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3期  
      新锐



了小朱,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生于陕北府谷县,少时成长于山间,性疏懒,喜结交,在西安上过大学,毕业后辗转多地,现居上海。写诗十年,目前为国内航空公司职业飞行员。
 
林小河如厕
了小朱

 

 1

 

房子的西边有好多坝地,所谓的坝地不过是有坝的田地,区别于梯田、坡地以及别的普通田地,坝地当然要有坝,坝有高有低,如果是两块相连的坝地,坝往往也成为两块地的分界,林小河经常在坝上或者坝脚看到奇形怪状的界石。在西边的这些坝地里,有两块是林小河家的,一块在上,一块在下,上面的那一块比院子要高出一些,下面的一块则要比院子矮,连接它们和院子的路都是一小段坡路。林小河八岁了,在他的记忆中门口的两块坝地每年都是种玉米的,上面的那个坝面积不大,秋天能收成几筐玉米棒子,母亲就自己搬到院子里来了,所以路不是很好,基本上就是一条连羊肠小道都算不上的路,下面的坝面积比较大,需要用牛车来拉秋天的玉米棒子,所以有条窄路,供牛车穿行。坝地是适合种玉米的,这几乎成为林小河村里农民的共识,因为坝地每年都会因为雨水的灌溉而淤积松软的泥土,比较肥沃,同时玉米杆较为高大,在低洼的坝地里受到夏天大水的冲击仍能存活,林小河就曾经看到一场大雨过后邻家坝地的糜子一片灰黄,所有的作物都倒向了水流的方向,并且被浅浅地埋在雨水过后剩下的淤泥中,看得主人一阵唏嘘。在整个村里,没有专用的排水道,大多数就是一些用锄头挖出的土质水道,受到强烈冲击的话基本上都要垮掉,而这些土水道大多数是沿坝地的侧面刨出的,如果坝地比较大,就在坝地中间再刨出一条较小的水道,使雨水的灌溉更全面。林小河家的两个坝地中间就有一条很宽的水道,常年的冲刷让这条水道变得很深,对于八岁的林小河来说,他认为有些深不见底,如果掉到里面必死无疑,水道在地表显得并不宽,因为是下宽上窄,在地表就连林小河都能毫无压力地跨过去,但林小河的父亲还是花了二十分钟搭了一座很短的木桥,上面先放了草,然后又盖上泥土。但是林小河基本不走这座桥,这座桥通往的唯一去处就是林小河家的厕所,这个厕所和别人家的厕所并没有很大的不同,只不过是在垂直的土墙上面掏出一个仅比人高的洞,洞很浅,外面再垒出一个矮矮的围墙,保证人蹲着上厕所的时候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但林小河家的厕所围墙不是垒起来的,而是在建造厕所的时候留下来的,这座围墙完全是土质的,经常在雨后变得十分稀松,仿佛一脚就能将其踹塌。厕所里会在右手边再掏出一个比较深的四五平方厘米的小格子,这是用来放干燥土块的,在林小河村里,用纸来当手纸的人并不多。

