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2期  
      新锐
花斑
方淳

 

1

 

这人一上了岁数,更年期一到,光景就是不一样。何美兰在镜子前匆匆抹完脸,往手里沾点嫩肤霜,准备搽上额头的时候,眼睛一扫,看到自己左脸颊上有那么深深的一块斑渍。她拿了毛巾擦,擦来擦去都擦不掉,这才确信自己的眼睛都花了,看不见脸上长花斑了。

话说人到中年,可总有操不完的心。眼看着总算将儿子毛毛送进了大学,老公却不能省事。何美兰想着就叹出一声气,收拾好盘盏,拎了皮包,就出了门。

老公徐怀义住院了。五十出头的年纪,却得了心脏病。这也难怪老徐,厂里一沓子的事情要处理,长年身心疲劳,这病上身也不意外。只是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倒下了,就倒得真不是时候。好歹,在医院耽搁两天,看能不能及早出来。这厂子是离不开老徐的啊!

原来,徐怀义的厂就在马路边上,占着六七亩的土地。这年月,到处都在城镇化改造,厂子搬迁是迟早的事。有远见的业主都早早地在边郊置了土地,等拆迁一到,立马就腾挪出地方来,还可以拿捏着分寸跟政府讨价还价,要一点赔偿金。可是,徐怀义倒好,这么多年,也不知脑袋放到哪里去了,心思不对路,什么事都做不好。徐怀义原先也是向镇里提了土地要求的,镇里的一把手也拍着胸脯答应了。徐怀义想,这样板上钉钉的事情,总不会有闪失,就一直等着那块宝地从天上掉下来。可让徐怀义没料着的是,一把手被调动走了,这宝地一眨眼的工夫就无影无踪了。眼下,拆迁的步子已经挨到厂子边了,可叫他往哪里搬呢!这不,一着急,就心脏病突发,给气病过去了。

何美兰一向是信任老公的,觉得有老徐在,这天就永远塌不下来。但是,事到如今,她这个和老公一起白手起家奋斗过来的女人,也不能白白看着一摊子事就这样拾掇不起来。不管怎么说,项目合同该终止的终止,员工该裁去的裁去,设备该转让的转让,留下核心力量,搬回老家先度过难关再说。这些事情,何美兰做起来快刀斩乱麻,利利落落的,不见一丝拖泥带水。只是,这风风火火忙了两个月,自己的脸上长了花斑都不知道,其中的辛苦谁知道,谁来体贴!

医院在城西,司机老李开车要半个小时。其他人员可以裁去,唯有这司机是裁不得的。这是近两年何美兰才悟出的道理。只要司机在,她老公徐怀义便是飞到天边,她也找得着。

徐怀义躺在病房里,上周送进医院的,医生说,这还算见效快的。何美兰端着煲好的粥,给徐怀义盛了一碗,徐怀义说,不饿。何美兰坐在他身边,真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厂子里的事情,还得拣好的说,不能告诉他一点烦心事,自己粗枝大叶地这么处理,徐怀义已经从办公室那里多少了解了一些。眼下自己躺在床上,厂里没个主心骨怎么行,美兰是自己的老婆,一手跟着自己打拚过来的,她当下的处理,省了他的半条命去,现在,他只需要安心养病就成了。这病,说起来也是心病,美兰这么快就把事情料理好了,他这心病也就去了一半了。

来看徐怀义的人很多,厂里上上下下的管理人员,这些年来仰仗着徐怀义过日子的亲戚朋友,水果、鲜花、营养品在床头柜上不断地放,何美兰拎走了一批又一批,但是,给徐怀义煲粥的毕竟只有自己一个人。老婆的功能毕竟不是谁都能替代的,要不是那天晚上自己发现得早,徐怀义这条命说不定就交待了呢!

然而,徐怀义对于老婆煲的粥,似乎并不受用,两个人面对面也说不上几句话,除了厂里的事务安排,几乎就没什么可以再谈下去的。儿子上了大学,在外面,也很少给家里打电话,要谈什么早谈完了。何美兰这才觉得,如果不是这些年有这个厂撑在那里,她和徐怀义真的就没什么可聊的了。好在家里家外,由她一个人操持,事情总是源源不断,她也有该受累的。徐怀义这边情况还算稳定,她除了煲点粥来,坐坐便回去。

“你不用来了。这里的饭食很好。厂里的事情要你管理,你也不必两头跑,辛苦得很。”一天,徐怀义躺在床上对她说。

何美兰便真的来得少了。她想,把厂子安顿好,就是对徐怀义的最大照应。

然而,何美兰这次还真打错了算盘,等她有一天突然又拎着一罐粥来医院时,她和姜媛正好撞了个对面。何美兰就觉得这个女人怎么这么脸熟,但一时还真想不起来在哪儿碰到过。但她就真真切切地站在徐怀义身边了,医院的饭菜伙食好,原来是这女人煲的汤好。瞧他们那亲近的样子,一个半躺着身子,一个拿着勺子在边上喂着,外人不知道,还以为他们才是夫妻一对呢!

姜媛看了何美兰一眼,一脸平静。这女人沉着、镇定,继续喂着徐怀义,徐怀义呢,没想到何美兰在这时候出现,有些尴尬的样子,只小声催促着姜媛:“走吧!”姜媛不慌不忙收拾了碗盏,低着头,都没看何美兰第二眼,就从门口出去了。

何美兰立即反应过来,紧跟着出去。她站在阳台的走廊处,看着姜媛下了楼梯,一步步地走出医院的大门,上了门口一辆车,这才收回视线,往病房走去。

这是重病监护室,同室还有一位病人,按照何美兰的性子,在这时候大吵大闹,让同病房的人看笑话是不可能的。在这样的事情上,何美兰还是能拿捏住分寸的。她沉着一张黑脸,并不立即问徐怀义,这女人究竟是谁,他们好到什么程度了。是啊,有什么好问的呢,自己不是看见了吗?一口口地喂着,跟新婚夫妻一样。而自己煲的粥呢,嫌多余了!

何美兰将粥在床头柜边一放,想了想,人家都已经吃过了,自己何必白献殷勤呢,于是,又将粥重新拎在手里,出了门去。上了司机老马的车,又忍不住一股悲怨气从心里腾腾地冒上来,老马呀老马,这样的事情,什么时候发生的,已经维持多久了,他老马能不明白,都一起帮衬着瞒着自己!哼,趁着节骨眼上,还不把这些不中用的奴才都给裁了!

