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2期  
      瞧,这些人
张学东小说的三对关键词
刘涛

 

张学东出道甚早,被誉为宁夏“新三棵树”之一,在世纪之交即颇受好评。张学东的小说有三对关键词:“革命时期”与“当下”、乡村与城市、儿童与成人。此三者纠缠在一起,大致构成了张学东小说的内容、总体风貌,也能见其视野、关注重心。张学东的立场趋向中国传统伦理,这是他理解时代的入手处,亦是其开具的药方。张学东的小说风格大致取现实主义一路,不放言高论,亦不哗众取宠,踏实朴素。


一、“革命时期”与“当下”


张学东尽管属“70后”作家,但并不典型。一因“70后”作家最近几年才表现出强劲的创作力,逐渐成为文坛新生力量;二因其小说视野与“70后”作家不同,一如其名“学东”,他执着地写着“革命”往事,让人感觉他是一个沉浸在历史记忆中的“老作家”。但张学东写革命往事常立足于今天,其小说叙事时间往往交织,或站在当下,反观革命时期的人情物理;或两种时间交织纠缠,忽革命时期,忽当下。

《在乡野间》、《梅香传》、《喷雾器》、《火腿》、《扑向黑暗中的雪》、《羔皮帽子》等或写革命时期的故事。张学东或描述革命时期旧人旧事,或通过一个有趣的意象,牵出一桩沉重的故事。张学东对革命时期持批判态度,他以故事见出革命时期的荒谬,见出革命给人造成的创伤。这类主题在上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曾极其流行,通过文学完成了对革命时期的批判,和对新时期的迎接。张学东的这类小说与“伤痕文学”主题类似,且其文学才华以及小说之精细程度亦过之。然而,张学东这类小说在今天已“不合时宜”,毕竟世易时移,对革命时期的批判云云已不再是时代的主要问题,故虽然颇多佳作,亦难引起较大的社会关注与反响。

《在乡间》写几个“残疾人”,他们各有困境,由此也能见出革命时期“乡间”的情况。钱喜旺乃队长钱三山之子,因是斜眼,故遭人戏弄;赵瘸腿患小儿麻痹症,不能工作,喜欢玩扑克,因反抗“破四旧”而遭批斗;孙牛是罗锅,却娶得娇妻,因其妻得钱三山“临幸”,境况得到改观;李翠花是哑巴,钱队长本以为她与钱喜旺乃是天生一对,但天公不作美,李翠花被大水冲走。《在乡间》颇似笔记小说,几篇之间既可单独观,又互相联系,形式上与《儒林外史》等类似。由李队长统帅全篇,其为人也鄙,但亦有通情达理之处,亦正亦邪,小说未对之尽情丑化。

《梅香传》以传记之名,藉“我们”之眼与口,一方面写出了“梅香传”,另一方面也见出了上世纪70年代的社会情况、民风民俗等。小说解构了革命时代的精神,梅香因有大辫子,被“我们”想象为《红灯记》中的李铁梅。但梅香不再是革命时期的英雄,而成了新时代的代表人物,具有新时代的精神、气质。小说写道:“如果影片里的那个李铁梅是革命的,此刻的梅香就是反革命的;李铁梅是正义的化身,梅香就是那邪恶的代表;李铁梅装腔作势还一本正经,梅香却不,从她骨子里渗透出的是一种率性和天真。”小说又写道:“从那时起,我们县城开始流行一句话,叫做进城三件事,即下馆子,逛商店,看梅香。……我们县城时兴什么衣服裙子,总能最先在她身上一睹风采。大伙穿喇叭裤,她的裤脚是最宽的;大伙穿蝙蝠衫,她的款式是最新的;大伙穿巴拿马,她的裤缝是最笔直的;大伙还没有来得及套上石磨蓝的牛仔裤,她的屁股早已紧紧裹在那种新潮而又结实的‘劳动布’裤子里了。以至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梅香成了小县城流行趋势的预报员。”《梅香传》也解构了雷锋。小说写道:“说实话,我们不太喜欢雷锋,总觉得这家伙是不是有点傻,但每年四月份学校要组织大伙学他上街头做点好事,无非是扫大街、铲垃圾,帮着别人擦玻璃、抹桌子,有时也装模作样修修自行车什么的,总之是些很傻的事情。”张学东对《梅香传》的故事与情节颇为在意,2011年他出版长篇小说《人脉》,即将梅香的故事搬入,使她成为女一号,且几未对情节做大的改动。