林小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厌倦上厕所了,在对过往的回忆中,林小河经常不爱上厕所,尤其是大便,因为他基本上没在厕所小便过。后来林小河认为他不爱上厕所的心理一定是在大雨后发生变化的,大致的情形可能是大雨时刮着强烈的南风,导致雨都下到林小河家的茅厕里了,而茅厕的坑不过是一个巨大的瓮,上面盖两块石板,中间留一条缝。林小河在雨后终于忍不住上厕所的需要了,就撒开腿飞奔而去。由于雨水的填充,林小河家的茅坑快要满了,右手边的小格子里也没有预先放好的干土块,林小河蹲着上厕所的时候一不提防,茅坑里的雨水就搅混着污物一起溅到了他的屁股上,他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好脏,虽然他八岁时并不明确知道讲卫生是个什么样的概念,他见过别人拿洗衣粉洗头发,听过邻居女主人骂自己的小孩买回洗发水后每天要洗几次头,他从没听过“洗澡”这个词。在这次雨后,林小河略带恐惧地上完了一趟厕所,在这次上厕所的后半段,林小河每次觉得有东西要掉下去的时候就赶紧站得高一点,免得污水溅到自己的屁股上感到那一阵冰凉,上完厕所后他喊母亲送来一块干土,他第一次觉得在母亲面前有些害羞,他觉得自己是个大男孩了。关于上厕所,林小河问过父亲和母亲是不是有过同样的经历,他们一致很淡定地说这能有什么办法,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林小河仿佛天生就有一种改良的能力,他用土块擦屁股的时候总是先用稚嫩的手掌把土块上面最钝的一个角磨得光滑,不带有任何棱尖,这样擦屁股的时候才不会感到疼,而且能比较好地贴合,擦得也比较干净。那次大雨后的所有厕所之旅,林小河每次擦屁股总是先擦屁股蛋,在上面抹一圈后再来进行别的工作。有一天中午,家人都在午睡,林小河出来上厕所,太阳光亮得直刺眼,林小河慢悠悠地走着去厕所时在水道边突然发现他可以蹲在水道上面上厕所,再也不用担心有什么东西溅出来。他上完厕所后有些畅快,而且上厕所的整个过程也闻不到什么臭味,他趴在水道的一侧使劲往下看,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他才放心地回去,顺便扫了一眼周围的山头,没有什么人,这时候村里人和林小河的父母一样正通过午休来准备午后繁重的劳动。林小河想了想,觉得这样好像有些不合适,因为茅坑里的东西都是上好的肥料,每当茅坑满了的时候父亲总要用茅勺(就是柄很长的一个大勺子)将里面的东西舀出来给西瓜或者别的作物施肥,也有时候把它们和泥土搅在一起,堆成一小堆,越堆越大,到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就可以拉到田里去洒遍每一块田地。但是林小河很快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因为水道的东西基本上都会被冲走,顺便就肥了自家的坝地。

即便找到了更好的上厕所的地方,并且想好了被人发现后自己辩解的理由,甚至即使被父母发现也不会遭到任何惩罚,林小河还是不想让人知道他在水道上面上厕所。因此,在一些时候,林小河还是要去自家风雨飘摇的厕所大便。出于厌恶,林小河在厕所里蹲着的时候总想早些结束战斗,所以上厕所的时间很短,短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人们往往以为他只是撒了一泡憋了很久的尿。相反的是,林小河的父亲上厕所很慢,一蹲就要蹲很久,当然后来林小河发现父亲上完厕所后就直接不见人影了,要么去赌钱,要么去闲聊,所以他并不知道父亲究竟上了多久的厕所。林小河问了父亲不止一次蹲在厕所里那么久干什么,不累吗?林小河的父亲说这只是个习惯。林小河很难理解,有一次他大便不太顺利,蹲了一会儿之后发现腿很酸,他想找个地方借力,但是没有,只能先起来缓一会儿再去蹲,林小河想到这就心里不舒服,因为他不喜欢去厕所,更何况要一而再地去。林小河家里并没有多少书,而且很多书都没有头没有尾,他经常看到有人撕了书去上厕所,比如林小河的爷爷,对于喜欢看小说的林小河来说,看到精彩之处缺页是让他再愤怒不过的事了,于是林小河找来一把旧锁给自己的柜子上了锁,看到自己感兴趣的书就将它们锁起来,林小河有一次从旧房子里找到一本书,里面讲到病太岁张方的事情,这让林小河兴奋不已,因为里面说张方的父亲张子美是个中年人长得很好,张方的母亲也长得好,但是张方长得很丑,张子美就不喜欢张方,好在张方有母亲的疼爱。这张子美是个大侠,生活很讲究,上厕所时因为嫌时间很久蹲着很累,张子美就在自己的面前钉了一个木橛子,上厕所累的时候可以抓着这个木橛子减轻一些腿的负担,张子美经常打骂张方,张方为了报复张子美就将木橛子锯到只剩一点点,然后再拿泥巴将锯出来的空隙糊住,这样张子美就看不出来,果然张子美掉到茅坑里去了。林小河认为这是他读过最精彩的片段了,他想知道张方后来的结局,但是他都不知道这本书叫什么名字,没头没尾不说,连书脊都没有,林小河把这段故事讲给父亲听,并建议父亲也钉个木橛子,但是这个建议被林小河的父亲否定了,一方面是没必要这么麻烦,另一方面,林小河家的厕所整天风吹日晒雨淋,说不定哪天木橛子不堪大用,林小河的父亲就要遭受张子美的厄运了。张方是为了报复张子美,林小河给父亲提出建议不是为了报复,可能稍微有那么一点点讨好的意味,甚至连讨好都不用,因为林小河觉得父母很爱他。

