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1期  
      新锐



唐诗云,女,1985年生人。湖北人,现居武汉。《长江商报》记者。有中短篇小说发表。
 
跑吧,现在
唐诗云
 

 

好吧,容我静静,把这段时间的事情好好捋一捋。我承认,最近发生的这一切都跟我的好奇心有关。如果不是那点好奇心在作怪,也许生活完全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可谁知道呢?

大学毕业前,我的工作面临着两个选择:老师推荐我去一家刚刚改版的都市报做记者,老爸则为我联系好了一家三本院校的行政岗。最终我的选择让老爸恨铁不成钢:现在是移动互联网的时代,纸媒的未来是死路一条,女孩子家家的还是稳定一点好。

看,我老爸就是这么时尚,五十多岁的医生整天捧着一部“爱疯”乐在其中,天知道里面藏没藏让我老妈气急败坏的小秘密。为了帮助老妈戒掉每天晚饭后雷打不动的广场舞,我曾经尝试着去解锁老爸的“爱疯”。这部“爱疯”每天只有一点点时间才能离开老爸的视野范围,那就是他洗澡的那短暂十分钟。可惜我一个暑假都没能成功。我对能想到的全家人的生日、门牌车牌号、座机手机号进行了全方位多层次的组合,均无功而返,期间还数次面临手机锁定和老爸提前出浴的危险境地。越这样我的好奇心就越大,可是老爸的防范心理一直很重,除了不在我面前轻易解锁,还对我借手机使用的过程全程监督。有次我表示要用他的手机去卫生间打一个私人性质的电话,他表情严肃地告诉我:用你自己的好了,没电?拿充电器进去,卫生间里有插头,我这电话可是生命通道,万一有哪个紧急病号出了危险打不进来怎么办?

好吧,父亲大人言之有理,有力。可您只是武钢集团职工医院的眼科医生,不是武汉协和、同济的外科主刀大夫好不好?

老爸后来还对我各种有关数字的询问产生了戒备心理,终于有一次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丫头,我保证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家里所有银行卡密码都被你老妈掌握着,你放心,绝对没有其他银行卡密码。”

直到最近老爸换成了指纹解锁的新款“爱疯”,我还想着哪天趁他不注意制造一个硅胶指纹膜呢。要不是最近一直忙着杨江平的事情,说不准我已经成功了呢。

没错!我今天要讲的事情是和杨江平有关,和我老爸没任何牵扯,他在这里只是一个没有半点存在感的路人甲。说了这么多有关他的废话只是因为我还没想好杨江平的故事该从哪里说起。这就好像剧中人在开口说重点事件之前总要喝一口水或者点上一颗烟。老爸在这里只是一杯水或者一盒烟。我保证在后面的叙述里少喝水、少抽烟或者干脆戒掉,不让它们浪费您的宝贵时间。

杨江平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是从陆翼口中不经意间说出的。那段时间我正和陆翼处于一种暧昧多过爱情的交往之中。

我和陆翼相识于去年夏天的一场饭局。说是饭局,其实就是个同乡企业家联谊会。我在报社的工作是每周两个版面的采访:一个版面的“读书”,一个版面的“精英生活”。那天下午我采访的是一个房地产商人。五十岁左右的商人在采访接近尾声的时候看了看腕表说:“晚上我还有个联谊会要主持,一起过去吧。”

我说:“是要一起吃饭吗?”

商人自嘲:“对我来说,吃饭就是工作中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我在犹豫是不是直接拒绝。

商人起身,冲我宽厚地笑笑:“你不是还要采访我身边的人吗?他们都是。走吧,这也是你的工作不是?”

无奈啊,那就去吧。我从商人的语气里听出了不容拒绝的味道。这是个有控制欲的商人。

商人是这次联谊会的主角:武汉市浙商联谊会的会长,整个晚上除了讲话,就是不停地敬酒和接受敬酒。

我被安排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谢天谢地。从小就不喜欢和很多人一起吃饭。至于饭局则是能推就推。之所以这次没有拒绝,实在是我晚上不知道该去哪里吃饭。

那个夏天我刚刚经历了一场人生之中最黑暗的失恋,或者说是最屈辱的一场恋爱。我承认那个长得有点小帅开一辆卡宴的家伙不是我的第一个男友,但是我真的是想把他作为自己这辈子最后一个男人来好好爱的。那天周末,我和他在床上闹腾了一天,彼此身心俱疲但精神愉悦。晚饭是叫的外卖:两份热干面,一堆鸭脖子。

我们两人在沙发上各自找了一个最舒服的方式一边啃鸭脖子一边看一档歌手选秀节目。后来我仔细地检讨自己期间究竟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好像有个身世坎坷的女歌手在讲述自己悲惨命运时流下了伤心的泪水。我就在那一刻激动地骂了一句:真他妈的假。因为实在是太激动的缘故,口中一小块鸭骨头喷射到了电视屏上,好像还发出了一道清脆悦耳的撞击声。

卡宴男平静地起身,弯腰从地毯上仔细捡起了那块鸭骨头,然后将我们啃完的那一堆骨头收拢到垃圾袋里,拎着下楼了。在他换鞋出门的时候,我把视线从电视上移开,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亲,回来的时候带点水果。”

其实我没注意到的是,卡宴男当时压根就没回应我。

门口的那道背影是卡宴男留给我的最后影像。卡宴男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我总要寻找出原因来吧。电话不接,微信、短信不回。那些天我几乎抓狂了。终于让我在他开的那家红酒行门前看见了他那辆宝蓝色的卡宴。我直接上门。那个已经很熟悉的业务经理冲我堆起职业的笑脸来:“不好意思啊,老板不在。”

我没理她,回头指指那辆卡宴:“我知道他在。我就想听个理由。”

僵持了差不多五六分钟,业务经理的手机接到了一条信息。我注意到她在看信息的时候一直强忍着没笑出来。很快,她就把信息的答案告诉了我:“老板说了,他说,他真的不能容忍一个讲粗话的女朋友。”

我劈手拿过她的手机一看,业务经理果然没骗我。然后我转身摔门而去,那天武汉的太阳又大又毒。

妈的。一个在半小时前还和你啪啪啪地交往了差不多一年的男友,就因为你说了一句粗话说走就走了,并且走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不喜欢女朋友说脏话?那又是谁TMD在跟我啪啪啪的时候引导我说脏话的?我当时的感觉就是:我他妈的被狗日的给日了!

恋爱是件美好的事情,至少在获得记者的工作岗位之后,它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在我心里更是不存在什么失败或者胜利。只有功利主义者才会用成败来评价爱情这种高尚的行为。而我显然不是这种人。

但是,这一次我高估了自己,更加高估了对方。

不过随之而来的麻烦则是我晚上不知道该去哪里混饭吃了。老爸老妈已经知道了我交男友的事情,现在他俩每天的话题都是关于我结婚的事宜。老爸觉得自己很英明,提前为我在离青山区不远的徐东片区准备了婚房。老妈则在发愁以后要看孩子怎么挤出时间来参加广场舞活动。

我一边庆幸还没有来得及把卡宴男介绍给我爸妈认识,一边开始热衷于各种同学聚会。后者能帮我解决晚饭的问题,更能让我迅速找到替补者不至于让我在老爸老妈面前丢脸。

那天的联谊会,陆翼就坐在我身边。

陆翼是和整个联谊会格格不入的存在:在一堆胖头大脸的范思哲、阿玛尼、杰尼亚西装的包围之中,他从头到脚一身运动装,身材挺拔,皮肤黧黑,健壮得像保镖。添酒的时候桌上有人称呼他陆总,他晃晃手里的车钥匙直接拒绝了。我在心里暗暗鄙夷了一下:这个年代,连一个司机兼保镖都能称总。

作为我们那个桌上唯一不喝酒的两个人,我们很快变得热络起来:每当上来一道新菜,他总是殷勤地帮我转到面前,说女士优先,快吃快吃。

我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低声跟他说:“你真狡猾。”

他忙里偷闲地告诉我:“在酒桌上要想不委屈自己的肚子,就一定对你身边的人热情一些。这叫假公济私。”

当酒桌上其他人开始满大厅乱窜忙于敬酒的时候,我俩已经吃饱喝足开始聊天了。

我说:“听你口音不是浙江的啊。”

陆翼说:“正宗山东人。”

“那怎么会来参加浙商联谊会?”

“碰巧了。我在楼下健身房锻炼,取车的时候正好碰到了会长,就被他给拖来了。我也想搞个这样的联谊会,一直说要向他取经。你呢?”

“我?我也是被会长拖来的。今天给他做一个人物采访,顺便过来看能不能找点有用的素材。”

“呀,记者啊,无冕之王。”

“什么无冕之王,就是个听人讲故事的职业。你真的是个大老板啊?我开始以为你是司机呢。”

“哈哈。其实我就是来蹭饭的。像我这种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巴不得天天有这样的饭局。”

好吧,我是不是能理解为陆翼是在向我暗示他现在单身呢?可是,他的年龄似乎不是良配,差不多三十六七的样子,假设再抛开健身的原因,四十岁也应该有了吧。

不过,关于年龄的问题在他当晚开车送我回家的路上我已经不再纠结了。坐在他的宾利上,我听他讲了一路的故事。车过天兴洲长江大桥的时候,他平淡地说了一句:“这桥里面的钢筋混凝土,有十分之一是我提供的。”然后又缀了一句:“其他三座长江大桥里也有。”不得不说,这样低调而自信的男人确实让人喜欢。

我热切地说:“当我下一期‘精英人物’的主人公吧。”

陆翼摇摇头:“坚决不当。”

“理由呢?”