《喷雾器》写革命时期劳模的经历,亦是解构革命时代。贱生因为奋不顾身地在田间打农药被评为劳模,之后“提亲的媒人把门槛都快踩扁了”,他娶到了“屁股大奶子大身板结实”的媳妇,风光一时。但因其打农药中毒,不能生育,故家庭生活不和谐。随着时代变迁,昔年的劳模门可罗雀,逐渐被人遗忘。张学东选取了一个极好的意象“喷雾器”,因缘和合而写了这个故事,社会变迁亦由此可见,让人感慨。

《火腿》与《喷雾器》类似,皆是选择一个看似平常其实却波澜起伏的意象,由此展开故事。这个意象好比整篇小说的支点,由此撬动起一个世界,批判了革命时期的荒诞。二轱辘是被贬的知识分子,见多识广,喜谈火腿,但这超出大伙的想象。他意外地杀了一只猪,试图悄悄地制作火腿,不料却因此伤害了无辜的妇女,他亦陷入深深的自责。小说写道:“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个干部开始义正词严地揭露老头和女人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他说老头在公社喂猪期间故意放跑了一头猪,然后,又极其残忍地杀害了它,还把尸体藏在树林里。他自己假装摔坏了脚腿,躺在家里养伤,却教唆他的女儿以替他喂猪为名,每天偷偷到树林里割一块猪肉拿回家去吃……社员同志们啊,你们说这算啥行为?这是标准的挖咱社会主义墙脚啊!我们要时刻警惕藏在身边的敌人啊!”今日读之,或哑然失笑,但在彼时,这会是真实的事情。

《羔皮帽子》以儿童视角写一个民间老艺人,小说前半部分写老艺人当下的情况,尤其突出其职业操守,让人感动。譬如“我”不小心把客人的皮子弄了一个小口子,爷爷知道后“自己猫着腰,默默钻进耳房里,在昏暗中穿针引线,密密实实地将那破口缝好,若不仔细检查,是根本看不出来的。可是主顾上门取活的时候,爷爷却并不隐瞒,跟人家一五一十地说了,而且,他还主动提出,不收一文钱”。《羔皮帽子》若就此结束,亦是极好的小说,可以见出中国民间伦理的醇厚,见出工匠们的职业操守。可是,小说后半部分却又写到了革命时期,“羔皮帽子”实则是引子和发酵剂,牵出了革命时期的故事。爷爷一度与知青小袁交好,但小袁回城心切,出卖了爷爷,使其遭受批斗,备受折磨。《羔皮帽子》中两个故事、两段时间,似乎彼此脱节,但或暗喻了革命时期人心已坏、彼此出卖,平常时期却人心醇厚。


二、乡村与城市


乡村与城市是近代以来极为重要的问题,对中国的发展格局影响极大,对其的讨论、争论、研究一直不辍。上世纪80年代之后,因准许农村人口向城市流动,大量农民涌入城市,以《创业史》譬之就是“梁生宝走了改霞的路”。这对农村与城市皆造成了较为重要的影响,其中亦有无数可歌可泣、如怨如诉的故事。诸多作家对此潮流有所感应,笔之于书,写出了大量优秀的作品。

张学东成长于小城镇,对于乡村及城镇生活有体会;读书工作于城市中,对于城市生活亦有体会。就空间而言,张学东所写的小说涉及了乡村与城市。写乡村的小说有《一季草木》、《光荣的火柴》、《老万家的油瓶子》、《沿山吹来的风》、《半途》等,写城市的小说有《玻璃窗前的女人》、《传帮带》、《绿芭蕉》、《深巷》、《应酬》、《海绵》、《左手》、《工地上的女人》、《司空见惯》、《三万英尺的高度》、《过客》、《蓝色鸭蹼》等。

张学东写农村,或展现农村经济困境、人情冷暖;或写农民工,展现他们在城市中的遭遇;或写进城的大学生,他们处乎农村和城市之间,备受煎熬。除此之外,张学东似有形而上的诉求,他写人之可怜、可笑、可叹,往往陷于小怨愤之中不能自拔,反复折腾,终于酿成巨祸。

