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2期  
      新锐


方淳,女,七十年代生,现居杭州。业余从事写作,曾出版长篇小说《病人》,另在《作家》、《文学界》、《青年作家》、《西湖》、《雨花》、《当代小说》、《浙江作家》、《三角洲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若干。
 
月是故乡明
方淳

 

 

易平山此刻已经站在馆前了。

灰凸凸的粉白墙面,左右两扇石头门壁间,盖上去的巨大的邮戳一般,一个长方的黑色大印,里面填着几个端端正正的隶书:“瓦全旧馆”,大约有了些年数,日晒雨淋,墨迹剥落,左首下角题了两小字,应该是书者的名字,字迹已经模糊,依稀能辨得一个“润”字。

右边的门是入口,左门出,石壁门架,残黄中暗暗地泛青,门顶的横隔上湿漉漉的雨水淋落。石门槛圆溜溜的被踩踏得光洁细润,两扇厚重斑驳的木门朝内开启。游人鱼贯而入。

 

平山站在馆前不由就想起了临远的话,他抿了一下嘴唇,觉得有些好笑。临远是这样说的:给你介绍个女子。临远的老家在富春江畔,说起话来,方言里仿佛也夹杂了水汽,咝咝地漏风,女子,听起来倒像是“女思”。这样的称谓,比起女人,总让平山觉得隔着时间的距离,仿佛他要介绍的是生活在五十年前的女人,在水一方一般。那种女人,是画在画框里,搁在陈年的红木桌上,拿来看的,没有香水味的,闻不着肉臊气的。

那还是中秋节,平山在珠江边散步,在黯浊的河流边一边走,一边看月亮。手臂上挂着何晓芬的手,她的手指细长苍白,是真正的白骨精修炼而成的手。何晓芬一边勾着他的手臂,一边说,“嗯,如果你答应在我的新项目里投资十万,我就将你纳入我的两个结婚候选对象之一。”何晓芬一边说,一边朝平山的怀里依偎过去,平山假装抬起头看月亮,鼻子底下,一波浓郁的香水漾过。

“何晓芬”,他自言自语,是的,眼前这个何晓芬,他认识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前,他初次下海,随公司去加拿大谈一桩生意,何晓芬是他的同乡,他受她的家人所托,到加拿大一所大学里见她一面,给她带点家乡的特产。那时候,何晓芬是个大大咧咧、善于言谈的女孩,还不至于言语间总是带着“项目”、“投资”等字眼。她学的是商科,女孩子学商科,这样的结果,应该在意料中,然而那时真是始料未及。

平山记得那时在大学旁边的旅店里,他因为水土不适应,饮食不习惯,肠胃突然出了点状况,那夜,何晓芬留在他身边。后来的十五年里,他总是想到这个问题:一个女人的第一次给了某个男人,这对女人来说,具有怎样的象征意义。长期以来,他认为,或多或少应该有点意义。可是,这种意义,在何晓芬身上,居然没找到。虽然,他们两人后来各自在异地发展,他在广州,在北京,一家家公司辗转流徙,然后自己创办公司,从最大规模的二十个人左右,到如今只剩下自己和兼职财务的一个半人,平山觉得这条路走得有些苍凉,就像这秋天看上去渐渐凉薄的月。

平山已经忘了,何晓芬是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他身边的,作为一个海归投资商的形象出现。她剪着短短的发,嘴唇鲜红,手指削长,指甲晶亮,几乎让他认不出来了,渐渐适应、熟悉她的这一陌生形象,平山感觉用了很多的努力,很久的时间。

但是,看着月亮,就像许多次望着窗外的小树,平山能回忆起来的还是那个雨夜,何晓芬将充好的热水袋焐在他肚子上的情景。那时候,何晓芬的头发黑黑的,长长的,笑起来,莹润的脸上有两个酒窝。平山曾遇到各种各样的女人,他是经常被骚扰的单身男贵族,身边不缺女人,反而对女人失去了欲望。三更半夜,还会有一些不知道哪里认识的女人,会打电话过来,亲热地叫他“哥”,他曾经一度被女人搞得晕头转向,但想起婚姻,依然有一种恐惧。记忆里,父母的婚姻并不幸福,姐姐、姐夫也在婚姻里打了数年冷战。平山从未向女人求过婚,如今他四十六岁了,何晓芬三十八,即使是这样眼看着行将过气的年龄,他也不愿现在的何晓芬一边勾着他的手臂,一边跟他说:你给我十万,我就答应跟你结婚。如果何晓芬不是用这种口吻跟他谈这样一桩庄重的事,他也许会考虑和何晓芬一起生活。但是,似乎何晓芬自己都忘却了她的过去,她的第一次。这些年来她和他一样,过着到处练习的日子,当然,他们各自的出发点不同,他是为了练习本身,而何晓芬为她那一个个所谓的新项目。和何晓芬在一起,就意味着他需要和一个个新项目在一起,从早到夜,从黑发到白发。

他站在珠江边,对着悬在高高的楼顶上空的那个月亮,突然喊了一句:“何晓芬——,你在哪里——”,何晓芬被他惊了一下,一记粉拳砸上他的肩膀,吃吃地笑了,“叫你逗!”

