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1期  
      在一起
我所知道的“他们”
曹寇

“他们”到底是什么?这个解释权显然不是我能做的。在我看来,“他们”就是一堆人,去掉引号的他们,这里面包括韩东、于坚、翟永明、丁当、小海、陈寅、顾前、李苇、普珉、苏童、鲁羊、于小韦、朱文、吴晨骏、刘立杆、海力洪、李冯、金海曙……这是一个很长的名单。这些人后来很多都成了著名作家或诗人,比如苏童,应该是最著名的。但也有一些在所谓文坛上“消失”了,摇身一变成为国企老总(丁当)、党报总编(陈寅)、民革党员(李苇)、啤酒主义者(顾前)、导演(朱文)、编剧(李冯、金海曙),就不一一举例了。不过,即便改行他务,听说这些人可能仍然在写早年热衷的东西,有的秘不示人,有的只在小范围传阅。

可以这么说,只要是在民刊《他们》上发过作品的都算“他们”成员。这似乎也预示着“他们”并非一个流派,亦非一个组织,而只是一个以民刊《他们》为平台呈现的写作。但我们又似乎不能将所有在《收获》杂志上刊发过作品的人集体冠以“收获”,向无此说。这是否表明,民刊较之官方刊物,它更有某种同道性质,趋向于成为一个审美共同体,乃至于使这些作者之间结成默契和情谊?据我所知,上述这些人名,他们彼此的关系确实多为老友。

“他们”还存在另一个延续,起码韩东是这么说的。他认为1985年—1995年的十年间,十期民刊的作者们是“老他们”,以1998年漓江出版社出版发行的《〈他们〉十年诗歌选》为“总结”。而2003年—2005年的“他们文学网”则可谓之“新他们”。“他们文学网”期间,笔者本人曾在论坛上贴过很多小说,也当过版主,主编过网刊,贡献过一百块人民币作为维持网站的费用。所以说,无论是韩东戏称,还是别人称我为“新他们”,我也不能反对。其核心倒并非当年混迹他们文学网的经历,而是一种基于阅读对“他们”和韩东本人的认同和敬佩。当然,“新他们”因为过于宽泛,不在本文叙述之内。

百度百科“他们”词条下有这样的描述:“《他们》是一份民间刊物,1985年创办于南京,截止到1995年,一共出过9辑。韩东是这份刊物实际上的主编和灵魂人物,他对诗歌的理解和个人趣味对刊物有很大的影响。”据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韩东在西安写完《有关大雁塔》调回南京后,才有了《他们》这份民刊。此前,韩东在山东读大学和在西安工作期间都编过民刊,回到南京主编《他们》,只是韩东本人的一个文学惯性,包括新世纪创办“他们文学网”亦然。韩东是一个勤奋的人,这不仅体现在数十年如一日的匀速写作上,也体现在他总愿意“张罗”一些事。和朱文发起“断裂”调查问卷、主编“断裂文丛”(两辑)、主编 “年代诗丛”(两辑)、担任湖南《芙蓉》杂志的特约编辑、担任《今天》杂志的小说编辑,还包括他后来出演李红旗和贾樟柯电影里的角色以及现在自己拍起了电影。他总是气定神闲又精力充沛,总是渴求和力践“言”之外的“行”,这在他那一代作家之中并不多见。“行动起来!”每次见面,我似乎都能从他那张脸上看到这句话。韩东不是书斋型作家,我在他家也没有发现多少书,更不可能有考究精致、绿植茂密的书房。他仅仅是一介南京市民“韩先生”,从住处出发,单肩背着一个书包(早年书包里有其业已过世的老母给他盛午餐的一个铝皮饭盒),下了车,再匆匆路过鸡鸣寺附近打牌跳舞的退休老人,经过兰园正在有小贩杀鸡的菜场,前往他的工作室。夜归,他有时还能碰到一个疯子,后者孤独地站在路边,冲着天空间歇性地骂着脏话。但市民韩先生又总能在市民中被人一眼认出,我就有好几次在公交车上看到他,他走路很快,甚至是颠着走,从不东张西望,似乎只看下脚的地方,这使他的方向相当坚定。另外,他的光头太亮了,像他本人的指路明灯。

