  平时,我们只吃稀粥、玉米糊、红薯之类,面条是为客人或过节时准备的。通常,我家的谷柜里不断面,因为客人随时可能来。那时光,经常有小贩挑着担子到村里来卖面。母亲一般会拿谷子去兑换,好像是两三斤谷子换一斤面。买卖过程中,会有一些面从卖面人的手中掉落下来,掉到地上。母亲嘱咐我们留心去捡。一小撮龙须草般捏在手心里,回家交给母亲,获得母亲赞许的微笑,我们便很是欣慰。

  面条放在谷柜里是为了防止受潮,因为谷子是晒了又晒放进去的,极具吸水性。但母亲还是会在春季时将面条拿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晒好了又放回去。这是我家母亲与别家母亲的不同之处。我家虽穷,但总是为客人留了点心的。不像别人家,一有客人来就到处借面条,借肉。母亲通常比较反感这样的行为,但从来没有不借别人的。因此,母亲的面条,不光为自家客人准备,差不多我家前后左右的邻居们,都在胸膛里放着心,知道这些问题,我母亲能解决。

  与面条一起预备着的,还有做“浇头”的肉、油豆腐等。肉是一小块腌肉,油豆腐是经母亲烘干了的,不会发霉,但母亲也总是经常拿出来吹吹风,晒一晒。



  唯有水是廉价的,村口的河里,碧水叮咚流淌,终年不竭。然而,母亲说取水需要力气,力气需要粮食维持,因此水也是要节约的。我家的水缸与碗一样,腰部有凹陷,但里面的水很清。母亲经常用布头擦洗缸底,并在缸口盖一块布,免得灰尘掉下去。

  小时候,我们没有喝水的习惯,水那么淡谁要喝呢,还不如在舌尖上放一点盐。只有多年以后,回去看望母亲,吃了太多的肉,再喝那水,“唉,水是甜的!”弟弟夸张地高喊。


衣服


  谁是客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因为只有客人身上没有补丁。与那些可以做点心的食材一样,出客衣也是必备的。我母亲有一件大襟浅湖蓝洋布短袖罩衫、一条黑色洋布裤子、一双粉色细纱袜,母亲穿上这些特别好看。母亲只有去姨娘或舅舅家时才拿出它们来穿,回到家后马上脱下来,洗净,放回箱里。这套衣服母亲用了大半辈子,要不是后来发生了“改革开放”这些事,说不定母亲会珍藏一辈子。后来因为境况发生了变化,这套衣服不再显得珍贵,也就跟其他衣服一样,破了,扔了。

  我小的时候也有一件好看的花洋布衬衫,平常不让穿,出门做客的时光又少,因此没穿破就显小了。所以,妹妹没有自己的新衣服,我的出客衣接下来是她的。她为此一直耿耿于怀,直到母亲暮年,才释怀不再怨母亲。

  母亲的大部分时光都用来补衣服。我们平日穿的衣服,都是经母亲补了又补,补丁之上覆补丁的。但母亲补的衣服平整、色调一致;不像有些母亲在白衬衫上补一块蓝布片,针线堆成一团,仿佛面瘫患者的表情肌。我母亲还能将父亲穿破的衣服改一改,里子朝外,变成哥哥的新衣服。

  大家都穿着有补丁的衣服,但母亲的补丁令我们骄傲。


豆腐乳


  豆腐乳的叫法与别地方没什么不同,不同的是吃法。

  夏日的早晨,我总是特别爱睡,母亲一边轻轻推我,一边说:“小囡乖,快到操场拾豆子,起晚了就被别人捡完了。”我揉着眼睛起来。操场被扫得干干净净的,堆着一堆一堆的新豆壳。周边地上真有头天打豆时遗落的豆子,我一颗一颗地捡。一两个小时下来,也就捡到半牙缸左右的豆子。母亲说有豆子才有豆腐乳吃。一年之中,母亲只做一次豆腐乳。豆腐磨好后,先切成小块晒,大约晒到六成干时,再发酵——具体怎么做我不清楚。豆腐乳封在一个小坛子里,我们不敢私自取食,都是母亲用干净的竹筷取出一块,放在父亲坐的餐桌上,那是父亲吃粥的专用菜。母亲说父亲胃口挑,食物太差咽不下;若是不好好吃饭的话,就没力气干活,所以一定要让父亲吃好。母亲将食物分三等,第一等给父亲吃,第二等给子女吃,第三等她自己吃。

