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1期  
      双重观察
志明与小平
双雪涛

我与小平认识时间不久,认识时是在侯磊家吃肉。候磊是我同学,家住香饵胡同,外屋吃肉,里屋藏书。我到得早,无所事事,家务是最短板,分不清味精和咸盐,便到处闲逛,看看晚上都喝什么酒。此时进来一个小个子,倒不瘦,敦实,黑框眼镜,眉眼顾盼有流波,我们谁也不认识谁,便互相点点头,我好像还说,这有瓜子,好像有这么一句,要么就是大枣。再过一会张楚来了,张楚魁梧,进屋之后显得屋里逼仄,我与小个子都小了一圈。张楚说,这是小平。我说,小平好。张楚说,小平就是赵志明。我才恍然,原来这就是赵志明。一个作家,笔名是真名,除此之外还有艺名,实属罕见。我当然知道志明,《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但是实话说,当时还没读过,所以有点窘,认识了之后,就坐到对面去,等着装羊肉的锅端上来。小平带了一瓶二锅头,也许是我记错了,反正有人拿出一瓶这么个东西来,引起了我的注意。喝上了酒,人从固态变成了液态,小屋子里升起一团团雾气,百分之五十是羊肉的香味,百分之五十是我们吹的牛逼。那天我说了不少话,没有什么意义,东北人的牛逼吹起来不是盖的,上天入地,且没什么营养。小平坐在我斜前方,也说了不少话,但是很多都是关于文学的,关于小说的,一手攥着“白牛二”(注:白瓶的牛栏山二锅头,价值15元)的脖子,一手比划着自己的意思,好像要在半空中抓住几个关键的句子。具体内容忘了,只记得小平的南京普通话配着双手在颌下的摇摆,似乎在从嘴里掏出一个什么筋头巴脑的宝贝来。实话说,我是个刻薄的人,但是那天小平给我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这个圈子里乏味钻营的人多,有趣的人少,有,但是有些人有趣得很没教养。小平自那天开始,给我留下了一个永远的印象,这个印象也许再也不能改变了,这是一个温柔的人,有趣的人,也是优雅的人,这种优雅不是围巾和长裙,是天性使然。

后来读了小平的小说,证明我的想法没有错,当然也有新的发现,这位小说家不但温柔,而且很有手劲。志明啊,就在小平之内,比小平要冷酷一点。因为温柔又善写,所以志明写起日常生活中那么一些残忍的小事尤其令人心惊。我很喜欢他的一篇小说叫作《钓鱼》。这个小说的开头是这样的:

 

我跟妻子说,我去钓鱼了。如果我不想待在家里,我就只有到外面去,到了外面能干什么,就只有钓鱼了。其实我不是不想待在家里,我只是更想到外面去。

每次我去钓鱼,我都会跟家人说,说了N多年。我的妻子慢慢变老了,母亲就更老了,儿子长大了。我的妻子不喜欢钓鱼,真的,她从来没自己钓过鱼,也没看过我钓鱼。我钓到鱼,她会马上就把鱼开膛破肚,做成一道菜。好象我钓鱼的目的就是让她做菜。她做鱼的手艺越来越好,但她吃鱼的胃口越来越差了。

 

我最怕这样的小说,这样的开头。上来就拉开了幅度,抹平了故事,摆明了要拿细节击溃你。我也很怕这种寓言性的日常,极其难以把握,大概霍桑可以,或者霍桑这类的作家可以,我觉得难度在于,真实本身是具有寓言性的,比如濒临破产的包法利夫人,又去找了公务员莱昂,又去找了旧情人罗多尔夫,又去找了检察官,最后在一个小厮的手里拿到了砒霜,喝下死了。志明的这类小说是抽离性的,提炼出一套叙述方式和表意系统,鱼就是鱼,中间写了有可能是呆子鱼,但是大部分时候就是鱼或者大鱼,母亲就是母亲,妻子就是妻子,不知道长什么模样。中间冒出来一个朋友,也不知年龄样貌,只知有狐臭,且爱坐在电风扇前吹散自己的气味。这是志明独特的本领,面对现实生活有独异的翻译能力,也许我们看到一个人或者高大威猛或者翩翩君子,志明可能会想,此人备不住有狐臭吧。志明从生活中抽出的东西只属于他自己,他写这人的狐臭并非是写电风扇,而是写他们是好朋友,所以他闻不出来。这第二层是志明的关键所在,他从生活中抽离的不是孤立的人与物,而是志明式的人物关系。王小波的小说大多是寓言性,但是你读时总是悬着一口气,大概是因为人物关系不确凿,志明的小说在这点上是与大地相连的。所以这个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