黑色奥迪A6拐来拐去,在路上要花掉半小时。徐怀义前年将家搬到了城西郊野,一大片湿地上建造起来的一个别墅楼盘。徐怀义置下了其中一幢,是独门独院的三层楼别墅。这幢房子花掉了家里差不多三分之一的财产,何美兰都觉得肉痛。但是,徐怀义说,我们也打拚到这个年纪了,真的不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只当是犒劳一下自己,让夫妻俩下半生生活得有质量一点吧。

何美兰想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虽然说三层楼的别墅,一家三口人住起来觉得太过空旷,但是装修好以后,看上去的确富丽堂皇。何美兰当初嫁给徐怀义的时候,他可什么也没有,何美兰又何曾想过自己能有这样的日子,即便是奢侈了下半生,躺在梦里也觉得是香的。

 

2

 

整个晚上,何美兰没怎么睡着。生气归生气,冷静下来细想,何美兰觉得没什么过不了的槛。办厂子这些年,啥事没摊上过,厂里不是没有女人,可是,何美兰严盯死守着,这一向来都太太平平的。徐怀义也五十岁出头的人了,再两年就六十了,男人一上了六十,还能折腾出什么劲来?可是,不早不迟,偏偏就出了这样的事。

何美兰从床上起来,拉开窗帘,打开橱柜,拎出一领白底子绿花的旗袍。这旗袍买了两年了,何美兰没穿过几回。徐怀义说,穿起来好看。可是,平时,何美兰在厂车间里钻进钻出的,穿给谁看?徐怀义的目光也很少落在自己身上了,除了平时厂里的事情,家族里亲戚往来的事情,儿子的事情,他们的话题甚少。

前两年,何美兰还稍稍匀称些,这两年也不知是不是到了这个岁数,渐渐地月经来得不正常,时而两三个月也不见来,不知是不是要停经了。虽说这是每个女人都要面临的事情,但何美兰觉得还是来得早了些。

说起那件旗袍,还是两年前跟徐怀义一起逛店时买的。那是个大太阳的下午,她和徐怀义中午从城中心的一家酒店里出来,两人都特别开心,因为新接了一个单子,下半年的收入都有着落了。大厦就在酒店的对面,徐怀义就拉着她的手,上了天梯,走进大厦里。他说一辈子也没怎么带她逛街,今天下午就弥补弥补吧,也让老公献献殷勤。

他俩就在女装楼层一圈一圈地逛。何美兰平素的衣服总是灰不溜秋一身的灰黑。徐怀义说,应该穿得鲜亮一些。于是,何美兰就在红红绿绿的花色里找,可是徐怀义说,白色的好,大气,尊贵。夏天穿白色的凉快。何美兰试了衣服,就拎回来了。徐怀义说再买两件,何美兰说一件穿旧了再买一件新的,买多了也没机会穿啊!徐怀义说,哪里没机会,像今天这样在酒店里招待客人不就是机会吗?以后不要穿一身黑灰的了,跟寡妇似的。何美兰听着觉得不吉利,还轻轻地揍了他一拳。那时的徐怀义是那样体贴,何美兰根本就没往其他地方想。她觉得自己是掉在金窝里了,整个人发自内心的都是开心啊!

何美兰在镜子前换上了旗袍就出了门,人肥了,一时都扣不上扣子,很紧,何美兰也顾不了那么多。今天厂里的一批设备要运到乡下去,她要到厂里看着设备装好,离开。完了还要交待主管老李在那头怎么安装好,落实好。这些都是紧在眼前的大事,容不得她的脑子里再装别的。

何美兰这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厂里,老李已经在那里指挥了,老李自小跟徐怀义是拜把子兄弟,比徐怀义小两岁,这厂也多亏他张罗着。老李是个本分实在人,平素就“嫂子”前“嫂子”后的,跟何美兰隔着一层客套的距离。

老李看何美兰这一身打扮,不由嘴角抽了一下,自顾自地笑了。他乜斜着看了美兰一眼:“嫂子,你这是要一起走么?穿得这么庄重?”

何美兰经他这么一问,都不知怎么回答了。是啊,早上起来,随手就拎出这件旗袍,不管不顾地就套上了。还让人家误以为有什么打算呢。

“老徐那个身体,我哪能走得开呀?”何美兰一手挡住太阳,遮着脸说。

“我说也是。您这一身哪,穿起来,岁数都减了十岁似的。”老李迎着太阳皱着脸说。

“真的吗?”何美兰将信将疑。

“那还用说?至少我看过去是这样。”

“老李,你也学会油嘴滑舌了。你们男人哪,没一个是好的!”

“嫂子怎么这么说呢?”

“不说了。这一路走好,到那头还得小心把这些破机器都装好。老徐一出院我就陪他过去,那边的生产你先启动起来,毕竟时间是一天也耽搁不得的!”

“唉,知道,有数。”

等老李腾腾地发动起卡车,将一大车货拉出厂门,何美兰才像棵撑不住的风中草一样,急急地要找个地方倒了去。

她去了办公室。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两把椅子了。她需要立即找这么一个地方理一理思绪,她今天穿着这一身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也不清楚。现在想想,原来是想去见徐怀义的。只是自己平素是煲了粥端过去的,今天要不要煲粥了呢,甚至这样穿着去见他是不是显得愚蠢,她都说不上来。

那女人到底是谁?她是从哪条地缝里钻出来的妖精啊?

是的,眼看着厂里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老徐的身体也没有大的障碍,她倒是担心,徐怀义出院后,自己该怎样对待他。是呀,昨天那个徐怀义和今天的徐怀义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怎么办呢?

不管怎样,先调查清楚再说。这女人是谁,她从哪里来,他们是怎样认识的,关系如何发展到这种地步的,认识多少年了……徐怀义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买了房子了吗?他妈的,好个徐怀义,居然也背地里养起了二奶!

好,只要有了思路,就不怕。她才不怕呢。她要看看到底是青春厉害还是这么多年积累起来的人生经验厉害!

 

这么想着,何美兰一下就回了家里。她得想好策略。无论如何,第一步,先请调查公司把底摸清楚。这些调查公司自己曾经打过交道,为了拿到一个单子,调查竞争对手的背景,这些事情,何美兰觉得不在话下,驾轻就熟。

但是,今天居然把调查用在徐怀义身上,这真让人心酸。可是,与其自己到时候被动,不如先下手为强。何美兰打了个电话给调查公司,打探有什么好的婚姻调查公司,帮忙介绍一下。辗转几个电话,就锁定了鹰探公司。

带上银行卡,在镜子前拾掇了一下,盘了一个发髻,何美兰就出发了。做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她自己开车。

鹰探公司就在一幢居民楼里,不是很好找,何美兰停稳了车,上上下下跑了三趟才终于弄清楚公司门朝哪儿开。这种公司就是要在这样的地方才好,一般人找不到,不容易撞见熟人。打开门是一个小套居民房,客厅作为待客间,里面是办公室,再过去就是一个阳台,直通通的。

公司的业务员叫诸葛的坐在里间办公室里,是三十多岁的一名小伙。这是熟人介绍的,说是部队刑侦专业出身,不知怎么的就自己出来单干了。何美兰一进门,诸葛就走到会客间来,说,您就是谁谁介绍的吧。何美兰落座的当儿,心里就想,哎,这年轻人有谱,自己还没开口呢,他就反应过来了。

“老公照片带来了吧?”

“是的。”何美兰奉上照片。

“对那女人了解多少?”

“只见了一次面,在省人民医院。这几天她应该还会去。”

“哦,好的。我们派人盯着。先付一半费用吧,一万块。”

何美兰把准备好的钱掏出来,跟掏心一样地疼。这是什么年头啊,简直是灾祸不断,一件件事接二连三地发生,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这么大把大把地掏出去,可是,还不得不掏!