林小河父母结婚的时候家里分到的田地不好不坏,坝地还算不少,而且离家比较近,所以能省不少人力。林小河的母亲每年都会种一排西瓜一排香瓜,林小河的父亲则在院子附近的一块长条地里种了两排果树,有梨树、苹果树、枣树、海红果、桃树、杏树,林小河的母亲觉得小孩子嘴馋,得自己种些瓜果免得老艳羡别人家的,林小河的父亲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不惜大大降低一块地的收成。因为果树吸收营养的能力远远大于农作物,种树的那块地林小河每年都会看到树周围的农作物又瘦又小,几乎不结穗,秋天的时候多数被直接割了喂牛羊,很多时候等不到秋天,越早收割农作物的杆子越嫩,牲口就越喜欢吃。西瓜和香瓜并不好种,很多时候不好成活,而且需要经常浇水施肥,打理起来也困难,林小河的母亲每年都不厌其烦,林小河经常见到母亲会担一担茅桶(是一种胶皮桶,和平常的水桶略有区别)拿一只茅勺给西瓜施肥,在每棵西瓜苗的不远处挖一个小坑,然后将肥料倒入,再用土埋起来,然后顺着西瓜苗那排挖出一条窄的水道,把水注入,只是这个水道里的水不流动,就存在水道里干涸。林小河的母亲每次施肥的时候都穿一身旧衣服,完事之后将衣服脱在屋子外面,但身上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臭味,林小河觉得这样的事情应该由男人来做,但是每次母亲都拒绝他帮忙,后来林小河就一个人在不远处玩,顺便看母亲施肥。林小河的父亲去外地了,半年才能回来一次,林小河的父亲第一次从外地回来带了个消息,说王亚楠的爹不行了。王亚楠是林小河的同班同学,成绩一直是第一名,这有时候让林小河很绝望,逐渐地大家就和林小河一样不去追逐第一这个名次了,因为王亚楠明显比别的同学的水平高出一大截。王亚楠的爹是拉粪车的,在公路上经常能看到王亚楠的爹开着一辆三轮车冒着黑烟飞驰,王亚楠的娘有时候会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三轮车的减震装置并不好,颠起来会把人颠到肚子疼,林小河每次坐三轮车到外婆家的时候都会在拖斗上垫上一层厚厚的干草。王亚楠她爹的三轮车是经过改装的,后面就是一个巨大的粪桶,王亚楠的爹到处收粪,然后再把粪拉到需要粪的地方去,因为粪是免费的,所以这几乎就是个无本生意,但是由于各种各样的粪搅和在一起,更增加了粪的臭味。很多人问过王亚楠的爹怎么能忍受,王亚楠的爹总说习惯就好了,并说王亚楠的母亲一开始不能闻粪的臭味,后来也就好了。林小河突然想到他去过的村里的厕所确实各有各的臭味,各不相同,他想到这些臭味的综合就有要呕吐的感觉。林小河的父亲说,王亚楠爹的绝症和他的职业有很大的关系,这进一步增加了林小河对茅厕的厌恶。

