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男孩的身后“哐”的一声合上了。在偌大而寂静的别墅里，声音显得十分响亮，但男孩根本就没有回头。

庭院里传出了一声鸟叫，居然有一只鸟栖在桂树上，但男孩没有去看鸟；他穿过密针样的夕阳光，影子斜斜地投在草坪上，男孩也没有注意到；甚至，肩上鼓鼓的书包，他好像也忘记了。

他几乎无声无息地穿过了弯弯曲曲的甬道。

阿姨站在台阶上，一脸慈祥：

“小哥，放学了？”

他点了一下头，没有回答。阿姨继续说：

“小哥，阿姨今天做了你最喜欢的菜呢！”

在侧身而过时，阿姨抚摸了一下他的头。

这一回，男孩笑了一下。男孩想，阿姨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呢。这个日子，他自己当然知道，但没有向阿姨说出来过。

时间还早，男孩进了自己的房间。傍晚的阳光斜穿过宽敞的落地玻璃，将室内照得透亮，由于玻璃的缘故，书桌上落了一片斑斓的光。男孩坐在这片光里，呆呆地看着屋外。他什么也没听到，只听到阿姨在屋里走来走去，带动一片声音：有门转动的声音，有盘子搁到桌上的声音，有微微的喘息声，还有节奏分明的沉稳的脚步声。这些声音，裹着阿姨温暖的气息，像一阵轻风般吹来。

男孩脸上浮出了笑容。

他拉过书包，从书包里掏出课本、练习本、铅笔盒，翻开课本和练习本，又把笔拿在了手中。这是今天的作业呢，每天都如此。他埋下头，笔却怎么也落不下去。男孩皱皱眉，索性把面前的一摊东西推到一边去。他开始注视屋外。

由于阿姨的细心照顾，杜鹃花依然鲜艳，樟树正在加速浓郁，葡萄架也开始焕发生机，而一些小盆的花草，蓬勃不可遏制。男孩注意到，这时庭院里的光线不再强烈，一层淡淡的暮色似乎从万物的皮肤中冒了出来。树木花草间，光与影、明与暗的层次变得更加丰富多彩，也产生了更有力的景深感和透视感。尤其是那棵桂树，在薄暮中像一个微醺的俊朗男子，正在微微摇晃。

男孩突然站起来，从床头柜上取来画笔和十六开的写生本，牢牢盯着屋外，开始画庭院中的桂树。

他不知道画了有多久。等他落下最后一笔时，才发现庭院里其实几乎全黑了，而屋里早已亮起了灯，正是靠着从落地玻璃向外透射的光线，才能看得清庭院的一些景物。他还惊讶地发现，阿姨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没有催他，而是安安静静地看他画画。当然，他知道，屋里的灯，是阿姨开的。

看了他的画，阿姨赞许地说：

“小哥，画得真好。又有进步了！”

这是他画画的第六个年头。从五岁读幼儿园中班起，爸爸妈妈给他报了画画的培训班。爸爸妈妈问他报什么班时，他几乎不知所措。后来还是爸爸妈妈作主，画画。从第一天上培训班开始，他就喜欢上了画画。六年来，暑假寒假，平时晚上再加上周末，从没有间断过。男孩知道，阿姨其实不懂画，但每回画完，阿姨总要表扬几句的。

但今天，男孩感到，阿姨的表扬与平常不同，似乎阿姨看懂了这幅关于桂树的画，说到了他心坎里。

他把画用手平了平，摊在书桌上，跟着阿姨去餐厅。

餐桌上摆着一个封着的蛋糕盒，他的座位上，阿姨已经铺好了餐巾，上面放了一只碟子。他像往常一样坐好，看着阿姨细心地解开蛋糕盒上的绳子，掀开盖子，又掏出细细的蜡烛，一支支插在奶油上面，点燃了。一切准备就绪后，阿姨轻轻地走到门边，关了灯。尽管他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心里一惊，似乎灯光的突然消失是一件不曾预料到的事。

阿姨说：

“小哥，吹吧！”