何美兰都不知道回家的路自己是怎么走的。回到家,换了鞋子、旗袍,她还是走到厨房,先把粥煲上。不管他们现在到哪一步了,好歹现在他还是自己的老公。他现在躺在病床上,那么煲粥就是她的义务,不管他领不领这份夫妻间的情谊。

煲完了粥,何美兰仍旧换上昨天穿过的衣服,把粥给徐怀义送去。那女人不在,徐怀义看了她一眼,也不说什么话。何美兰耐不住性子,忍不住就问开了:“昨天的那位没来啊?”

“嗯。”

“她是哪儿的啊?你们好了多久了?”

“你……要怎样?”徐怀义拿眼睛盯着何美兰,一脸警惕。

“哼,到现在这样了,你还护着她!”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也不过就是熟了些,比一般的女人相熟一些。”徐怀义收了目光,望着天花板。

“相熟……?是相好,不是相熟。”

“好了,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我们就相好了,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我还能怎么样?我倒是要回过头来问问你,你想怎么样?”何美兰真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把罐子摔了。

“……等我病好了,回去再说吧!”

 

3

 

姜媛伺候徐怀义喝完鸡肉香菇汤,马上就回来了。想起昨天撞见何美兰的事情,姜媛也没再多想。见面是迟早的事情,多少次,姜媛都想偷偷溜到徐怀义家附近去看看他太太到底啥模样,可是,姜媛知道,用不着急,关键的是她和徐怀义的感情,如果两人持续好下去,那么见面是迟早的事情。如果,和徐怀义不过是杏花带雨似的就那么湿了一场,那么见不见他太太,有什么要紧呢。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过,不该来的请也是请不来的。

和徐怀义是怎么好上的,姜媛都差不多忘了。六七年前,徐怀义到学校来看侄女,徐惠超不在,姜媛正昏昏地睡午觉,就帮忙出去找。徐惠超回来了,姜媛想接着睡,但是,徐怀义不知怎么的,和徐惠超说着说着,就吹起笛子来了。姜媛这下来了精神,也在一边静静地听。末了,她真羡慕徐惠超有这么一个叔叔!

后来,姜媛毕业了,工作不好找,还是徐惠超帮的忙,说请她叔叔一起想想办法。姜媛就在一家公司做了人事管理。因为两家公司的业务往来,姜媛倒也时常能碰到徐怀义,只不过都在饭桌上、歌厅里。有的时候,姜媛喝多了,徐怀义就送她回家,租来的小房子,姜媛收拾得整齐洁净,徐怀义就喜欢呆上片刻,聊聊天什么的,一来二去,就好起来了。后来,也是偶然,突然有了孩子,姜媛本来也是想去处理掉的,可是徐怀义说,家里只一个孩子总觉得太少了,想留下来。姜媛就稀里糊涂地生下来了,工作也辞了,安心在家带孩子。徐怀义两头跑,这么多年来倒也没露出什么破绽。姜媛不吵也不闹,孩子都生下来了,他徐怀义不可能当作没看见,这就像一个家一样,他是男人,总是要承担的。姜媛是外地过来的女孩子,无依无靠的,吵得徐怀义觉得为难的话,说不定就此不管也是有可能的。所以,姜媛还是安安生生地呆着,她想,不管怎么样,事情总会有个了断的,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徐怀义这么快就生了病,而且是心脏病,这是姜媛没有料到的。徐怀义突然多天没到家里来了,多天没来看他们的孩子小旺了。姜媛就向徐惠超打听,徐惠超也是等到姜媛有了孩子才知道这件事情的,她当时吃惊不小。可是,这显然是件她也收拾不了的事,她能去告诉何美兰婶婶吗?那会有什么后果呢?反正这摊事轮不到她来管,她也就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来看过姜媛几回,尽可能地帮帮同学。她觉得姜媛也挺可怜的,她想不通她怎么就看上叔叔了呢?好歹不是一个年龄段的人啊,可是如今孩子都生下来了,她还能说什么呢。除了告诫同学好自为之,其他她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徐怀义病后,徐惠超来过一回,给她送点钱粮什么的。坐了一会儿,也就走了。姜媛在家里闷了两天,终于决定还是要去医院看一看才放心。他究竟病到了怎样的程度,这以后生活的指望还在他身上呢,他可千万不能病坏了身体。那叫她和小旺以后怎么办啊?

所以,姜媛就在家煲好了汤端过去。她趁一般人想不到的时候去,下午两三点,正是病人用完饭休息的时候,这个时候少人打搅。徐怀义初时看见她大吃一惊,还赶她回去,等到她接连上了三天的门,也渐渐随她去了。一个人病在床上,还能有多大的能耐,该发生的迟早总会发生,连自己的身体都顾不了,他还能管谁呢!他只希望姜媛不要把孩子也抱到医院里来。

但是,话说回来,当时姜媛那么年轻漂亮,自己看着她是有些馋的。就多吃了这么一口,他也是想让自己停下来的,但是,他发现,这姑娘不仅耐看而且贤惠,家里收拾得停停当当,也不缠人,不闹腾,徐怀义就想,如果有这么一个老婆该多好,或者说,如果这么好的姑娘给人家做了老婆,他是断断舍不得的。孩子已经大了,他和何美兰也没个什么话说,在家里总是空落落的,自从有了小旺,他的人生都觉得精彩起来了。一下子,他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还要哼哧哼哧干上十年,给这个小儿子留下些资产呢!这都是姜媛给的动力。

徐怀义心里是掂量过的,要说厂里呢,这些年的确都靠何美兰打点,两人一起拼前程了。可是,如果换了姜媛,徐怀义毫不怀疑她也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甚至,在一些项目的谈判上,可能姜媛的实力更强一些。这姑娘就是讨人喜欢。

也不知道何美兰同意不同意,反正儿子是大了,他愿意跟着娘,就跟着娘,至于工作,以后的前程,这些问题都用不着何美兰操心,他自然会安排好。财产上,就一人一半分割清楚。当然,这还得看何美兰的态度。只是年岁大了,再提出这样的要求,的确未免残忍了些。

船到桥头自会直,这是自己当初告诉姜媛的。意思是,怕她着急操心。只是,想不到是在这样的当口,自己病了,人一病,就只能算半个人了,两个女人轮流来照应,人家看着这是什么事呢。自己造的孽,总是要自己来承担的。话说回来,人病着,心里就发虚,多个人照应,心里其实是欢喜的。要不,眼下这阵子,何美兰顾着厂里,要不是姜媛一趟趟鸡汤煲着过来伺候,自己哪能好得这么快。儿子更是靠不住了,远在天边,人影都没有。

徐怀义看看边上的病友,自己庆幸着,心里竟然多出些安慰。是呀,说不定别人还羡慕着呢。

反正是撞见了,姜媛也就不再避嫌,时间到了只管一趟趟地过去。患难见真情,自己对老徐的这番心意,老徐心里都是明白的。等他好了以后,就看他怎样待自己娘儿俩了。

 

4

 

照片什么的,很快就放在何美兰面前了。包括旺旺的模样。天啊,孩子都两岁了。这算怎么回事。她何美兰这些年都过了些什么日子,昏头昏脑地整天呆在厂里,不见外面的天地,她这是瞎了眼啦!

