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1期  
      民间叙事
自传与公传:一九八一(四)
董学仁

录下大海做梦的声音

 

“有个录音机就好了。”我的这句话,说得真是时候,早一两年这么说都不可能。

盒式磁带录音机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发明出来,七十年代普及,成为年轻人喜爱的娱乐和传播工具,但那是在中国以外的世界上。中国人需要的是高音喇叭,挂在电线杆上,放送政党和政府的政治指令,也放送激励年轻人斗志的宣传歌曲,把一次次群众革命推向不可逆转的高潮。这样一来,用于民间的许多东西都无人生产,不仅仅是录音机。

据说盒式磁带录音机的技术并不复杂,很容易生产。转眼之间,七十年代快结束了,中国由革命斗争转入经济建设,那录音机忽然就冒了出来,并且,一下子有了二十多个牌子,我所在的辽宁也能生产。

我经历过的许多事件,在我的回忆中出现了历史因素。这不能怪我,不是我不原谅历史,而是在我的生活里,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被历史塑造成那个样子,无法回避。还有,一旦用了非虚构文学的写作方式,我就没有办法把我的国家,按照我心底的某个理想状态来描述,比如,写成古代的春秋时期的样子,或者是现代的瑞典丹麦的样子。

事实上,是到了1981年深秋,我真的买了一台辽宁生产的手提式录音机,那种塞进一个盒式磁带,就能录下各种声音,然后还能把它播放出来的奇妙的机器。如果塞进的是一盒事先录好的音乐带,就能欣赏到奇妙的音乐了。

 

对一名开始写诗的中文系学生来说,录音机真是太好了。

这个世界上好的东西,至少有那么几类,而它们有着各自的关联:你看到的物体,你听到的声音,你想到的事情,你读到的书籍,你写下的文字。

来大连读书以后,我无数次去海边,看涨退了亿万年的潮汐怎样在我的眼前起起落落。那种场景让我心动,让我与海边的礁石一样,体验到某种亿万年的存在感,但那是与大海的涛声连在一起的,如果没有涛声,眼前的潮汐就不是完整的潮汐。

我承认,更让我震撼的,是海浪拍击在礁石上的声音。有两三个星期天,我都在海边忙碌着,想录下最好的涛声。从正午到黄昏,我换了一个个地点,试验过涨潮和退潮的时候,甚至还比较了蹲或趴在礁石上、变换录音机与海浪距离时,录下的涛声有什么不同。

结果都一样,没有录到最好的涛声。风声与其他的声音都录了进来,没办法消除。

那带着噪音的涛声,响了再响,终于让寝室里的同学失去了耐性。他们告诉我,电影里的涛声由人工制造,哗,哗,哗,哗,哗,哗,是铁皮筒里的黄豆摇晃出来的。

这打消了我再去录涛声的念头。

我觉得,电影里的涛声比我录得好,但让我着迷的涛声,仍然是海边潮汐自然形成的涛声。它有时候柔和,有时候猛烈。以我当时年轻的心境,当然是喜欢猛烈一些的潮汐,在空茫的海滩上回响。这比如大海在做梦时,梦到一件让它激动不已的往事,浑然忘我,不惜把自己摔碎在礁石之上,死后重生。

这是我在录涛声时感觉到的。实际上,那件事的过程比结果重要,它促进了我对涛声的认知和理解。那几个星期天,从正午到黄昏,我已经把自然中的涛声录制在心里,不会消磁,也不会抹去。

 

更多的时候,是和文学社写诗的同学一起去海边。

把目光投向海天交接的远处,是空间的扩展。

与海浪与海滩对话,是时间的扩展。

这打开了我们的胸襟,能够吸纳更多的见识,经过比较产生良知。

这一点上,我们比不在海边读大学的写作者幸运多了。大概要写作很久,他们才会发现,对于付出一定精力的写作者来说,文学写作技能很容易掌握,这并不比一个画匠学习彩绘的技能更难,但要成为好作家,胸襟是否开阔,最终会决定他们的成败。如果缺少胸襟,一个简单的问题就是,他们成名之后找不到可写的东西。其实可写的内容太多啦,一辈子两辈子也写不完,如果缺少胸襟,他们就无法掌控。