男孩在心里对自己说：那就是意味着妈妈不会来了。她也不再来了。

他抬起了头，看着阿姨。阿姨一脸微笑，在鼓励他去吹第十个生日的蜡烛。他想：阿姨真好。他应该说点什么，但他就是开不了口。他知道，这跟阿姨无关。那就是说，这第十个生日，只有他们两个，男孩，阿姨——一个保姆。

他鼓起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餐厅重又变得明亮。他继续不说话，看着阿姨拿起刀叉，开始切蛋糕。阿姨似乎并不介意他有没有说话，而是满脸喜气，努力给他一个快乐的心境。阿姨切给他的那块蛋糕并不大，他知道阿姨还为他做了可口的饭菜，要他留着肚子好好享受。

他咬第一口蛋糕时，阿姨问他：“小哥，奶油很香吧？”但他心里却想起了前年的生日：他坐在同样的座位上，桌子的一边是爸爸，另一边是妈妈。爸爸妈妈尽管平常时不时吵架，但一家人坐在桌子边上时，两人都围着他，为他庆祝生日。桌子上的大蛋糕是妈妈早早就预定好的。那蛋糕，是他记忆中最大的蛋糕，足足够他过两个生日了。点上蜡烛，等待他吹灭时，他想今天爸爸妈妈都疼他，再也不会吵架了。那是这个生日充满阳光的前半段。他怎么也没想到，蛋糕刚刚吃完，他才回到自己的房间没多久，正在玩生日礼物——飞机模型，就听到爸爸妈妈房间里爆出一记摔东西的声音，是一样玻璃制的东西碎了。他的心莫名地一抽一紧，僵住了。紧接着，传来妈妈的哭泣声、爸爸的怒喝声，还有椅子碰撞声。他知道，两个人打了起来，但他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妈妈老要打架。他想出去，还没有走出房门，阿姨急匆匆地闪了进来，拦住了他，顺手把门带上了。阿姨一边说：“小哥，别出去！”一边用宽大的手搂住他的肩膀，把他抱在了怀里。在阿姨温暖的怀里，他感到身体里乱抖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那一晚，阿姨一直呆到他睡着了才离去，因为第二天他醒来后，记不起自己是怎样上床的。那一晚，正是他满八岁的日子。

同样的蛋糕，同样的口味，他却再也感觉不到那种美好的味道了。在阿姨的注视下，他闷着头吃蛋糕，一口一口，很慢。每吃下一口蛋糕，肚子就饱了一分，但他分明感到一些东西在消失。他想：其实这早就开始了。

是的，早就开始了。以前的一次次吵架，八岁生日那天爸爸妈妈的大吵。他的心有些惶恐，然而却道不清，说不明。更糟糕的是九岁生日那天：他一如往常般坐着，在摇曳的蜡烛光中，围着桌子的人当中，爸爸没有出现。他有些期望，虽然他早知道爸爸离开至少有四个多月了，但他还是期望，期望爸爸突然出现。他看到妈妈在插蜡烛，妈妈在点火，阿姨在关灯，妈妈在叫他。他忘掉了是怎么吹灭蜡烛的，随后又看到妈妈在切蛋糕，妈妈把蛋糕递给他，妈妈和阿姨跟他一起吃蛋糕。他吃得有些心不在焉，连妈妈几次叫他都没有反应。他记得很清楚的是：妈妈叹了口气，有些失望，胳膊肘撑在桌上，双手蒙住了脸，似乎无限疲倦。这之后，生日草草收场。这个九岁的生日，他不仅想不起是怎么睡觉的，甚至连怎样接过妈妈的生日礼物回房间的都忘记了。

他听到阿姨在说：

“要不要再来一块蛋糕？”

男孩摇了摇头。随后，阿姨撤了蛋糕，端上了晚饭。尽管只有两个人，菜却很丰盛，男孩尤其注意到，阿姨做了他最喜欢的清蒸白水鱼。他不像很多同龄的男孩和女孩，怕白水鱼肉里到处都有的刺。他觉得这鱼不仅鲜嫩，而且清蒸的一盘，看起来是多么的清爽。吃白水鱼，在剔除肉里的刺时，是一种快乐。不过，这个十岁生日的晚上，静静地散发出鱼香的白水鱼却没有勾起他的食欲。他本来不想吃东西了，但一碰到阿姨的目光，便不由地伸出筷子去夹菜。他第一次想到：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了，他不能不吃阿姨做的饭菜，尤其是在他十岁生日的晚上，阿姨是下了一番功夫的，那全是为了他。