何美兰一把捧住自己的心口,一屁股就落在了鹰探公司绵软的沙发上。事情竟然发展到了这个程度。原先,自己还以为或许是哪个有夫之妇,彼此相好。或者,自己到更年期了,男人在外面图个鲜,采采野花什么的。原来是动真格的了。自己是哪点对不住徐怀义了,哪里没有尽心尽责为人妻为人母了,倒要受这种罪!

诸葛递上一杯茶,何美兰喝了一口,让自己缓一口气。那么自己眼下的处境已经相当危险了,指不定哪一天就得被踢出门去。这徐怀义,忘恩负义的东西,还是死在医院里算了吧!

何美兰觉得自己的双脚都软绵绵的,拖不动。打开别墅的门,一眼撂到客厅的底部,这一墙一顶,哪一块砖头不是自己的血汗铺出来的,就论装修,也花了大半年的力气,自己起早贪黑地跑,他徐怀义可曾动过一根指头,而今,指不定这些都要归别人了。扫地出门,完全有这个可能。

何美兰觉得双眼都快黑过去了。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这显然比厂子里一塌瓜子的事情还要复杂许多,这些年,她都是强势的女人,她强势惯了,叫她如何受得了这种罪!

何美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不管怎么样,累了,先休息一下。这些照片要藏好,一旦上法庭,都是要作为证据的。何美兰拿出一个信封,仔细封了口,摁结实了,就掏出床下的柜子,放到柜子底下。

何美兰知道,从今往后,她和丈夫是两条心两个人了。她自己还有儿子,她要早作打算,都得料理好。趁徐怀义还在医院,病怏怏的一时出不了院,她要把事情都料理好,先将住徐怀义再说。

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什么最重要,何美兰知道。没了那个加工厂,没了人前人后那点事业奠定的地位,他徐怀义就什么也不是。别人家的女人,她手不够长,管不了,自家的男人,一张床上睡了这么多年的,她还能找不到短处狠狠地打。是的,她真觉得自己像一匹被伤到的母狼一样发狠了。

厂子暂时搬迁到老家乡下,趁这个节骨眼,以往还拖欠着款子的几家客商,也好上门去催款。剩余的资金,都先划拨到自己名下再说。往后,他徐怀义要用任何一笔钱,都得经过她的允许。如果他怀了二心,想要离,也是她将他清理出门才是,休想拿走一分。

厂里的运转,还是要靠老李照应的。老李那边,关系要处理好。以后,就看他听谁的吩咐了。剩下的几家客户,趁这个节骨眼,都得上门拜会一下,只说徐怀义得了病,一时半会儿也起不来,有什么事只管和自己商量。徐怀义那边,他喜欢在医院里呆多久就让他呆多久吧。

这样做好决断,何美兰终于舒了一口气。事不宜迟,她就抓紧开始安排了。这些年,都是自己兼着财务,厂里的每一笔进出,她都清清楚楚。她想,这也正是徐怀义这两年居然还不提离婚的原因。

何美兰照例还是煲粥,照例准时去看徐怀义。对于他跟姜媛的事情,她不再过问,只当没这回事。徐怀义也不说什么,大概是觉得在医院不适合谈吧。这正好遂了何美兰的心意。

从医院回来,何美兰仍换了旗袍,她得去乡下看看。司机送她出了城,就直奔浪坪。浪坪是一个小镇,当年,她和徐怀义就是从这里一路奔往省城的,而今,她也想不到,他们还是回来了。到底是老家,亲戚朋友都在,是根子留着的地方,什么都好办。小镇正为招商引资发愁呢,企业回归对小镇来说,是天大的机遇。

何美兰到了新搭建的厂棚,看着机子都一组一组地装起来了,心里松了一口气。老李是厂里的功臣呢,做事利落不说,还特别忠诚。眼下,许多员工裁去,在省城的骨干力量,有的嫌路远,生活不方便,自动离职了。只有老李,凡事没啥说的,特别靠得住。

厂子新成立,少不得要请当地的头头脑脑剪个彩,吃个饭。要在以前,这些都必须等徐怀义身体好了再说。可眼下,何美兰不想等了。她得让人家觉得,她才是这厂里的主心骨。

剪彩的日子就定在下一周吧,该请的领导,分管工业的副镇长,最好要请到,其他还有产业发展科的一些办事员,红地毯得准备,标语,电子屏,氢气球,红绸子缎花球,上百张的座位椅,这些,这几天都要准备起来。还有,自己要当着众人的面,上台说个话。

   

场面热热闹闹的,副镇长说了,企业的回归对于本镇经济的发展,必然起到促进作用,希望能够作出更大的成绩。剪彩完毕,照例是请客吃饭。何美兰和老李一起坐着,为客人们敬烟、敬酒,堆着笑说一大堆感谢的话。客人们都说,何美兰有董事长的气质,那场演讲,说得很有水平,可惜徐怀义不在,要不然肯定会吃惊呢!何美兰谦虚地说,都说笑了。

不知道是心里不痛快还是怎的,何美兰敬起酒来就止不住,她一手拎着酒瓶,一手握着酒杯一个一个地敬,人家一看都觉得是英豪气概。

回到厂里,坐在办公室里,何美兰往桌子上一扑,呜呜地就哭开了。老李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想,还真看不出何美兰有这两下子,一个徐怀义倒了,厂子照样周转得顺顺利利的。老李就凑过去拍了拍何美兰的头。何美兰一把就抱住了老李,呜呜地哭得更带劲了。老李傻了,任她哭去。他想,女人毕竟是离不开男人的,难道徐怀义有个三长两短不成?自己这两天忙碌,也没打个电话,可回来的工友都说,老板是日渐好起来了呀。

“徐怀义不是东西,他在外面养了儿子!”何美兰抽抽泣泣地说。

哦,原来是为这个啊!没听徐怀义说过啊,虽然是拜把子的兄弟,这事绝对保密,没听他提过。

“我这下可怎么办呢?老李,你也看着的,这些年,我辛辛苦苦,帮着徐怀义操持这个厂有多不容易。”

“是呀,老徐他这是怎么啦?放着好好的日子嘛!”

“他的日子才美着呢,这头有老婆帮他家里家外的操持,那头还养着一小户。”

“嗯……这是有些过分了。怎么到现在才知道啊?”

“是啊,你不是一样不知道吗?你不是老跟在前后的吗?”

“是啊,徐怀义这是没把我当兄弟呢!”

“我是万万没有想到。他这哪里把我当老婆了!”

“那你怎么办呢?”

“老李,这些年厂里多亏你在照应,你就当可怜我这个妇道人家,以后,一些事还得靠你帮着。”

“我知道。”

“那有些事你就不用告诉老徐了。”

“我有数了。”

 

5

 

 姜媛回家的路上,总感觉哪里不对劲。至于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她也说不上来。女人通常都是凭直觉,而直觉又往往是正确的。

譬如,上了小区的楼梯,后面也跟着上来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一看就不是这幢楼里的,脸生得很。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兴许是哪户人家的亲戚。想多了,通常对自己不好,反正看徐怀义的样子,应该不久就会出院,这是她该高兴的。不管怎么说,小旺旺还得指望徐怀义不是?瞧徐怀义那疼爱旺旺的模样,他也该管到底不是?