对于这一点,我们当时知道的也不多。碰巧我们的大学就在海边,我们的胸襟是与大海的多次接触之后,才慢慢打开的。

“走啊,去黑石礁吧。”

“走吧,去付家庄。去老虎滩也行。”

有公共汽车通往那几个海滩。

于是,一帮子诗友,三五个,七八个,向海边去了。

有时候,那台录音机也跟着我们去海边。它只有一个喇叭,不是立体声,但在当时,录音机算得上一件时髦的物品,有它的人不多。我们去海边的路上,看见几个年轻人,提着一台录音机走在街上。他们留着长发,戴着墨镜,穿着下端加肥的裤子,走起路来像踩着弹簧。那种向上走路的样子,肯定与录音机大声喊叫的迪斯科曲子有关。

当时没有出售原版音乐作品的市场,盗版的也没有,但音乐的来源却不算一回事儿。

我听到的外国音乐,通常来自某位音乐人士。他能接触到外国人,有机会把外国音乐录到自己的盒式磁带。接下来那盒音乐一次次转录,到我手里时不知道转录多少次了,信号可能很差。可怜的我,还以为让我喜欢的那些乐曲,原本就是模糊的、粗糙的样子。

这可能导致了我对音乐的欣赏,不会到达比较深的程度。

但是要感谢盒式磁带录音机,它把那些无须官方批准、无须有人翻译、带着人性温暖的外国音乐,用地下流传的方式,送到我的身边。

 

其间发生了一件事,让我至今不能忘记。

从公共汽车站到付家庄海滩,再走过一个小山坡就到了。这时,一位眼睛很大很明亮、诗歌写得很透彻、年龄比我小了九岁的女生走在我身边。

她问我录音机里播放的是什么曲子。我告诉她:这首曲子名叫《爱情》。我没有说,我仅知道它的标题,不知道演奏它的乐队是谁,也不知道谁是它的创作者。

可是,接下来她问我:你从曲子里听到了什么?

我错误地回答:我听到,爱情是可有可无的。

这真是一个错误,自以为幽默却毫不幽默,自以为聪明却非常蠢笨。

我应该诚实地回答,爱情是怎么一回事儿,我现在还不懂得。这首曲子要再听几次,才能听懂。

对于诗歌的写作者,这样说是对的。每个时代的爱情都不一样,每个时代的诗人都要弄懂自己时代的爱情。这可能要等到他们青春逝去,才能多少明白一些。对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大学生,这样说符合实际。因为此前的革命,在几十年里消灭了爱情这个词语,消灭了这个词语描述的美好事物。你如果懂得爱情,那才是一个怪物。

过了一些时候,我读到一部外国小说,写到太阳现在酷热无比,晒在沙上和海上,散成金光点点。小说的主人公全身都绷紧了,决意要战胜太阳,战胜它带来的醉意。后来,他向一个人开了一枪,打破了这一天的平衡,打破了海滩上的寂静。写小说的人认为,这不是主人公的错。

我就回想到,那天在海边,天气确实很热,铙钹似的太阳扣在我的头上。我对一个刚开始写诗的女生说,我听到爱情是可有可无的。这会伤害她的现在和未来。这确实是我的错。我可以告诉她,在诗人忧患的一生,爱情只不过是高过其他浪花的一道浪花。那是一位外国诗人写的诗句,我刚读过,转送给她就挺好。

 

先有人,还是先有神

 

有些疑问,你可能早就有了,没有答案,放到一边,许多年后又被一件事情勾起来。这件事,可能就是读到我的这篇文字。

比如,先有人,还是先有神?

