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2期  
      感觉
乡村笔记
干亚群

 

许是因为水火不相容,且生活里既不能少水也不能缺火,于是村里每家每户有水缸之外,还有火缸,而且是唯一放在屋里面的缸,一个专门用来挡火蓄灰的地方。

它的外形实在不像一只缸,它不是圆形的,而是长条状的。有的用一整片的石板横着放,把灶洞与堆放柴火的地方隔离开来;有的则用砖头砌成,外面再抹上一层石灰,既结实又美观。

每次做饭前先把灶膛里的冷灰扒出来蓄在火缸,等快满了的时候运送到农田里,是上好的钾肥;尤其在种子刚露芽的时候,撒上冷灰,能保证种出来的庄稼结实粗壮。

冬天,外面刮着呼啸的西北风,整个村庄蒙上了一层透着冷气的灰色,从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稀稀落落的,那一点青色都被挤进了风里,然后很快消失在天空中。我们不免猜想,火缸也许储存了炊烟的所有记忆,连同整个村子的日子慢慢成为过去的一种痕迹。

我们依偎在母亲身边,看母亲把棉花秆对折成一段段后塞进灶膛里,红红的火光映红了我们的脸,身上顿时觉得暖洋洋的。我们时不时地蹭到火缸上,弄是袖口与裤腿上满是灰尘。

我们不想让自己的手闲着,左右帮着添柴禾,让里面的一团火旺起来。因为人小,我们的身子得伸过火缸才能把柴火塞进灶膛里。

我们一会儿坐到母亲的腿上,一会儿把母亲的位置占了。等锅盖上冒出一缕缕青烟时,母亲叮嘱我们少放些柴,以免把饭烧焦。当薄薄的米浆从锅盖的缝隙处溢出时,灶膛里只许塞一根棉花秆。我们在灶膛边上烘着双手,吸取里面的余热。

灶上的那层热气慢慢淡下去,锅盖也不再抖动,母亲拿来一只用来取暖的火囱,火囱下塞上几块劈得细细的小木块,小心地用铲子把灶膛里的火铲出放进里面,再合上盖子。火囱大多是用铜做的,中间大底部小,上面的盖子留有一个个眼,便于冒烟。一个冬天,我们就靠它暖手暖脚。有时用一块自制的土布严严地把火囱包好,放在被窝里,一个晚上都暖暖的。此时的火严格来说并不是明火,而是留在柴棒上的一点火尾巴,能看见一闪一闪的火光,但绝没有火焰。老人点烟最喜欢这样的火,把烟贴在上面,用力一吸,烟立马生出几星火;既烧不到烟,又能把烟点着。

可火囱用的火仅一铲够了,灶膛里还有若干铲余火,这也是舍不得浪费的。母亲拿来一只陶罐,里面放上几把米,盖上盖子后放进火缸;把陶罐周围的冷灰扒开,用稻草打结围住陶罐一圈,将火铲出来放在稻草结旁边,再垒上冷灰。第二天,火缸里多了一层灰,也多了一罐香喷喷的粥。

火缸不仅可以煲粥,还可以烘尿布。冬天外面的雪花飘飘,有小孩的人家里,几个月的小孩拉屎撒尿跟撒欢似的,家里的尿布很快就用完了。好在聪明的大人想到了一个点子,在火缸里支起一个大“熨斗”:有的将两把火钳搁在灶膛与火缸间,上面直接覆盖尿布;有的用铅丝拧成简易的架子,尿布的两端置在架子上,既易于吸热,又利于散热。半顿饭的工夫可以烘干好几块尿布。

干这种活的通常是家里的老人,她们长年在腰间系一条黑色或黑蓝色的围裙,长可遮住脚。刚放上尿布,火缸里便一片咝咝声,烟雾徘徊,若散若留。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类似甘草的香味。没有老人不喜欢这样的味道,她们认为小孩通体是香的,哪怕拉的屎也有香味,称为“奶花香”。一听这叫法,就能感受到老人取名的诗意。在她们眼里村庄中任何花香都不及这“奶花香”。一个不受尘世污染,不食肉类,不为意念悸动的人,身上怎么会没香味呢?