平山转过头来,看着她,说:“你不是何晓芬,真的,不是。”

 

临远跟他说,给你介绍一个女子。平山只是听着这方言里的“女子”两个字,觉得有些好玩,其他就没什么感觉了。“这个女子干的行当,你恐怕从来没听说过。”临远在那头神神叨叨的,有点媒婆的意思,平山这头正听着,那头临远就乐开了,“她是搞拓印的,专门拓瓦当卖。”

拓瓦当,这算什么行当?平山顿时觉得好玩了。他只知道拓字碑的历来有,而且,向来不属于女人干的行当。江南的女人,搞搞刺绣不错,居然也有搞拓印的,而且,拓印瓦当算个什么东西。

年末,平山去了一趟武汉,为公司竞标一桩工程,可是,公司实力不够,没有竞投成功。转道杭州,就在临远的门店里住了下来。临远的字画店开在临街的地下室,两百多平方米,层高低,但用来做画室开店,却自有一番风味。那是十五年前了,那时候,地下室的价钱是房价的一半,当时人们都觉得贵,还不太有人买,临远赚了一点小钱,看着临街的地段,就买了这两百多平方米,用作仓库,没想到如今变成寸土寸金的所在。平山这些年,赚到的钱全部都重新投到新的项目里,没有留出部分置换成产业,到如今除了在广州有个两居室的小房子之外,几乎一无所有。在临远的门店里住着,自己都觉得实在有些寒碜了。

“这就是她拓印的东西,看看蛮有意思的。”临远指着白壁上挂着的一幅黑框带玻璃的作品。厚厚的制作过的宣纸上印着几种“寿”字凸痕,凸痕中间的白色空地洼陷下去,形成凸凹有致的立体效果,凸痕的字迹,是石青色,苍凉古拙,拓字之外的空白处,题着一些字句,有的是与拓印相关的诗文,有的是注释的文句,譬如这一幅“寿”字,上下相对的两个瓦当圆印,中间题着数行行草:“长命富贵,用于庙宇,中间为‘寿’,纹理线长,周围镶嵌几字花边,出自晚明,极其珍贵。”落脚处著着:“苔青拓于瓦全旧馆寅冬卯日”。

书法配拓印,这倒是很和谐的独创。平山看着就笑了。不过拓印虽然有趣,但这幅作品的价值含量,更重的是那些个字,这些字看起来倒是有些眼熟,这样的一种笔法,很有一些风骨在里头。

临远笑而不答。

“‘瓦全旧馆’离这儿不远,一个半小时车程就到了。你看是你去看她,还是我打电话将她约过来?我觉得你俩挺合适,真的。”

 

 

“瓦全旧馆”镶嵌在绵延数里的白墙黑瓦的江南民宅群里,这是临水而筑的两层建筑,前街后水,大门开在临街的弄堂里,前后两进深,临水的门窗外,就是石埠头,一直通到河里去。户户人家之间,隔着粉白的马头墙,歇山屋顶,最高处用瓦片盖成鲫鱼背,两边稍稍翘起,元宝的模样,鲫鱼背两边,溜顺的黑瓦层层覆叠,远远看去,屋顶荡漾着苍青的水波似的,与河水相照应。楼上是木头玻璃镶嵌的格子小窗,颓旧而暗淡的红色,凝重而苍凉。

虽然是冬天,沿河的柳树、桃树露着光秃秃的枝丫,但皮色已经泛青,石埠头的缝隙里长出了草,临水的墙根、屋角的白墙上,因为湿润的缘故,长着若有若无的苔藓,远远看去,水墨画中的晕染一般,带着点赭绿。覆盖在木门上和木头窗户上遮雨的瓦棚,年岁日久,黑瓦片上透出点苍苍的绿意。天空蒙蒙的灰白,是画中边远的留白。

馆前三十来平米见宽的空地,用青砖侧面朝上斜斜地砌成“人”字条格,罅缝中长出苔藓和细小的青草。平山抬起脚跟随人群迈过石门槛,里面是四十来方的厅堂,一尺见宽的水磨青砖地面,两边侧壁上下支出宽宽的陈列架,上面摆放了各种造型和图案的瓦片,旁边树着小纸片,用以介绍说明。厅堂中间横列着几个展柜,玻璃罩底下的展箱里,放置着几方雕了字样和图案的青砖和瓦片。其中一件,做成雄鸡报晓的造型,谓之“哺鸡”,用于屋顶装饰。皇家用龙,百姓则用鸡,在民间有时鸡的意义相当于凤,象征吉祥,自然也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家才能用这样的装饰,俗语说:屋顶装哺鸡,幸福祥和及。另外,还有一些兽面的筒瓦花边,既用于装饰又可以导引雨水的滴水。其中,一组“福禄寿喜”的滴水,平山在临远的字画店里见到过拓片与书法的组合件,原来还是清中期的产品。

厅后开辟出两米见方宽的一间雅室,对着门的一排冰凌格的雕花木窗紧闭。两侧的粉墙上,悬挂着几幅拓印小品,用小格木框装裱,一幅卖到三十元,和临远店里两三米卖到上万的大幅作品相较,似乎更像是孩童的玩耍之作。

壁角竖着几个木头支架,养着些腊梅、山茱萸、兰花之类的盆景植物。

 