我的这个疑问,十岁前后就有了。那时去乡下姥姥家,听老辈人坐在炕头上说话,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神话。

神话里说,女娲娘娘在第一天创造了鸡,第二天创造狗,第三天创造猪,第四天创造羊,第五天创造牛,第六天创造马,到了第七天,她创造了人,是仿照自己的样子,用泥土捏成的。造人比造那些动物有趣,她造了一个又一个,觉得太慢,于是手握一根藤条,沾满泥浆挥舞,洒在地上的泥点子都变成了人。

有个老辈人很确定地说,人是女娲娘娘造的。女娲娘娘用手捏出来的,成了大富大贵之人,甩出来的泥点子成了吃苦受累的人;但捏出来的人不多,要尽量少用,留着当过去、现在、以后的皇上和大臣。

他旁边就有另一个老辈人反驳他,你说的不对,过去和现在,皇上都是神,和女娲娘娘一个级别,不是她捏的。

他们旁边还有一个老辈人,信的是外国传进来的神,他说,真正的神第一天创造了光。第二天造出空气,把天和地上的水分开。第三天把陆地和海洋分开,还造了青草和树木。第四天造出日月星辰,第五天造出水里的鱼天上的飞鸟,第六天造出地面上的昆虫、野兽和人,第七天就休息了。

那个泥点子的说法吸引了我。女娲娘娘造的那些动物,在乡下常见,我就以为是老辈人自己编出来的故事。后来看了几本神话的读本,才知道那件事早有了文字记载。在此之外,女娲每天能产生七十种新创意,包括中国最早的几种乐器,就是她创造的。后来她还创造了婚姻制度,让人自己生育子女。

至于外国的神造出来的东西,比较复杂,当时听了没有全记下来。后来读到《圣经》,才让那创世纪的整个过程,由混沌一团变得清晰。原来那个乡下老辈人说的是对的,上帝可不像女娲娘娘,七天里只能造出人和鸡呀狗呀、猪羊牛马,他能造出整个世界。我略微想了想,大约是自古以来,中国与外国的环境就不同,导致了创造力大小与品格的差异。中国的神如果在外国,也会造出更好的东西,就像女娲如果在外国,能造出更好的乐器,比如圆号和黑管,钢琴和提琴,等等。这种情况在我看来,到了二十世纪还没有在根本上改变。

其实在我十岁前后,从小学课本读到的神话,是猿猴变成人(当然课本上说那是进化论,不是神话,但在我这里,管他什么论不论的,如果不能亲眼看到猿猴变成人,那也和神话差不多了),此外有唯物主义的无神论的观点说,人按照自己的需要创造了神。

那么,是先有人还是先有神呢?那时我就想过,想了一会儿,想不明白。

 

1981年我读大学时,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情,是在西班牙的山洞里,考古学家发现了世界上最古老的神庙。那座神庙保存完好,建于一万四千年前,而洞内的岩画、祭品表明,人类的宗教信仰可以上溯到五万年以前。

一万四千年有多久,五万年有多久,以我现在不足百年的生命履历,对此并没有感性经验。

据说,当时的考古学者感觉到,这个放在神庙里的石雕头像,确实不同寻常。一万多年之前的雕刻者,利用石头天然的竖裂纹把头像分成两部分,半边是留着胡须的人脸,另外半边是动物的脸。

他们好像没有确定地说,那个石雕头像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神像,但我觉得它是,并且相信有很大可能它就是一个神像。这仅仅是因为一个简单的判断,那些生活在一万多年前的人,不会长成这个样子。

许多年后,我仍然没有机会去西班牙拜访,也没有找到这座石雕头像的图片,甚至也找不到关于它的更多文字信息。这让我有些失望。但我意外地看到了一些相关图片与文字,原来,就离这个山洞不远的地方,有至少四十个带有壁画的岩洞,其间的原始艺术,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力。

比如埃尔卡斯蒂洛,它是全世界最著名的石壁艺术神庙。约四万年前,第一批智人从非洲向北迁徙,来到欧洲,一些人走到这里停下来,与当地的尼安德特人一起生活。这段时间大约一万年之久。然后,眼睛很大、身材很高、不善于群体合作的尼安德特人灭绝了,只有智人幸存下来。其中的一处岩洞壁画,在一支考古学家团队看来,至少是四万年前的尼安德特人所绘,成为地球上已知的最古老的岩洞壁画。他们借用了军事科学中测定放射铀的技术,确定了那些图画的年代,这要比使用放射性碳的年代测定法可靠一些。

“那些岩洞壁画,是人内在的一种与比自己更大的事物相连的冲动。”我读到的一篇翻译文章说,“石壁不仅仅是一块画板,它也是一道门槛,一种存在。就此而论,岩洞是一种旧石器时代的庙堂,壁画就是圣经,创造力就是神性的尺度。”

那篇文章的作者问道,它是人类历史上可以望见的最遥远的时刻吗?人类最早出现的几位艺术家,是否代表着人类就此超越动物的那一历史性时刻?