  一餐能吃多少米,母亲细细地计算过。母亲怕春季青黄不接饿着我们。只有母亲到舅舅或者姨娘家去时,父亲会趁机多放点米煮给我们吃,但父亲从来不管下一餐没粮食这样的事。



  一家人被雨围困,团坐家里。四周除了雨淅沥沥的声音,没有别的;人声、鸡叫声、狗叫声,所有别的声音都被淹没了。父亲焦急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母亲也不住地向门外张望,只有我们心中暗暗地高兴。大家安心地坐在家里,不用担心什么时候被派遣到哪儿去干活。有急事也不用我们出去,家里只有一件用棕毛织成的蓑衣,父亲穿着它从门口雨帘中冲出去,不一会儿带一篮菜回来。风雨交加的时候,也只有父亲忙碌,他用稻草将墙壁所有的缝隙堵住。有一次风雨太大,所有的堵都无济于事,母亲只好打着伞做饭。一家人在伞下围着炉灶吃饭,热气腾腾的,仿佛下雨是件喜事。

  梨花撒了一地。花瓣随着沟渠里的流水漂浮。到处都是水汪汪的。早上醒来,雨停了,可耳朵里听见不远处轰隆隆的声响。早起的人已经捡回了不少有用的东西。“发大水了!”爷爷的大嗓门叫着。我们有一些兴奋,急急地穿好衣服,奔出门去。只见河流高高地,白浪翻滚。爷爷担心地喊着:“小心点,站进来一点。”我们却拚命挤到前面去看。有时候会看见河水裹着红红绿绿的衣服,甚至有一些锅盆之类的东西;树木和庄稼在浪花里时隐时现,胆大的大人就急忙去捡。洪水过后,河床两岸裸露出一串一串奶子一样的蕃莳。我没有想过河里为什么有花衣服漂着。没有想。因为我们从没有看见漂下来一个人。这使我对洪水的回忆带着几分无知的温暖。

  如今,雨水少了,这样的连绵大雨好像已经消失。那围绕村庄的小河也不知不觉干涸了,架在河两岸的桥显得多余可笑。 



  一条赤练蛇盘在箱子上面干净的衣服上,忘了谁先发现的,急忙喊母亲,母亲说:“不能打。”母亲急忙点上香,一边请蛇出去,以后也不进来;一边请求灶神多多保佑宅子安稳,全家平安。母亲的从容应对让我们觉得一切都是有办法的。晚上,照样睡得安稳,没有半点担心。现在回忆,觉得难以想象:白天,那条蛇就在我的床头;到了晚上,我却依然安然入睡。

  童年的安心是我最念想的部分,这一部分不知何时起慢慢失去了。现在的水泥钢筋高楼可谓铜墙铁壁,既不用怕蛇,也不用怕风雨,可是我何曾如童年那样睡得安稳呢?! 



  “午后阴霜要落雪”,母亲们都知道:霜天里,若是阳光照到下午便躲进了云层,预示着要下雪了。她们于是在深夜也不休息。我家有七口人,母亲要做至少七双新鞋,有时候还要给爷爷奶奶做,给失去母亲的邻居小孩做。母亲整个秋天都在纳鞋底,做鞋帮。鞋样是用废报纸剪的。在鞋样上叠上一层一层破布片,直至二三厘米厚,再以粗麻绳密密地缝起来就成了鞋底。做一双鞋不知道要花去母亲多少时间。母亲做的鞋合脚、漂亮。邻居小孩总对我脚上的新鞋羡慕不已。