平山摸出苔青的联系电话,想了想,又放回口袋。时光尚早,离午饭还有个把钟头。平山习惯于疏懒的单身生活,习惯于午后三点才开始一天的社交活动。

按平山的经验,一个女人的作品与本人不一定能挂上钩。譬如广州的美展,只要有闲暇,他都会去光顾,也买一些作品收藏。一次看到几幅《睡莲》油画小品,用了不同的色调来展现池中睡莲的光影明灭,景物在光影中,以不同的精神面貌呈现,夕阳中的温柔,晨露中的清新,月色中的洁净,秋凉中的萧索。平山那时刚买了小小的两居室,客厅罗汉床后的墙上,很需要一些点缀,便颇为中意这四幅小品。再看作者,是三十来岁的学院派女画家,作品获得的国际奖项能列出一长串。平山按照作者的联系电话打过去,希望能砍掉些价钱,按照画家给的地址赶将过去,见了面,才知道是个男人一般的粗模粗样的女人,剪了一头齐肩发,叼着烟卷,牛仔裤,黑棉褂,沉沉的黄中带黑的脸色,粗糙的皮肤,原来是蒙古族,说话中气十足,看人的眼神干净利落,和她笔下那种细腻温和的调子,完全搭不上。平山顿时就有些后悔这一次见面,加上价钱讲不下来,四幅小品出价十万,女画家说已经是到底的价钱了。她叼着烟卷,竖着一个食指,让平山去打听打听她的名字,看值不值这个价。平山想,以后一看到这些画就会想起这个女人的这样一副腔调,那种心旷神怡的美感享受就会荡然无存,所以,终于还是下不了决心买,一路悻悻地回去了。

 

平山刚从左门跨出,头上就淋了雨。抬头一看,石门横梁下水滴密密地挤成一排,一颗颗悬成竖线,“笃”——地一声,掉落在阶前的砖洞里,溅起小小的水珠。出得门来,绵密的细雨,花针一般从四周包围过来,空气里便弥满了清酸的味道。

平山打算四周先走一走,用过午饭再打电话。虽是景区,毕竟是乡下地方,僻居于乡下角落的女人,不见天日,再有涵养才华,恐怕也脱不了山乡的小家子气。平山是从女人堆里混过来的男人,看女人就像香水鉴定专家一样准确到位。但愿不要羞羞答答、黏黏牵牵的半天不愿出来见面,电话里一般就听得出来,如果是这样一副上不了台面的语调,不见也罢。

平山打定主意,撑起一支折柄天堂牌黑伞,看了看天,就顺着游人队伍的方向,向左边小街上走。说是小街,其实只是两米光景的青石巷弄,两边沿街都是厚重的木头门板,一户人家只有三米见宽的门面,窄窄的门进去,却有一进、两进、三进的深度。这是此地建筑的特点。江南鱼米之乡的富庶人家,讲究脚踏实地过日脚,有深藏不露的特点,就是有财不漏的意思。因此,站在街上乍看门面,看不出哪家富有哪家穷困,有财无财,日子过得如何,一定要走进临街的窄门才知道底细。

可是,如今,古镇成了风景名胜所在,街巷两边的房屋都出租成了店铺。衣服店、糖饼店、珍珠玉贝首饰店、胭脂香粉店、串烧饮食店,鳞次栉比,一家紧挨着一家,拥挤得没有缝隙。

平山随着人流往前走,两边瞅瞅,看到墙根立着一块青石碑,上面刻着颜体的三个大字“石瓦弄”,朝弄里一望,一米不到见宽的巷子悠长悠长,看不到尽头;两边是高高的白墙,仰头只能见到墙的尽头,与天空相接处,黑黑的瓦片勾勒出来的线条。

平山正觉得嘈杂,就走进巷子里去。一进了巷子,人声顿时就远了,只听得自己的脚步声笃笃响起在石板上面。平山想起童年在村子里的光景,似乎就能见到几条黄狗从弄堂里蹿出来,几只母鸡咯咯地追逐嬉戏,那是多少年再没体验的光景了。自从城市化日益推进,平山的家乡先是成为外来务工者的杂居地,然后由于建设新城市的需要,整体拆迁,两年前就拆村建居,搬进了高楼。从那以后,平山习惯于过年不再回家,他觉得自己再也找不到故乡了。而走在弄堂里的此刻,他依稀看到那个童年的自己,穿着一领藏青色四个口袋的的卡中山装,一双解放鞋,那是过年的新衣新鞋,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鞭炮,领着一群孩子,一路一个个地放过去。

天哪,我这算是回家了?平山觉得好生奇怪,心中这样诧异着,抬头一望,右壁的墙上,开着一扇大门,青石门架上雕刻着一副柳体的匾额:滴水穿石。当门一块高高的青石碑作为照壁,碑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图腾:一张人的面孔,边缘雕刻成猫脸,中间两眼上方刻着“王”字,猫耳下方用简单的线条刻出胡须的样子。图案简单粗犷,颇为稚拙。这张奇怪的脸远远一看,满是笑意,看来有“笑脸迎客”之意。图腾上方,方方正正刻着四个镏金大字:“地佳人善”。

平山迈过石门槛,进得门去,这才发现石碑的另一面是一幅行草,平山一看,立即呆住,心下了然。照壁后面是二十平米见方的空地,左边是四开间上下两层的楼房,前边与右边是顶部盖着黑瓦的白墙,沿壁种上些竹子梅花之类的植物。

平山看大门敞开着,抬脚就进了门,穿过厅堂,中间有两米见方的空地,置着几个盆景,上两层石阶,是单层的瓦房,左右两间厢房,房里传来纸张唰唰的声音。平山走到门口,便站住了,好一会儿才张嘴道:“石苔青——”

 

 

“上海的吧?两米的立轴?”留齐肩直发,披一件蓝色宽松针织衫的女子说完撇过头来,朝他一笑,又回头忙手中的活计去了。她低垂了头,手里一边动作,一边招呼他说:“已经裱好,装框师傅要下午三点才能送过来,还请您耐心等一下!”说完,又回头朝他笑一下,“您要是外边没转完,就接着转转,要进来坐等也可以!”