这是老小区了,这年月,年轻人和有钱人都往新区搬,老小区就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老小区的房子旧,格局差,但是生活方便,租金也不低。这是自己一开始租的房子,跟了徐怀义之后,便由徐怀义一直付着房租,徐怀义也说了,再等等,凑一凑,给买个像样的房子。这还没等上,徐怀义就病了。

小区里种满了桂花树,八月桂花香,还要过两天吧。桂花树下,坐着一排排的老人,拿着扇子,一边乘着风凉,一边唠嗑。这样的光景,是姜媛所羡慕的。自从生了旺旺以后,她的梦就多起来了,她心里清楚,这是在担心和害怕。只要能平平淡淡跟着徐怀义过自己的日子,她这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她指望有一天能跟徐怀义这样坐在桂花树下唠嗑,大大方方的,堂而皇之的,不用担心谁瞧见了,不用整天猫在房间里,连隔壁的门也不敢去敲一下。

唉,不想了,想了尽叹气,还是想想开心的事吧。好歹,徐怀义是活过来了,好歹,终于碰上了何美兰的面,那么,到底何去何从,总会有个说法。虽说一场战争就要开始,她几乎闻到了火药的味道,但是,如果是迟早要来的,那还是早点来的好。毕竟,青春耗不起。

姜媛住在七楼,一层层地爬上去,就像爬一座山一样。徐怀义帮姜媛找了保姆,保姆在家带着孩子,姜媛才有时间去医院。一居室的孤套,看上去是小了些,徐怀义也早说要换大一些的,可是自己住惯了,总是舍不得搬。姜媛就是这脾气,恋旧,不管是东西还是人,总是旧的好。这也是徐怀义爱惜姜媛的地方。

旺旺两岁了,极精神的模样,集中了两个人的优点,眼睛像姜媛,额头、鼻子像徐怀义,看上去别提多招人喜欢了。徐怀义也爱极了这个儿子,一来就抱在手里不肯放下。除了模样,还有招人爱的性情,旺旺是见人就笑,又夹着点女孩子的害羞,越发招人爱怜。徐怀义说,比大儿子帅多了。是姜媛的胚子好,美人胚子,才能生出这样的儿子。姜媛就用眼睛觑他一眼地笑。笑过,心里隐隐的不安就上来了。要是在正常的家庭里,这孩子多好呢。长大迟早会知道自己的身份,对他岂不是一种伤害。只是,这些也是等到儿子生出来后,才慢慢想到的。人就是这么一边糊涂着,一边学习长大。

回到家,姜媛就抱了儿子站在阳台上晒太阳。孩子不能老闷在家里,缺钙。阳光是钙最好的补充剂。保姆烧饭去了。姜媛逗着儿子,一边唱儿歌给他听:“大公鸡,穿花衣,早晨起来喔喔啼!”唱完了,就咯咯哒咯咯哒学母鸡叫,逗得旺旺咯咯笑起来。姜媛就把头凑到儿子身上,旺旺更开心了。

刚才跟在后面的人已经下楼梯走出楼道了,姜媛看着他走出去,回头朝上望了一望,又转身出去了。

她等着何美兰约她见面,面谈,她想。何美兰是个怎样的人,虽然她也没多问过徐怀义,但是,一看她那风风火火的样子,她就了解大概了。说实话,开始看到的时候,真有些怕她呢。她想,她这是做错事了。她担心何美兰找上门来,扇她的耳刮子。可是,徐怀义说她多虑了,“她那是做给外人看的,实际上,也是劳持的命。”

姜媛想,老徐的话也对,如果何美兰真的如表面看上去那么能干,那么,老徐怎么还敢在外面养女人呢。自己的老公也管不住,更别提外边了。

她想,她们见面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何美兰一定会气得发疯,而自己,既然已成事实,死猪不怕开水烫,该怎样就怎样吧。

她担心的倒是徐怀义,到底能替他们娘俩争取多大的利益呢?这调配权完全掌握在徐怀义手里。虽然,徐怀义也是爱她的,更爱着旺旺,但是,何美兰毕竟是和他一起白手起家的夫妻,是丝丝扣扣搅在一起的共同体,何况他们也有儿子,还都快大学毕业了。那儿子无论像何美兰还是像徐怀义,都是一只老虎,是会帮着娘的。

那么,等徐怀义病好了,她要跟他摊牌。反正,彼此都知道双方了,要瞒也瞒不下去了,他徐怀义总要做个了断的。

自己该怎么跟他说呢?按照徐怀义平日里的话,他是说要跟她一起过的。那么,他如何处理跟何美兰的关系呢?何美兰会不会答应呢?儿子会不会答应呢?他们的财产又怎样处理呢?

难道这些,自己都要一一去问徐怀义吗?这未免太咄咄逼人了吧,徐怀义会不高兴吧,他是男人,自己又给他生了儿子,他总得担待的。还是信任他吧。

 

6

 

徐怀义终于出院了。这一天,天蓝澄澄的,桂花的香味也飘起来了。人终究是身体第一,身体好了,什么都好。何美兰一大早就来接人了。他奇怪,她今天的兴致倒是不低,难得穿着旗袍,身段也仿佛优雅了许多。儿子也从学校赶回来了,半年不见,个头似乎又长了一点。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司机在医院门口等着。徐怀义先进了车后座,儿子跟了进去挨在身边,何美兰坐在司机旁边。车子一骨碌,就出发了。

车子开过南北直通的车道,就上了高架,一上高架,兜不了几分钟就出了城。外面的天蓝蓝的,好久没看到这样的天了,好久没闻到这样清新的空气了,徐怀义的心里很高兴,其他都先暂时丢一丢,扔开去吧,先暂时享受身体康复带来的快乐吧。

这是去哪儿呢?不是回家,是去浪坪,是回乡了。好,回乡吧,先去看看工厂。这是他的心头肉,先回浪坪看看工厂,这很好。

徐怀义的脑海里突然闪过旺旺小小的身影,这孩子,许久未见了。唉,人生总有诸多的无奈。且先不去想他吧。

浪坪虽是小镇,却也有小镇的好处,空气清新,山川秀丽,没有城市各种各样的噪音,民风淳朴,一路上看到许多张熟悉的脸孔,徐怀义的记忆似乎又活过来了。回乡有回乡的好处啊,乡音无改鬓毛衰,徐怀义突然有了一种落叶归根的感觉。他打开玻璃窗,向外望去,绵延的青山座座相连,白云在山腰间浮动,水气氤氲,风吹在脸上噗噗地响,到底还是回来了。

徐怀义说,先去看看工厂。石棉瓦搭建的简易工棚大大的,一副仓皇不着调的样子,却也算不错了。一边,建筑工人已经在挖地基,新厂房很快会建好。这算镇里引进的重点项目,所以,在审批手续上一切从优,快捷而便利。徐怀义走进工棚,看着一台台机子都整整齐齐地码在那儿,心里觉得欣慰,吁出一口气来,狠狠地拍了拍老李的肩膀。他闷紧了嘴,一句话也不说。老李心里明白,这是大哥对他无以言表的夸奖。