“不想出风头当新闻人物。我的上游和下游都希望我低调。这个理由可以吧?”

“好吧。”我的回答自己都能听出有些委屈的味道。

“你不是喜欢听故事吗?我可以给你讲故事的。”

“说定了啊,不准骗我。”

“肯定给你讲。这些年我肚子里憋了好多有意思的故事。憋得太难受,还要谢谢你帮我减负。”

“那我现在就帮你减负,开始吧陆总。”

“姑娘,你到家了。下次给你讲。下次给你讲杨江平的故事。”

 

 

和陆翼每天聊微信成了我最开心的业余生活。这中间当然也一起吃过饭喝过咖啡,听他讲过一些故事。譬如他当年还上初中就在寒假里从山东烟台跑到武汉来卖苹果。

“第一次来武汉,有什么印象?”我的职业病又犯了。真的不能好好聊天。

“印象?没什么印象吧。嗯,当时不会讲普通话,感觉很丢人的。嗯,长江大桥不错。蛮雄伟的。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心里,这大桥就像天安门、井冈山、延安宝塔一样,很神圣。”

“大叔,这一句话就暴露了你的真实年龄。”

“呵呵。我身份证在这里,你要不要看?”

“我又不是警察,看这个干吗。你继续说,是不是卖苹果让你赚到了第一桶金?”

“姑娘,你一定是陷在记者的采访套路里太深了。哪有那么好赚的第一桶金。两挂车的苹果全卖掉能有几个钱?扣掉运费和一路上的花销,能剩多少呢。”

“那也不错了,看来你从小就很有经商天赋啊。”

“错了。全错了。我其实就是寒假过来走亲戚。卖苹果的是我老爷子,我搭顺风车而已。”

“你在武汉还有亲戚啊。”

“是啊。第一次送你回家,到了红钢城的时候感觉特别熟悉。我小姑一家就住在那里。小姑和小姑父都算是武钢的老人了。”

“说说看,他们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还认识呢。”

陆翼笑了:“不可能,武钢多大啊。比我们老家一个县城都大。再说现在他们都退休了。”

“那你有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什么的吧,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还真认识呢。”

“嗯。我表姐大学一毕业就留在上海了,你肯定不认识。表弟和我同年,生日比我小两个月,你也肯定不可能认识,年龄差距太大。”

“说说看,说不定就是街坊呢。”

“表弟叫杨江平。”

“啊!杨江平?”

“怎么了,认识?”

“不认识啊。不过你说过要给我讲杨江平的故事的。”

“我说过吗?”

“大叔,不要抵赖啊。”

“好吧,今天我先告诉你挖第一桶金的故事。”

1998年陆翼职业学校财会专业毕业以后进了当地的一家建筑公司。当公司上上下下为了日渐疯涨的钢材价格发愁的时候,陆翼犹犹豫豫地说了一句,自家有个亲戚在武钢集团的一个分厂当领导。

陆翼的小姑夫也即杨江平的父亲早年担任过武钢分厂的车间主任,那时已经是分厂的党委委员、工会主席,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在陆翼的陪同下,建筑公司老总顺利地拿到了自己想要的钢材。他在离开武汉之前,扔给了陆翼一千块钱和三天假期,让他安心走亲戚。

一千块钱被置换成了相同的两份礼物,一份自然是给小姑夫,另一份陆翼则拎到了老刘头家里。老刘头是他小姑夫当年住“团结户”的邻居,老伴去世了,唯一的儿子参军牺牲在了前线,陆翼认了他当干爹。

我催促陆翼:“还没说到第一桶金呢。”

陆翼说:“着什么急呢。小姑夫收下礼物只对我说了一句话,这种事情只帮你一次,下不为例,明年他就彻底退居二线了。其实这话对我打击挺大的,我当时真的想下决心辞职下海的。”

在那个年代倒腾钢材无疑需要胆识更需要资金。陆翼从自己的干爹老刘头那里拿到了启动资金。

我好奇地问:“他把自己的棺材本儿给你了?”

陆翼神秘地一笑:“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从床底下给我一口气拖出了十尊鎏金铜佛像来。”

老刘头从建厂开始就一直在武钢的后勤负责废钢铁的回收。那年月这类佛像他经手的太多了,因为喜欢就偷偷地收藏了一些。“不是偷的啊,干爹当时都按废品的价格交了钱的。”陆翼讲到这里的时候赶紧为老刘头洗白。

末了,陆翼遗憾地说:“那批佛像留到现在出手的话,一尊顶少也要十万二十万的吧。我那个时候十尊才换了五万块钱。想想也挺后悔的。”

嗯,这个故事还不错,不过没法直接用在新闻报道里,这是典型的挖社会主义墙角,甚至有盗窃国家集体财产的嫌疑。“不过,这个故事里还是没有杨江平啊。”我依旧不依不饶。

“好吧好吧,给你讲杨江平的故事。”陆翼对我苦笑。

在陆翼的口中,表弟杨江平很平凡,平凡到以前的经历一言带过,直接跳跃到了今年。对于今年的杨江平来说,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先是唯一的女儿不幸去世,然后他做了一件疯狂的事情,把女儿的眼角膜移植到了自己的眼睛上。再然后,就是离了婚。

“没了?”我化身好奇宝宝。

陆翼无辜地耸耸肩:“没了。真没了。”

然后陆翼接了一个电话就离开了。走后不久,我的微信就收到了他发来的红包,里面钱不多,但足够我打车回家。

在我面前喜欢讲故事的陆翼也喜欢给我发微信红包。陆翼喜欢给人讲故事,也喜欢给人发红包,我亲眼见到他在一个微信群里不眨眼地设置了红包金额两千元,被秒抢。

我想象不出他面对手下员工开口讲故事的场景。陆翼告诉我,他不会对员工讲故事,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对员工,他通常只做两件事情:用右手食指尖点着对方的鼻子骂,或者随手甩出一个个甚至一叠叠的大红包,里面当然装着一张张红彤彤的大票子。

我曾经抱怨他就没想过给我发大红包。陆翼委屈地说:查查你的微信红包记录,给得还少吗?

我说:我说的是那种真正的大红包。

陆翼给我发了一个委屈的表情,然后又是一个大红包,紧接着后面来了句语音:给员工发现金红包是必须的,要的是现金那种真实,能刷出存在感来。我们之间还需要形式吗?是结果。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这就是我开始有点喜欢陆翼的原因了。他总是能把那些无趣的事件、语言最后归纳为对你的那点小心思。可是,我们的结果到底是什么呢?

 

 

难得回家吃一次饭,老爸老妈欢声笑语不断,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不过,这大好的氛围被老爸一句“什么时候带你男朋友让我们看看啊”给破坏了。其实都怪我,本来这个话题是我引起的,我拿黄晓明和杨颖的世纪大婚作为引子,是想往伏明霞梁锦松身上引的。伏明霞可是武汉的骄傲,老爸当年见过一次真人,还跟她握过手,一直对此引以为傲津津乐道。当然,如果话题顺利的话,我也不介意再引到杨振宁和翁帆身上去。

刚说到伏明霞呢,老妈就敏感起来:“丫头我可告诉你,你要领回家一个我都要叫大哥的男人来,可别怪老娘我辣手摧花啊。”

老爸装好人:“去去去,你说什么呢,快去练你的广场舞吧。丫头,什么时候带你男朋友让我们看看啊?”

“有什么好看的,到时候该给你们看自然就看了。”我敷衍道,“对了老爸,你说一个好好的人,眼睛也没什么毛病,会把去世女儿的眼角膜给移植到自己的眼睛上吗?”

果然,这个话题成功转移了一向以眼科权威自居的老爸的注意力。

老爸沉思了短短的几秒钟,摇摇头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首先,一个眼角膜移植手术差不多四五万块钱;其次,术后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恢复。谁吃饱了撑的,自己眼睛本来好好的,却偏偏要去做这样的手术。”

老爸又补了一句:“况且,角膜移植这样的手术,捐献方和受捐方都是相互保密的。这样的手术我反正闻所未闻。”

匆匆忙忙结束了这顿晚饭,我迫不及待地跟陆翼联系。

“你上次说那事是真的吗?我问了我爸,他说不大可能啊。”

“大小姐,我上次说的什么事啊?”

“就是杨江平把他女儿的眼角膜移植给自己的事。”

“这个啊,应该是真的吧。”

“自己表弟的事情你都不知道真假啊。”

“好吧,我承认自己这两年和他联系少。下次见面了我一定替你打探清楚。你说你一个记者,一个文化人啊,不好好写作品,整天打听这些家长里短有什么意思呢。”

我给他回了一个满脸怒火的表情然后就不理他了。

不一会,微信红包的提示音就响了起来。两百元的红包,用途写得清清楚楚:帮忙买一百元的玫瑰花安慰宝宝受伤的心灵,帮忙去吃一顿海鲜自助餐安慰宝宝受委屈的肠胃。

这是陆翼惯用的小把戏。自从他第一次向我表白被我婉拒以后,他就用这些小小的红包来腐蚀我。不过我很受用,“包”治百病啊!