在吃白水鱼时，他向阿姨笑了笑。阿姨非常高兴。两人之间弥漫开一种愉快的气氛。他自己也难以察觉的是，他始终不说一句话，似乎只要笑笑，就是对阿姨最好的回答，阿姨也完全配合了这一点。吃过晚饭，阿姨笑着告诉他：她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他，叫他猜猜看是什么礼物。男孩想了想，是汽车，是飞机？还是魔方一类的东西？他摇了摇头。阿姨见状，快步走到餐厅的橱柜前，从橱柜里拿出了一个用红线扎着的盒子。打开盒子，男孩发现里面又装着两个小盒子，从盒盖上，他看出一个盒子里装着画笔，另一个盒子里则是颜料。

啊，画画的笔和颜料！

他想欢快地叫出来，但喉咙口像堵住了似的，声音给撞了回去。阿姨的礼物，是他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是其他人谁都不会想到的礼物。他感激地看着阿姨，而阿姨，似乎比他还开心，搓着手，倒有点不知所措了。

他回到房间，阿姨在餐厅里收拾。傍晚虽然画了画，但男孩仍然没有半点做作业的心绪。他也没有去看那张画，而是走到靠墙的玻璃柜子前，拉开拉门，把阿姨的礼物小心地放了进去。这个柜子是他的百宝箱，从他还不能记事时玩的玩具，到每年的生日礼物，他都整整齐齐地收在里面。其实收拾玩具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阿姨。阿姨总有办法把一堆最乱的东西给弄妥帖。在放盒子时，他看到了八岁时的生日礼物——飞机模型，和九岁时的生日礼物——遥控汽车。他已经很久没有玩这两样东西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不去玩飞机和汽车，每次在柜子里找东西，他的目光总是匆匆地滑过它们，手很自然地伸向其他玩具。

画笔和颜料安静地躺在了柜子里。

男孩想，他现在还不会使用这笔和颜料。但阿姨给了他这么珍贵的礼物，那就是说：他迟早要用上它们的，画出更好的画来。阿姨最懂他的心意呢。

他又来到书桌前，看了一眼那些课本和练习本，他知道，这一晚，他再也不会去动它们了。奇怪的是，在以往，如果当天的作业没有做好，他是睡不着觉的，只要一想到明天课堂上老师的责备，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做作业。但今天，他的心完全不在作业上，而且他也没有产生丝毫的担心。他三下两下把所有东西都塞回了书包。

然后，他看到了那幅画，用黑色水笔画的桂树。庭院里有些朦胧，院中的那棵桂树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于是马上从抽屉里找出透明胶，把他傍晚时画的画贴在了落地玻璃上。站在房间中央看，似乎这棵树挪了过来，长到了玻璃上。不同的是，这棵长在玻璃上的树一动不动，似乎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阿姨再次进来时，男孩已经躺在床上了。他知道，阿姨是来跟他道晚安的。这段时间以来，这是阿姨每天必做的功课。

阿姨给他掖了掖被子，但没有马上走，而是看着男孩。她用温暖的手摸了摸男孩的额头。

阿姨说：

“小哥，今天你满十岁了，是个少年了！”

男孩突然一阵鼻酸。他想哭，但他忍着。他用力压下那咸咸的液体，努力调整呼吸。在阿姨直起身来时，他终于说出了这个晚上的第一句话：“谢谢你，阿姨！”

阿姨先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熄了灯，轻轻地走了出去。在黑暗中，男孩终于忍不住了，咬着嘴唇，流下了眼泪。

在浓重的黑暗中，男孩不断地下坠，他的意识跟着他的身体，或者他的身体跟着他的意识，慢慢地开始失重。

那正是梦。男孩陷入了连绵的梦中，像在赶一场没完没了的长途旅行。

下  梦境

[男孩的第一个梦]

