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2期  
      纪念
悼作荣师
朱零

 

20131112日凌晨两点四十分,我所敬重的前辈、老师、兄长韩作荣先生,以所有人都觉得意外的方式,离开了我们,离开了北京浓重的雾霾和这个纠缠不清的人世。

11月的北京已现初冬景象,枯黄的树叶开始零星地飘落。老韩那顶红褐色的他非常喜欢的毛线鸭舌帽子,已经出现在他的头顶。1111号,光棍节,老韩似乎要跟这个近两年渐渐火爆起来的节日开个玩笑,他没要家人陪同,自己去了协和医院,他有点咳嗽,以为自己感冒了。要是放在平时,他才不会在意这么点小小的感冒呢。他早就订好了13号去南美的机票,过两天就要出国了。他是怕自己万一在国外感冒加重,看病不方便,所以才硬着头皮去医院的,我相信,他的内心,是极不情愿去医院的。11号上午一早,他自己去了协和医院,他肯定在想,拿点药就回家。

 

其实两天前他在延安的时候就已经不舒服了,胸口痛,他当时的现象已经叫微梗了,也就是出现了早期的心梗。如果这时候治疗及时,这个病能得到控制。可是老韩回来后,跟家里人一句都没提过。他的心脏一直很好,从没有过毛病。他太大意了,他是那么相信自己伟大的心脏。进了协和医院后按感冒输液,输着输着护士感觉不对,发现他脸色发黑,呼吸困难,马上叫来医生,一检查,坏了,已经出现大面积心梗,马上进重症监护室。这时候老韩都没觉得自己有事,司机小高问他需要给家里打个电话吗?他说不用,一会儿就出来了。老韩,你也太自信了。

进监护室需要家属签字,老韩的家属并不在身边,他就自己签了。他哪里知道,这是死神快递来的死亡通知单,他居然就同意了。他肯定没有好好看一下合同条款,要不然,他完全可以以诗人的名义,把通知单退回去,拒绝签收。老韩进去就没出来,等他出来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他的身体已经发冷,他那顶心爱的鸭舌帽和医院里拍的一张片子、几个药瓶子一起,斜躺在一个塑料袋里。他的爱人、我所敬重的郭大姐见到他时,他已经离去……

大概的过程是,进重病观察室以后,开始时都还算平稳,但晚上十点以后事情发展得出乎想象地快,只见医生和护士进出匆忙,开始往老韩身上插各种管子,动用了各种抢救设备,此刻家里人一点都不知道他的状况,他一个人在跟身体里的魔鬼战斗。这场战役两败俱伤,老韩宁死不屈,最后与身体里的敌人同归于尽。郭大姐赶到医院时,老韩身上的各式管子已经拔去,他安静地躺在那里,两人良久无语,最后开口说话的,是郭大姐,大姐只是喃喃自语……

我见到了这期间老韩的两张照片,一张是浑身插满管子正在抢救的,一张是拔掉了管子,他一个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的,那么地安静,他是那么地安静……

那么大名气的一个医院,怎么连心梗都查不出来,一开始还在那儿当感冒输液呢?唉,当年连梁启超都在协和医院丢了性命!当年梁启超右肾衰竭,在协和医院手术,主刀的医生却割掉了他健康的左肾。没过多久,一代伟人梁启超一命呜呼,他竟死于协和医院的庸医手里。协和的事故说不完,算了吧,不说也罢。

我得到老韩去世的消息是12号的凌晨6点多,商震从宁波打来电话,说你赶快去老韩家,老韩刚去世,你先去家里照料嫂子。我和商震从内心里都把老韩当大哥,所以平时跟郭大姐都是叫嫂子。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我脸都没洗,匆忙赶到老韩家。老韩一辈子的铁哥儿们徐刚夫妇已经在家里了。徐刚见了我一声叹息:兄弟啊,作荣竟然走了……

嫂子神情有点木讷,只是说了一句:来了,便无语了。她还在恍惚中,她肯定不会相信,老韩已经离去。后来她就说一句话:昨天自己去的医院,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呢?