徐怀义走在前头,捋捋额头的发,回头扫一眼何美兰和儿子,又回头往前,皱着眉头看了看前面的山峰。齐整整的母子俩呢。

晚上,朋友请客接风。徐怀义以身子骨还虚弱为理由,都挡了。一切等身体好起来再说,日子长着呢。倒是还健在的母亲屋里,少不得要去转转,还有两个舅舅和一个叔叔,要去看看。其他长辈兄弟们就慢慢地再拜会吧。

从一个舅舅的屋里转出来,已经晚上九点了。徐怀义携着何美兰的手,往自己屋里走。晚上的月亮圆圆的,徐怀义想起当年自己牵着何美兰的光景了。那时候,何美兰才十七岁,自己二十二岁。何美兰是寡妇带大的,下面还有三个兄弟,她是家里的老大。寡妇就想早一点把她嫁出去,寻个人家,结个亲,家里也多一重靠山。何美兰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就听大人安排,找上了徐怀义。他们是村后头的媒婆牵的线。徐怀义当年拉着何美兰的手,想,这女孩子命苦,一定不能让她再吃苦受罪。于是,结了婚后,就出门打工了。两个人一起打拼,这才有了今天的一番事业。

是啊,看看,那月亮多圆啊,似乎也能理解别人的心思似的。换了一个环境,心思都仿佛不一样了,这人也是真奇怪,好像上午还在医院里的事情,都是昨天、甚至上辈子的事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厂子撑起来,一方面,厂房等着建设,另一方面,订单要赶快生产出来。等身体好一些了,还是要出去跑跑,请客户们吃吃饭。

两人一边走,何美兰就靠在了徐怀义身上,胳膊挽着胳膊,幽幽叹出一口气来:“怀义哪——!”徐怀义“哎”了一声,他知道何美兰的意思,但是,这会儿,两个人都不想多说。

是的,他们两个人都觉得累了,要好好歇歇了。

打开门,吱呀一声,轻轻的,母亲和儿子都熟睡很久了。

 

7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何美兰的心也慢慢静了下来。徐怀义每天都在身边晃来晃去,有些日子没去城里了。怎么说呢,难道荣华富贵是自己想要的?那是年轻时候。做什么都是有日子的,那时候身体好,胆魄大,心气高,指望着在城里立足,为儿子谋个好前程。而今,上岁数了,脸上的花斑一块块地都露出来了,儿子的个头比他爹还高了,她只希望能把眼前的踏实日子过下去。

但是,除了厂里的活,她和徐怀义的确也没有什么话好谈。儿子在的时候,还谈谈儿子。儿子回校了,就只能谈谈母亲和几个亲戚兄弟了。这就是庸常生活,人到中年的生活。和年轻时候毕竟是不一样了。她不知道徐怀义和姜媛是怎么过的,看她一口一口地喂老徐,仿佛徐怀义残废了似的,那种亲热劲,她这个年纪的人是再也做不出来了。还不知道人家年轻姑娘在那上头有多大多馋人的地方呢。何美兰是想都不敢往下想。

个把月顺顺利利地过去,徐怀义就不安分起来了。据老李说,先是上镇里的联合银行汇了钱,想都不用想,就是给那小妮子汇的。儿子都生出来了,伸手要钱天经地义。关键的就是那个儿子。那儿子的照片,何美兰见了都喜欢,那笑容,那眉眼,让徐怀义不想、不疼,那是做不到的。

要不,把那儿子夺过来!,

何美兰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她都被自己吓了一跳。太阳很大,她正往毛竹竿上一件件晾晒衣服。这突然蹿出来的心思,让她把手里的活都停了下来,只是看着地面发呆。

是的,那孩子还小,如果自己抚养,那长大了还不跟自己亲生的一样?不把这儿子搞定,徐怀义的心就不能定,儿子在哪里,他的心就会在哪里。至于女人,天下女人多的是,徐怀义也病了一场,她就不信他对一个女人能有多长的马拉松的心性。而且,一个做娘的,谁不爱自己的孩子,夺了她的孩子,就是对她永世的报复!狠狠地出这口恶气才好!年轻女人看上徐怀义,不就是图他几个钱吗?那就用钱解决好了。她还真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什么钱解决不了的事!

是的。这日子是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拖下去一天,她就耗不起一天。看看自己这张脸,这些天,为厂里,为徐怀义,为了徐怀义那个骚女人,自己都劳心到什么份儿上了,脸上的斑渍是越来越浓了。

正这么想着,徐怀义突然就撞枪口上来了。

晚上,上了床,徐怀义突然问起厂里资金的事来了。“听下面的人说,其他拖欠的款子你都收回来了?”

“是啊,总不能老让他们拖着吧?”

“做得好……那能不能匀出一些来,我有点事。”

“要多少?”

“三四十万吧。”

何美兰瞪大了眼,恼了。“三四十万?这些钱我们是怎样一分一厘挣进来,你是知道的。你当天上掉银子啊?你拿这些钱到底有啥用?你说!”

“这你就不要管了。”

“我不要管?从那天在医院看到那个女人起,我就知道这天要破了!终于跟我摊牌了,是啊,拿钱养外面的野女人,我终于要面对了!”

“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我这些日子好得这么快,也多亏了人家的服伺。这些是我对不住你,但是,现实都已经摆在那儿了,你多说也没用!”

多说也没用了。是的,这话倒是实在。的确,现实都已经摆在那儿了。还感恩人家伺候得好呢,花着咱的钱,伺候咱,羊毛出在羊身上。

“你这是拿钱给她买房子?”钱的去处一定要问清楚。

“这些你就甭管了。”

“我偏偏要管。”

“这不是你能管得了的。”

“我倒是要看看我管不管得了!”

“你打算怎么办?给还是不给?”徐怀义两眼沉沉地看着何美兰,看得何美兰的心里发毛。

“你打算怎样?”何美兰心怀恐惧地问。

“我在家里住得闷,要出差。你把钱给我。”

“你究竟打算怎样?你是要住到那个女人家里去?”