按照临远的介绍,这个女子已经三十四岁了,可是,大约常年生活在水乡的缘故,皮肤尚且细剔,难得的是眼神明亮清澈,气质简单清朗。平山在生意场上久了,各色人等均有接触,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许多有钱的女人,细看之下,脸庞精致,皮肤细嫩,但并不使人感觉年轻,就在于“态”的世俗与成熟。关于女人的“态”, 平山十七八岁就读过晚明梨园帮主李渔的论述,说是“尤物能移人”,能否“移人”,成不成得了尤物,就在于这个“态”字,其中,就包涵了看人的眼神,说话的语气神态。因为这“态”乃是一个人精神气质的凝结,并不如皮肤这等外在的东西容易处理,上了年纪就忙着整容、拉皮的女人,他平山见得多了,越整越憔悴,因为女人失去了内在的自信充盈才想着整容,而这心态即是衰败的开始。

他偷偷地打量了低垂着头忙碌的苔青两眼,心里赞叹临远的眼力。料想这女子的成长环境,大概极其单调,怕只在这小空间里,年复一年地拓印书写,与外界少有接触,所以能保持这清朗素净而又滋润饱满的神貌体态。但听她话语里对于业务人员的调度安排,又极为简洁利落,俨然是打点石家门户的主力。

“您怎么就知道我是上海来的?”工作台一侧靠木棱玻璃窗是一对旧鸡翅木圈椅,前面一个长方形的老樟木箱子,上面铺着细竹茶帘,列着陶罐茶具。平山在大红的寿字纹坐褥上落座,苔青就提着一把老竹壳水瓶上来,在一把粗大的提梁紫砂壶里加入少许茶叶,平山细看,是“顾诸紫笋”。苔青将热水泡下去,拿竹夹子从方盒里取出两个小盏,倒了一盏给平山。

“寻到家里来定制的一般都是上海人,上海离这里近。”苔青也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拿眼睛有意思地看了看平山,微笑着。

“你怎么知道我是来定制的呢?”

“来旅游的怎么知道我的名子呢?八成是在外面的店里看到过东西,知道我叫苔青。”

“我看上去像是远道来的?”

“是啊,听口音也知道。本地一带的人都不叫我苔青,叫滴水,我的小名。”

“滴水……真有意思啊,怪不得门壁上题着‘滴水穿石’。”

“滴水,是一种瓦当的名称,爹给起的。三十岁那一年,家里翻修改造,爹说三十而立,指望我招个女婿进门撑立门户,所以用小名题了门壁。”

“哦……”平山觉着有趣,笑出声又觉得不妥,不由咬着嘴唇笑了一下。“你父亲收集那些瓦片什么的,用了很长时间,花了很多钱吧?”

“馆里仅仅是一部分呢,场地不够,还有一千多件都堆在家里阁楼上。我搞上这行,不也是想废物利用,既能发扬光大,又能谋一条生计么?”

“对头。你这主意真不错。不过拓印容易,写字到这个程度要练书法好多年啊!”

“嗯。”苔青突然低了头,没有多言语。一会儿,又抬头问道:“是两米的那一幅吧?”

平山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有意思地斜睃了苔青一眼,“我买!多下来的挑几幅好的卖给我就成!开个价吧!”

“哦,你不是定制的,是专程跑到这里来买的啊?那我肯定给你优惠价!我带你楼上去看,挑一挑吧!”

苔青起身就走,长毛衣衣襟垂到膝盖,细细的腰带从两边垂下来,飘过平山的腿部。平山马上跟着站了起来,随在后面,有意思地打量苔青的后背。胶鞋底踩踏着木楼梯,吱吱嘎嘎地响。苔青穿着一双旧式的黑色灯芯绒纳底布棉鞋,脚背厚厚地隆起,腿细长圆润,脚步声憨实有力。

阁楼有四十平米开间,显得空阔而阴暗。临窗一张三米见宽的巨型工作台,铺着毛毡,放置笔墨纸砚,门侧白墙上,沿顶棚木棂下横拉着一条铁丝,穿着一排大铁夹子,几幅拓印完成还未著字句的宣纸竖挂着,几幅已经完成的也悬在铁丝上。另一侧挨着工作台后老旧楠木椅子的,是一排旧木柜,里面堆叠着宣纸,和已经完成的一些带镜框的作品。

苔青绕过木柜,原来里面还有一个狭小的空间,整齐地摆放着五六只楼下那样的大樟木箱子,沿壁角立着一排排装裱好的镜框。

“你看看,都在这里了,随意挑吧!如果觉得外面立着的不好,箱子里还有些没装裱过的。你路途远,我建议你还是买几幅没装裱的回去,方便携带,一卷放包里就完了,回去自己爱装什么框就装什么框,价格也便宜,真的!”苔青一边打开箱柜的盖子,一边嘴里唠唠叨叨地向他建议。

“你倒是替人考虑得挺仔细啊!”