《一季草木》写农村的故事。老支书出差,杨石山代理村务,村庄处于非常时期。小说即选取这个时期来写,村庄频频事发,矛盾积少成多。山丹寡居,她与二黑家产生矛盾,杨石山介入调节,但矛盾不断升级,故事也逐渐复杂化。张学东将故事写得风生水起,一波三折,最后,竟至于闹出人命,不可收拾。《一季草木》故事背景恍惚,不知发生于革命时期或新时期,但小说重心在于写乡村人际关系,有形而上的关切:诸人陷在小忿之中,不能解脱,不知节制,终于酿成大祸。

《光荣的火柴》与《一季草木》类似,亦写乡村人事矛盾,但也能见出新时期农村的一些变化。牛长民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儿子光荣因意外事故而成痴呆;牛举“可以算是牛庄最神气活现的人物,这些年靠倒羊皮贩羊绒发了,又是买汽车又是盖新房,出尽了风头”,可谓“当代英雄”。光荣因为爬树惹怒牛举,于是被他扣留。光荣用火柴点燃了牛举家的新房,房子烧毁,但光荣亦被烧死。“眼看着他起高楼,眼看着他楼塌了。”彼时,牛长民正与媒人商量为光荣娶亲。故事大开大合,喜事丧事竟在一瞬之间。

《半途》写农村小伙子携城里女友回乡,半途有所见,有所感。小说一方面见出了农村之贫困,生活之艰辛;另一方面这对恋人因门第、城乡的差别,爱情经受着考验。小说写道:“小伙子一直在城里读大学,连着好几个假期都没有回来过,主要是为了节省来回的路费,他上学的费用都是东拼西凑借来的。这之前刚收到家里的一封信,他的老父亲病重。有关家庭的情况,姑娘从来也不多问,像是怕伤他的自尊心,他也不想让她知道得太详细。”这对恋人乘车归乡,一波三折,路上遇雨。公共汽车是公共空间,乘客上上下下,故能听到四面八方的消息,也可见出农村的景象与境况。小说中有极戏剧的情节,小伙子的母亲上车卖茶叶蛋,他却装睡,未敢相认。之后,小伙子一个人无声哭泣,终于对姑娘道出实情。此细节,极能展现农村小伙子的复杂心态。

 张学东描写城市的光谱较为广泛:农民工、城市边缘群体、城市平民、城市白领、城市官员等。张学东写城市,尽管会涉及他们的生活处境等,但意不在此,故与“底层文学”不同,他要通过城市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写世间伦理。

《玻璃窗前的女人》是极佳之作,故事内涵非常丰富,既写“小时工”的处境,展现城市底层艰辛的生活,又写女人本身的困境。张学东选取了两个关键时刻:过年时与裴新华来例假时。过年之际,家家大扫除,亦正是小时工最忙的时候,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女人来例假时,理应多休息,更应少碰触凉水生食。但迫于生计,裴新华却不得不坚持工作。小说写其处境:“伴随着下身痉挛的一阵涌泄和来自腹部的一次次抽紧,她觉得自己像是快死的一个女人……她拼命咬住嘴唇,像九死一生的分娩中的产妇,又像气息奄奄的溺水者,正可怜巴巴地期盼岸上能伸下来一只有力的手臂,拉她一把,使她能够脱离这苦海。”非常时期极容易出乱子、产生差错,裴新华先是被客户投诉,接着被组长批评,乘车时又丢失了福利卡。若故事就此结束,《玻璃窗前的女人》亦算佳作,但孰料故事结尾处,小说却又忽出高潮,柳暗花明又一村。于是,这篇小说更进一步,她的女儿蓓蓓亦来例假。小说写道:“发现女儿瑟缩在门口,样子很可怜,腰背弯得像只虾,双手叠摞着压在小肚子上,平时红扑扑的两只脸蛋全无血色,取而代之的是苍白的忧郁和那种难言的惶恐。” 女孩变成了女人,在裴新华看来这是痛苦之始。