  我们长大,母亲老了。戴着老花镜,母亲要为我们每个人做上最后一双新鞋,其中也包括了女婿和儿媳。可不知为什么,熟知我们脚样的母亲,为每个人做的最后一双鞋竟然让我们谁也穿不进去。母亲笑着说真是老糊涂了。不过,母亲不知道:即使刚好合我们的脚,这双鞋我们也是舍不得穿的。它一直被我深藏着,被我视为一种特殊的福善之物。

  及至下雪的夜晚,村庄静静的,连鸟雀也只是无声地飞来飞去,只有雪簌簌簌落下的声音。有时候被雪压弯的树枝会重重地反弹一下,发出接连的雪块落地的声响。晚饭很早就吃过了,一家人齐促促地躺在床上,都睁着眼睛,没有电视、没有音乐、没有书籍、没有灯光,也没有话说。这时候父亲就会穿衣下床,我们就喜滋滋地静静等着,不一会儿,父亲给我们挨个儿捧来香喷喷热烫烫的汤年糕之类的点心。待我们吃好了心满意足地躺下,父亲将我们的被角掖好,将他那件厚重的旧棉袄盖在我的被上,又恐不够暖和,把那件遮雨用的蓑衣也盖在我的身上。下雪的夜晚,我总是睡出一身汗来。而在白天,母亲会将新的柴灰填进鸡窝,将干稻草撒进猪圈,将猪圈的墙缝堵一堵,将猪食烧热烫点。


放牛


  我小时候是同伴中最没用的,瘦小无力。我最害怕的日子是端午节,那天要称体重。在端午饭后,院子里架起一杆大秤,每个小孩都要拉着秤钩悬着身子称一称,看看一年长了多少斤。我总是躲着不敢称。我的叔叔哥哥们会对着我起哄,喊着一定要称一定要称;一边嘿嘿嘿地笑成一团。我母亲也笑,但那是鼓励和安慰。母亲说:“重有什么用?石头最重啦,有用吗?”母亲这样说的时候充满骄傲,她的意思是她女儿比别家女儿聪明。因为个小力微,我很少帮家里干活,能干的活就是放牛。因为放牛不需要太大的力气。但我放牛也不如别人潇洒。看着别的孩子稳稳地坐在牛背上,我只有羡慕。我不敢坐到牛背上。不过我放牛很认真,能引牛到草长的地方去。不像别的孩子将牛一放开,躺在草地上睡觉。我总是牵着牛绳,紧紧地挨着牛。有一次,我正赶着牛回家,路上碰到二叔。我的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踢了二叔一脚,大约踢得他很痛;二叔于是用他手里的扁担打我的牛,打得很重。我当时不敢阻拦,回到家后嚎啕大哭。邻居们又一次对我哄笑。我母亲说:“这有什么好笑的,我女儿是对的,牛虽然不是我们家的(牛是生产队的),但轮到我家养的时候吃胖了,说明我们对生产队负责任。”


夏夜


  暮色四合时,鸡、鸭等家禽会一只接一只地自己归家来。麻雀叽叽喳喳吵个不休,仿佛黄昏是它们的,习习的晚风是它们的,树枝是它们的。黄昏里的鸟巢有一种温暖的炫耀意味。家门口的土路上,不时有扛着农具的男人们走过,有的肩上扛着犁,牛无声地在前面走。若是我的父亲迟迟未归,母亲会念叨不停,我就爬到一截老墙上踮起脚尖眺望。晚饭后,母亲在家里洗碗,其他人都拿着一条毛巾向村边的小溪走去。大人和小孩都沉在水里,只留一个头在水面上。知了和青蛙起劲地叫,一阵比一阵响,谁也不服谁。我一遍一遍地数着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萤火虫,总觉得萤火虫比星星还要多。

  溪岸土路上,每家都会拿一张稍旧的席子往地上一摊;人就横七竖八地躺在上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蒲扇,一边说着妖魔鬼怪的故事,说得我们小孩不停地往中间钻。记忆最深的一个故事是,一个讨不起老婆的男人,遇见一个女人,她是鬼。这个男人知道她是鬼,于是朝她吐了唾沫,她就变不回去了,只有留下来做人,也就是做这个男人的老婆。