“那个当然,我们这行,靠的是回头客,业界的口碑,一来二去,顾客成了朋友,生意也帮忙介绍来了。你不替人家考虑周全,人家凭什么下次还想着你?”

“是是是……”平山忍俊不禁,忙不迭地点着头。就在她打开的箱子里认真地翻捡。女子写书法,也有缺陷,容易笔力不足,格局有限,得之娟秀,而失于苍莽。壁上悬挂的几幅作品,落款是“润言”,一看就知道不是苔青自己的作品,看那笔迹架势,的确应该出自江南著名书法家“卢润言”之手。看苔青自己的作品,知道学的是润言体,但只有形象的仿拟,能看出学得极其用心,外行人一看,还真能蒙过去,但内行人一看,论笔力、气象,都相去甚远,不在同一个档次。平山在箱子里找找,倒意外发现几张临魏碑的作品,笔力稍稍足一些,也见得莽莽芊芊的一点样子,与其他作品都不同。平山就挑选了这样三四幅,拣出来交给苔青。

“咦?”苔青好奇了,拿眼睛狐疑地看着平山。

平山知道她要问什么,暗含了笑意地,眼光掠过她的脸看了看打开的木头窗子。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隆冬的天空灰雾蒙蒙,悬浮在黑黑的屋顶,天空里弥漫着一种寂寞而无聊的萧索味道。大概是漂泊久了,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是在与女人独处的当下,即使是与这样一个温润的女人初次见面的时刻,平山心中那积郁已久的苍凉与寂寥仍然浅浅地浮动于心口,徘徊不去。即使是这样,此刻,当下,他的心里是有种稍稍觉得欢欣的感觉的,像沉闷已久的天空,突然亮出一线湛蓝。这种感觉,平山知道,叫作安慰。

平山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再落到苔青的脸上,发现苔青已经站在他身边,个头到他的眉毛。她举起这几幅字一会儿放远,一会儿拿近地看,还在琢磨那个问题。

平山的心里突然充满了暖意,数年来,在这寒冬佳节之际已经没有可心的女人陪伴在身边了,平山想,临远说的还真行,他知道自己要什么样的女人。虽然,以他沙里淘金的眼光来看身边的这个女子,只能算江南上等的小家碧玉,缺乏些大城市历练出来的大家闺秀的气象,但是,或许正是这一原因,就好像面对自家的小妹,倒让他觉得彻底放松,彻底无所顾忌,无须再端出个庄重儒雅的样子,摆列些繁文缛节去应对,长年累月那种做筋做骨的包袱此刻彻底卸了下来。

他转过身,伸出手,自然地搂过苔青,将嘴唇凑近她的耳朵:“苔青,我要买的是你啊……完完整整的你。我不要人家的东西在里头,不要——”他指着墙上写着“润言书”字样的那几副作品,“不要别人的任何东西在里头……我就是你父亲要你招的女婿!”说完,抱紧了苔青,吻了起来。

 

 

平山的家乡在苏北,体形高大,语气却温和儒雅。经商前,在一家学术机构里写点文章,某天一篇文章被领导批评有倾向问题,一怒之下,他辞职下海去了广州。多年来,脾气是渐渐磨圆了,不再见凌厉锐气,只顾着平平和和把日子过滋润来。

平山的气质,儒雅自然比不过润言,但和润言相较,似乎又多出些说不出来的妥帖处。和临远相比,虽然同是经商,却比临远更见着些大气象,看上去就是阅历深、见识广的样子。这仪表、谈吐,苔青是喜欢的。前面见他言语间总是拿了柔情的眼神打量自己,就觉得有些讶异,现在再听他说,就知道是父亲所托的事情有了眉目。

这么突然间,糊里糊涂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拉进怀里,舌苔间,嗅出淡淡的微苦的卷烟味,这感觉陌生而又熟悉。苔青想起三年前的夏天,润言受政府邀请回乡题字,也是在这间阁楼上,也是这样欣赏着她的临摹。那一次,实在是情不自禁,润言将一卷宣纸平铺在七八只箱子拼成的平台上,天热,汗水和着津液沾湿了厚厚的白花花的纸叠。从那以后,只要夏天来临,苔青临摹润言的字,就总能嗅到酸津津的体液的气息。但是,自那以后,三年过去了,再也不曾见到他回来。传言间,有时在报纸上得到他的消息,只知道他声名日涨,成了人物。他的太太,是杭州的大家闺秀,听说这姻亲关系为他后来的事业发展提供了极为有利的帮助。新婚那一年回乡,苔青曾见过他太太一面,是自小养尊处优又颇有教养的家庭中培育出来的女子,那温婉端秀的气质让苔青颇有些自惭形秽。即便如此,苔青仍能从润言的眼神里,读出他对她依然钟情,然而她到底心性倔强,不肯再为这风花雪月毫无结果的感情而不顾自尊与人争夺。她只是安然接受命运,如果命运将他送到她身边,她就接受,如果命运要使他离去,她也接受。对于润言,对于这无望的感情,她所能做的只有这些。

但是,毕竟,那是她从小到大,伴随着骨头生长起来的爱恋啊。自读完大学回乡以后,自润言有了新的女友,后来又成了家以后,长久以来,她踽踽独行,孤苦伶仃,上门提亲的本地权贵虽也曾踏破门槛,但确实没有人能进到她的心里。这么多年来,她把自己锁在这些字上了,她提起毛笔,就仿佛看到润言站在身边,陪伴着她,引导着她,他早已是她精神上的伴侣。

这样想着,苔青一把推开了平山,整理了一下头发,低声说:“是临远介绍你来的吧……该吃饭了!”