其实他的第一次表白很成功,我差一点就答应了。那天我们去安陆市看白兆山,一千多年前诗人加酒鬼李白老先生曾经在那里居住过十年时间。

青山依旧苍翠,诗句已然不朽,只是诗人早已化为黄土。

看着我在白兆山上像个疯子一样跑来跑去,嘴里不时念叨着李白的诗句,陆翼终于不再讲故事了,化身成安静的摄影者,用我俩的手机不停地为我拍照。

疯够了,出了一身汗,我终于安静下来,幽幽地对他说:“其实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去山上隐居,或者开一个民居客栈,闲暇的时候写写诗歌品品茶。”

陆翼只是笑。

我们下山的时候开始飘起了雨丝。那天本来说好要去安陆市中心寻找“状元鸡”犒劳肠胃的,可是看着雨水似乎越来越大,他接了一个电话之后脸色有些凝重。我问怎么回事。他说雨天施工有些麻烦,不过没关系,工地上有人看着的。

我说要不还是回去吧,等下次再来就是了。

陆翼想了想说“也好”,然后我们就掉头往回返。随着车子向着武汉越来越近,雨水变得益发猛烈起来,陆翼的脸色逐渐有些阴沉。这个时候,路虎宽阔的车厢也在我不断的腹诽中显得狭小而沉闷。终于,车子停在了我的楼下。

陆翼掏出一把雨伞递给我。

我说:“不用了,没几步的事。”

他还是执着地又递了一次。在我犹犹豫豫接过雨伞的那一瞬间,他握住了我拿伞的手。然后,他的脸庞迅速靠拢过来,厚重的鼻息甚至灼热了我的肌肤,他说:“给你500万去开间客栈吧。”

那一刻,我能感觉到他马上要吻我。我不知道是该迎合还是拒绝。我甚至没时间去考虑500万是个什么概念。因为接下来他停止了动作,脑袋僵硬地转向了正在充电的手机,那里正欢畅地鸣叫着。

沉默了足足五秒钟。那五秒钟我感觉到自己从脸红到了脚趾头。陆翼接通电话,那头听起来应该是工地的负责人。不过陆翼几乎没听对方说些什么,就用山东口音怒不可遏地骂着对方的女性长辈。我甩开他的手,打开车门就冲进了无边无际的夜雨中。

进了单元门,在等电梯的时候,我突然发觉自己已经不怎么恨那个卡宴男了。

电梯向上的过程中,手机响了,不用看我也知道是陆翼来的。果然。我随手摁掉。进屋,把自己重重地放倒在沙发上。不一会,手机又响了,还是陆翼,我继续摁掉。想了想,我又拿起来给他发了一条微信:你成功地用一个双色球大奖污染了一个诗人高洁的精神世界。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拒绝。至少,从那天之后他在我面前再也没有提起过那500万,反倒是52.1元、66.66元、77.77元、88.88元、99.99元之类的红包几乎没断过。这是一道很好算的数学题,即使陆翼每天给我发一百元红包,到死也发不够500万,除非我俩都特别特别长寿双双再活140年。

在跟闺蜜同学吃饭的时候,我把这500万的事情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引得她们几个尖叫声一片,纷纷问我是否后悔了。我不屑地说:“500万就想让老娘摧眉折腰啊,那是他想多了。”

她们几个表情各异,有说我傻的,有哀叹自己为什么没碰到这样的男神的,也有自以为清醒的,拍拍我的肩膀说:“丫头,还是你聪明,登堂入室以后这500万算什么,他所有的资产你都有一半。”

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从那次模棱两可的表白之后,这500万就像个魔咒一样缠绕着我不肯离开,我越想越后悔。那是500万,有多少人为了能中一次双色球大奖而朝思暮想夜不能寐?可是有那么一刻,它就轻松地摆放在了我的面前,只要我说一声过来,就会跳进我那张每个月底前都清零的银行卡。

 

 

就这样,我和陆翼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交往着,这也是我喜欢的节奏。

其实我也幻想过他哪天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冲动一次,搞个烛光晚餐,然后单膝跪倒掏出来一个硕大的钻戒求婚。好吧,其实钻戒也不需要多大,差不多也行啊。不要蒂凡尼,来个IDO也是可以的啊。

他不知道,我其实已经在内心里做好了干脆利落答应他求婚的准备了。哪怕后面我还要为了他继续和我爸妈作战。我会郑重其事地告诉老妈:陆翼看上去很年轻的,至少不至于让您叫他大哥。然后我会帮助陆翼搞定我老爸。这个很简单,老爸一辈子喜欢的东西太多了,抽烟喝酒饮茶,喜欢收藏,特别是书画奇石。陆翼曾经骄傲地和我说过,这个世界上最容易被腐蚀的人就是那些有爱好的人。

可他就是继续暧昧着,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仿佛我这辈子逃不出他手心似的。

一晃到了年底。陆翼作为长江商学院EMBA学员去了一趟南极。他那些在零下八十多度的地界上像只企鹅一样笨拙地晃来晃去的照片被我在微信圈转发了。没想到这些照片第一时间引来了老爸的关注。

老爸问我今年有没有订报任务。我说当然有啊,和去年一样,文化部每名记者都有一百份的基数。老爸说:“今年怎么没让我帮忙呢?”

我说:“哪能年年麻烦老爸呢,今年有朋友帮我完成了。”

老爸说:“是去南极嘚瑟的那个?”

我迟疑了一下,弱弱地回道:“是啊,朋友多了好办事。”

老爸哼了一声,撂下一句“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可要前前后后想清楚了啊”就挂掉了电话。

好吧,想想我和陆翼认识也不过才半年时间,他不着急,我更不着急。

转眼间,元旦到了,陆翼也从南极回来了。不过让我惊奇的是,当我以为杨江平这个名字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它竟然自己跳了出来。

作为武汉市2016年最受瞩目的一项全民运动,首届马拉松引发了这个城市的关注。我们主任参加完了市里的调度会后立刻给我们分派任务:文化部一共就三名记者,负责体育线的在“汉马”比赛日也即410日那天进行全程报道;负责娱乐线的在当天采访到场的明星大腕儿;而我这个文化线的也要参与进来,并且任务还不轻呢,在131日抽签结束当天采写一个版面的专题稿件,对“汉马”进行预热,在比赛日当天再去现场采写一篇整版的特写稿。

我听了以后嘀咕了一声:“这预热的时间也早了点吧。”

主任自嘲了一句:“上级领导的要求,下周必须见报。”

131日星期天,第二天就是农历小年了,不过“汉马”组委会的办公室还是忙活得热火朝天。负责宣传的同志很热情周到,给了我一套完整的文字材料,还问我需不需要选手的名单,需要的话找个U盘帮我拷贝一下。我赶紧摆手说不用了。六万多个人名啊,足够我看到春节的。

我说:“能不能给我提供一份有代表意义的选手名单,譬如那些国际著名的专业选手,各届别的名人,又或者年龄最大的、年龄最小的,以及那些特别能代表武汉精神的普通选手。”

在等待名单的过程中,闲极无聊的我继续和陆翼微信聊天。

我说:明天小年夜啊,在武汉不孤单?

陆翼回复:我在回烟台的路上,还有三个小时到家。

我说:那你开车注意安全。到家再聊。

陆翼说:没事,有司机,我们一车人呢。

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不会在家过完年吧。

陆翼说:哪能呢,过完小年马上回武汉,有好多关系需要我处理。今年年底下的风声比去年还紧,很多关系必须我亲自出面处理。

过了一会,组委会的同志把一份十几个人的名单递给了我。我回复陆翼说:不聊了,开工干活了,记得回来的时候给本宫带点烟台特产啊。

接过名单,我的目光迅速滑到了最底下的那个人名:杨江平。后面清楚地罗列着他的个人信息,除了身份证号码、手机号码以外,单位一栏里注明是武钢下岗职工。

我捏着名单不由自主地念出了杨江平的名字。

组委会的同志笑着说:“怎么,看到熟人了?”

我神思一阵恍惚:“是啊。不,也不是什么熟人,就是一邻居。”

组委会的同志慨叹说:“这个杨江平其实挺苦的,这是夜跑团的团长专门向我们推荐的,下岗职工,听说还离婚了。坚决表示要参加这次‘汉马’比赛。运气还不错,抽签抽到了他。”

这次“汉马”报名了六万多人,只有两万个参赛名额,需要抽签决定。差不多三比一的抽中比例,也算运气很好了。不过好像杨江平前一阵子的运气不是很好吧?

报社老师们传授的经验告诉我,像这样的专版采写,其实只要拿到具体的人名,能确定他们的性别、住址、职业和年龄就可以了,其他的就很简单了。我需要让他们说什么样的话就能随意安排他们说。这就是纸媒的灵活性,不像电视采访必须有画面有声音。

但是,杨江平这个名字的出现顿时改变了我想偷懒的初衷。这次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见见这个传说中运气很差的男人了,还可以满足我对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换一只眼角膜的好奇心。

事后我分析自己这次不按常规出牌的行动,其实上面两个想法只是我说服自己的借口而已。在我的潜意识里,我更想通过杨江平了解到陆翼的一些情况。毕竟,这是我唯一能接触到的他在武汉的亲友,捎带也算是完成了老爸交给我的任务:尽量搞明白陆翼是个什么样的人。

 

 

电话里的下岗工人杨江平声音缓慢,对见面的时间、地点总要轻声重复一遍才确认下来。这让习惯了大声说话像吵架的武汉人很不适应。

我说:“杨师傅,我也是武钢子弟的,从小就生活在红钢城,您放心好了,肯定能找到您。”

即便我这样说了,他还是郑重其事地加了我的微信,然后和我共享了他的地址。

一小时后,在红钢城九街坊的一栋红房子旧楼前,我终于见到了杨江平。和我此前的想象完全不一样:瘦而高的身材,一身干净的棉衣套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仿佛随时能被风掀起来,略显灰白的长头发一丝不苟,鼻梁上一副黑边眼镜。假设再给他脖子上搭一条围巾,活脱脱一个民国范儿的知识中年。即使这样,他也更像一个中学老师,而不是一名下岗工人。