老人坐在火缸边一下一下地翻抖着尿布,从尿布散发出来的热气如云蒸霞蔚,在老人脸上的褶皱里打着圈。不见火光,而老人的脸却是通红通红的。当架子上的尿布快要干了的时候,火缸变得寂寞起来,老人翻动尿布的次数少了,那些蒸发的水汽带着婴儿的气息,随同窗外的雪花一起飘散在空中;说不定,早已融进了村庄深处,正悄悄酝酿着春天的消息。火缸里一片寂静,火星正在一点点地暗淡下去。

鸡傲慢地在屋子里踱着步子,一不留神拉下一坨鸡屎,花花绿绿的,上面还冒着热气。母亲赶紧从火缸里铲一把灰,覆在上面,拿起笤帚扫进簸箕,一转身倒在了菜地里。鸡从来是放养的,故而可以自由地进出。它们只在意到哪儿吃,不在意往哪儿拉。刚刚还闲庭信步,突然在你眼皮子底下稍稍曲了曲身子,哗啦一声,你得抓紧跑到火缸边。否则,你很难保证不会踩了它的便便。这一切鸡看在了眼里。等我们一离开火缸,它们趁势溜进了火缸里面。

公鸡待在火缸里只干一件事,而且非常专注,用两只爪子,一左一右,刨着,扒着,寻找着好吃的。它们的业绩便是从灰里扒拉出烧熟的黄豆、稻谷。虽然颗数可怜,但丝毫不影响它们一个下午的兴致。

母鸡则喜欢在火缸里下蛋。它找个角落,窝在那儿可以蹲很长时间。其实,它是提前蹲在那儿,寻思着享受火缸里的舒适。虽然,火缸里的灰是冷灰,不过,那儿柔软,贴着腹部却不硌身。下蛋的过程中,如果运气好,还可以随口找到点吃的。当然,下完蛋后,它会忙不迭地从火缸里爬出来,一阵“咯咯咯”,要求主人来一把米。主人不太喜欢母鸡把蛋下在那儿,如果好事的公鸡扒拉一会儿,那只蛋会滚进灰堆里。不够细心的主人,便很容易把蛋遗失掉,或碰到火钳、铲什么的,把蛋弄破了也说不定。所以,他们会在“扎哈底”(火缸旁边堆放柴火的地方)替鸡留一个窝,希望母鸡能把蛋下在那儿。不过,母鸡不够配合,依然我行我素。

火缸并不是鸡的专属,猫也钟情于此。当用过主人喂的饭食后,它就弓起脊背,一步蹿上灶膛,闪过身子,惬意无比地躺在里面,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直到傍晚还在呼噜噜。粗心的主人点着柴禾塞进灶膛里时,突然里面传出尖厉的“喵”声,随即逃出来一只猫,狼狈不堪。主人一边骂“死猫”,一边忙着猫身上,担心火烫着了没有。有时,它也会卧在火缸里,懒洋洋地抻长身子,后面两只爪子舒展开来,一前一后,前后的一只爪子搁在另一只上面,头侧过去一边,嘴边的胡子微微往上翘,上面粘着些许灰尘,随着呼噜一起一伏。

火缸里的灰要及时清理,最多蓄三分之二。如果灰满满当当,被老人看了要骂的,虽然骂自家儿子懒,其实谁都知道这是骂媳妇呢。做媳妇的很识趣,一般不会让老人动口舌,早早把火缸里的灰运到农田里。

有一次,村里一位姓陈嬷嬷家的烟囱下午突然冒起烟来,那时陈嬷嬷与自家男人正在田里施肥。她看到后,以为自己孩子嘴馋,在烧什么吃的。因为刚刚过午饭的辰光,所以这时村里唯一的一缕炊烟,非常醒目地在村庄上空或淡或浓地飘忽着。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烟囱里的烟还在冒。陈嬷嬷心生不快,这么长的时间还在烧,指不定烧了几条年糕或几只蛋。

这时,她看到儿子正拎着竹篮从田塍上走过。她脸色变白,忙叫住儿子,问他刚才有没有烧东西。儿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陈嬷嬷慌了,扔下粪勺,慌里慌张地朝家奔去。原来家里着火了。起因很简单,灶膛里的火星子燃着了火缸里的柴屑,由于火缸多日没有清理灰,把火引到了旁边的柴堆。这事成了村里人一时的笑谈,同时很多人以此为戒,谁也不敢让火缸蓄得满满的。任何缸可以满,唯独火缸不可以满。