林小河的母亲施肥的时候从来不用林小河帮忙,一方面是出于心疼,另一方面,林小河的母亲认为将粪从粪池里舀出来这样的事情什么时候学都不晚,所以她要林小河好好读书,在她眼里读书上学考试是件大事,也是件难事,需要多年兢兢业业,但是在林小河眼里,母亲也是一直兢兢业业地在施肥,只是他没有把这话告诉母亲。林小河的母亲一个字也不认识,包括阿拉伯数字,所以和生人打金钱交道的时候总没有安全感,八岁的林小河经常被母亲带去算账。林小河空下来读小说的时候,母亲总是问他读的是不是闲书,闲书在林小河母亲眼里是没有用的,不仅不能提高考试成绩还浪费时间,林小河总说不是,但很快会把小说收起来做作业,他觉得这样算是对母亲也是对自己最合理的交代。林小河的母亲施肥的时间基本要半个上午左右,她担着一担粪颤悠悠地走,总害怕粪会溅到自己身上,整个过程中,林小河的母亲会将一块湿毛巾围在自己的脖子上,有时候用来擦汗,有时候捂到嘴上过滤一下粪便的臭味。有时候林小河会表现出对粪便的讨厌,主要是表达出粪便令自己恶心的态度,母亲总是告诉他地里的西瓜香瓜还有别的农作物都是靠粪便才长得那么好,林小河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虽然他知道这是个谬论。林小河对母亲施完肥后做的那顿饭总是食欲大减,虽然母亲告诉他自己洗手洗了好多遍,衣服也都换过了,但林小河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仿佛粪便的味道还没有散去,母亲不得不再次告诉他世上万物以水最为干净,洗过之后就算干净了,如果洗了之后还嫌,那么人们吃饭就要吃一个碗废一个碗了,林小河觉得母亲说得很有道理,但是他还是没有吃很多。林小河的母亲除了算账要林小河帮忙外,还经常在下田之前,尤其是在收割农作物之前,让林小河将尿撒在镰刀刀头和刀把的连接处,说这样镰刀就不会脱把。这是可有可无的,但是对于林小河来说这是重要的事情,因此会把尿留下来,林小河自己也有一把柄比较短的镰刀,有时候在母亲午睡醒来之前林小河已经将自己和母亲的镰刀都用尿湿润过了。林小河的记忆中童年去厕所撒尿的次数少之又少,他把尿撒在门前,撒在树干上,墙上,撒在悬崖边,撒在花蕊里,撒在草丛上,但是只撒在西边上面坝地和院子连接的坡路上一次,这条算不上路的小道全部是红泥,村里有红泥的地方不多,这就是其中一个,红泥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沾炉子的时候把红泥和头发搅在一起效果很好,因为红泥的黏性很强,见水更黏,下雨的时候走过一小段红泥地,鞋底就会高出好几倍,而且走起来很滑,摔倒了的话红泥又会全部沾在衣服上,而林小河家的这条道还是个斜坡,下雨的时候基本没人走,不用大雨,一点点湿润地皮的雨都可以让红泥坡很滑,林小河在红泥坡撒过尿后恰好母亲赶着羊下来,因此崴了母羊的一只脚。林小河就再也没去过红泥坡撒尿。

 

2

 

上初中的时候林小河开始在学校里住宿。林小河的家在山上,要是每天来回走会非常累,因为学校在另一座山上面。学校里有个很大的厕所,可以容下十几个人蹲坑,厕所很深,林小河再也不用在厕所里担心有污物溅起来,他很高兴,但是很快又担忧起来,因为林小河总是要在半夜(更准确地说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上一次厕所,林小河很胆小,而在厕所和宿舍之间还有一段比较长的路,大半夜的没有灯光,虽然厕所里有灯亮着,但要他走过这段路还是有很大的心理压力。林小河在两个星期之后终于找到了办法,每天睡得比较晚,统一熄灯之前一定要上一次厕所,将没用的东西排泄得干干净净,这样等到他早晨上厕所的时候基本就是起床的时候,因此林小河给人的印象总是睡得晚起得早,是个勤快的学生,也正是这样,林小河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只是依旧超越不了王亚楠,而王亚楠在她爹去世后成绩更好了,就是不怎么和大家一起玩。林小河读了半个学期终于发现有人来学校的厕所拉粪了,他们的车比王亚楠她爹的车大很多,也是改装过的,拉粪的那天厕所周围非常臭,超过了林小河的想象。林小河觉得一个厕所越是繁忙,里面的粪便就越臭,他觉得王亚楠很可怜,这么小就没有了爹,因为林小河十二岁的时候几乎不能想象没有父亲的日子该怎么过,虽然他经常见不到父亲,但是他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团聚的,他又觉得王亚楠的爹也很可怜,是被活活臭死的。林小河在初中时,班里有一个要好的朋友,叫华东山,他们最经常一起做的事情大概就是上厕所了,因为总能踩得上对方的节拍,互相结伴,何乐而不为!有时候即使林小河不是特别有感觉,也跟着一起去了。他们大概是全学校大便最快的学生了,他们自己这么说,因为确实没有见到比他们更快的,他们蹲下的时候旁边的人已经蹲在那里,等他们走了别人还在那里蹲着,为此林小河华东山决定一较高下,这时候林小河已经逐渐学会开始用纸来做手纸了,因为初中是在乡里的,没有土块,而且是公共厕所,他们从旧作业本上撕下几页纸,折好拿在手里,在厕所里相邻的位子站好,有人喊开始,华东山就开始解皮带,而林小河穿的松紧裤,一扒就下来了,后来华东山觉得这样不公平,就改成在他解开皮带的时候再开始,再后来又改了规则,从把裤子褪到膝盖的时候开始。好在他们都不在乎这种比赛的结果,也不伤和气,只是彼此取笑一番。