陆翼曾经说过,他和杨江平同龄,只是生日比杨江平大几个月而已。可是现在从外貌上来看,反倒杨江平更像是表哥,而且是那种至少大了四五岁的模样。

进屋以后,我赶紧拦住他倒水削水果的举动:“杨师傅不用麻烦,真不是外人。”

杨江平停顿了一下,还是坚持为我倒了水,然后拿起一只苹果专注地削了起来。在我打量房间摆设的短暂过程中,不一会一只苹果就削好了。以前我觉得陆翼就是最会削苹果的人了,现在才知道,他这个表弟更厉害:当他把苹果削完放在托盘里的时候,我还在奇怪呢,只见他捻住苹果柄轻轻一转,一层薄薄的、长长的、宽度相当的果皮立刻轻盈地被扯了出来,很像魔术师的表演。然后他不看我,继续拿起一只苹果削了起来,样子专注,好像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然后我放回去的时候稍微加大了一点力度,使它发出了一下不大的声音。然而杨江平根本没注意,或者说没在意,继续削苹果。我再一次环顾了客厅里的摆设,装修不错,家具也还时尚,无论是墙上巨大的液晶电视还是厨房一角裸露出的对开门冰箱,都显示着这个家庭的不落时尚。唯一和这个环境有些格格不入的,恐怕只有我面前显得有些呆板的主人了。嗯,还有无处不在的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相框,里面的人物都是同样的一个小姑娘,从一岁到十几岁。

“杨师傅,能说说您从什么时候开始长跑的吗?”我必须引领话语走向,这是工作后老师们给我上的第一课。

“去年?还是前年?”杨江平停顿了一下,“前年吧,2014年。”

他后面的回答很准确。因为现在这个时间对于很多中国人来说是有些模糊的,元旦刚刚过去不久,春节马上就要来到,大家都不会在意这段短暂的日子应该属于2015年呢还是2016年。

“为什么要参加汉马?”我打定主意了,不管他如何回答,我都会在下周见报的稿子上这样替他写:长跑让我感受到了生命存在的意义,参与“汉马”用自己的双脚丈量这座美丽的城市让我有一种自豪感。

“这个问题可以不说吗?”

“没事的杨师傅,就说说你真实的想法,假设不希望见报的话我可以去掉的。”我坚持了一下。

将手中又削好的苹果放在托盘里,杨江平抬头平视了一会儿对面的墙壁。墙壁上是一张电脑屏幕大小的水晶相框,里面是一个笑容灿烂如红苹果的女孩子。

“其实,我就想去看看范冰冰。”杨江平回答问题的语调很平静,像在说今天的天气还不错。

“啊,杨师傅还是范冰冰的粉丝啊。”我差点被这个奇萌的回答给逗笑,假设对面坐着的是我一个熟人的话。不过我赶紧补充说,“追星也不错啊,我上中学的时候特别喜欢周杰伦,还专门让我爸找过他的签名呢。”

杨江平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好像还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可惜时间太短,我不确定那真的是在微笑。

“其实参加‘汉马’我真的没什么想法,就是想去看看范冰冰,和她说上几句话更好。”

“哈,范冰冰确定要参加‘汉马’了吗?”

“没有,我只是听我夜跑团的一个跑友说的。他说赞助商已经安排了,具体来不来,还要看到时候的档期。”

“那样假设她不来的话,是不是会很失望啊?”我已经八卦得好像偏离了这次采访的主题。

“也许会吧。”杨江平挺直腰板,然后轻轻靠在了沙发上,“失望这个东西是命运给予贪婪者最好的礼物。”

我的脑袋有点发懵,难道这个世界上到处都隐藏着哲学家?

“杨师傅,不知道可不可以问您一些关于家庭的事情?”我小心翼翼地说,“听说您女儿不幸去世了?”

杨江平点点头。

“对不起啊。不过我还想知道一下,是不是参加‘汉马’也是给女儿的一份礼物?”我其实已经脑补出这两者之间的联系了。

“算是吧。”

“我听说您女儿的眼角膜移植给您了,是这样的吗?”

沉默了一会,他说:“这个问题和采访有关吗?”

“呵呵,没多大关系,我就是好奇。”

“哦。吃苹果啊。我再去给您添点水。”

屋里一下子陷入了可怕的僵局。

“杨师傅,其实,其实我和您一个亲戚是很熟的朋友。”

“是吗?”

“陆翼。您舅舅家的表哥。”

“是吗?嗯。他也在武汉的。好长时间没见到了。”

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我终于起身告辞,结束了这次有些尴尬的采访。出门的那一刻,我看见彼此都如释重负。

下楼的时候,我也已经想好了见报内容:一个坚强的中年人,在遭遇女儿去世、工作下岗的双重打击之后,没有丧失生活的勇气,坚持夜跑,报名参加了“汉马”比赛,要用自己的双脚丈量美丽的大武汉。对了,他还有一个小小的心愿,女儿最喜欢的范冰冰也要来参加“汉马”了,他要替自己的女儿去看看偶像。

是不是还可以加上几句范冰冰参演的《还珠格格》曾经陪伴了女儿很多个暑假呢?要是移植眼角膜的事情可以说的话就更好了。真可惜。这也让我有了短暂的纠结。

此刻我在想,假设关于杨江平的事情到此为止的话,后面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是不是就会像江底的礁石一样隐藏得严严实实呢?科学家说,好奇心推动他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企业家说,好奇心让他挖掘到了无数的财富。我说,好奇心让我的生活变成了一团麻。

 

 

春节前最后一天,忙里偷闲的陆翼终于接见了我一次。

吃饭的地点是一家日本料理。小店隐藏在巷子深处,只有六桌餐位,食材很新鲜,味道真的棒极了,不过这显然不能平息本宫心中隐藏的怒火。

“陆总,难得您大驾光临请我吃饭。怎么,终于有空闲了?”

“必须有。这个必须有。”

“你们家是不是都是隐藏在民间的大清贵族啊,一个个架子大得吓人。”

“怎么了?让我仔细检讨一下啊,看哪个地方不小心得罪你了。”

“你?你就不用检讨了。你浑身上下就没有不得罪我的地方。我说你那个表弟啊,说话怪怪的,脾气挺冲啊。”

“怎么,你怎么会认识他啊。”

“有个关于‘汉马’的采访,组委会提供的名单里有他,就随便聊了几句。”

“‘汉马’啊,我也报名参加了。你干吗不采访我?”

“你不是不愿意接受采访吗?”

“这又不是人物专访,你直接在文章里用‘来武汉做生意的陆先生’代替就可以。”

“好啊,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我就采访你。不对,不要转移话题。老实交代,那个杨江平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很奇怪的一个人啊。”

“厉害,厉害,不愧是当记者的啊,观察入微。就采访了一次,这都被你发现了?”

“说说吧,似乎你们关系不怎么密切啊。”

“怎么,他说我什么话了吗?唉。其实这也不怪他。即使他说我的坏话也没事。这就是生活啊。”

“快给本宫说说你们之间的恩怨情仇,有没有横刀夺爱的狗血剧情?”

那天晚上,一向贪吃的我竟然没怎么动筷子,光听陆翼讲关于杨江平的故事了。好在日本料理不怕凉。

在陆翼的口中,杨江平学校毕业走上社会的那段时间就是个不务正业的小混混。本来,他的童年应该是很值得其他家长拎出来教育自家孩子的。杨江平十岁那年就获得了青山区少年宫的象棋比赛冠军,接着获得了湖北省象棋少年乙组第三名。

那个年代,中国象棋是一项在全国拥有巨大影响的体育赛事。上海的胡荣华雄霸棋坛,湖北的柳大华紧随其后,广东的少帅吕钦崭露头角。

可是随后不久,受一部风靡全国的电影的影响,十一岁的杨江平拿了家里的十元钱不辞而别,跑到了河南开封嵩山少林寺要出家学武。

听到这里我不屑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想:“傻瓜,要是我学武也去武当山。多近啊。”

杨江平在十六岁初中毕业前因为给校花写情书被校长追得满校园跑,因为校花不仅学习好长得漂亮,还是校长的宝贝闺女。

我插话:“你们家的亲戚都是情种啊。胆儿真肥。”

在技校的时候杨江平短暂的习武生涯发挥了巨大的威力,他拿着一把钢锯刀跟七个人对战,被人砍得白衬衣变成了黑衬衣,到医院缝了三十多针,事后差点被开除。

人不可貌相啊。这真的是我那天见到的木讷的老实人?

“后来呢?”

从医院出来的杨江平俨然成了武钢技校的一个老大,身边簇拥着一大帮人。

我慨叹:“幸亏当时电影《古惑仔》还没上映,要不然这人也白瞎了。”

那时候是杨江平四十余年人生旅途中不多的一段快乐时光,女朋友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每天呼朋唤友,无酒不欢。

很快,技校毕业了,这帮盘踞技校的小团伙就像烈日下的白雪一般瞬间消散在庞大的武钢集团内部,再也无法掀起些微的浪花。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技校里还会涌现出新的团伙,继续昨天的故事。

杨江平进的是他父亲担任工会主席的那家小厂,武钢建工集团下属企业的一家分厂,专门制造房地产用的电气控制柜。和他一起进入这家企业的,还有他技校里一个最忠实的跟班老铁。这是杨江平特意求父亲的结果。即将在两年后退休的父亲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老铁不姓铁,只是人长得黑,才有了这样的外号。这样,上班第一天杨江平就在单位里有了自己的小弟。

杨江平在单位里做划线,就是在一张张铁板上划出大大小小或方或圆的线条,供下一道工序的工人在上面开膛破肚。

老黑的工种则差了许多,他要穿着厚厚的防护服在那些已经成型的箱柜上面喷漆。

我插话:“你干吗非要提老铁呢?”