别小看火缸,有时它还是一家人生活体面与否的标志。村里人有一句话,外面充大佬,屋里烧缸灶。这缸灶是最简易的灶,可以用手提起来;所需的材料仅几块砖头,下面只有一个约三十公分的口子,用来塞柴。这样的灶是没有火缸的。一个没有火缸的家,多少是寒酸的;飘不出炊烟,留不住灰,连鸡、猫都嫌这个家冰冷。猫只好跑到别人家偷点腥味;鸡呢,只能自己在院子里心意懒散地找点虫子。

只要村庄上空还有炊烟飘着,火缸会一如既往地守候着生活,积蓄着慢慢老去的岁月。

 

慢慢变旧了的东西

 

尘土哪来的?那时候,我想,尘土似乎也是家庭的成员,扫出去,又回来,好像它们要赖在这个家里。

村里的婶婶们重复着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清扫屋里的尘土。她们一嫁到这儿就遵循村里的习俗,渐渐让习俗浸入自己的生活,成为一种习惯。婆婆怎么做,不久,媳妇也怎么做;前前后后的传承,甚至不用言语。媳妇把院子里的垃圾扫进畚斗,一股脑地倒在了屋后的路边。婆婆抓起笤帚,一下一下用力扫着,在倒掉垃圾前用火钳在上面来来回回夹了几次,有从外面带回来的杂草,有遗落的柴禾,也有零零碎碎的布屑、纸片,煮饭时一一塞进灶膛里,余下的倒在了门前的菜园子里。媳妇看到了,脸一阵阵地红。婆婆不指责,也没有点破。婆婆不经意地再做几遍,但目光有意无意地跟着媳妇,直到媳妇把她的动作学会才终止示范。从家里的做饭开始到农田的耕耙施播,老人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东西变旧,媳妇渐渐熬成了婆。

鸡有时从家里走到院子,它们习惯了自由来去,把屎拉在地上,一不小心人就会踩到。母亲从灶膛里铲出灰,往上一倒,三下五除二扫了过去。这些沾着鸡屎的灰尘成了菜园的肥料。鸡在菜园子里找食,用爪子扒拉着,结果扒拉出自己的屎。

有时狗低着头把嘴巴凑近倒垃圾的地方,鼻子微翕,扒拉半天也听不到“咔咔”的声音。狗离开时,眼里只有菜色,在星光下闪耀着同样青色的光,看守着村庄。

家家户户继承着老一辈人的生活习惯,没有人会随便扔掉或丢弃东西。如果轻易丢掉家里的物什,便如同随随便便把自己的生活让了出去。破了可以补,坏了可以修,那些不需要特别技术活的自己能对付。难度大一点的手工活便会有人走村串户来做。修伞的、补鞋的,只要家里有的物品,就会有相应的手艺修补。大家知道进了门的家什,如果不让它慢慢变旧,就使不出生活。铁锨的刃变薄变短,越发好使。锄头的把缩小了,留下一圈光泽,容易上手。变旧的农具,越来越接近土色。挥动,抡起,在大地深处微微掉下“索索”的声音。变旧的家具,慢慢浮在人们的记忆里,谁都能说出它的一堆故事。说故事的人或许老去了许多年,而它还依然在变旧。

衣服是村里变旧最快的东西。“新阿大,旧阿二,破阿三”,一件衣服,不经过新、旧与破,它是不会换下来的。平时谁也舍不得穿新衣服,但它还是在洗洗涮涮中变旧。我们个子长得并不高,也不快,甚至比衣服变旧的时间还要慢。我们盼望着哥哥姐姐早点长得超过衣服,穿不成了,这样才轮到我们。我们巴不得哥哥姐姐把衣服磨出一个洞来。当我们满心欢喜地接过他们的衣服时,却为上面的补丁懊丧不已。母亲费尽心思,努力让补上去的布跟衣服的颜色接近,或翻找了许久才找到衣服裁下来的布片。母亲花一个下午,坐在屋檐下,煞费苦心,左一针,右一针,把针脚细细地藏在补丁里。然而,不出多长时间,旁边又补上了一块。如果,我们在衣服没有穿破前长大,对于家就是一种负担。似乎,我们都知道这个道理。我们慢慢长着,比衣服变旧的速度还慢。