后来林小河发现别的宿舍有想睡懒觉又要在早上小解的人有自己的妙法,尤其是冬天,他们预先准备好塑料袋,很多时候是空掉的方便面袋,因为方便面袋密封性比较好,当然也有漏水的方便面袋,很多人嫌洗碗麻烦就直接把方便面揉碎,在里面倒入开水然后将袋口拧紧,泡好了就在袋子里直接食用。更多人省去了泡面的麻烦,选择吃干方便面,林小河就是这样的,这时候空下的袋子就可以用作早晨小解的容纳袋。如果提前在晚上吹气验证好袋子的密封性,早上就可以尽情地尿在里面,再打开一个门缝,将塑料袋扔到墙外面去,因为林小河的学校是私立学校,管理很严,而且每天都有一个管理员叫早,在冬天,天还没亮大家就起床了,所以扔塑料袋的时候基本上路上还没有行人。有一次林小河从别的宿舍门前走过,差点被一个装有晨尿的塑料袋击中。林小河知道这个诀窍后从来也没有这么做过,他觉得找塑料袋很麻烦(即使他每天都有一个空的方便面袋),而且还要保证塑料袋不漏,不然就尿到宿舍里了,这对他是个压力。第二个学期刚开始,班主任大面积地调换了座位,华东山就坐在林小河后面,和王亚楠同桌,林小河也和一个女孩子同桌,她叫张静。他庆幸华东山正好坐在他后面,不然周围就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了,因为班主任的目的就是减少同桌以及前后邻桌之间的闲话。好在张静是个大方的女孩子,没有和林小河在桌子上面划条分界线。有一天林小河突然闻到一股厕所的臭味,就是学校厕所的味道,林小河发现自己竟然能够分辨出厕所的味道,虽然在学校里只有一种厕所的味道,但林小河还是发现这次张静去厕所后带回来的味道和母亲施完肥后身上的味道完全不同。林小河觉得这太可恶了,一方面是自己要忍受周围每个人去厕所后带回来的味道,另一方面是自己去厕所的时候也肯定会带回厕所的味道,林小河在和华东山的比拼中胜出的次数越来越多,因为他心急如焚,想早点脱离厕所,这样身上的臭味能淡一些,即使这样林小河还不放心,上完厕所回教室和宿舍的路上他总是拍打一下全身的衣服,希望能把臭气挤出去,如果在路上能突然来阵大风,林小河就会高兴得不得了,他确信风可以吹散一切。心情大好的林小河在一次课外活动中发现学校北面的山坡上有只小兔子,林小河很快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别人,最后体育老师抓到这只兔子,用手将兔子的两只耳朵揪在一起,把它的后脑勺用力磕向一块石头的角,几次之后,小兔子不挣扎,体育老师很高兴地离去了,为此林小河在接下来的英语课中心里堵得慌,他偷偷地掉下了眼泪,直到中考结束的时候王亚楠问起他这件事情,林小河才知道他的眼泪有人看到了,也许只有王亚楠一个人。