还有,我比较熟悉和尊敬的西班牙画家毕加索,也可能去过那里,面对史前艺术沉默了好久,然后抬起头来说,“我们在这一万二千年里,什么都没学会。”

 

比自己更大的事物,这是不是神呢?

为什么人会有一种与比自己更大的事物相连的内在冲动?

如果不是先有神,人又是从哪里看见神的?

这就又回到前面说的那座半人半兽面孔的石雕头像。它大概是世界上仅有的半人半兽面孔神像。世界上流传的神话里,半人半兽的神太多了,但大都是人的头部、动物的身躯,但这座神像的脸,竟然一半是人一半是兽。

当然会有人说,这是原始时代艺术家的想象,可以证明艺术从来是允许虚构的。但这种循环证明的说法,同样需要足够的证明,才能成立。在我们无法完全排除它并非虚构之前,它就可能是按照神本来的样子塑造的,而不是想象。

谁也不能保证一万多年前的雕刻者,看到的神就不是那个样子。

我想,先有神还是先有人这个问题的难于证明,就像你去证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或者是去证明先有教师还是先有学生,可能会把两件互相依赖才能生存的事物,硬生生地劈作两半,费了很多力气,其实并不讨好。

这座半人半兽面孔的神像,告诉我的是,天上的神可能有好神和恶神,还可能在同一个神那里,好神和恶神的成分混杂一起,这就跟地上有好人恶人,并且好人恶人同在某人的心里一样。抛开谁创造谁来讲,神和人其实是一样的。

它还告诉我,由于知识、认知和语言的限制,我们必须仰望那些陌生的事物。

 

知识分子怎样写检讨

 

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最晚是从公元前213年开始的。

秦始皇烧了他不看好的书,处死了不喜欢的文人,想建成一个只服从他个人思想指挥,只有效率、没有争执的理想社会。

专制时代与知识分子为敌,在我看来,有个很浅的根源,即与知识为敌,容不得各种文化和思想。最初的方式很少,主要是肉体上改造,即带有血腥的镇压,比如大秦帝国下令每家都烧掉藏书,三十天内不烧的在脸上刺字,判罚他修几年城墙,有敢于谈论文化书籍的人当众处死,如果还敢用历史事实讽刺现实,就连他的家人也一起杀了。

秦的事情不能多说,毕竟那个时代太短,方式又太简单粗暴,没有展开说一说的余地。

此后的专制绵延不绝,统治者的想象中,知识分子仍然是主要的威胁。那些人不只活在当代,还具有历史感和未来观,知道什么社会更好一些。但专制的岁月漫长,有足够的实验机会,探索更有效的管理,比如用思想改造配合肉体改造,把他们变成胆小谨慎、失去自我、标准化的一台台机器。这像是异想天开,不可能完成,可是到了极权时代,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看似不可能的事情,也终于完成了。

有一次,我读一套叫作《剑桥中国史》的书,它描述了那些岁月对知识分子的排斥和压迫,对此作出了整体分析。我感觉到的恐惧不多,引起的忧虑挺多:它们已经持续多久了,它们还要持续多久,它们是否会永远持续?

那时我已经是个知识分子了,当然关心知识分子的命运。晚上我就做了一个梦:两只老虎,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追上来把我扑倒在地,然后商量要不要吃我。没有尾巴的老虎说,看这个人哪,他还有良心,先吃别人吧,明天再吃他。

那只是一个梦,我想写到的一个梦,挺怪诞的,与醒来时的现实不同,还可能与《剑桥中国史》和这篇记忆文字没有明显联系。依照我尊重的某位学者的观点,这篇文字里的这个梦,应该删去。

 