陆翼说:“因为在后面老铁是个比较关键的人物。”

事情发生在杨江平老爸退休的那一年。那一年杨江平拿到了一个函授大专的文凭,在车间里当了小组长,外面谈了一个女朋友。女朋友叫温彩云,个子高高的,最难得的是特别漂亮。

陆翼喝了一口水说:“长得特别像林志玲。不对,她年龄大,应该是林志玲长得特别像她。”

介绍人带杨江平见温彩云的第一面,他就喜欢上了她。那个时候唯一摆在他俩面前的鸿沟就是温彩云的农村户口。

我嗤了一声:“农村户口多好啊,可以弄一片地种种菜养养鸡。现在多少人想拥有一个农村户口。”

陆翼摇摇头:“大小姐你还小,不知道农村户口和城镇户口在当年的悬殊差距。那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为了跨越这道鸿沟弥补这个差距,曾经的温彩云连续考了三年大学,最终无望回到了村里。

杨江平为了能和温彩云走在一起,和父母进行了激烈的战争。甚至他的母亲还把上海的大姐给叫回来做工作,可是杨江平的顽强决心就像长江大桥一样牢不可摧。这个过程,已经辞掉工作下海来到武汉的陆翼也参与了进来,对表弟进行利害说明。两个人在老五烧烤喝了三次酒,每一次陆翼都喝到吐。

辛苦的付出必将换来丰收的喜悦。然而,就在杨江平和温彩云的爱情之花即将幸福绽放的时候,他工作上的第一个小坎出现了。厂子要搞活经营,成立承包性质的经营公司,承包人面向全厂公开选聘。最终的候选人是两个,杨江平和老铁。在公开面试竞争答辩的过程中,杨江平的表现完胜老铁。甚至刚一结束,平时不善言辞的老铁就对他说:“不行,平哥你今晚必须请我喝酒,安慰我受伤的心脏。老五烧烤和小亮炒花甲你看着选吧。”

其实竞聘进行到最后只剩两个人的时候,杨江平也知道最后的结果已经没有了悬念。老铁虽然也是小组长,也拿到了函授大专文凭,可是全厂都知道他是自己的小弟。再说了,让一个平时不善言谈的人去搞活经营也是赶鸭子上架不是?

当晚,老五烧烤吃了。第二天宣布的结果却是老铁胜出。

面对结果惊愕不已的老铁满脸羞愧:“平哥,要不今晚小亮炒花甲吧。这结果是不是搞错了啊,这个也太意外了吧。”

杨江平尽力掩饰自己内心的失落,拍拍老铁说:“靠,咱哥俩谁承包不是承包呢,有区别吗?我还想着我承包让你过来帮我呢。”

老铁眼前一亮:“平哥,要不你还是到经营公司来吧,我是名义上的经理,你当副经理,管着我这个经理。”

杨江平哈哈一笑:“说什么呢你。记住今晚小亮炒花甲不见不散啊。”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杨江平的心里有多失落,更不会有人预测到经营公司会在以后的数年中迅速崛起连番扩张,最终强大到全厂上下人人艳羡。不,有一个人可能预感到了,就是当时的厂长,也就是最终做主放弃杨江平选择老铁的那个人。

事后有人给出分析,成立经营公司就是当时的厂长为自己留出退路的一着妙棋。之所以放弃杨江平是因为他太出色了,况且背后有一个也当厂级负责人的老爸,虽然只是一个工会主席,但是肯定不好完全掌控。而老铁的父母只是普通工人,平时表现不温不火,一直以杨江平小跟班的形象出现,在很多事情上没有太多自己的意见。这也恰恰成为了他在当时厂长眼里加分的理由。

不过,爱情的收获还是冲淡了这次小小失利对杨江平造成的打击。事实上当时也没有人会过多地在意这次公开竞聘,连当事人杨江平自己也很快就把这个事情抛诸脑后了。作为补偿,厂长笑嘻嘻地给了工会主席一个合同工的招工名额,这让温彩云顺利地进入了武钢。为了能坐办公室而不用下车间,老铁也把公司出纳的位子留给了温彩云。会计据说是厂长的一个外甥女。

陆翼说:“老铁人真的不错。能把出纳留出来,很对得起杨江平了。后来我下海,老铁对我的帮助最大。这人真的很厚道。”

我好奇地问:“那个时候你的胆子也挺大啊,真就敢辞去公职下海啊。”

陆翼笑笑:“第一批钢材运回去之后,我在老家被渲染成特有本事的那种人。甚至有人在传我姑父是武钢的一把手,有鼻子有眼儿的。也不想想那可是省部级大领导,我哪有这样高门大户的亲戚。”

很快,身在武汉被描绘成省部级高官亲戚的陆翼就接连收到了几份大订单的询价。如果只做中间差价,不需要承担资金风险,收益肯定也不错。可是这样一来,订货购货的双方很快就会把中间的陆翼给抛开。因此,陆翼选择了自己成立公司的做法,启动资金就来自他干爹的那十尊铜鎏金佛像。

为了打通供货方的门槛,陆翼还是先向小姑父求助。刚刚退休在家的工会主席直接拒绝了他:“还真当我这个下属企业分厂的工会主席算个人物了?这样说吧,这职务就相当于咱老家村子里的民兵连长。还是个退了休的。”

不过退休工会主席还是没扛住妻子的压力,毕竟小姑疼侄子自古有之。他为陆翼指明了一些关键人物,有的甚至还亲自打电话赔笑脸,然后让杨江平带着表哥一一登门拜访。

陆翼说:“在我早期的创业中小姑父的确出了很大的力气,帮了很大的忙。”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帮帮你表弟呢?”

陆翼苦笑:“你看我像个忘恩负义的人吗?不是不帮,而是没法帮。”

陆翼和杨江平第一次出马就差点砸了锅。把客人好好地请出来,亢龙太子大酒店摆一桌那是最起码的见面仪式,然后洗洗澡唱唱歌搓搓麻将再加深一下感情,第二天吃完早餐再到办公室谈事情。这是当时正常的程序。可是杨江平在酒桌上就拿着架子,好像是别人求他办事一样,然后在洗澡的过程中终于爆发了,扔下陆翼就一个人怒气冲冲地走了。

我笑了:“不会是你们要小姐他洁身自好看不惯你们吧?”

陆翼镇静自若:“逢场作戏而已。他还处处端着小公子哥的架子,以为自己是处处受尊敬的小混混头子。”

陆翼说,杨江平其实不是没有才华,而是不能接受挫折,看不得以前比自己差的人混得比自己强,这让他产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产生这种心理以后他没有去正视自身的原因,而是放大了别人身上的缺点。性格即命运,这话一点不假。

故事讲到这里,料理店的服务员开始频繁地为我们添水。看看表,陆翼说:“大小姐,咱们也该走了,我还要赶明天上午的飞机回老家过年呢。”

出门的时候我继续问:“最后一个问题,老铁呢,他怎么还没出场?”

陆翼淡淡一笑:“杨江平不肯陪我了,不过他还是让他的好兄弟老铁出面帮我公关。”

到家分手的时候,我们互祝新年快乐。

上楼的时候,微信里出现了这样一行字:初三去给你拜年。

初三,这是女婿上门的节奏啊。我的心里怦怦怦一阵乱跳。

 

 

春节在稀里哗啦的拜年声中度过了。为了躲避亲友关于结婚对象问题的唠叨,我早早地跑回了自己的蜗居。老妈没有半点意见,她们的广场舞并没有因为年节或者刺骨的寒风停歇下脚步,倒是老爸跟我念叨了几句女大不中留。我开玩笑地说:“要不我初三那天把那只企鹅叫过来陪您老人家喝几杯?”

他扬起手机作势要打,我赶紧咯咯笑着跑开了。

初三那天陆翼当然没有来我家。我也知道那是他开玩笑,但是心里仍然有着淡淡的失落。

四天之后的正月初七开始第一天上班,实际上初六我们就已经在准备第二天的报纸了。整整一天陆翼都没有消息,微信圈里已经被各种各样的晒礼物给刷屏了。谁叫今天是214号呢,一个所谓的洋节。对于商家来说,无所谓洋节土节,多多益善,恨不得天天过节。

下午四点钟,我的微信终于等来了陆翼的消息,迫不及待地打开,上面只有一句话:晚上能赏光一起吃个便饭吗?

过了一分钟,我才懒洋洋地给他回了一条语音:“陆总这样的大忙人怎么想起请小女子吃饭了,不用去陪陪那些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情人?”

陆翼秒回:“是忙啊,这不才忙完,准备陪人吃饭嘛。”

我说:“好吧,到时联系。”我心想,要不是看在你今天零点十分前给我连续发了十个52.1元的红包分上,本宫才不会答应你呢。

晚饭定在汉街的外婆家,一路上几乎每个路口都在堵车,随处可见手捧鲜花的俊男靓女。捧花的男士自然是一路兴冲冲满怀期待地独行,女士则小鸟依人状显摆着自己手里的鲜花,恨不得让全武汉人都看见。隔着车窗我恨恨地盯着外面的这一切。

难得一路上陆翼没有给我讲故事。我只好把微信圈里女朋友们晒的各式礼物看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没有红酒,没有烛光,更没有所谓的钢琴伴奏,往日里好吃的鮰鱼似乎也变得油腻起来。陆翼笑笑,给我用公筷挟了一块鱼肉,然后从桌底下拎出一个透明的文件夹来:“送你的节日礼物,看喜欢不?”