 

终于有一天,我的妻子,我怀疑她快要死了,我也是。她朝我微笑着,巨大的皱纹像水面被狂风鼓动。是的,她说,你好久没去钓鱼了。是吗,也许有一百天了吧。我的妻子她告诉我,不止一百天,不止十年。

时间不重要,我知道。我还知道,我一直是在钓着鱼的。于是,我跟妻子说,我去钓鱼了。妻子说,好吧,你去吧。

 

这个小说我读了两遍,每到这里都感到非常难过,跟看到包法利夫人在临终前喊道“啊,太残酷了,主啊”的感觉是一样的。

后来第二次见小平是在球场上。当时还有楚尘,楚尘司职我方右前卫,运行如石像般庄严。小平司职对方右后卫,令我十分诧异,小平在球场上是个十分有活力的人,刹那间比在侯磊处所见那人年轻了十岁。小平的踢法与他的小说有异曲同工之处,看上去是在乱跑,实际上确实在乱跑。不过就在这乱中乱出了风格,乱出了难以言说的趣味。我这个对手有时候真的不知道小平会在哪里窜出来,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从我眼前消失掉。他的双腿摆动幅度不大,但是频率极快,双手如划水般从旁扶助,球一旦到了脚下,要么快速出球,紧接着高速插上,要么张开双手双脚把球护在双腿之间,视之如危卵。我看着庄严的楚尘和鼓上蚤一般的小平,很有投靠敌营的冲动。踢完球之后与小平喝酒,确认他是个体育迷,与我相同。而且小平记忆力极好,足球史上经典的比赛如数家珍,我存心抛出几个冷僻的名字,他也都如同博格坎普的卸球一样毫不费力地表示知晓。我喜欢听他说话,比如说到姚明与易建联在NBA的不同境遇,小平言简意赅:操,姚明高啊。

鲁迅先生说过:“活在沙漠似的北京城里,枯燥当然是枯燥的,但偶尔看看世态,除了百物昂贵之外,究竟还是五花八门,创造艺术的也有,制造流言的也有,肉麻的也有,有趣的也有……这大概就是北京之所以为北京的缘故,也就是人们总还要奔凑聚集的缘故。”小平比我来北京先早多矣,尚能忘情奔跑,大口吃肉,张口谈出版,闭口写小说,远离肉麻和制造流言,挨近有趣和创造艺术,兴致高时可用小手指着你说:我钓王八可厉害你知道不知道?接到女友电话站起来就走,谁也拉不回。实话说,凡此种种,我是佩服的。

后来便是都在二姐那出书。小平的那本叫作《无影人》。《无影人》分为三个部分,都有意思。第一部分有点一千零一夜,第二部分是他常写的乡村,第三部分好像和都市和感情有关。我相信小平可能除了《聊斋志异》和《三言二拍》还看了很多奇怪而有趣的书。如果真有“子部的复活”(李敬泽先生语),唯有小平能当之。小平对于怪诞有种善意的迷恋,尤其对于中国古人的怪诞,感到兴趣盎然。我们一起在广州方所活动,他说起一个古代故事,讲的是一个秀才从嘴里掏出一个女子陪他吃饭,女子又从嘴里掏出一个谁来陪她睡觉,如此掏之,绵绵不绝。讲此故事时,志明就在讲台上在嘴里掏来掏去,我唯恐他真掏出一个女子来,为出版社徒增差旅的负担。志明拒绝乏味,但是关于如何有趣,又如何真实,我想志明在做不同的实验,就像他自己说的,在摆弄着“小说家的魔笛”。他有时候写得极其放松,有时候写得又感觉竭尽推敲,有时候让你觉得他要用内功打一场消耗战,有时候又觉得他已准备好一套杂耍式的外家功夫让你目不暇接。对于一个会写小说的人,有时候就会面临这种抉择,对于一个写了很久的有经验的小说家,也许早比我想得更清楚了。只要虚构的热情仍在,就不需要担心什么。

写到这里我在努力回想上次见小平是什么时候,应该就是在广州,小平的两个男性朋友请小平和我吃饭。席间小平的朋友有些醉了,便扳着小平的肩膀说,小平啊,我说你就是太他妈的善良了。小平微笑着端起酒喝了一口说,这么说你还真要跟我结婚啊。我看着他,觉得踏实,他就是轻轻松松能说出那句最恰当的话来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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