我尊重的另一位学者,与我相识后,把他的一部新书赠我。这书原是他的博士论文,出版时的名字改为《作家检讨与文学转型》。他有感于这几十年里作家们的思想改造,从他们不得不写了大量检讨书的现象入手研究,看到了个人思想与创作被革命意识形态管辖后的痛苦状态。

那种痛苦,我是能感受到的。

我读中文系时,文学教材上重点介绍的一些老作家相继去世,他们在革命胜利以后,或者退场,或者停笔,或者只能写一些算不上文学作品的作品,这让我心中忧戚。

1981年去世的茅盾,就是其中一位。新政权建立前,他曾被革命的文化运动树立为知识分子的一面旗帜;新政权建立后,他担任了主管文化的高级官员。他去世时,隆重的追悼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那时他成了“中国卓越的无产阶级文化战士、伟大的革命作家”。

去世前他立下两个遗嘱,都有了好的结果。一是将稿费二十五万元捐献出来,设立长篇小说文艺奖金,这件事在他去世的1981年就办成了。二是他请求中共追认他为党员。在这里,他的措辞有误,他要的是恢复党员关系。实际上,他是中共秘密建立那年的首批党员,后来战乱中一度脱离组织关系,再后来革命需要他做一个“党外布尔什维克”,比回到党内更好。这件事在他死后第四天就办成了,恢复了党籍,从1921年算起。

这些是我早就听说过的,但在《作家检讨与文学转型》书中,有些史实让我感到意外。有一节写的是“茅盾:尴尬人的尴尬处境”,写到他身为高官后也不得不作出许多检讨,在大会上,在报纸上,在出书的序言上,检讨的程度也越来越深。

 

茅盾的一份检讨,没有问他是否同意,就被刊登在《人民日报》上。那份著名的报纸经常刊登知识分子的检讨。比如,北京大学一名学者在检讨中说:“我是一个多么可卑可恨的人。……我的崇美思想不但使我变成敌我不分的肉喇叭,不断向同仁同学散布毒素,也使我在学校行政工作上犯了严重的错误……”

其他报刊也发表个人检讨书。《光明日报》上有北京一所大学校长的检讨:“我为了个人利益……二三十年来,做了帝国主义的俘虏,忠实地替帝国主义者奴役和麻醉青年。”《新华半月刊》有一名著名学者的检讨:“我的罪过是严重的。我今天已经羞愧到无地自容的地步,我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党……我要彻底改造自己……”

当时,一些检讨的结尾一句,都是“回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

一名诗人是这样写的:“我一定不辜负革命群众对我的挽救和教育,珍惜每一分钟、每一秒钟,用自己最大的决心狠触自己的灵魂,深挖自己犯罪的一切行为和思想,以便早日开始我的第二次生命,真正回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

另一名诗人的检讨书,写的是:“仿佛伟大领袖毛主席、敬爱的江青同志,就站在我的面前,批评我、斥责我,促我觉悟。我惭愧,我痛恨自己辜负了毛主席的培养教育,只有脱胎换骨地改造,才有可能真正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

关于检讨,有位剧作家描述了在那个年月生活的中国人,不太可能没做过检讨,没写过检讨书。

他像写剧本的台词一样写道:“检讨是精神的酷刑、灵魂的暗杀、思想的强奸、人格的蹂躏,它剥夺你的尊严,妖魔你的心灵,让你自虐、让你自污,让你自惭形秽,让你自甘羞辱,让你精神自焚,让你灵魂自缢,让你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让你自己唾自己的面孔,让你觉得你是世界上最最丑陋、最最卑下、最最错误、最最必需改造的人!”

 

是什么让知识分子失去骨气,写下那些要命的检讨?