在市里上学,林小河终于能上用水冲的厕所了,可惜的是整个楼层只有三个蹲位,林小河如果不起早贪黑根本轮不上,而且楼层的管理人员打扫不力,经常能看到厕所里有人忘冲的粪便,有时候几乎塞满了整个坑,林小河看到这些就忍不住作呕,如果碰到楼里停水了,林小河就不再去厕所,经常把晨尿憋到教室东边的公共茅厕里,林小河本来想把母亲的水最干净的观点作为自己的观点陈述给同学们,可是怎么也提不起劲,林小河心里想大概是水太少了,冲洗得不够频繁,如果厕所里的水足够多,而且大家都冲得很及时,也许厕所就干净了,闻不到让他不自觉辨别的臭味了。但是宿舍楼道厕所的情况一直没有改观,林小河几乎习惯了去宿舍外面的茅厕解决,一路上哼着小曲去教室或去宿舍,延续着对风的期望,只是他更聪明了,没有风的时候吹吹口哨,希望能改变空气的流动。林小河依旧快乐,快乐的时候他经常想到王亚楠,不知道她在另外一个学校的学习情况怎么样,是不是成绩已经落得和自己差不多,是不是依旧无人撼动第一名的位置?林小河也有悲伤的时候,感冒了没有人照顾,他就想王亚楠是不是也感冒了没有人照顾,林小河总是不自觉地总是想到王亚楠,每次想到王亚楠,他就想到王亚楠的爹是被厕所的臭气熏死的。林小河经常想以后应该和王亚楠上同一所大学,他们还是坐前后桌,即使他们大半年不说一句话,只要默默关注彼此也就够了。还有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是,林小河认为他和王亚楠再也不用担心身上的厕所味被别人闻到,因为大城市里的厕所都是有人打扫的,而且大城市的人都自觉地冲厕所,大城市也不会停水,林小河认为这样的情况是一定的,不然大城市的人都要被熏死了,尤其是那些家里人多还只有一个厕所的人们。林小河还认为上了一个好的大学就会当官发财,有好房子住,他的好仅限于能随时洗澡,能有一个上完之后还干干净净的厕所。

果然,林小河换到了一个更大的城市,只是念的课程不同了,是大学。林小河的父亲送林小河到学校报到的时候正好碰上一场雨,他们没有带伞,因为林小河老家的雨都是来得快去得快,家里都没有伞,也没出过远门,没有要拿伞的习惯,林小河第一次走进大学,又是雨天,他觉得大学的校园好大好大,怎么也走不到报到处,雨也很多,没走几步林小河父子已经淋湿了大半,林小河还在担心包里的行李是不是也弄湿了,终于办完手续来到宿舍里的时候,林小河才发现宿舍里的另外三个人都没有到,自己可以挑床位,林小河出于对生活隐秘性的考虑挑了一个靠近厕所远离门窗比较背的角落,他觉得这样不容易被人看见比较有安全感,虽然这种安全感是那么的虚无。林小河父子是宿舍管理员领着进来的,他还没走,林小河的父亲就问哪个床位最好,管理员说当然是靠窗户的位置,林小河纳闷了一下,因为和他自己的判断不同,不过他觉得既然管理员这么说肯定是有他的道理的,就选了靠窗户的位置。林小河当天晚上和父亲住在宿舍里,上了一次厕所,他很快把自己的大便冲掉,回头满意地看了看,他觉得这一切好极了,干干净净。林小河的父亲没有在城市里做任何逗留,第二天就回去了,林小河有些孤独,宿舍里还没有人来,等他出去吃完饭回来的时候宿舍里就多了一个人,他也是选了靠窗的位置,这样就只剩两个靠厕所的位置了,林小河心里更加踏实了,说明管理员说得没错,靠窗户的床位更好。没过多久剩下的两个舍友也来了,最后一个只剩下靠厕所还对着厕所门的位置,他在给父母的电话中说自己只有一个最差的床位,林小河心里又吃下一粒定心丸,但是他始终没明白自己这床位的好处在哪,除了旁边立着一根巨粗的暖气管道,大概是冬天的时候比较暖和吧,林小河这么想。开学上课的第一天早上,大家都慌里慌张的,这么大的学校找个教室都挺难的,林小河起床的时候发现有人占用了厕所,就开始收拾书本,舍友出来的时候林小河要进去撒尿,他以为厕所冲过就不臭了,结果他差点没有尿出来,不停地吐唾沫来减轻臭味给他的冲击,林小河再也不相信能冲水的厕所了,这种臭味是单独的,是另外一种特有的恶心,林小河整个上午都有些反胃,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冲过的厕所还这么臭。林小河逐渐明白原来的观念都是错误的,他如果从外面回到宿舍,瞬间就能辨别出是哪个人在厕所里大便了,这一点让林小河苦不堪言,他甚至想自己要是没有嗅觉就好了。闻不到香味不在乎,至少闻不到臭味。