《传帮带》写城市中的妓女,写她们的生活状态、同事关系。“传帮带”本指师傅提携徒弟,或先进帮助后进,小说却以“传帮带”反讽地描写两个妓女折鹃红和莎莎之间的关系。小说写道:“莎莎的确是她一手领进这个行当里的。她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对莎莎进行着所谓的‘传—帮—带’,在这个过程里,她告诉莎莎该怎样对付那些来寻欢作乐的男人,怎样最大限度地满足他们而又不至于伤害到自己。”折鹃红传帮带了莎莎,以师傅自居,莎莎以学生或小跟班自居,却与人合谋抢走了她的钱。《传帮带》并非如同一些底层文学一样意在突出妓女们的悲惨生活,而是描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绿芭蕉》是一部非常好的作品,能够真实地反映当前工厂和工人情况。“绿芭蕉”绿油油的、生机勃勃的,但背后隐藏着故事。《绿芭蕉》描述了工厂生态,小说写道:“车间里乱糟糟的。那种无处不在的白粉尘,极像一群群狂躁不安的蚊子,在浓烈的聚乙烯及苯化物混合的气息当中肆意飞旋,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纷纷扬扬。”《绿芭蕉》也描写了工厂女工的生活、工作和情感状况等。小说写道:“厂里还有很多条条框框,诸如,无故不得外出,不准在工作期间谈恋爱,平时工作中,晚上必须住在集体宿舍里——据说这种规定,一来是怕大伙提出交通补贴的事,二来便于让她们随时加班加点。”小说主要聚焦于女工郑小燕、工厂小头目小胡子和郑小燕未婚夫三者之间。郑小燕未婚夫要回家探望父亲,行前与郑小燕告别,孰料却引发了事故。《绿芭蕉》固然描写了工人在城市中的情况,但还是重点突出人际关系,小胡子平常小奸小坏,但有时亦能热心助人。

《深巷》或有两层含义:一、写城市收破烂者的生活情况,写城市中人与乡下人的对比。小说描写道:“他俩整天像土老鼠似的,在街头巷尾东游西窜,在人群里把脑袋挤进挤出,发现地上一只矿泉水瓶子或易拉罐,就像看见了闪光的金元宝,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且这对夫妇不能生育,所积攒的钱都被“能说会道的江湖骗子掏空了”。二、写因果无穷,冤冤相报何时了。收破烂夫妇与城里的怀孕女结下仇怨,之后仇怨不断升级,怀孕女的丈夫打伤了收破烂男,收破烂男为了复仇,又偷偷重创了城里的怀孕女,将其弃之于雪地,收破烂女发现后则将她送至医院。

《工地上的女人》主要写两个“工地上的女人”的故事,一是带着儿子打工的寡妇,二为利用假期打工赚取学费的女大学生。小说写了她们的工作情况,写了她们的艰难困苦。她们先是勾心斗角、互相竞争,之后则互相帮助、同舟共济。这篇小说一波三折,表面上似乎写底层人物在城市中的困难,但深层里还是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三万英尺的高度》写空姐、空少的情感生活。他们衣食无虞,但或因飞在天上,缺乏踏实感和稳定感,故常觉无聊,夫妻之间、男女友之间各有心事,几乎出轨。

《过客》亦写男女之间情感问题。小说有两条线索:一、写“我”和丈夫,“我”丈夫四方奔波,二人聚少离多,渐生异心,“我”终于出轨;二、写马丽与其丈夫,二人吵得不可开交,终至分手。


三、儿童与成人


儿童经历少,如同白纸,但污染亦少,故见万事万物皆觉新鲜,见人亦觉亲近;成人经历丰富,但易受环境宰制,故未必能见万物之淳。故“能婴孩乎”、“童心”云云屡有人起而倡之;晚清民初社会大变革之际,亦有所谓“儿童的发现”、“我们如何作父亲”等说,皆是重视儿童的言论,冀救国“从娃娃抓起”。20世纪80年代以来,先锋文学喜用儿童视角,或因藉此能见成人所未见,发成人所未发。《透明的红萝卜》、《尘埃落定》等皆如此,故小说别开生面。

张学东喜欢采用儿童视角,他往往以儿童的视角去看成人的世界,其灵感或来源于先锋文学。张学东的小说大致走现实主义一路,只是偶尔透露出先锋文学色彩,譬如《猫命》写得鬼里鬼气、忽明忽暗,深具先锋文学特点。张学东以儿童视角看成人世界的小说颇多,譬如《对于一块玉的随想》、《寸铁》、《年味正浓》、《送一个人上路》、《等一个人回家》、《剃了头过年》、《放烟》等。