在韩东的文学行动中,主编《芙蓉》期间,他发现和推出了一批重要的诗人作家,尹丽川、李红旗、竖、乌青、朱庆和、李樯、赵志明等。时隔多年,韩东描述过当年的投稿状况。比如李红旗,寄来的稿子是写在稿纸上的。那年头电脑已经开始普及,杂志普遍拒绝这种写在稿纸上的自由来稿。但韩东还是一眼相中了李红旗小说中那种不卑不亢的诡异和决绝。我记得本人就订阅了那几年的《芙蓉》,每期都逐字阅读。那几年的《芙蓉》杂志在整个中国期刊界都可谓前卫至极,堪称广大文艺青年的时尚读物。不过这件事从另一个方面讲,韩东仍然仅仅是一名编辑。上述人等或许并不会因为韩东是否主编《芙蓉》而有所显隐,韩东只是在短期内集中抛出了这群人,而已。相比之下,我个人更倾向于认为他和朱文1998年发起的“断裂”问卷调查是一个划时代意义的文学事件。这个事件充斥着立场和观点,那些带有暗示性的问题就已表明了这一点。针对八个问题,五十六个作家所提交的答卷中几乎一致性地给予了否定性的回答。让人遗憾的是,时至今日,了解这一事件的人已经不多了,或者彻底淡忘了,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可在我看来,那些问题仍然有效。比如:“你认为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对你的写作有无重大意义?当代文学评论家是否有权力或足够的才智对你的写作进行指导?”比如:“你是否重视汉学家对自己作品的评价,他们的观点重要吗?”它们指斥的不仅仅是现有的文学体制,也触及到了写作的初衷和目的等作家内心事务。我们为什么写作?我们是为了邀宠写作?我们是为了获奖写作?写作如果是为了扬名立万和“被译为多国文字”,那么它如何确保诚实?写作难道不是因为美因为爱,像爱情一样的东西?写作难道不是放弃占有而是撒手?总之,“断裂”事件多年来让我想到了很多问题。也正是此事让当时刚刚师范毕业在乡下一边教书一边写作的我感到豁然开朗。“断裂”于我等同于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启蒙。蒙,就是昧,就是糊涂、昏聩和庸俗。但愿我还能遇到这样的启蒙。

“断裂”事件也可能是“他们”团体的一次爆发式集中表态,这一事件因为具有对官方主流意识的挑衅,一些作家的生计还受到该事件的影响。吴晨骏就曾说过“断裂”之后,自己小说的发表和出版曾遭遇到一些阻力。上文所提及的“摇身一变”也正是“断裂”之后的情形,这或许当以朱文离开南京为一个标志性事件。“摇身一变”只是一个比喻性说法,那或许仅仅是一个生命阶段的结束。人生在前进,一群在整个青春时期沉溺于文学写作的人“正经”开始了各自的生活。按韩东后来的话说,“有的高升,有的还那样。”

既然“断裂”事件的发起人是“他们”的灵魂人物,参与者亦多如是,所以我认为“断裂”属于“他们事件”。事实上,我听顾前说,原始答卷要比后来公布的文档粗暴多了。里面遍布“狗屎”、“去他妈的”之类的粗言鄙语。他提到当年“串供”的细节,他问吴晨骏是怎么答的,后者答卷上粗话连篇,顾前看了自愧弗如,回家倒没有以更为粗俗的方式重新答一遍,而是更加“理智”、“温和”了。这个段子是否确切客观,我懒得考证。我想说的是,在“他们”成员中,并非所有的人都像韩东那样具有行动性。即便参与进去,与其说是被裹挟,不如说是跟着起哄,剖开来无非一幅游戏的下水。比如顾前,他就是韩东说的“还那样”的人。他除了每年憋三两个短篇,什么也不愿意干,就是喝酒。但这并非颓废,而只是他的方式。他热爱名山大川、奇闻异事,打牌喝酒,能烧一手相当不错的油焖排骨。如果没有酒局,早年他一份晚报能打发半日,后来发现央视的“百家讲坛”和鉴宝节目也挺能打发时间的。这些年,我和顾前走动较频,我们除了在酒桌上相遇,也在公园看大妈们跳广场舞喝酒,有时他还灵机一动,半夜拉我上梅花山(紫金山)上喝。那是冬天,我们在山中喝灌装啤酒,冷得不行。我告诉他,古代名士这么玩,是因为他们还有“小二子”(僮仆)挑着有炭炉的担子尾随,他不由得向往起来,并希望我下次挑着这样的担子出现。