 

石瓦全不在家,说是串亲戚去了。家里再没有别人。苔青自己准备午饭,过年腌制风干的熏鱼、酱鸭切成细细的长条,在木蒸桶里隔着晩谷米饭在大铁锅里蒸过,满屋子都是香味。本地池塘挖出来的荸荠肥而爽口,去皮切片,与家养的嫩母鸡炖成一沙锅,再简单炒了肥绿肥绿的青菜,用粗瓷的青花碗盛了,摆在正厅的八仙大桌上。因为平山下午还想到外面转转,所以,简简单单只喝了一点鸡汤,没有饮酒。平山说,晚上再饮。

看苔青的手艺,听她的盘算,家里的收入,一应开销,城里几家寄卖的字画店的账簿往来,没有不清楚的,便知道这女子果真如父亲所愿,是实实在在的当家人了。

“为什么不到城里去生活呢,这拓印的活计不是太繁琐,可以交给你父亲的。”平山问。

“我走了,这些仓库里的瓦片、房舍、家务谁来照应呢?”苔青坐在平山对面,小口啜了一点鸡汤,不好意思地低垂着头,时不时抬头扫一眼平山,那眼神里又是欣喜又是迟疑和拒绝。平山心底略略有些清楚,但也不好意思探问,只细致地观察苔青的长相,虽然已经过了最好的韶华,但仍能看出当年鼻子秀挺,眉目楚楚的隽秀之貌。

“这么说,一定要招愿意上门的了。”平山平淡地问。

苔青低头不语。

“为什么不招一个本地的呢?”

“本地的风俗是‘好子不上门’,上门女婿总让人低看一眼,那些愿意上门的我也实在看不上……让您见笑了!”

 

用完饭,平山拿了相机,折出门,穿过巷子,沿着小街一路溜达。其中几家大宅大院都开辟出来做了小博物馆、陈列室之类的,其中一家称为“印馆”,平山觉得有趣,就踏了进去。展厅不大,原来是本地风景名胜都让全国有些影响的书法金石家题字刻篆,墨宝碑铭篆刻手迹实物都保留下来,用透明有机玻璃装箱,布置成一个个展台,珍藏在这间宅子里。平山一个个展台看过去,琢磨那些风神各异的篆刻,查看下面的小纸片对这些雅称的解释,譬如“幽巷晚照”,说的即是石瓦弄晴日傍晚的景象,此篆刻用的是冲刀法,线条爽利健劲,看了下面的注释,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字:“卢润言”,原来是本地出去的书法家,注释里有一长串溢美之词。

馆后是一个小小的花园,堆着些亭台楼阁,假山长廊,种着些梅兰竹菊。平山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在亭子里的木条栏上坐下,拿出手机,拨通了临远的电话。

距离远,信号受影响,临远在电话里叽哩哇啦说了一大堆,平山听得很累,但好歹还是搞明白了。大概的意思就是:石苔青这女孩子不错,漂亮,能干,懂事,孝顺,做媳妇肯定差不了;石苔青是杭州读的大学,博物馆学专业,毕业后本来可以留在城市,自己坚持回的老家,可惜了;石苔青六岁时娘就离家出走了,据说是受不了石瓦全倾家荡产收藏瓦片的怪癖,石苔青和爹相依为命长大,对爹感情深着呢;石苔青大学毕业回家后,趁着省里出台支持民营力量创办博物馆政策的东风,由政府牵线搭桥,经过各方努力,终于在景区开创了“瓦全旧馆”;石苔青和卢润言是邻居,从小跟着卢学书法,两人有过师生恋,但因为回到家乡,这感情没了结果;石苔青迫切需要成个美满的家,这是石瓦全今生的最大愿望,否则他觉得对不起女儿,石瓦全已年近七十了,为了瓦片,一生辛劳,得了绝症,来日无多了……最后,临远把话说白了,他长叹一声:“平山啊,咱们多年兄弟一场,我看你生意做得也不如意,整年晃荡在外边也不是回事,找个能过日子的女子成家吧,真的。苔青真的挺适合你,她拓你卖,把生意做大了,挺好挺实在的。哥就说到这里了,当然啦,各人的感觉不一样,还得你自己体会,自己决定!”说完,就撂了电话。

 

 

平山在花园里坐到傍晚,游人散尽,天气突然好转,天空露出些澄明的气象,一点粉红色的晚霞横抹在西天,辉映得廊檐上的瓦片颜色更加深沉肃穆。

这是人生的一个重大决定。可是,平山已经不再是年轻时的平山了,他知道自己很难在这两天就做出决定。毕竟,对于苔青,他还所知甚少,这女子的性情究竟如何,容不容易相处,他,一个外乡人能否进到她的心里去,她是否能一如既往温柔地待他,他都还一无所知。他现在能做的只是度过这两天孤独的时光,有个不错的女人陪伴,让假期里有好心情。至于那些瓦片,壮大生意,呵呵,都太沉重,太遥远了,那是另一个世界,和他易平山的世界相去甚远,他现在还不想考虑,不想走进这扇厚重的现实的大门里去。