男孩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注意到外面是一片黑暗，房间的灯一盏都没有开着，但房间里却亮如白天，好像里面正是中午。不过，男孩没有去细究这一点，因为他的注意力马上转移了：他看到了那幅贴在落地玻璃上的桂树的画。画中的桂树本来很安静，随着他的注视，枝枝叶叶，竟然沙沙地动了起来，好像有一阵风刮过。他再看窗帘，窗帘纹丝不动。

这个时候，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莫名的声响。他马上转过头，但什么也没有发现。

等头转回来时，他张大了嘴巴：仅仅一转眼的工夫，刚刚还只有一幅桂树的画的落地玻璃上，竟然挂满了同样用水彩笔画的画。画中的植物多种多样：有玫瑰，有杜鹃，有荷花，有菊花，有梅花，等等。四季不同的花卉，同时出现在一起，其中的任何一种都拥有鲜艳的色彩，跟庭院里的盆栽完全一样鲜活。不过，这些画并没有把落地玻璃贴满，每幅画中间仍然留着一些空隙。

男孩走近玻璃，一边用手摸画，一边看画。这些画中的植物，摇曳多姿，栩栩如生，然而他摸上去，却没有触到任何的枝叶和花朵。每一种植物，似乎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着，却又向这个世界敞开着，诱惑着。男孩正要发出惊奇的叫声，却透过画之间的空隙发现外面的庭院一片光亮，尽管在黑夜中，花草树木却都可以看见。

他注意到：画中的植物，仿佛是庭院中植物的镜像。如果庭院中的花被风吹向右边，画中的花也向右边倒。如果庭院中哪棵植物掉了一张叶子，画中的植物也掉了同一部位的一张，只是画中掉落的叶子，他怎么也找不到。

紧接着，他发现：庭院中的时间变快了。春天的暖阳，眨眼间变成了夏天的毒太阳，然后是秋天金黄色的阳光，而冬天却下起了大雪。他用力去捕捉那些花，桃花过后，荷花、桂花、菊花等不同季节的花依次怒放，而梅花排在最后。对应着庭院里的变化，落地玻璃上的画中植物也在迅速地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季节和年景像走马灯似的，在他的眼前轮番赶场，匆匆而过。

男孩在心花怒放、目瞪口呆中终于筋疲力尽。但他又不肯让这一切消失。他伸出手，想要揭一张画下来。

这个时候，庭院突然一片漆黑，房间也变暗了。他的手还没有触到画，像蒙上了一层雾，所有的画都神秘地消失了，消失得跟到来时一样神秘。

在失望中，男孩转过了身。他想再睡上一觉。

突然，男孩发现房间里多了个变化着的模模糊糊的人影，这个人影看起来既像爸爸，又像妈妈，他想走过去，然而人影在继续变化，转眼间变成了一个蒙面人，伸出了戴手套的手，僵尸一般向他走来。男孩大惊，转身便逃。这一转身，男孩看见了近在眼前的落地玻璃，他想收住脚，但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他的身体直直地向玻璃撞去。奇迹发生了：他竟然完好无损地穿过了玻璃，而玻璃也完好无损。紧接着的奇迹是：穿过玻璃后，他并没有跌到庭院里，而是跌进了——

[紧随而至的陡峭的第二个梦]

落地后，男孩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山脚上的丛林里，面前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逶迤向上而去。

爬山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跟看大海一样。现在多好：一座山就在眼前，而且一条路也摆在了那里。男孩踏上那条弯曲的小路。他一路行去，山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声音。他想：这条路原来是只为他准备的呢。

山路并不太陡。男孩想起很多人告诉过他，爬山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但他爬呀爬，却惊奇地发现，他一点不感到累，相反，随着越来越往上，他的身子也变得轻快起来，好像小时候在公园里骑旋转木马和荡秋千，有一种飞翔的感觉。哦，原来大人有时候说的话并不对。

这座山很高，因为男孩爬到山顶往下看时，他发现自己居住的那座小城市变得很小很小了，只依稀看到一片夜间的灯火。但男孩感到这么高的山，他却只爬了很短的一会儿时间，从迈出第一步时，他就开始数数，才数到一百，就到了山顶。

男孩看了看头顶的天空，仍然想往上爬。随着他的愿望，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他的手往上抬时，他的手触到了一架看不见的梯子，正好垂在他面前。他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梯子，往上拉身子，这时候，梯子变成了一架透明的升降机，载着他继续往上，离开了山顶。