八点以后,陆续有人来,大多是来问消息的真实性的。没有一个人相信老韩真的走了。

我跟徐刚商量,是不是得给老韩布置个灵堂,让来的人有个吊唁的地方?就去问嫂子,嫂子说,就在书房吧,他天天趴在那儿写东西。

老韩的书房实在是太乱了。满屋子的书,胡乱地堆着。我跟徐刚商量后决定,不整理了,保持原样,也好让来的朋友们看看老韩平时的生活场景。他平时坐的椅子靠墙,我就搬来几摞书,放在椅子上;他生前自己喜欢的一张照片,直接从墙上摘下来,小高去做了个框,就把这张照片放在椅子上的那摞书上了。看着感觉不像灵堂,似乎还缺什么,是,照片周围应该有点黑纱或者白花,这样看起来更庄重、肃穆一些。我从来没干过这样的活,几个人讨论后,一个人下去小区门口买了一块黑布,一朵小白花,以及香和蜡烛,我把那块黑布铺在那堆书上,找了点双面胶,把那朵小白花粘在相框的上方。这样一布置,像是灵堂了,再在老韩相片前面的书桌上点上香和蜡烛,气氛顿时凝重起来。我和徐刚看着老韩的照片,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这是我进门后第一次流泪,之前竟没有感觉,似乎同样不相信老韩的去世,直到看着自己亲手布置起来的灵堂,看见老韩照片下的黑纱,看见相框上的白花,才确信老韩真的已离去。一种痛,在胸口弥漫开来……

我和老韩,一开始只是上下级的关系。我刚进《人民文学》杂志社的时候,老韩还是常务副主编;说是常务,其实就是干具体活的,相当于足球场上的后腰,清道夫,脏活累活都得干,他自己还在编诗歌。我刚来的时候,商震是诗歌编辑,再就是何安了,何安是老韩的笔名。一次在一起吃饭,我问老韩,这“何安”有何出处?在座的老诗人王燕生就说,他姓韩,何安韩,就这么来的。还真是,何安,拼起来就读韩。

我以前在云南,也在一家刊物打杂,干点杂活,编点主编指定要发的稿子,其实就是校对,所以编辑的基本功不行。刚来的前一两年,平均每送十个人的稿子,要被商震毙掉几个,再被老韩毙掉几个,剩下能发的,不到一半,可以说,来《人民文学》的头两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诗歌编辑。没有自己的观点,没有自己的审美,没有自己的理论,光凭个人兴趣选稿;有时送上去的稿子被毙回来,一看老韩在稿签上写的“格调不高,不发”,自己脸上就觉得发烫。

遗憾的是,直到老韩退休,我都没有主动地找他请教过如何做一个合格的诗歌编辑,但他在工作上对我的潜移默化是十分巨大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已经慢慢地对诗歌编辑这个岗位上应该做的工作有所感悟,并越来越理解老韩的编辑思路以及《人民文学》所发稿件的质量要求了。后来我送上去的稿子商震也不毙了,老韩也不毙了;再后来,老韩对我的编辑工作和态度越来越放心和信任了,就把所有寄给他个人的稿件全部转交给我处理,我至今都铭记他给我稿子时对我说的一句话:“朱零,从今以后,我转给你的稿子,全部当自然来稿处理。”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老韩的胸襟和品格,就这么凸显出来了。后来我看他转来的那些稿件,有他的领导,有他的老乡,有他的学生,有他的战友;所有的稿件,老韩从没有过问过我一句,我所有的送审稿件,全部都是我个人认为可发的。

我在北京这么些年,每年过年都是在通州商震他妈妈家过的;老韩一家三口也在通州过年,所以说,这十多年来,我、商震一家、老韩一家基本上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都是一起在商震妈妈家包饺子、吃饺子一起度过的。我逐渐发觉,老韩不苟言笑的外表下,竟然是那么的可爱和直率。老韩平时都是紧蹙双眉、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再加上烟不离手,说不了两句话,就像火车排气似地长叹一声“唉——”,所以经常给人一种不可接近感。熟悉了以后,我才知道,老韩的话居然也不少,要是说起他认可的某个人或某件事,他也可以手舞足蹈唾沫星子乱飞地说个半天;要是谈起某个人品让他看不上的人,他会大声地说:操,去他娘的,不说他了。这时的老韩显得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正因为他自己行得正,他才会对一些丑恶的人和事痛恨不已。

老韩年轻时爱喝酒,据说酒量极大,高度的白酒一斤一斤半都没问题,后来他在《人民文学》主持工作以后,身体渐渐出现了问题,医生告诫他不能再喝酒了;许多时候,他有酒局又推不掉,如果又是几个诗人邀请他时,他就会叫上我。这时只有我心里明白,让我去喝酒助兴那只是个借口,他每次都会在喝酒之前向不熟悉我的人介绍我:这是我们的诗歌编辑朱零,以后有稿子给他就行,你们给我的稿子我也会转给他的。这明摆着是在向他的朋友圈推荐我,这样的引荐和信任,我每每想起,都觉得温暖,如沐春风。前两天下班,路过十里堡北里的老鲁院,看见边上的那个昭阳湘菜馆还在,里面人影绰绰,脑子里突然冒出了竹林七贤之一王戎的那首流传千古的《经黄公酒垆有感》:“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那是公元302年,位至尚书令的王戎路过当年与嵇康、阮籍一起喝酒的一个小酒馆时,所发出的一声长啸。这时的嵇康和阮籍都已去世多年,我站在湘菜馆门口恍惚了好一会儿,想起当年老韩带着我在这里跟鲁院学习的雷平阳、娜夜等等一批批诗人豪饮的场景,不禁潸然泪下。物是人非,此后在里面喝酒的,再也没有老韩的身影了。