村里来了一位卖小糖的老人,年纪约六十开外,微偻着身子,挑着两只箩筐,一只里面装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另一只上面放着一只木盒子。老人手里拿一只拨浪鼓,一边走一边摇着,发出“扑咚咚”的声音。我们很好奇,凑了过去。隔着一层玻璃,我们看见木盒子里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螺蛳糖。嘴巴里顿时湿浸浸的,口水被我们狠狠地咽了下去。我们紧紧地盯着那些糖,双手拽着衣兜。好半天,我们才把目光从糖上移开,但脚却粘在了地上似地,一动不动。老人看穿了我们的心思,知道我们没钱。他笑眯眯地说,可以用家里的破烂来换。我们一听,眼里闪着激动的光芒问老人,哪些是破烂?老人想了想说,那些垃圾堆里的东西叫破烂。

我们大失所望。家里哪有什么垃圾堆,那些倒在菜园子里的垃圾根本不能称堆,也就一小撮而已,况且都是些灰尘。

老人解释说,是那些用完的牙膏壳、破脸盆之类的东西。我们忙活了半天,才在屋前屋后的旮旯里找到几支几乎被卷成手指差不多大的牙膏壳。

老人走后,我们小心地用手捏着糖,细细地舔着糖,舍不得把整颗糖放进嘴巴里,一边兴致勃勃地对刚才卖糖老人的话七嘴八舌。有的说破烂可以归属于垃圾,但垃圾不能属于破烂,理由是破烂是有形的,而垃圾倒在菜园后几天就看不见了;有的说垃圾每天可以有,而破烂却得等上一段时间。我们站在一棵大樟树底下,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这个问题。头上有强烈的太阳光,明晃晃地从树枝间漏下来,落在我们手上的那颗糖上,闪闪烁烁的,糖像一颗宝石。宝石慢慢地越来越小,而我们的讨论还没有结果。当手上那颗糖只剩下那么一点糖粒了,我们还是很夸张地吮出啧啧的声音。最后两根手指捏不住了,我们才狠下心,决定一二三一起往嘴巴里扔。糖到底融化在我们的嘴里。

老人隔一段时间就出现在村口。“扑咚咚”,慢一下,紧一下,引来我们紧追的脚步声,先是从村的这边响起,继而把村那边的脚步吸到村口。远远近近的小孩,像听着公鸡报晓,循着拨浪鼓的声音奔向村口。

我们翻找着家里的破烂:捡起这只会把水漏个净光的脸盆,发现父亲什么时候把那个破洞补上了;找出那顶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的油布伞,才知道母亲几天前已经缝补好。我们眼光像贼一样瞅着家里的各个角落,希望能搜出可以换糖的破烂来。可是,家里似乎实在没有可以换下来的东西。于是,我把目光锁在抽屉里,东寻西找,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一只圆形的镯子,黑不溜秋,还有一处是缺了口的。我从没看见母亲戴过这个,也不知道这个镯子值不值钱,犹豫再三,还是拿了这个镯子奔向村口。老人疑疑惑惑地接过镯子,左看右看,问我这是谁的镯子。我自然说不出镯子的历史。老人拿起镯子,眯着眼睛,对着太阳光又仔细端详一番,最后把它交到我手里,说是不收这个,这不是你这年龄所能有的东西。我咽咽口水,把镯子放回口袋里。家里似乎真的没有需要换下来的东西。

村里人的日子像手里拎的竹篮子,什么都藏不住,又什么都放得住。家里有许多竹篮子,“杭州篮”、“花篮”等,扁肚子的,高腰的,不下七八只。这些竹篮买菜时是菜篮,拎到农田里是农具。一只篮只有篮底坏得不能放东西时,才不得不退出生活。老人说穷得像掉了篮底的篮,意为这家人穷得实在是穷。好在,每家每户总有那么几只篮子,醒目地挂在屋里。

我们到底还是积攒了一些从家里清理出来的东西。一双不能再补的雨鞋,一只破得面目全非的脸盆。不得不扔掉的东西,已跑到菜园深处了。有一天,我发现,雨鞋里长出一棵草,破脸盆里开出一朵花。

抽屉里的那只镯子,母亲像宝贝一样藏了起来,说是外祖母在她出嫁时送给她的礼物。只是,母亲永远不知道我曾经差点把镯子换了出去。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