《对于一块玉的随想》有双重视角:既以儿童的视角写“我”、“我父亲”与祖父张广源三代人的经历、遭遇与感受,也能见出时代变迁;同时小说也是成年之“我”回首往事,追溯家史。二者交织,故小说显示出独特风貌。张广源经历极其丰富,“他年轻时曾数次远涉新疆……后来他骑着马穿越广袤的沙漠和险恶逶迤”,并且曾与某新疆姑娘发生过情感纠葛,之后念兹在兹,曾再度赴新疆寻找旧爱。但俱往矣,现在唯有随身佩戴的一块玉可证明彼时祖父的轰轰烈烈与浪漫。“我父亲”曾是生产队会计,随着生产队的土崩瓦解,其优越感荡然无存。一个人的命运有时与时代息息相关,人会过气、过时,如同刍狗,用之,烜赫一时,用过,则被弃之如敝屣。“我”则贯穿始终,儿时之“我”的经历之外,成人之“我”回首往事,品味人生。

《寸铁》写儿童如何酿成了一件惨案,颇似《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一步一步铺垫,忽然有此结果,但亦不让人觉得突兀。儿童懵懵懂懂,不懂因果,不虑得失,故易发生惨剧,“寸铁”伤人。小说以“我”之视角结构故事,“我”既旁观,亦参与故事。汪通乃火枪高手,大致十拿九稳,但毕竟有失手之时,他迁怒于人,伤及女孩小扁子。

《年味正浓》写两个家庭及两个少年之间的纠葛。“年”是中国最为重要的节日,中国的精神、气质在年复一年的重复中得以加强,不断深入人心。年是关键时刻,故很多作家因而用之,借年讲述他们的故事,表达他们的立场。张学东借过年时节一方面讲述了四喜的内心世界,他单纯、欢乐、忧愁、冲动、嫉妒、复仇;另一方面讲述了邻里关系,比邻而居的两家人,天长日久难免产生矛盾,甚至冲突。《年味正浓》写了两家主妇之间的攀比、竞争、吵嚷、打架等,惟妙惟肖。《剃了头过年》亦借过年时节讲述故事,小说以儿童视角写“文革”。过年剃头是风俗,或寓意辞旧迎新,从“头”开始。面对年节,儿童与成人的境遇对比强烈。儿童在过年之际充满欢喜,但父母却被剃成阴阳头,在街上游斗。以儿童视角观“文革”,淡化了悲剧氛围。《剃了头过年》写出了民俗力量之大,尽管天塌地陷、游街批斗,总须欢欢喜喜过大年。小说结尾处,母亲迸发出欢笑,“一进院子,母亲就把自己头上那顶纸帽子摸下来揉成一团,她转过身看着父亲,看得非常仔细,左一眼右一眼地看着,彷佛在看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母亲双眼盯着父亲的头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就忍俊不禁地捂着嘴巴笑了起来。母亲笑得咯咯响,泪水都笑出来了,简直就是一只刚刚下了蛋的老母鸡”。政治力量与民俗力量二者互相较劲,此消彼长,但在民众的内心中,民俗更根深蒂固。母亲的笑解构了政治,被批斗、被戴高帽子、被剃成阴阳头是室外之事,室内却其乐融融,欢欢喜喜过大年。

《送一个人上路》以儿童视角写临终者韩老七,他寄居“我”家,但非亲非故,久之难免使人厌烦。“我”家皆愿韩老七死,但唯独祖父任劳任怨,悉心照顾他。作者在终篇前以补记的形式写道:“韩老七,贫下中农。早年给生产队放过牲口,曾受命调驯队里的一匹暴烈的军马,遭受意外伤害而永久丧失性生活能力,之后,他老婆改嫁或跟别人跑了,不详。其时,祖父尚任生产队长。”韩老七在“我”眼中是老不死的、“厚颜无耻”的怪物,祖父为韩老七送终可谓仁至义尽。陈思和先生说:“当年的乌托邦许诺都破产了,历史上许多农村伟大革命都灰飞烟灭,只留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时,只有民间的道义依然存在。”[1] 民间道义而不是乌托邦使鳏寡孤独老有所终。《等一个人回家》是《送一个人上路》的续篇,写韩老七虽然死去,但是“阴魂不散”,一直影响着这个家庭,影响着祖父。祖父陷入深深的自责,终至离家出走,归家之后“做牛做马”,以期忏悔。《等一个人回家》主旨依然延续《送一个人上路》,写民间的伦理。