当然是强大的压力。那种由斯大林开始推行的政治检讨,一旦传入中国,就与中国两千多年的专制主义联合起来。

你不要以为,那仅仅是一份交给革命组织的检讨书,写得深一些浅一些都可以。

当时一种常见形式,是把你弄到革命群众的聚会上做检讨,检讨之后由革命群众表态,如果所有的人认为你的检讨很深刻,那你才能过关;如果有人认为你检讨不深刻,就要在下一次会上重新检讨。检讨几次还不过关的,要弄到人数更多、场面更大的革命群众聚会上去,那你就更麻烦了。

那是一场发动群众斗争知识分子的运动。

把知识分子的命运交给没有知识的人掌握,是人类最大的悲剧之一。你得承认你没有的错误和罪行,把自己贬得比任何人都低下,你得痛哭流涕地当众表演,即使是假的也行,这样才能得到革命群众的谅解。

清华大学的两个著名教授都检讨了十二次才过关。南京一所大学有个教授检讨了十五次也没有过关。广东一所大学的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检讨四个小时,老泪纵横也还是不行。

其实隐身革命群众背后的上级组织,掌控着一切。他们需要的是,当你的精神被无数次的检讨反复折磨和彻底摧毁之后,检讨的最终目的也就达到了,你会放弃自我、放弃思考、放弃检验、放弃批判,终于成为了驯服工具。

 

莫斯科为何不相信眼泪

 

再看一遍这部电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就看到更多的细节了。

我这句话的意思是,电影看第一遍会注意主人公的遭遇,注意电影故事和主要桥段,往往看不到那些非主要场景中的细节。在外国电影中,前者大胆虚构,后者真实可信。如果像现在这样再看一遍,会看到那些更为真实的细节。

电影片头之后是字幕,1958年,莫斯科。故事从一个女工宿舍开始。

我注意到这个女工宿舍,楼内整洁,管理严格,女工们如果被男朋友约走,要在午夜之前回来。这是看守大门的苏联大妈说的。这与我们中国大学的学生宿舍楼相似,都有特别负责任的大妈或大叔,坐在门前牢牢把守,过了午夜不给开门。

不同的是,那是1958年的苏联,一间寝室住三名女工,都是从外省涌到莫斯科来的。而在这部电影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1981年,我所在的大学一间寝室十二个人,并且从银幕上看,还是那间苏联女工寝室大一些。

这种空间比较,意义不大,只是我写作时的惯性很难刹车。我知道,如果要我当导演,拍我住过的大学宿舍,一间寝室也只能放三四张床,才不会拍得像个监禁场所。

在这里,时间上的比较才有意义。1958年,苏联第一代社会主义领袖斯大林死了五年,其后的赫鲁晓夫开始改革了五年。1981年,中国第一代革命领袖毛泽东离世五年,其后的历史也进入改革。

电影里,一个电视演播室正在录制的,是两名说唱演员类似于中国相声的节目。他们说到了莫斯科建造住宅的热潮:“华盛顿称我们是铁锹的俄罗斯,而今天我们制造了五吨多重的铁锹。”现场观众会心地笑了。他们又说,“拆除旧居的爆炸声如雷鸣,老屋没有炸毁,炸塌了角落边的新房。”观众就更大声音地笑起来。

虽然挺夸张,仍然是现实。

 

时间因素决定了环境的不同,以及环境里的人物活动。比如,在广场上,有年轻人朗诵自己的作品:命运像火箭的抛物线,有时沿着彩虹行走,可是在更多岁月,它总在漆黑的屋顶下。

过了一会儿,电影里有个私人聚会,有著名运动员、电视摄像师、科学副博士、副局级官员参加,话题就从青年人的诗歌谈起:有的年轻人走了很远,在作品中批评上一辈人在过去时代默不作声。这可能说的是斯大林时代,俄罗斯民族跌入深渊,几十年之久,痛苦不堪,但他们的父辈默不作声,没有反抗。

看到这里,我心里一惊,这是我以往没有注意到的。我只知道“二战”后德国青年人追问父辈,在纳粹年月为什么沉默,这引起了全民族的反思,也从根本上拯救了德国。我不知道,也没想到过,斯大林时代结束五年之后,苏联青年也有自己的反思,当它成为全社会的话题时,它的影响已经形成,可能会在晚些时候挽救苏联。

1981年的中国,一些年轻人像我一样,开始诗歌写作,我们走得尽可能远些,但我们没有可以朗诵诗歌的广场,也不能在诗歌里责问父辈的平庸之恶。唯一与《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相像的,是你可能没有注意的一个电影场景,一对男女青年走在街上,男青年的手刚搭上对方肩膀,就有人走上前郑重提醒,这是公共场合,不要太亲热了。