林小河大学宿舍的厕所是蹲位的,但林小河至今仍记得第一次坐在马桶上大便的情形,当带着体温的屁股接触到马桶圈的时候肌肉一缩,林小河就再也大便不出来了,这让他憋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才在心理上过关,上了一次不是那么痛快的厕所,林小河觉得冲水的厕所一点也不如他心里改良后的茅厕,改良后的茅厕不会有污水从里面溅出来,而且茅厕一般地处室外,通风较好,不是那么臭不可闻。但是冲水的厕所如果一旦有人不冲,那种情景能让林小河直接把呕吐物涌到嗓子眼,林小河很害怕公共厕所,就是因为他总想着面对的将是一堆混合的大便,在马桶里或者蹲坑里的水中慢慢变稀,林小河到了大城市后就很少去以前的公共茅厕了,主要是没有这样的茅厕,等回到县城以后,林小河上厕所时发现茅厕比他以前印象中的更臭了,可能是唤回了他久已有之的恐惧,尤其是夏天,几乎让人喘不过气,还有四处飞舞的苍蝇打扰他,冬天就好多了,林小河说。冬天的厕所有很多人大小便,甚至有些随意,但是在寒冷中纷纷被冻得僵硬无比,即使踩上去也毫无反应,臭味被牢牢地压缩在里面,林小河觉得这样才没有多少压力,只是要特别小心,万一滑倒还是一件让人尴尬的事情。林小河想到王亚楠的爹总是在天气暖和的时候工作,因为天气暖和了才有人要种地施肥,就有些替他惋惜,他一次次地想到王亚楠。终于有一次林小河坐火车回家的时候正好碰到王亚楠,车上只有他们两个熟人,就挨在一起聊天,几年没见,他们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但王亚楠和林小河都变得不再那么拘谨,也可能他乡遇故知会让人显得更亲切吧,林小河想要上厕所,就让王亚楠看一下自己的包,过了一会儿林小河回来了,他告诉王亚楠他没有上厕所,因为厕所里面实在太脏了,有没有被冲走的大便,正好王亚楠也要去,林小河就劝说太脏了,忍忍吧,王亚楠说她要去看看,结果几分钟后王亚楠上了厕所回来说其实还好,但林小河再也不去试了,宁可忍着。对于林小河来说,回家和去学校要坐一夜的火车是个受煎熬的事情,他的肠胃不好,坐一个晚上经常会肚子不舒服,但是为了免去上厕所的痛苦,林小河十几个小时尽量不吃不喝。坐火车是个体力活,深夜时王亚楠终于忍不住在林小河肩膀上睡着了。林小河第一次被一个女孩子靠着,那么近,林小河几乎要屏住呼吸,因为他想听到王亚楠的呼吸声,他在惊叹王亚楠能容忍的厕所自己反而为什么不能容忍,林小河一晚上没睡,直到王亚楠醒来,那时火车已经快到站了,林小河和王亚楠下车后一起走回家,他们的路程就是爬一座山,林小河在山坡上对王亚楠说自己想要上厕所,王亚楠说你去那边吧,指了指一个小山坳后面,林小河在那里痛快地上了一个厕所,家乡的土块还是那么软硬适中,林小河帮着王亚楠把包背到了山上,临别时,王亚楠说:开学的时候我们一起走吧。林小河说:一定,一定!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