四、关于《人脉》


《人脉》(河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是张学东近期的一个长篇。这部小说可谓张学东集大成之作,集中体现了张学东小说的三对关键词:“革命时期”与“当下”、乡村与城市、儿童与成人;亦能清晰地反映出张学东的立场。欲了解张学东的创作,由《人脉》可得门径。

《人脉》写了三个层面的故事:一、类似“我史”,小说从“我”之童年写起,一直写到当下,我历经“革命时期”与“新时期”,从幼至壮;二、讲述了其他人的故事,如乔虹、乔雨、乔云、曹大壮、上官莲等,他们各有不同的性格,亦各有不同的命运;三、总体描述了小镇从革命时期到新时期的历史和变化,时代的讯息从中可见,故可谓小镇生活史。

“人脉”指人际关系、人之脉络;“我”处于“人脉”中心,如何与生父母、义父母、义姐妹、老师、朋友、恩人、仇人、爱人、爱恨交加的人等相处确是大问题。仁“二人也”,人就是在人际关系(人脉)中成长,自立,上出,堕落。“我”出生于革命时期,父母因“我”之揭发而遇难,“我”遂成为流浪儿,孤苦无依。所幸,乔万金收留“我”为义子,“我”入住乔家,改名换姓,扎根异乡。“我”是闯入者,难免与乔家三姐妹有纠葛、矛盾、冲突,小说于此颇多展开,人性之复杂让人慨叹。乔虹是哑巴,但待我友善;乔雨、乔云则对我恶言恶语相向,二人情性不同,之后命运迥异。除了写家庭内部矛盾之外,小说也写了“我”与镇上人的恩怨情仇。曹大壮是“我”之仇人,不是冤家不聚头,“我”与他几度遭逢,几度交手,几度失败、胜利;上官莲是“我”的爱人,“我”对她经历了暗恋、失望、希望,再至于失望的复杂过程;毛师傅是“我”的恩人,教我放电影,并让“我”接班工作……

张学东写《人脉》有大的抱负,他自述:“仁、义、礼、智、信、爱、恶等均相承于一脉,是人脉的根本。我始终认为,这些最本源的为人处世之道,正是经历了三十年改革开放后的国人亟待倡导和遵从的。因为,在那些特殊年代,人们对人脉避之唯恐不及,而市场经济飞速发展的今天,人们又追名逐利无暇顾及。孔子说过: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老子也有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实,我就是想借主人公乔雷在他乡异地扎根的故事,对人脉进行一次反思,同时,也想深入地探究一下人群排他性、共融性以及相互依存等社会心理学话题。”[2] 此为张学东自道其志之言,他试图探讨“人脉”之本,并希望人能循此而行、动之以礼,这是他为时代开具的药方;同时张学东也试图研究人与人之间的排斥与融合。

《人脉》能见出张学东的立场,他取传统文化中的资源,而且左右开弓,既批评革命时期,又批评“新时期”,以为皆不足道,皆有问题。《人脉》共分五部:第一部义,第二部礼,第三部情,第四部仁,第五部信,每一部分皆围绕着一个关键词展开。此为张学东所言五伦,相较于“仁义礼智信”,他强调了“情”,忽视了“智”。以情易智,此正是小说家视野,由此也可知张学东的得与失。情为文学所喜,譬如“情不知所起”、“为情生,为情死”,《牡丹亭》、《一缕麻》等演绎出多少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父子之情、母子之情、兄弟手足之情亦在文学中得以长足表现。但哲人或具哲人素养者则求智慧,求智慧之路虽亦上天入地求索,但变化往往只在微妙之间,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文学对其或难理解,或不易表现。张学东若欲求变、求新、求进,或可从此处入手。

 

注释:

[1] 陈思和:《在精致结构中再现历史的沉重——张学东的短篇小说艺术》,见《张学东短篇小说》,河南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6970页。

[2] 张学东:《人脉·后记》,河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3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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