在升空时，他往下看，城市越变越小。他的目光在搜索那些明亮的斑点，想找出哪个斑点里有爸爸，哪个斑点里有妈妈。但这些斑点越来越小，他什么都看不清。令他吃惊的是，在所有的斑点中，有一个斑点在他升空时不但没变小，相反越变越大。它先是变成了一个火柴盒，后来又变成一个鞋盒，再后来变成了超市里的大食品包装盒，最后，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他的房间，别墅中的一间。透过溶溶的月光，他看到自己的床上躺着一个人，正在睡觉。从睡觉时头向一边侧的姿势看，他认出了那正是他自己。

怎么会有另一个自己，而且正被自己注视着？

他想努力看得更清，把自己完全看清楚。但当他这么想时，别墅房间里的景象却模糊了，像一张老去且蒙上厚厚灰尘的画。

男孩一边迷惑着，一边继续升空。随着地球也在视线中变成一个大大的球，别墅里的房间和房间里的自己也终于消失不见了。

现在，男孩来到了高空，置身于美丽的星空，星星越来越大，而地球越来越小。在高空中，他感觉不到在地球上被称为“风”的东西，他的整个身心完全向一片空虚打开了，似乎任何东西都不再是累赘，都变得自由自在。

他不断地向宇宙深处飘去。有时，他看到一颗星星似乎要擦着他了，却又奇妙地拐弯而去。在路过的星星中，有的表皮上坑坑洼洼，挂满了战争片中炸弹炸出的深洞；有的被大海给兜底裹了起来，泛着蓝色的光；有的长满了荆棘，像一个大刺猬；有的影影绰绰，似乎有动物在跑动。如果是人，那一定是外星人，《E.T.》中的那种又丑又怪又可爱的小东西。男孩有些兴奋，如果遇到外星人，他一定要跟它们打招呼。想到这一点，他出神地盯着路过的每一颗星星，好不错过跟外星人打招呼的机会。

“嗨，你好！”

从男孩的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他吓了一跳，转过身去，发现有一颗很小的星星靠近了他。这颗星星太小了，以致于他并没有发现它在靠近。在小星星上，有一个小男孩在向他招手。他从来没有见过这小男孩，但却感到很熟悉，似乎早就认识了。他一边思索，一边回答：“你好！就你一个人吗？”

小男孩：“是呀！”

男孩：“你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颗星星上？”

小男孩：“因为我是小王子呀。我一睁开眼睛就在这颗小星星上了。虽然我一个人，但我认识很多人的。”

男孩想起来了，眼前的小男孩正是他百读不厌的《小王子》里的主人公。

男孩：“小王子，认识你真好。我早就从书上认识你了。”

小王子：“我一直等着你呢，终于等到了。”

男孩：“你为什么等我啊？”

小王子：“我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因为今天是你十岁生日啊。我总是给小朋友送去礼物。”

小星星完全靠近了男孩，近得男孩和小王子可以握手了。这时，小王子递过一样东西来。他一接过手，就明白这是一本画册。

男孩：“给我的？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画画？”

小王子：“因为我是小王子呀！”

男孩翻开了小王子递给他的画册。画册五彩缤纷，美丽动人，令人爱不释手。男孩一路翻下去，到最后一页时，他顿住了：他看到了一张奇异的画，画上的每一样东西都历历在目，清晰异常，但又似乎什么都看不清楚，说不出画中究竟有什么，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一扇门，门上有一个把手。而且，男孩惊异地发现，在他用手抚摸画面时，发现画中的门把手竟然是实实在在的，正握在他手里。这时，小王子连同他寄居的小星星，一起消失了。男孩手抓着门把手，轻轻一推，门开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抬起了脚，跨进了——

[不是终止但又结束漫漫长夜的第三个梦]

他进入了另一张画中，画中只有一个女孩子，正倚靠在一间教室的门边。男孩马上认了出来，这张画正是他的画，那时他在教室里，看到要好的小女孩靠着教室的门，感到很美，就在速写本上用铅笔匆匆画了下来。他把这画给女孩看过，女孩十分高兴，许诺让他一起分享她的零食。