因为身在南京,我接触最多的“他们”成员当然是南京的。吴晨骏深居简出,我已多年没见,也不知道他现在做什么,期刊和市面上也没有发现他的新作。鲁羊只在一些场合上碰到,他是南京师范大学一名风度翩翩的教授,写不写不知道,他的学生育邦(诗人,现《青春》杂志主编)则和他一样也弹起了古琴。刘立杆见得也不算多,他照旧在机关里当公务员,据他本人说,一直在写长篇。有次见到,我指责他搞神龙见首不见尾,“为什么不出来跟大家一起玩?”他则反唇相讥:“你们他妈的玩的时候叫我了吗?”确实,大家确实没怎么叫过他。韩东拍电影后,一起打牌的机会不多了,再说韩东不爱喝酒。目前看来,只有我和顾前经常一起喝,我们不仅下苍蝇馆子里,一起共赴某些莫名其妙的饭局,也经常在他家两个人喝到深更半夜。后来他告诉我,住在江宁的于小韦家附近新开了一个餐厅,里面有两层楼高的酒柜,各色酒应有尽有,尤其是扎啤深得他心,于是我们不远千里地赶赴于小韦处喝。于小韦可能是“他们”成员里最低调的诗人,或者他根本就没想过自己是不是“他们”是不是诗人。他是深圳一个公司的老总,早已将业务交与下属,在南京过起了让人羡慕的自由生活。按顾前的说法,自由的前提是财务自由,于小韦在他看来显然无需考虑钱的问题,这也正是顾前总是拉着我去蹭于小韦一顿好酒的原因。于小韦人称“于导”,因为他拍过几部独立电影,并仍然在考虑下一部。此外他画画,养植和研究植物,书桌上就摆着关于植物的书。他家的那只大猫有时跳上桌子,途经书封上的枝叶,再静悄悄地跳到地板上,就像从树上跳了下来。于导也经常外出旅游。他说有次在美国,一列火车慢腾腾地沿着铁轨开了过来,于导就举起手机拍这列火车,火车司机也发现了这个在拍他的亚洲人,于是拉响了汽笛作为对这个亚洲人的回应。于导看到了他友善的面孔。于导说,这何止是善意,是幽默,也是一种觉悟。

应该可以这么说,“他们”群体在文学史意义上就是一堆年轻人。但现在,他们普遍年过半百。我向刘立杆提过一个问题,无论是心态还是打扮穿着上,“他们”没有主动当过中年人,可以预见的场面是,“他们”是一群直接从青年跨入老年阶段的老头子们。这个画面多少有点意思吧?

斯微粒,《青春》杂志首任主编斯群的儿子,韩东的街坊和世交朋友,比顾前大两岁,《他们》第一期的署名主编。这个主编的诡异之处是,他既不写作,也没有对《他们》承担过任何实质义务。他在工厂上过班,自己开过店,也可能干过别的,反正跟文学没有任何关系。但他确实是《他们》的主编,确实是大家的一位老友。他有两排整齐雪亮的牙齿,但是假的。我最早见他,他没戴假牙,瘪着嘴,像一个慈祥的爷爷怀抱着一个女婴。事实上,那个女婴是他新婚不久后出生的女儿。有一次,我和顾前去他家玩,为了招待我们,斯微粒在家里翻箱倒柜找酒,最后在床腿后面找出一瓶落满灰尘的威士忌,我们把这瓶被顾前誉为斯微粒将来给女儿作嫁妆的威士忌喝了。再后来,他就病了。癌症。然后很快就死了。临终几天前,顾前、朱庆和跟我去医院看他。当天春光明媚,他却卧病不起,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瘦得已经脱形。按顾前后来所说,对比于站在病床前的朱庆和(山东大汉)这个两百斤的大胖子,可怜的斯微粒正如他的名字一样轻如鸿毛。

送别斯微粒那天,我不在南京,但我在微信朋友圈看到韩东发的照片。春光明媚,枝头吐芽,这群面色红润的家伙正在欢送一位老友去另一个世界,没人面有戚色,有如踏青。我觉得这也挺好的。据说,当天还来了不少斯微粒的滑友。这些滑友据说都很哀伤。斯微粒生前因为陪女儿学滑轮,自己爱上了滑轮,而且滑得很好,还加入了某个滑轮俱乐部。斯微粒去世后,我写过一篇文章,在这篇文章中我描述了一个场景:有一天我在路上走,一个戴着头盔全身武装的滑轮爱好者风驰电掣地从我身边滑过,又突然一个矫健的动作停在我的面前,他是那么年轻,那么充满活力。可是当他摘下口罩、眼镜和头盔,露出了干瘦的脸膛、凹陷进去的嘴,我不禁在心里惊叹一声:哦,斯微粒。事实上这事没有发生过,也不是我的梦境,仅仅是我基于小说惯性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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