我迟疑地打开文件夹,里面一览无余,只有厚厚的纸张,显然不会隐藏着什么钻石戒指之类的东西。

陆翼逗我:“快看啊,别让菜凉了。”

这竟然是一份“白兆山诗人之家青年客栈投资说明书”,后面还有一份,是“白兆山诗人之家青年客栈规划方案”。

面对着我的惊喜,陆翼不动声色地说:“这是我去南极之前的安排,整个团队在白兆山驻扎了一周时间。花了不少心血啊,你可要仔细看看。对了,里面每一个房间的名字以及餐厅的名字都还空着,需要你来定夺。我的意思是都要和李白的诗句有关。你看怎么样?”

我激动得快说不出话来了:“好啊好啊,这个我最拿手了。”

然后我小心翼翼地问:“这个,最后弄完要花不少钱吧?”

陆翼说:“也没多少钱。连土地使用金包括在内差不多要投入两千万吧。不过对外公开是一亿两千万,毕竟当地政府需要这样的数字。说少了实在拿不出手。对了,找时间我让公司的人陪你去办一个公司执照,把客栈都挂在你的名下。”

我犹犹豫豫地说:“这样,不太好吧?”

陆翼说:“有区别吗?”

我低声说:“当然……有了……”

陆翼说:“到时候还要跟安陆市的旅游局、风景管委会举行一个签约仪式,市领导要参加的,美女老总可别怯场啊。”

我骄傲地说:“本宫可不在乎这样的小场面。”

那天晚上,我带陆翼参观了我那两室一厅的小小蜗居,当然,还参观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最后我们展开了激烈而冲动的探讨。

 

 

春天来了,万物生长,心情也如主任桌上的那盆日日红一般天天绽放。

唯一让我有些不爽的地方就是要签好多字,特别是公司刚成立的那一段时间。如果在外面采访还好,打个电话我就可以从现场离开,大不了让采访对象把文字内容发给我;假设在报社里就不好说了,每次都去主任那里请假。逐渐地,主任那张灿若菊花的脸蛋一天一天向着猪肚子变化着。

新成立的公司挂牌在汉口香港路的浙商大厦写字楼里面,其实就是在陆翼的公司外面加挂了一个笔记本电脑大小的方形金属铭牌。会计出纳都是陆翼公司派出的兼职,就连我这个法人也是兼职。好吧,整一个典型的空壳公司。但是这个公司每天大额资金的进出都要我签字,毕竟白兆山的工地上正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我可是在签约仪式的酒会上跟人家分管副市长拍了胸脯的,保证如期竣工“五一”前开业。当然,那个时候也将是我辞职的时间点。其实我还有个小私心,开业那一天,我将会把老爸老妈捎上,在那样一个隆重的现场那么多人见证的情况下把陆翼给曝光出来,至少不会让我俩当场下不来台。

为了监督工程如期完成,我差不多每周都要去一次工地。陆翼天南海北地忙,就给我派了专车和司机。有一次我还把最好的那几个闺蜜同学约了去,然后我在她们挠痒痒揪耳朵捏鼻子诸般惨无人道的逼迫下签订了许多不平等条约,保证她们每人每年有一个月的免费入住时间。

三月底的时候,已经吆喝了整整二十年的红钢城八街坊、九街坊拆迁终于要开始了。一大早老妈就让我回去签字。其实老爸老妈也早就搬离了老街,那房子从我上中学开始就一直对外出租。这次能拆迁估计两人乐坏了。老爸早说了,只要能拆迁,就送我一辆二十万的车子。不过现在看来,他们给我买车的钱显然要省下了。陆翼也不会让我开二十万的车子去安陆市政府办事吧?那是给公司跌分。我已经相中了一辆蓝色的保时捷马卡。

我打车赶到签协议的临时办公地点时,门口已经挤满了人。老爸正在跟人聊天,老妈已经迫不及待地上前扯着我去签字了。我说着什么急啊,这都是开发商求着咱们的事儿。

老妈说:“能不着急吗?有速签奖的,签了就奖两万,晚了可就没了。给我……”

我诧异道:“给你什么啊?”

老妈说:“身份证啊,要验证摁手印的。”

我把包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身份证,忽然想起来上周去银行办支票的时候留给会计了。我冲老妈伸伸舌头:“你干吗不早说啊。身份证在一个朋友那里。等一会我让他们给我送过来啊。”

我给会计打电话,会计说她正好在工地上,不堵车的话大概十五分钟就能到。

这时候老爸也靠了过来:“丫头,办事怎么还是那么毛躁?”

我搂着他撒娇:“行了行了,谁让你们不提前说明白的。马上就送过来了,顶多十分钟。肯定不会耽误老妈那两万块的速签奖。”

刚才跟老爸在一起说话的那个人忽然冲我咦了一声,然后又不说话了。我扭头一看,还真是熟人,陆翼的表弟杨江平。

我冲他笑着点点头,然后继续对着老爸撒娇,顺手要抢他的手机:“老爸让我看看你最近发展没发展小秘密。”

老爸哭笑不得,赶紧向我介绍杨江平, :“丫头你们认识啊?”

我只好把手从老爸的脖子上抽回来:“是啊,我采访过杨师傅。”

老爸说:“杨师傅最近找我看过几次眼睛。想不到咱还是老街坊呢。”

杨江平也微笑,只是不说话。和年前那次见面相比,他似乎又老了许多,不过这次没戴眼镜。

看到我奇怪的眼神,杨江平说:“上次是平镜。怕风沙。现在没事了。”

不一会,会计派来送身份证的车子就到了,司机打电话让我出去拿。

等我拿回来,杨江平走上前去皱着眉头对我说:“那司机不是……”

我点点头:“嗯。司机是你表哥公司的。”其实我心里略微有些得意地还憋着一句话没说:过不多久咱俩可就是亲戚了。

我没在意杨江平欲言又止的样子,赶紧陪老妈进去把她老人家念念不忘的两万块钱拿到手才是。

全家签完字,我赶紧撤离,对正在犹豫着是不是要把两叠包扎好的钞票拆封数一数的老妈说:“我得赶紧回去上班了。最近感觉主任的更年期提前到来了。”

老爸摆摆手:“快走快走。”又对老妈说:“数什么数,真不怕丢人啊。走吧。”

出了门,杨江平还在,迎上来对我说:“其实,我想跟你说说……”

我赶紧赔笑脸:“杨师傅不好意思啊,报社有急事。电话联系,或者微信。你加了我微信的。”正好一辆出租车驶过来送人,我赶紧上车往报社赶,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再让我看到主任那张猪肚子脸了。

 

 

四月一日,又是一个洋节。我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封辞职信递给了主任。信是用电脑打的,内容写得很煽情,感谢了一圈又一圈人,最后是表明自己趁着年轻想出去创业。写完了我才发觉,这好像是我在报社工作三年写得最好的一篇文字。最后我严格遵循了报社的劳动用工合同,提前一个月发出申请。

本来我还用手写了一封辞职信,只有十个字:我的胸太大,这里放不下。

我用手机拍照以后发给陆翼看。陆翼立刻回过电话来,先是哈哈一阵大笑,最后笑得几乎喘不动气了,才咳嗽着对我说:“丫头,虽然你说的是实情,但是最好别用。毕竟我们的客栈还需要新闻媒体的支持。即使辞职也要继续搞好关系。”

这次我就虚心接受了他的意见。

主任看完了辞职信,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真考虑清楚了?”

我点点头。

主任无奈地笑笑:“看来纸媒的出路越来越难了。先放我这边吧。不过四月十号的汉马还需要你的采访,就算站好最后一班岗吧。”

我也冲她善意地笑着:“没事。应该的。”

把辞职信递了,我的心情也变得异常轻松起来,出门给主任桌上的日日红浇了浇水,就坐在桌前给陆翼发微信,告诉他事情已经办妥。

半天,陆翼没回复。竟然无视本宫的存在?立刻再发。还不回复?我给他一阵狂轰滥炸:语音、表情、图片、文字一起上。

一直等了十分钟,陆翼都没回复我。好吧,还玩愚人节的这一套啊。电话拨过去,手机竟然关机。再打他的另一部手机,仍然关机。我的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感觉。他昨天还说清明节到了要回老家上坟的,难道农村老家没有信号?也不对啊,这不是暂时无法接通的提示音,是直接关机。

完了。我一下子想到了“双规”这个词。他曾经说过,自己就像是在刀尖上舞蹈一样游走在官商之间的,难保哪一天不会出事。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把白兆山的青年客栈独立出来留给我,这也算是他的一条退路。

中午吃饭的时间到了,我还在一遍一遍不停地拨打着陆翼的手机。主任过来喊我一起去餐厅吃饭:“走吧,今天还是吃餐厅。等你哪天正式离开了咱再找个晚上给你饯行。”

我苍白地对她笑笑:“你们先吃吧。我……我最近减肥呢。”

主任调戏我:“减肥可以,别减胸啊。”

我已经没有心思去配合主任的玩笑话了。

我给会计打电话,她也正在着急:“今天有张支票需要开出去,我等他用印鉴等了一上午。昨天晚上还通过电话的,公司里面急死了。”

我继续给公司的出纳、司机打电话,结果是大家都没有陆翼的消息。看来不是被劫匪给绑架了,就是被有关部门给“双规”了。这个愚人节跟我开的玩笑也太大了吧。好在他提前跟我打过“预防针”,他这样的“行贿者”只要在“双规”期间态度诚恳老实交代,一般是罚款了事,情节恶劣的才会判一个缓刑。

我给会计打过去电话:“陆总最坏的结果就是被双规了。你做好准备,真是万一的情况下撬开他的门锁拿出印鉴。毕竟交罚款也不会是一个小数目。”

会计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连声说好的好的。

挂了电话,我呆呆地想了一会,又鬼使神差地给杨江平发了微信:杨师傅,你有陆翼老家的电话吗?他可能出事了。

微信立刻发过来一个带区号的座机号码,我还没有来得及拨打,杨江平的电话就打了进来,话语间全然没了往日的淡定与从容:“究竟出什么事了?”