这种场景,在1981年的中国也很常见。其他事情,还无法与1958年的苏联相比。

苏联的高考年龄放宽到三十五岁,给了年轻人足够的时间,经过学习阶段,进入上升通道。在影片里,许多成功男人仍然在图书馆里读书,姑娘们也去那里,想结识有身份的人成为丈夫。

女工宿舍里的那些姑娘,策划着自己的梦幻人生。她们用草莓做面膜让皮肤细嫩,在法国电影节上羡慕明星的貂皮大衣。她们未婚先孕生下孩子,也不担心来自社会的嘲讽。

 

电影留了一半时间,描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苏联。男人们坐在电视机前,或者在啤酒馆里,不到四十岁肚子就大了一圈。他们不像是男人。

单身的人增多,影响到出生率。人们的交际也出了问题,住在一个楼里的人互不相识,需要一个交友俱乐部,介绍单身男女相识。在那个俱乐部里,一个四十岁的单身男人,能摊上五个单身女人。

当年的女工卡佳,四十岁了,当了厂长,那是个有三千人的国营化工企业,办公场所的墙上有列宁全侧面头像,造型简洁,像个标志。有人对卡佳说你达到了生活中所追求的一切,她说她达到了一切的时候,真想像狼一样嚎叫。

非婚生女儿都长到了谈情说爱的年龄,她仍然单身。导演让孩子的父亲,那名电视摄像师来了,说起他与卡佳分手后的二十来年,生命就这样过去了。一切都好像不是在活着,而是像在写草稿,还来不及整洁地写。

导演让一个真正的男人出现在公交车上,正好坐在卡佳对面,然后有一段对话。男人只看她一眼,就说她是未嫁女人。男人又说,你是用未嫁女人的目光看人的。她问,未嫁女人的目光特别?男人说,她们用观察与评价的眼光看人,警察、领导工作者、未嫁女人总是这样看。

那个真正的男人,在导演的安排下,恢复了俄罗斯民族好的一面,既深沉又敏感,既理性又感性,并且还很有绅士风度。当卡佳女儿的男朋友被一群流氓围攻,真正的男人出面,打跑了那些人。卡佳女儿觉得他可以当领导人,而不仅仅是一个高级钳工。男人说了一个例子:有个罗马皇帝戴克里先,当他的皇朝全盛时期,放弃了政权到乡间隐居。在答复让他回去执政的请求时,他说,如果你们看到我种出了怎样的白菜,就不会再劝我了。

男人又对卡佳女儿说,我喜欢干我喜欢的事,而不是时髦的、权威的或者该干的。我爱我的工作,因为我在场,那里就一切都开动。我爱你的母亲,因为——因为我爱。

这最后一句,把幸福给了卡佳。可是,让卡佳不相信眼泪的,只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吗?

 

前面说了,1981年这部电影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其实在1969年,《战争与和平》让前苏联人首次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

这两部影片获奖,都是在勃列日涅夫主政年代的事情,这让我对勃列日涅夫多了一些兴趣,甚至想写一篇关于他的文字。比如1981年,他想改善与中国的敌对关系,但他在第二年去世,结束了长达十八年的任期。

由于那种敌对关系,以及更多的原因,我一直以来读到的,大多是有关赫鲁晓夫时代、勃列日涅夫时代的虚假信息。但在《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中,我看到的苏联民众的生活状态,比起其他来源的信息,像是真实一些。

卡佳的化工企业,是石油工业的副产品,这让我再次注意到苏联的石油。那个年代,石油在世界上卖得很贵。苏联是世界上输出石油最多的国家,足够他们换回粮食和日用工业品,足够他们提高工资,降低物价。就在勃列日涅夫时代,很多苏联人搬进了新买的房子,购买了像样的家具、服装和汽车。

那些年苏联国内没有大的动荡,平静祥和。对于俄罗斯人来说,最让人留恋的是当时的社会保障体系,养老金发放到城镇和农村,同时,每个人都能接受免费医疗和教育。据说,那是苏联中产阶级并不长久的黄金时代,勃列日涅夫去世没几年,石油价格降下来了,苏联的好日子就过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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