这样拿定了主意,平山就一路踱着回去了。水乡隆冬的薄暮,看上去青苍苍的,有些萧索的气息,空气里渐渐生起寒意。平山走在回石宅的路上,手机短消息响了,是苔青叫他去吃晚饭,平山的心底涌起了小时候母亲喊回家吃饭的暖意。

晚上的菜稍稍丰盛一些,除了本地池塘产的花鳖,更有自家腌制的盐水鸡,小街摊贩上买的狗肉,本地产的湖羊肉,用萝卜炖成一个沙锅,另外,还炒了本地池塘出产的藕片,和菜市场里刚买的新敷的绿豆芽;石瓦全家酿的米酒也上了桌,倒在青瓷小盏里,嗅得出清冽的香味。

平山脱了外套,单就在蓝色衬衫外罩了一件鸡心领灰底提花羊绒衫,拉了苔青坐在身边,就喝了起来。这米酒看似香甜,后劲却很大。平山似乎到了家里,只管放心喝,开怀喝。喝到八分,微微醉了,平山嘴里的话就多了起来:“苔青,你看,我这上门女婿还……合适?以后,咱也……搞个……天仙配,你织布来我种田,你写字来我卖字……好不好?卖到广州……卖到北京,让全世界的人都来看我们家苔青拓的印写的字!哦,滴水,是滴水写的字。我易平山的太太写的字……苔青,好不好?”

太太。苔青听了这两字心里就动了一下。这何尝不是苔青多年来的期盼。自打见过润言太太以后,自打听润言向邻居介绍“这是我太太”以后,苔青也盼望着,有一天,某个气宇轩昂的男人能拉着她的手向朋友介绍,“这是我太太石苔青”。难道多年辛苦等来的就是眼前这个男人吗?这个既能陪伴她住在滴水宅院,又能帮她一起打点“瓦全旧馆”和拓字生意的人,难道就是眼前这个看上去气度儒雅游历颇广的人吗?苔青也喝了酒,脸本来已经有些红,如今更变成酡红了,心里的戒备与疑虑渐渐地消散开去。

苔青的闺房原来就在中午阁楼的隔壁,是二十多平方米一间雅室。靠墙一张两米宽的旧式雕花大床,窗边一张红漆的带围栏的老式桌子,床的一侧立着一个老式的黑漆四门大衣橱,门上漆着些梅兰竹菊。床上罩了玫瑰红色的纱帐,本有些乡气,但因为窗前便是楼道,室内采光不足,有些阴暗,所以,反倒增添了一丝亮色,倒更见得些柔软的温馨气氛。桌前一把普通的藤椅,用得很旧了,里面铺着一个紫红色的锦缎坐褥。床上也是明丽的大紫锦缎被褥和睡枕。桌上陈列着女孩子用的护肤品,一个小小的木质相架,是幼年和父亲、母亲一起的一张发黄的照片。衣橱旁边置一个红漆花架,搁着一盆兰花。屋里大概少有男人走动,空气里是阴柔清寡的味道。苔青平素的妆扮应该相当简素,除了一点女人该有的温馨,也觉不出一点脂粉气,甚至一般女人闺房里该有的香水、发膏散发出来的芬芳气息也没有。

平山酒喝得憨了,心里嘴里热热的,进门只想拉了女人到床上一起消受一番,只觉得这屋里的布置、摆设似曾相识。见苔青进门先坐到藤椅里,他只好自己坐到床边,拿眼睛朦胧地看看女人,自言自语道,“我……今晚不回去了”,一边再看女人的反应。苔青只坐在椅子里,没有吱声。平山的心里一阵窃喜,那便是默认了。那就不用急着来,慢慢地,静静地坐着,也好。

窗外隔着一米宽的楼道,便是木制的栏杆,栏杆外面是天井,只看到对面阁楼覆压着黑瓦的屋顶。屋顶上面,是冬雨过后澄明透亮的夜空,月亮爬上来了,清水里捞上来的首饰一般,蓝幽幽,滑光光,分外清朗。

平山站到窗前,只对着月亮看,他想起中秋在珠江边的那个夜晚,他也是这样对着月亮,那一刻,他的手臂上挂着何晓芬都市丽人削葱根般手指明净光滑的手,他对着月亮喊:何晓芬,你在哪里——。他回头看椅子里的苔青,凝目许久。苔青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边去,伸出双手,抱住他的手臂,和他一起,对着窗外的月亮,静静的,没有言语。四周一片静寂,平山只听到自己酒后喉咙里粗重的喘息声,就像小时候在饭桌上,听父亲喝完酒和母亲唠嗑的光景。那时候,父亲也和自己一样,也没干出什么事业,家里也没什么钱,但是,一家人都过得很安心。这种感觉,在颠簸流离的经商岁月中,已经久违了。而眼下,他抬头看月亮的这刻,手臂上分明感觉到一个女人所带来的安定和温暖。他自言自语道:“啊,原来你在这里呀……”苔青抬头看他,他忧伤地笑了笑,俯下头亲吻起来。