“还没想好。”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想好,这种状态对我们三个人都是折磨。”

“我会想好的。钱你明天准备好。”

何美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如果执意不给,那么徐怀义会离开,如果给了,那么徐怀义也会离开。与其他离开,不如自己先离开吧。

第二天一大清早,何美兰悄悄上了去县城的车。她想了一晚上,觉得要走得远远的,悄悄的,谁也不知情。是啊,这么多钱,足够她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游历一番了。她和她,两个人之间,总有一个是要离开徐怀义的。男人,一旦他执意离开,连绳子都拴不住。他是没钱了,她丢了个厂里的空壳给他,一旦她离开,下一批原材料不能购入,厂里就会陷入停顿状态,工人们都会上门向他要工资,镇里的领导也会向他要税收,收回土地。到时就看徐怀义还有多大的能耐了。既然他不珍惜这个家庭,不珍惜自己,那么,她要让他知道这件事的后果。到那时,她才是那个掌握主动权的人。

何美兰突然觉得获得了无比的自由。她在县城联系旅行社,是的,其实她连北京也没去过,这些年,她忙着厂子的事,忙着徐怀义和儿子的事,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走多远。起初,她是不敢走,因为家里总有那么多干不完的事。她想,就是出远门,她的身边也是要有个男人陪伴的,或者徐怀义,或者老李也行。但是眼下她走投无路了,她不得不一个人单飞了,就像一张在风中瑟瑟摇晃的树叶一样。

她心中茫然,但知道必须踏出去。那就先去北京吧。何美兰也曾想过,自己是不是要在那女人的住所附近找一间房子住下来,好偷偷地观察她的生活。她觉得这两个主意都不错。但是,她决定还是先去看看儿子,看看儿子生活的地方。儿子那么小,不也一个人在北京生活吗?她要去看看儿子的生活,然后再作打算。

 

8

 

人生,是一段漫长的时光,人们开花、结果,叶片从青翠转向微黄,泛出花朵一般的斑渍,然后完全变成红褐色,枯萎,继而从枝头坠落。花斑,是人生必经的一段时光,就好像徐怀义此时的生命一样,就好像何美兰脸上的斑渍一样。

何美兰前脚离开,徐怀义电话也不通,单单看到桌上留下的字条,就知道女人这是走了。走哪儿去,用不着找。自己这是伤透了她的心。可是,两个女人之间,他迟早是要拿个说法出来的,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该是承担责任义务的时候了。

徐怀义照常先到厂里转转。老李在,厂里一切都井然有序,有条不紊。他转个身,回家拿了些衣物就出发了。他老早就想去看看姜媛了。碍于老婆在家,不好太过自由来去。

徐怀义上楼的时候,姜媛正围着围裙在厨房里热炒。中午了,保姆做不了几个好吃的菜,徐怀义要来,姜媛总要亲自下厨。酱爆茄子,是徐怀义爱吃的。茄子要先在油锅里炸过,再捞起,这样即使拌了酱,也不会变色。

单身带孩子的生活其实忙碌而枯燥,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寂寞,因为根本没有时间寂寞。孩子的吃喝拉撒、擦脸、洗澡、剃头、检查身体、搂抱、讲故事,一天到晚,从早上七点多睁眼,忙到晚上十点,姜媛才能有自己的时间上上网,看看书。难怪有的女人受不住一边工作一边带孩子的折腾,干脆辞职在家了。姜媛想,不管怎样,她希望风平浪静地度过前面这七年,到了八岁,孩子上小学了,自己也就可以找个工作,开始新的生活了。她这样做,也是对孩子负责。

徐怀义上了楼,进了家门,马上被家里浓郁的家庭气氛感染了,与何美兰不开心的事情瞬眼即忘。多好的小儿子!旺旺,来,让爹抱一个。尽管作为爹,徐怀义也觉得自己是稍稍偏老了些,但是老年得子何尝不是人生的一大快慰呢!

徐家的儿子,就是徐家的根啊,是他徐怀义的种,不管怎么样,这儿子他是要负责到底的。

“吃饭了!”姜媛抹了围裙,一家人围着餐桌坐下来吃饭。家里因为孩子的活泼弥漫着温馨气氛,这种气氛是年轻的,富有生命和感染力的。仿佛他徐怀义又重新开了一次花,长出了新芽。

饭桌上,整整齐齐的六样菜蔬,色香味俱全。徐怀义也胃口大开。他一边抱着旺旺,一边小酌一口白酒,又在儿子的脸蛋上亲一口。姜媛则端了小碗,拿了小长勺往儿子的嘴里喂。儿子已经会说话了,轻言轻语的,秀气水灵的样子:“爸爸,你的胡子怎么这么扎人啊——”“爸爸,你怎么这么久才回家啊?”

一口一声的“爸爸”,叫得徐怀义心尖儿都疼。

“不许说话了。小孩子不准多嘴。吃饭!啊——,张大嘴巴,来,来一勺!好!小火车进山洞咯,哦哦哦,进山洞咯!来,山洞打开了,来,小火车进去了,好!”姜媛捣捣孩子的围脖,把粘在上面的饭粒放到桌上去。徐怀义不记得何美兰小时候是怎么喂孩子的了,那时候两个人都忙,孩子就野,很长时间都放在奶奶身边,是奶奶带大的。徐怀义看着姜媛,觉得本来自己曾经应该有的一段时光被弥补了,那段孩提时代的天伦快乐被弥补了,因为姜媛,他的人生又完整了一次。他感激地看着姜媛。

吃完午饭,是孩子的午睡时间,午睡之前,要洗个澡。徐怀义自告奋勇,一定要亲自给孩子洗。浴室里简单地放着一个大大的长方形的塑料盆,姜媛端了烧好的热水过去,拿手指感受水温。租来的房子,徐怀义也曾提议过,租个像样的,新装修的,可是,姜媛说时间长了,不想换,将就着住,所以这卫生间除了基本的设施,连像样的洗浴设备都没有。徐怀义虽然经营着工厂,家里的一摊子事情却没料理过,别墅买了,都是何美兰装潢的。所以,他看着姜媛从厨房提热水到浴室,只是觉得不方便,也想不到要帮什么。同样是替他生了孩子的女人,两个人的生活水平毕竟还是大有区别的。这也是他喜欢姜媛的地方。他想,这是因为姜媛真心喜欢他,不是图生活条件什么的。而今,能遇上这样的女孩子真是难得了。

徐怀义抱着孩子,孩子身上痒,咯咯咯咯地笑。等适应了水温,徐怀义将孩子放下来,孩子坐在浴盆里,开始嬉水。孩子身上那种令人痒痒的奶香弥散开来,徐怀义闻着,真香。他,这是在做爸爸呢。是的,在做爸爸呢。从前,他只是一家之主,是厂里的董事长、总经理,是一个父亲,但从未做过爸爸。在孩子需要他洗澡的时候,他从未出现在他身边。他依然清晰地记得,有一天,孩子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赤身裸体的,在浴室里,儿子和他一起洗澡,他清楚地看到了孩子阳具附近初生的细密的绒毛。他吃惊地认识到,他的儿子长大了,个头跟他一般高了,是个小大人了!是的,他在他面前一直是个端严的父亲,从来不是一个将儿子当成心头肉的爸爸。

孩子午睡前,姜媛就给儿子讲故事。这种氛围也是徐怀义不曾体验过的。他觉得姜媛是个好妈妈,他觉得孩子有姜媛这样的妈妈,一定会成为一个完满的人。他就躺在边上,听姜媛编故事,有时,看着姜媛会心地一笑。这种笑容是自然流露出来的。不管怎么说,他更喜欢这样的生活。甚至,打拼了这么多年,似乎就是为了拥有这样庸常而又轻松的生活。

 

9

 

是老李的电话把徐怀义催回去的。材料用完了,老李问徐怀义咋办,徐怀义说给何美兰打电话,他就不信这女人放着这么大的工厂不管。老李自然就打了,可是,老李说一直打不通,手机停了。徐怀义急匆匆地赶回去,查找工厂账户上的钱,除了可怜的千把块钱,全部转移空了。银行说,转移的时间是两个月前,也就是徐怀义躺在医院里的时候。

这个女人!