老韩于我,是那种知遇之恩。

如果说我现在在编辑方面有什么师承的话,那直接的源头就是老韩,我继承了老韩的大部分精神遗产。老韩退休后,他口头上说不再管《人民文学》的任何事情了,但我知道,他每拿到一期新的《人民文学》,首先翻开的,肯定是诗歌栏目。老韩的存在,让我每时每刻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我背后注视着,让我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和松懈。对老韩的敬畏,其实是对《人民文学》诗歌传统的敬畏,是对老一辈编辑家留下的无私、敬业、稿子面前人人平等以及具有个人牺牲精神的传统的敬畏。众所周知,老韩不仅仅是个优秀的编辑家,他更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和散文家,自从他主持《人民文学》工作以后,自己的创作基本停止了,他更多地,是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文学》杂志社全体员工谋福利、提高待遇以及各种各样开不完的会议上了;如果没有牺牲精神,不可能当得好刊物的一把手,所以当老韩退下来以后,他留给《人民文学》的,是大家有口皆碑、有目共睹的团队和财富。

今后的《人民文学》,老韩是再也看不到了。以前,我内心里,一直将老韩作为编辑界的一座高峰来敬仰,并暗自想象着如何超越,可是老韩,你竟然不给我机会了。你离去后,有谁再来给我无穷的压力和动力呢?以前我编完稿子,都想得到你的赞扬和认可;今后,我去哪儿寻找这样的温暖呢?

我跟老韩的感情,在他退休以后,反而更加深厚了。以前因为他是主编,我和他毕竟是上下级关系,有些话不好随便说,所以说,虽然在情感上,我们比其他一些同事,要稍微靠近一点,但在工作中,我总是更加努力,想方设法替他减轻负担,主动找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尽量不给他增添麻烦,以免给别人留下话柄。幸运的是,在他主持工作期间,我工作尽心尽职,没有过任何失误,跟同事之间也相处得很融洽。我因为在事业发展部工作,单位的一些外出采风、联系作家参加各种活动、与一些地方政府合作以及一些评奖事宜,就会落到我头上。老韩退休以后,每有什么活动,我第一个总是给他打电话,问他是不是想出去走走?带上老韩,一是他退休了,怕他在家里寂寞,闷得慌;二来他是老领导,又是著名的诗人,场面上讲个话、跟地方领导握个手、坐个主席台、吃饭时坐个主桌什么的,老韩都能胜任。他也愿意跟我出去,什么都给他考虑周全了,不用他操任何的心,就一个字:玩。累了就回宾馆休息,不想讲话就不讲,不想见的人就不见;中途想起有个什么事、还想去个什么地方,马上就安排,所以老韩退休以后,日子过得很是滋润,他退休以后似乎就没闲过,一直在外面玩,全国各地的诗友都愿意跟他玩。哎,人活到这份上,才叫成功。有些人一旦退下来,在位时享受的那些待遇即刻烟消云散,门前冷落。从老韩身上,我悟出一个道理,人活得成功与否是从你退休那天开始检验的,从这一点上说,老韩的一生,无疑是成功的,完美的。

但我还是在他退休几年后,让他着实替我操了几回心。有些是我个人的私事,有些是单位里的事儿。其实细想起来,老韩对于朋友们的关爱的事,还有很多很多,比如他对昌耀,对叶文福,对徐刚一家,对商震……无不充满了全心全意的关爱。老韩的骨子里,是有大爱的。同时,老韩自己,也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对于年轻时提拔过他的老领导,直到他离开人世前,一直都在用心回报。

在你经挫折、被误解的时候,任何一个出来安慰、鼓励你的人,都是你此生最值得交往的知己;如果这个人还是你的师长,那么还有什么事情,比得到一位知心的长辈的惦记和牵挂,更让人感到欣慰的呢?

呜呼老韩,写了半天,说是悼你,又何尝不是在哀悼我在《人民文学》流逝的青春。我把最美好的十年奉献给了这个单位,我不求回报,但求问心无愧。今后,我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你再也不用操心了,安息吧,韩老师,只是你离开得太早了,让爱你的亲人和朋友们心痛,如果你还有什么未竟的遗愿,尽管托梦过来,我来为你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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