一夜缠绵。

醒来,麻雀停在栏杆上叫唤。平山坐在床头,就想摸一支烟出来点上。单身在外边晃荡,渐渐养成了独自抽烟的习惯,无论身在何处,与其说喷吐出来的是烟雾,不如说呼出来的是忧愁和寂寥。平山的手指无意识地摸出了烟,叼在嘴上,看一眼清清静静的闺房,又拿下放了回去。

苔青还睡在他身边,侧脸朝外对着他。床的三面有着半人高的围栏,漆成一幅幅怡红快绿的画,与大紫的锦缎被褥颇能对应。但是,晨光把室内照射得清清楚楚,小巷里游人喧语声也阵阵传来,昨晚那种静谧温馨的家的氛围突然不见了,平山只觉得有一种说不清的隔膜。睡在他身边的这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也是陌生的,昨晚的记忆不过就像聊斋故事里书生经历的一场艳遇,娶这个女人做太太,长期在这远离城市的乡下的水乡一角生活下去,这显然不太可能,平山了解自己的这一双脚,已经习惯于行踪不定,习惯于流浪了。平山咂摸了一下嘴唇,没有及时点上一支烟的嘴唇显得有点无聊和饥饿,他突然就想离开了。

和苔青昨天晚上做了些什么,平山似乎也觉得模糊不清,想不起来了。他想昨晚自己肯定是激情奔放,感到深深满足的。但是,早上醒来,这种深深的隔膜感也是似曾相识的。在与一个个女人上过床后,他很清晰地感觉到,那种对某个特定女人的依恋感已经消失殆尽,而早晨起来这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荒凉感却像四月的野草一样在心灵的荒野上滋生起来,驱逐不尽。本来,他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家园,已经找对了女人,但是,在他拿起脱下的衣裤穿戴起来的此刻,他分明又看到自己忙于逃脱的狼狈样,这状态使他感到茫然无助与困惑。但是,一个感觉是清晰坚定的,那就是他不可能在这里生活下去。他的世界不在这里,城市再荒凉,再艰难,那也是他该呆的地方,他已经习惯了那种浑浊的空气,浑浊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种虚无中的挣扎姿态。如果苔青愿意跟自己离开这里,那尚且可以考虑,但是,这显然不可能。

平山起床穿戴好,突然又觉得有些抱歉,他回头俯下身,打算亲一下苔青,尽一个情郎的职责似的,没想到苔青正睁眼看着自己。男女之间的情事,是不需要语言的。平山早上醒来的一系列动作里面,有没有包含着眷恋的温度,苔青不需要睁眼,嗅嗅空气就能感觉出来。此刻,平山不说话她也知道,他是急着要走了,这一走,不会再回来了。于是,她也坐了起来,麻利地穿好衣服,说:“吃了早饭再走吧!”

平山的心思被人看得清清楚楚,顿时觉得有些羞愧。“我请你到外边吃吧,早上烧烧弄弄挺麻烦的。”

苔青想也好,就跟了他一起朝外走。跨过石门槛出了大门,平山又回头看了看门上面“滴水穿石”那四个大字。回旅社拿了包裹,一起折到小街的小吃店点了两客葱花小笼,蘸着醋,热乎乎地吃下去,那种在外奔波流浪的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出了风景区,是马路,两边是小镇破败简陋的八九十年代的两三层的小楼房,沿着路面,是一些土里土气污糟糟的店面,有的还垂着铝合金卷闸门,门上都是灰尘和泥浆污痕。他回头看了看苔青,因为昨晚没睡好,平时大概也不怎么注重保养,脸色有些泛黄,眼底下有些浮肿,眼睛黯淡没有神采。而且,看那装扮,就算再美丽贤淑,毕竟还是乡下作派。不过,自然,也算得一块好胚,要遇到真正珍惜又懂得的人,由里到外地点拨调教,慢慢地育养,但究竟已经错过年纪,要是再早十年,哪怕五年,也是来得及的。这个年纪,哪怕再是花了心思去调教,毕竟花季已过,如果可巧碰到合适的人,也应该是紧张地对付生儿育女这些人生繁重的要务去了。

这样一想,更没了一丝眷念。他在售票处买了车票,急匆匆地进了候车室,待找了位置坐定,才浮起一个微笑来,伸出手去跟苔青握手道别,自己都觉得虚伪:“苔青,那我这就走了!指不定哪天想你的时候还会来看你的!我广州那边还有点生意要处理,你可自己保重!”

苔青一点也没有不舍的意思,这女子心里清楚得很,这是平山稍稍讶异的地方。站在异乡的车站里,他似乎又回到了许多年前,他的家人,小妹,去车站为他送行的情景。那时候的车站,就跟现在这个乡下的车站差不了多少,那时候的小妹,也这么站在身边,眼神清朗地看着他,那时候,他还没有远游,对家里还有浓浓的乡情和眷恋,还没变得像现在这样,习惯于今夕不知何夕。真像是时光倒流,他又回来了一趟。但是,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他定定地看着苔青,知道这一去,意味着从此飘零,不能停留,意味着家园梦想今后不要再提及,意味着他将孤独终老……他哪里是与女人分别啊,分明是和自己告别,和那个过去的传统的自己,来个彻彻底底的告别。别了,苔青。别了,平山。

 

 

一年后,平山收到临远的短信:“苔青说,感谢你给她留了一个儿子,‘瓦全旧馆’有接班人了!你愿意,有空就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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