  然而,我小时候确实是看见过鬼的。

  灯灭后看见的事,我一直不敢说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敢说。直至长大以后,妹妹说她小时候每晚都看见屋顶、横梁等处坐满鬼鬼祟祟丑陋无比的人,他们还对着她不怀好意地指指点点,使她不敢出声。她说大约是鬼。我才知道原来并不是我一个人看见鬼。我记不清鬼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大约是随着岁月的增长,我被阳光照多了,心就壮了起来,就看不见夜晚的鬼了。


杏花


   梨花露脸后,杏花就开了。有时候是杏花先开。开花不是一件相争的事。童年的村庄,仿佛没什么事是相争的,四周静得能听见花朵霍地绽放。房子的前边、后边、侧边全是高大的杏树。那些树全都长在高高的石头墙里边。大人说,长杏树的地方之前是人住的房子,被火烧了以后,就成了菜园子。菜园子中间种菜,旁边种杏树。由于我们村子接连数十年犯火神,每三年就要烧掉一座四合院;到我降生时,我家的房子也已经烧掉好多年了。烧掉的老房子就成了我家的菜园。因此,我们村里,房子与菜园错落着分布。杏树长得快,用不着几年就将房子覆盖住了。到了春天,全村粉粉的一片,房子和人都在杏花底下。瓦背上铺着厚厚的花瓣。头顶和脚底同时粉色一片。然而,我只有在今天回忆时觉得那时的村庄是美的。在当时饿得发绿的眼睛里,我们并不知道什么是美。可是,到了今天我们吃得足够饱,并且有闲暇回想杏花时,杏花已不在人世了。不知道那些杏树是什么时候被砍掉的,全都砍光了。


溪流


  我家门前一条一米多宽的土路,朝东走大约二百米,是溪流。逆溪流近百米,是两条溪的汇合处,一条从北往南流,另一条从西往东去;两条小溪相交,共同往南走。我曾经沿溪流一直走,想看看它到底流到哪儿,每次都被母亲大声的呼唤召回。母亲很不高兴,说:“一个女孩子家,跑那么老远,吃饭时间到了,都不知道回来!”然而,我确实想知道,村庄外面是否还有村庄?为什么小溪总是走不到头?天就搁在山上,水能流到哪儿去呢?

  那时的溪水、水底下的石子,以及钉在石子上的螺蛳,都是青色的。螺蛳伸出的胡须也是青色的。如果不仔细看,你很难分辨出石子与螺蛳。经常,我们会一动不动地趴在水边看哪一颗是螺蛳,并把它们捡起来。当时我们许多时光都在溪上度过。溪岸高高的,上午和下午都照不到太阳。炎热的夏天,我们坐在青色的石头上,风从北往南吹;那风仿佛只喜欢贴着水面吹,一到岸上就感觉不到风。只有中午太阳直照时,溪水才泛着闪闪的白光。但在溪上总不觉得热,溪水始终是凉凉的,仿佛与天气无关。立在水里,小鱼成群来啄,它们嘴巴张得大大的,尾巴不住地摇摆,身上是红绿黄相间的条纹,比我们的衣服漂亮多了。它们一点都不怕我们,仿佛要把我们小腿的皮肤啄破;我们抬一抬腿它们也不逃走,只有当我们伸下手去,想抓住它们时,才霍地一下子散开。

  从我幼年到少年,溪流似乎一直没变;同样没变的是村庄。谁家都是黛色泥瓦、石头墙、木柱、木窗,瓦背上竖一条炊烟。傍晚,各家屋顶上的炊烟齐促促地升起来,慢悠悠地在空中盘成云,微暗的云头慢慢散开,成为淡淡的白云。

  似乎,谁都没有觉察,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变了的。溪流现在断水了,石子变白,它们呆滞地躺在河床上,仿佛石子的尸体。溪滩上满是各色塑料袋,还有废衣服。

  似乎,我母亲和那旧生活是与溪水一起走的。她们是否真的一起走?我从来没有留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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