我全身瘫软,无力地说:“我也不知道,也许被双规了。杨师傅你在哪?我过去找你吧。”

路上我拨打杨江平给我的那个座机号码,依旧没人接听。

见到杨江平,他问我:“吃饭了没?”

我摇摇头,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

“走吧,先吃饭。我也没吃。”

坐进老五烧烤的小凳子上,我表情麻木地看着杨江平和老板熟悉地打招呼、点菜,其实没有半点食欲。他问我想吃什么,我说随便,都可以。说完,又冒出一句:“到隔壁小亮那里要盘炒花甲吧。”陆翼一直在我面前夸他老家的蛤蜊是天下最美的海鲜,我则说红钢城的小亮炒花甲才是第一海鲜。他说没吃过,等哪天有空带我来尝尝看究竟是不是真的好吃。

点完菜,杨江平问我:“啤酒来点吗?”

我迟疑了一下:“好的。就一瓶。”

刚打开啤酒倒进杯子里,炒花甲就端了上来。杨江平指指说:“以前我们来这里吃饭,他总是先要一盘炒花甲,还特意叮嘱老板不要放辣椒。他不能吃辣。”

我一下子惊呆了:“你说的他是陆翼吗?”

杨江平说:“是啊。以前我一直叫他六一哥。他是六一儿童节那天出生的。本来他的名字叫陆六一的。嫌叫起来别扭,上学的时候就改名叫陆翼了。”

我晃晃脑袋:“他这次进去了怎么办?”

杨江平平静地说:“我早有预感,他总有一天会栽进去的。虽然我和他已经差不多有六七年没有来往了。”

和我碰了碰杯,杨江平一饮而尽。

然后这个平时显得木讷的老实人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一边不停地饮酒,一边述说着陆翼的往事。

在他的口中,陆翼是一个聪明过头得可以用狡猾来形容的人。第一次让杨江平陪客户吃饭就找小姐。没有启动资金就用眼泪打动了干爹换来了十尊佛像。当钢材行情直线下跌的时候,他负债累累,跑到长江大桥上面又给干爹打电话哭诉,说自己被逼得要跳江,干爹又把最后的十三尊佛像拿出来拯救了他。说他染上花柳病传染给了妻子,妻子质问他,被他打了一记耳光,然后他决然离婚,毫不在乎她当时正怀着二胎。说他干爹肺癌晚期住院需要钱,他就去医院看了一次扔下十万块钱就再也不见人影了。

说着说着,杨江平仿佛进入了一种亢奋的状态。

我猛然一拍桌子站起来,将满满的一杯啤酒狠狠泼在了他的脸上,怒吼道:“我来找你是想办法的,不是听你诋毁的。看到自己的亲戚倒霉,你就得意了高兴了满足了?”

说完,我平息了一下怒火,又扔下一句话:“看来你的心理变态真的无可救药了。”然后摔门而去。

 

 

四月九日一早,微信的声音惊了我一下,赶紧滑开手机看,是主任发的:不要忘记明天的汉马比赛,两千字特写。

事实上这条微信并没有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因为我压根就没有睡。我就在沙发上一直枯坐到天亮。我不知道这一周的时间是怎样度过来的。

那天离开老五烧烤我就直接回了报社,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主任要回辞职信。万幸,主任还没有送到人事部门。主任把辞职信递给我的时候问了句:“这么快就改主意了?”

我强颜欢笑:“愚人节,逗您乐呵乐呵。”

主任果然笑了。那一刻我真想亲亲她那厚而性感的嘴唇。

在我六神无主地过了四天以后,会计传给我的消息给了我重重的一击。那几天我俩几乎每天都要联系十几次。会计告诉我,陆翼不是被“双规”了,而是跑路了。已经报案,出入境记录都查过了,没有记录。正好趁着四月一号之后的清明节三天小长假这个时间差,陆翼公、私账户上的钱全被提空。

然而这还不是最沉重的打击。六天以后的打击才是最致命的。那天早晨,白兆山工地上的工头找我要资金,说已经停工了。然后我问会计,会计说账户上没钱了。然后会计犹豫了一下又说,陆翼用白兆山的项目抵押贷款了五千万,而我是公司的法人代表。

我大吃一惊:“我怎么不知道?”

会计苦涩地说:“你去银行签过字的。”

我彻底昏了头:“我的确去银行签过两次字。不是去办理支票吗?还有一次是和陆翼去办购买别墅贷款的。”

会计说:“对,就是那次。不过不是购买别墅。”

我狠狠地摔了电话:“你们这些骗子。”

给主任回复了信息,让她放心保证完成任务。然后我捧着手机端详了半天,终于给老爸打了电话:“中午准备了多少好吃的?用不用我去市场买点?”

老爸很开心:“哈,你老妈预感到你要回家,这就准备去菜市场呢。”

中午陪老爸老妈吃完了饭我就借口有事离开了。期间好几次我鼓足了勇气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们,可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出了门,我想了想,不由自主地就给杨江平打了电话:“杨师傅,上次的事情很抱歉啊。我……我太冲动了。”

杨江平仿佛忘记了那件事情:“没事。”

“你……你现在有时间吗?想找你……想找你聊聊。”

“我现在老五烧烤吃饭呢。要不,现在你过来?还是等下午再约?”

“好的。等我几分钟,我马上就到。”

一瓶啤酒,一盘炒花甲,十几根肉串和素鸡、蔬菜,杨江平正在自斟自饮。杨江平让我再点菜。我摇摇头说已经吃过了,不过可以喝酒。

一杯一杯又一杯,然后我就有了头大晕眩的感觉,不过我还是能仔细地听杨江平讲述他和他的那些故事。

“你小时候拿过象棋比赛的冠军?”

“是武汉市第三名。后来在武昌火车站看人家摆残棋坑骗人,我上前去帮他们支招,赢了以后被那帮骗子打了一顿,就彻底不想下棋了。”

“然后就去少林寺学武想报仇?”

“想过,不过没学到功夫。那七天除了站马步就是翻山越岭的长跑。回家后又挨了一顿狠揍。不说这些了,说说我为什么要参加汉马吧。”

“哈哈,不是要去看范冰冰吗?难道上次你骗我?”

“没有骗你。其实我跟范冰冰早就认识的。”

技校毕业那个夏天,杨江平坐火车去了烟台姥姥家。有一天他和表哥陆翼去海滨游泳的路上,救了出车祸的范爸爸和刚上初中的范冰冰。当时范爸爸骑着摩托车送女儿去参加暑期培训。陆翼和范冰冰一家是街坊,彼此见面点头问好的那种,只是不熟而已。那次巧合的机缘留给了杨江平一生当中最美好的回忆。当时他们彼此留了通信地址,还通过半年的书信。那个年代时兴交笔友。

陆翼来到武汉创业之后,杨江平不想陪他应酬,就把自己曾经的跟班、已经成为经营公司负责人的老铁介绍给了陆翼。两个人的结合让陆翼挖到了第一桶金,也让老铁的经营公司生意兴隆起来。相应地,妻子温彩云作为老铁公司的出纳,工作也变得忙碌起来,除了经常加班,有时候还要参加饭局。当杨江平对此表示出不满的时候,妻子拿回家的工资和奖金让他彻底哑口无言。

如果说婚前经历像一瓶猛烈摇晃过的可口可乐、拧开瓶盖就能嗤嗤乱射的话,那么杨江平的婚后生活就像一碗凉白开。“真还不如一瓶农夫山泉,至少有点甜。”杨江平这样自嘲。

女儿的降生成了杨江平最幸福的一件事情。

“她从小就亲我。每年她过生日我都要跟她合一次影。”喝下一杯酒,杨江平自豪地说。

渐渐地,杨江平就成为了大家眼中无能的那种人。以前跟他混过的朋友叫他出去喝酒,他都拒绝了。后来大家也不再叫他了。

“其实不是不想去。妻子在外面应酬,我出去喝酒谁照顾女儿?再说了,朋友聚会大都是老铁买单,坐在一个桌上感觉不舒服。”

在温彩云成为经营公司副经理还配备了一辆红色富康轿车之后,两人的矛盾逐渐升级,几乎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

“那个时候是不是妻子出轨了?”我不怀好意地问。

“应该是吧,但是我没找到证据。”

事实上杨江平几乎就能抓到出轨的证据了。或许是夫妻之间生活久了就有了所谓的预感。那个暑假女儿去了爷爷奶奶家长住。晚上上夜班的杨江平在十二点的时候忽然回了一趟家。

“你去过的,我家住三楼。我用钥匙打不开门,敲了半天也没敲开门。我就知道里面一定有情况。”

“然后呢?”