进入画时，他看到本来姿势固定不变的女孩活了过来，扭过了头，向他粲然一笑。

女孩：“是你呀！你有空吗？一起去玩吧！”

男孩：“去什么地方？”

女孩：“最好玩的地方呀！”

不容他分说，女孩跑了过来，一把拉起他的手，穿过了门。

门的另一边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男孩发现他们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小城。城中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十分热闹。

他们先是沿着大街一路走过去，很多人都跟他们擦肩而过。路过的每一个人，都面目模糊。连着大街的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一家店铺，店铺里，一个阿姨正在收拾东西。听到他们的声音，阿姨直起身来，向他们打招呼。男孩惊奇地发现，这个阿姨就是他的妈妈。他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

“妈妈！”

但阿姨却好像没有听到，亲切地问他们：

“小朋友，要买什么东西啊？”

男孩失望极了。原来这不是妈妈，而是跟妈妈长得一模一样的阿姨。

他们继续往前走，来到一个小公园。公园里有不少游戏点，小朋友们吵吵嚷嚷地在玩。走过旋转飞机时，一个叔叔叫住了他们：“小朋友，要不要坐一下飞机啊？”

男孩叫了出来：“爸爸！”

但“爸爸”好像也没有听到，他对男孩的叫声毫无反应，不停地向路过的小朋友们拉生意。原来这位叔叔只是长得跟爸爸一模一样。

他们没有逗留，出了公园，正好是一个公交车停靠站，而且正好有一辆公交车停了下来。这时，他听到消失很久的女孩声音：

“快上车，要来不及了！”

车子里一个乘客也没有，只有一个司机叔叔和售票员阿姨。一上车，男孩就发现售票员阿姨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妈妈。他叫她“妈妈”，但售票员阿姨没有应声，却要他们买票。男孩又从司机的衣服、姿势中认出，这个叔叔是他的爸爸。他叫他“爸爸”，但“爸爸”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奇怪的是，车子走着走着，竟然消失不见了。男孩和女孩置身于一条小路上，路上尽管没有其他人，但在一棵杨树下，一个乞丐跪在地上，伸出了手，正在乞讨。他们走了过去，乞丐抬起头来，男孩赫然发现那是他爸爸。他想：爸爸怎么成乞丐了？但是跟爸爸一模一样的乞丐却没有认出他来，手伸得更长了，于是男孩去掏口袋，把口袋里仅有的几块钱塞进了乞丐的手心里。乞丐马上把钱塞进了衣兜里。等乞丐再抬起头，男孩发现乞丐变成了一个女人，是他的妈妈。跟妈妈一模一样的乞丐也伸出了长长的手，向他要钱。男孩告诉她，他没钱了。但乞丐还是伸着手，男孩想起自己还有一本画册，就掏出来递给了乞丐。乞丐翻了一页画册，就合上了，向男孩竖起了大姆指，并向杨树指过去。这时，男孩发现杨树早已不是杨树了，成了一支巨大的画笔，而乞丐也变成了他家里的保姆阿姨。阿姨说：

“小哥，骑上去呀！”

男孩和女孩高兴地骑在巨大的画笔上，乘风而行。在飞行中，这支画笔不断地变化着：先是变成一把大扫帚，后又变成一架飞机，最后变成了一只美丽的仙鹤，在天空盘旋飞翔。男孩想：这样多好，但愿一直这样飞下去。但紧接着他发现，在仙鹤长鸣时，女孩也发出了仙鹤的叫声，他唤了一声女孩，这时，连他的声音也变成了仙鹤的声音。原来，他和女孩成了两只小仙鹤，正扑扇着翅膀。他注意到，在他们下面，城中模糊的人流依然匆匆。

后来，他感到飞累了，就从高空飞下来，飞进了一个房间，停歇在一张床边，想要梳理一下羽毛。这时，他看到了一个男孩正睡在床上，而且正在翻身。他吃了一惊，想要飞出去。但是，晚了，他的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钻进了男孩盖着的被子里，他跟男孩合而为一了，于是，伴随着莫名交织的痛苦与喜悦——

男孩在依稀的新鲜晨光中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