厂房造得很快,眼看就要竣工了。要支付一大笔费用。徐怀义想拿不动产作抵押去贷款,可是,他这才想起,城里那幢别墅当时是以何美兰的身份登记的,而老家的房子又不值几个钱。

徐怀义找了几个朋友兄弟凑了买材料的钱,可是建筑项目因为缺钱而停了下来,眼看就要封顶的厂房漏着天窗竖在那里,经理说,时间长了,日晒雨淋的,毁坏得极快。可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工程停了下来,建筑工人的工资却要付,项目经理整天坐在厂部办公室里等徐怀义。徐怀义没办法,借了部分十个点的高利贷。

现在,徐怀义转眼成了负债累累的“负翁”了。材料很快就用完了,甲方的资金却不能一下就收回来。厂里没钱再购买原材料,简直就等着关门了。债主天天找上门来逼债,害得徐怀义的老母整天啼哭不止。

这些天,徐怀义最能指望的就是何美兰了。他一天打十来个电话,都说是停机。打给儿子,儿子也说没见到,一推断就知道家里出事情了,大老远从北京赶了回来。父子俩第一次吵架吵得惊天动地。儿子走前,放下最后一句话:你不把妈找回来,我就把你杀了!徐怀义惊呆了,几乎心脏病复发,差点没倒下去。他这才知道儿子是长大了,是有血性的男人了!

姜媛那里的供应断了。姜媛打电话过来,徐怀义都没有接。一个缺钱的男人就像断了胳膊少了腿,他知道,房租水电,奶粉尿不湿,每一样都需要自己掏钱出来。可是,他掏不出来。有一天,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原来是姜媛用公用电话打的。姜媛只是低声地问为什么。徐怀义支吾了半天,最后说,何美兰跑了,卷走了所有的财产,自己现在是欠下一屁股债了。

“实在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徐怀义本来还说年底之前给她买房子的,可是现在一切都只能食言了。

姜媛没有多说话,沉默良久,只说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徐怀义的母亲知道何美兰出走的原因了,她从厨房里拿了一块砧板,坐在门口的水泥地上,骂一声徐怀义就拿刀子剁一下砧板,骂了个把小时,最后说,要是何美兰不回来,孙子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她也不活了。

 

10

 

何美兰倚在窗口,提着一塑料袋瓜子,一边吐皮,一边拿眼睛盯着姜媛下楼梯。保姆已经走了有十多天了,这些天都是姜媛自己一大早骑着自行车把儿子送出去,傍晚再把儿子接回来的。

何美兰租的房子就在姜媛家南面的一幢,面对面,还高一层,姜媛家里的事情,何美兰都看个清清楚楚。这女人在家里闷头哭了两天,终于拾掇起来出去跑了。是呀,天上不会掉馅饼了,得自己打拚去了。

过了几天,何美兰看到姜媛早出晚归,心情也有了好转。应该是找到工作了。一边工作,一边带孩子,没有保姆,这女人的日子过得紧巴又辛苦。从买的菜可以看出来。徐怀义的踪影自然是不见了,是啊,一个没钱的老男人哪还有脸再来泡妞呢。

一切如何美兰算计的一样。

何美兰觉得自己应该适时出场了。这些天闲着,她没少逛街逛店。她想,与其让徐怀义将钱花在别的女人头上,她不如大把大把给花了。

这天,她穿了一条带水钻的黑色呢子裙,烫了大波浪的卷发。让小店的美容小姐好好地修了眉,盘了发髻,上了妆。然后,去超市提了一大篮水果、奶粉什么的。看到姜媛回家了,自己就噔噔噔地上楼去了。

敲开姜媛的房门,她不由暗自佩服这个朴素的女人对家的精心布置。即使没有钱,家里看上去也处处舒适清新,怪不得徐怀义舍不得。但是,这些跟她何美兰有什么关系呢,是啊,她不是来欣赏她的,她没有那么多时间精力去欣赏一个对手。对她来说,任何事都一样,那就是征服。

何美兰新买的高跟皮鞋笃笃地响起在客厅里,两个女人相对,姜媛没有料到,但也不见慌乱。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坐吧。姜媛往木沙发让。何美兰却不坐,径自走进卧室,看着自顾自玩耍的孩子。她伸出手来,旺旺见了也并不害怕,何美兰将孩子抱了起来,走进客厅。

“到阿姨家玩好不好?”何美兰抱着孩子,一边逗她。姜媛变了脸色。

“好!”旺旺咯咯地笑了。

“好样的。是徐怀义的种!”何美兰看着姜媛,一边从包里掏出厚厚一叠钱来,“徐怀义是败了,他老啦,心脏不好,伺候他的活,还是交给我吧,谁叫咱是原配夫妻呢?你还年轻,带着个孩子,徐怀义也帮不了你,白白地坏了你自己的前途。这些钱,是少了一些。别嫌少,收下吧。替这孩子做个打算,也替你自己做个打算,长痛不如短痛。孩子不能没爸爸不是?咱们以后就两清了。”

说完,何美兰一转身,抱着孩子就登登登下楼了。“到阿姨家玩去喽,到阿姨家玩去喽!”

姜媛回过神来,追了出去,看着孩子笑呵呵的背影,心里刀绞似的疼。可是,她知道,何美兰说得对。

何美兰回家了。一皮箱的衣服,珠光宝气。手里还多出一个孩子,说是外出旅游时捡的。她一脸轻松快活,跟出门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她第二天就去厂部报到了,指挥项目经理重新召集员工把房顶结了。注资把原材料采购起来。厂里的机器又转动起来了,员工们都回来了。徐怀义的心也踏实起来了。何美兰重新印了名片,她是董事长了。

徐怀义的精神大不如前了,就好像大病初愈,把魂都丢了两三股似的,经常坐着看着旺旺发呆。他现在也不给旺旺洗澡了,由奶奶帮旺旺洗。

旺旺也渐渐改了脾性,起初还动不动就哭着要找妈妈,后来,大概知道无望了,就沉着脸。他也不叫徐怀义爸爸了,叫叔叔。

何美兰在厂里高高兴兴的,回家看到旺旺沉着个脸,就怎么也不舒服。这算什么事呢,她觉得自己做女人好失败。旺旺就是自己失败的佐证。以前看不到,还没这样的感觉,如今,天天在眼前晃啊晃的,这种失败感就越来越强烈了。阻止不了老公在外面采野花不算,还要帮着养野种,这就是她何美兰的命!

何美兰看着自己脸上的花斑是夜来越深,越来越大了。

一天,何美兰依稀在厂部看到一个女子的背影,看着像是姜媛,又不像。何美兰突然觉得自己老了,眼睛模糊了。

她想,如果那个人真的是姜媛,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又该怎么办呢?何美兰想不动了。她站在大衣柜的镜子前面,穿上簇簇新的套装,往脸上扑了一遍又一遍的粉,可是,到底还是没能盖住花斑。

她想,她是心力交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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