然后温彩云慌里慌张地打开了门。一心捉奸的杨江平进门之后就看到了破绽:厨房、卫生间的门都开着,扫一眼就知道里面没人。两间卧室一间门敞开着,一间紧闭着。他去扭紧闭着的那扇门,没扭开,锁死了。他压抑着怒火沉声问:“钥匙呢?”温彩云紧张地回答道:“不知道啊。大概被闺女带走了吧。”

这个时候,杨江平的眼睛里已经能喷出火星子了,他后退几步用力踹向了门锁。砰砰两下,门开了。床底下,大衣柜里,杨江平翻遍了也没找到人。气急败坏的他扑向另一间卧室,里面仍然没有人。不死心的他又去厨房、卫生间看了一眼,还是没有人。顾不上和温彩云说什么,他又匆匆地跑到了楼下,然而目力所及没有半个人影。

“是从窗户逃走了吧?”

“肯定不是,我家的窗户都装了铝合金防盗窗。除非他变成小鸟飞了。”

“也许根本就没有人。都是你的错觉。”

“不是错觉。后来我想到了答案。开始那个人就藏在门开着的那间卧室里。他故意把另一间卧室的门锁死,然后钥匙藏了起来。等我踹开门进去翻找的时候,他从另一间卧室里溜出去了。我进屋的时候根本顾不上关外面的防盗门。”

“那你发现屋里没人,为什么出门去追也没有追到?”

“那个人从我家出来第一时间没有下楼梯,而是上楼梯。直接上到四楼,然后上了天台。”

“你们过不下去干吗不早点离婚呢?”我问。

“当然是为了女儿。”

 

十一

 

女儿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杨江平无意之间发现了女儿的小秘密。原来她有记日记的习惯。

“昨天妈妈又喝醉了,半夜起来吐酒。爸爸给她泡蜂蜜水。我的爸爸真好。”

“爸爸和妈妈又吵架了。他们不会离婚吧?离婚的孩子就是孤儿了。我害怕。”

“爸爸像个妈妈一样在家忙家务。妈妈又像个爸爸一样整天在外面挣钱养家糊口。是不是我就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了?我真幸福啊。”

“昨天他们又吵架了。我终于忍不住哭着冲了出去。看见我哭了,他们立刻变友好了。下次他们再吵架,我还哭。”

里面的内容让杨江平整整流了一下午的眼泪,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和温彩云红过脸。

渐渐地,偷窥女儿的日记成了让杨江平格外兴奋的一件事情。

“今天三个同学来我家,这是暑假后她们第一次来找我玩。我们一起看《还珠格格》,爸爸说他认识里面的范冰冰,他们还通过好多信。爸爸上班了,同学们都说我爸爸吹牛。我相信爸爸。他肯定认识那个漂亮的阿姨。我再也不想和那几个说爸爸坏话的同学玩了。”

“今天开家长会。我想让爸爸去,可是爸爸一定要让妈妈去。我知道爸爸是想让我坐妈妈的轿车去,怕他骑着自行车载我去会让同学们笑话我。其实我一点也不怕同学们的笑话。我就喜欢爸爸去开家长会。”

“今天放学回家,我看到一个老奶奶倒在地上。我去扶她起来,她拽住我说是我撞倒了她。后来爸爸赶过来和他们讲理,他们打了爸爸。爸爸会武功,能打败他们的。可是爸爸为了保护我,没有还手。后来妈妈过来赔了他们好多钱。我真没用,当时只知道哭。回家的路上,妈妈问我以后还会助人为乐吗?我流着眼泪说还会。妈妈骂我是个傻孩子。但是爸爸却夸奖我是个好孩子。”

其实到了后来,杨江平偷看日记的事情肯定被女儿发现了。不过女儿一点反应也没有,日记的内容也似乎专门成了写给爸爸的悄悄话。

“爸爸今天又抽烟了。说好戒掉的啊。是个不乖的爸爸,我决定一天不理他了。”

“今天我发现爸爸偷偷地喝酒了。真是个坏爸爸。讨厌坏爸爸。”

讲到这里,我看到杨江平倒满了酒,眼角充盈着水珠。

接过我递给他的餐巾纸擦了擦眼睛,杨江平喝了一杯酒,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

女儿的生命最后永远定格在了十四岁。那天武汉下着倾盆大雨,事后从监控画面看,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人前轮突然陷进了没有井盖的古力井里,一下子摔了出去。女儿撑着雨伞跑过去想要搀扶,却被后面疾驰而来的无牌摩托车给撞了出去。

女儿送到医院抢救后,曾经有过短暂的清醒期。也就是那个时候,女儿留给了杨江平人生的最后一段话。

“爸爸,我是你的好女儿吧!我说过我还会助人为乐的……”

“爸爸,我相信你认识范冰冰的,我跟同学们说过你俩是好朋友……”

“爸爸,我不想死。我还没看够这个世界……”

“爸爸,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报答你。我说过我会伺候你一辈子的。对不起……爸爸……”

接着,女儿突然颅内出血,再次紧急抢救后,最终仍然没能挽留住她年轻的生命。杨江平永远不能忘记女儿去世后那双无法合拢的大眼睛。他知道,女儿仍然想看这个还没有看够的世界,看那个永远看不够的爸爸。

杨江平向医院提出了唯一的一个要求:把女儿的眼角膜移植到自己的眼睛上。医院当然拒绝了他的这个无理要求。他又打电话给自己在上海的姐姐,求她帮忙办成这件事。他在电话里威胁自己的姐姐:“办不到,我就从武汉长江跳下去。”

做完角膜移植手术后,杨江平对温彩云说:“现在我可以答应你离婚了。”温彩云给杨江平留下了一大笔钱,净身出户离开了武汉。

说到这里,杨江平已经像个孩子似地趴在小餐桌上呜呜地哭出了声。

我感到自己的眼泪也慢慢地流了出来,轻轻地拍拍杨江平的肩膀说:“别哭了,再哭会哭坏女儿的眼睛。也别喝酒了,明天还要跑马拉松呢。”

仿佛听到了我的说话,杨江平逐渐停止了哭泣,倏然站了起来,双手高举,抬头上仰,大声喊道:“奔跑吧,杨江平!”

那一刻,受了他的感染,我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的那些事儿已经不是事儿了。和生死相比,其他都是过眼烟云。

 

十二

 

四月十日,江城天朗气清。早上730分,万众瞩目的首届武汉马拉松在汉口江滩一期门口鸣枪起跑,来自世界各地三十六个国家和地区的两万名选手同场竞技。

没有人知道,这支队伍里原本会有一个叫陆翼的选手,却因故没有来参加。除了我。

比赛开始前,我和杨江平站到了一起,等待范冰冰的出场。当范冰冰终于在众人簇拥下现身的那一刻,杨江平在我不怀好意的鼓动下有些羞涩地想挤上前去,可惜被安保人员冷冷地拦在了外围。

我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事,我找同事要到了她助理的电话,等比赛结束了咱再联系范冰冰,争取找个给你们叙旧的机会。

事实证明,从小习武的杨江平身体素质真的不错,两小时以后,他依旧处在前一百名的行列之中。我坐在采访车上时不时地能看见他奔跑着的矫健身姿。

晴川桥、古琴台、长江大桥、黄鹤楼、辛亥革命博物馆,当他的身影出现在这些景点的时候,我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陆翼的样子。不知道这个时候的陆翼会在哪里呢?他也肯定在跑。不过不是光明正大地奔跑,而是偷偷摸摸地逃跑。消息灵通的老爸刚才来电话告诉我,那个和陆翼关系密切的上游领导已经被“双规”十天了。

在此次汉马的终点站武昌欢乐谷广场,我等到了跑完全程的杨江平。不过他没有要我给他的范冰冰助理的电话号码。他说:“跑完了,感觉终于结束了一段过往。一个人总不能老是在过往中奔跑。我想女儿肯定希望老爸继续新路线的奔跑。”

好吧,告别了化身哲学家的杨江平,我要立刻赶回报社写稿子。进大门的时候,报社门卫喊住了我,递给我一个牛皮纸的密封档案袋。我问谁送来的,这个二十多岁的保安脸红地挠挠头说:“一个美女,开着奔驰的美女。”

我笑笑说:“这年头美女就这么多?”

保安正色说:“真的是一个美女啊。开始我以为是林志玲来了呢。”

“多大年龄?”

“这个真不好说。也许不到三十岁吧,也许……三十多了?没好意思细看。”

回到办公室,撕开档案袋,里面是一本大红的房产证,一套木兰湖别墅的房产,户主上清楚地写着我的名字,办证日期是2016331日。

我试图从档案袋里再找出写给我的哪怕只言片语,可惜里面空空荡荡一无所有。我知道这是陆翼留给我的最后一份礼物:这套价值5000万的房产最少能帮我度过白兆山贷款的难关。

那个来送房产证的美女成了我至今无法破解的一个谜。她会是谁呢?难道是早就离开了武汉的温彩云吗?

 

十三

 

经过了几个日夜披肝沥胆的煎熬,我终于把这个故事完整地讲述了出来。如释重负。可是我还有最后的犹豫,那就是是否把这最后一段完全删掉,就用上一段来给结尾画上一个句号。但是还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我一定要把这一段写出来,因为它也是真实的一部分。

四月九号那天,在我结完账搀扶着摇摇摆摆的杨江平回家的时候,他突然扶着我的肩膀傻笑着说:“你知道吗?角膜移植术其实是不需要进行配对的,但是为了安全起见,我姐姐还是帮我做了。最后的结果是,女儿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哈哈哈哈。这个很重要吗?我知道她是我的女儿就够了。下一辈子她还会做我的女儿。”

说完,杨江平又流下了眼泪。他轻轻地问我:“你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吗?其实,我已经猜到了。你猜猜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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