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1期  
      实力
杀死一只小花狗
吴昭桥

 

 

要是让我弄清楚它是它的种子,我一定一枪崩了它,要不就把它绑在一棵树上,饿上几小时,再用皮鞭抽打它,如果这样太麻烦,不如索性给它一碗下了老鼠药的白米饭,总之要是让我知道它是它的种子,它这条小命肯定保不住了。

“去镇上买几只小鸡吧,”我的婆娘对我说,“住在这么个地方,家总得有点家的样子。人们都从村子到了镇上,再从镇上进了城,谁让我们又回到村子里,连院坝都长满了荒草,我们再不回来,它们都要上墙了,要不是我一连收拾好几天,这里还能住人吗?跟着你,这辈子也别想有什么指望。”她说到这里,眼神又沿着家门口那条小路望过去,就好像路上走过来一个人。我也顺着她的眼神望去,那条路上并没有人,只有冬天里枯萎了现在发一点嫩芽的荒草,它们盖住了这条通向八公里外的镇上的小路;它们不光盖住了这条小路,看啦,它们把我的良田好地都给霸占了,以前只长小麦的土地现在长满了葛藤,以前只长水稻的稻田现在剩下了杂草,而我的房子,也让它们给包围了。都是我那儿子,他的脑子一定是有毛病,他看到它们竟然露出了笑,说什么这是一个好地方,想出一个让我们回来放羊的主意,可是羊虽然吃草而我们又不吃草,但我们长庄稼的土地都让它们给霸占了啊。

“等着吧,”我说,“总有一天,我一把火把你们给点了。”

“你说什么?”我的婆娘问我。

“我说我要一把火把它们全烧了。”

“我看你是想进牢房待着了。”

我去镇上买了十只小鸡娃儿回来,我不敢买多了,怕像上回那样,一发鸡瘟全都死翘翘,所以我只买了十只,但还是阴一个、阳一个地死了五只,苍天保佑,剩下这五只一个个都长大了。“早知道这回还能活一半,那就买个二十只,”我的婆娘说,“这样现在就有十只鸡,平时鸡蛋有得吃了,逢年过节还能宰上一只。”

可是从上个礼拜开始,鸡又陆续地少了两只。我还以为是门口来了黄鼠狼,往常就是那样,它藏在那棵枝繁叶茂的拐枣树上,一等主人不留意或者下地干活,它就溜下来叼走一只。但这几个月来,这一带没有看见黄鼠狼的影子,也没有乡邻提起它,之前倒是听说村长这头公猪家的狗有偷鸡的习惯,可它也跟它的主人到集中安置点去了。集中安置点你知道吧?就是镇上那帮孙子想要多捞几个钱搞的,他们想方设法让这些人脱离祖辈居住的地方,跑到那去了;他们把原本散落在土地上的人都搬到一栋楼里去了,他们有的是办法。那真是一群游手好闲,吃东家喝西家的混账王八蛋,他们吃饱喝足了还要糟蹋良家妇女,他们干尽了坏事,凡是你能想到的,有些还是你想不到的,但是就算这样了,这些人屁也不敢吭一声,村长这头公猪跟他们穿一条裤子。

“鸡怎么又少了一只?”我的婆娘问我。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说。

前天早上,我听到鸡的叫声,是那种急促的夹杂着翅膀拍地的声音。我急急地下了床,等我悄悄推开后门想要一探究竟,我看到地上散落着一堆乱糟糟的鸡毛,我就知道鸡又少了一只,剩下的三只原本在屋角的菜地找虫子吃,这时看着我发出“咯咯”的叫声,像是要告诉我它们的同伴又死了一个。

 

今天早上,天气不如前几天那样好了,我不用起床去看我就知道:一到变天,我的腰腿就会发出信号。我比往常多睡了个把钟头,猪在圈里哼哼唧唧地叫个没完,我起床端着一盆猪食去喂它,听到鸡笼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我就放下猪食,去看一看,小花狗的一只前爪搭在鸡笼的木隔板上,另一只前爪正在挠里面的鸡。我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我抄起一根木棒朝它冲过去,它一撒腿跑远了。

“吉利,你快来看啦,你快来看。”我对男人喊叫着。

“怎么了?”他问我。他一条腿跨出门槛,另一条腿还在门里边。

“我刚看到旺财伸爪子挠鸡,”我说,“之前丢的那两只鸡肯定是它偷走吃了。”

“旺财呢?”他问。

“它从那边跑了。”我指着杏子树的方向说。

“弄了半天,原来是它叼走了鸡,”他说,“这狗日的到底是从哪来的?”

“是对门子黄家的母狗下的。”我说。黄家的男人在街上租了房子,照看孙子上学,好几周才回村里一次。母狗跟着他上街去了,小狗没人喂食,才跑到我们这来的,我们正好缺一只狗,才收留了它。

“你是知道这条狗的来路的,为什么还要问我。”我说。

他这时变得沉默起来,像是在思索什么。他的一双眼睛盯着杏树的方向,嘴里突然冒出来一句:“旺财的老子是哪个?”

旺财的老子是哪个?我也不是很清楚。他看我没有回答,又说,“是不是张家那条狗的野种?”

“有可能。”经他这样一提醒,我意识到这条狗或许就是张家那条狗的种子。“你看它身上的毛色,白一坨黑一坨的。”我说。

“短命死的,”他的眼珠子里射出一道凶光来,“如果让我弄清楚你就是张家那条狗的种子,我一定一刀宰了你。”

要不是养了这么一群羊,防着贼晚上来偷它们,我才不会又养着这样一只狗呢,毕竟羊只吃草,而狗要吃我们的粮食。结果贼还没来偷羊,狗倒是偷我们的鸡了。“妈的个混蛋,你怎么学着跟你老子一样的德行。”我说。

“等我弄清楚了,一定把你给宰了。”他说着,转过身朝屋里走去,随后我听到电话按键发出的嘟嘟的声音,不过好一阵子,那头也没有人说话。

我开始点火做早饭,发冷的灶灰好不容易才让细柴缓慢地燃烧起来。灶房突然亮了,是窗外的闪电,它将阴沉的天幕撕开一道口子,紧接着是一声炸雷,随后又响了几声,像是要把我们这座上了年龄的老房子给炸散架了。扬尘从楼板上掉进锅里,窗户纸也跟着颤抖,不一会儿工夫,雨点像豆子一样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我一听着这声音,不消说就知道它是这个春季最大的一场雨。

“妈的个巴子,老天爷也跟着不好事人,没事下什么雨,”他说,“羊又上不了坡了。”

地面覆盖着冬季腐烂的树叶和一层黑土,经过雨水冲刷,它们变成流淌着的黑水,蜿蜒出一条条黑色的小蛇,最后又变成了一条条大蛇,这一条条蛇都跑进了那个废弃的粪池里。我把洗碗水朝猪槽倒时,粪池已经装了一半的水,黑压压的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

“要是让我弄清楚它就是张家那条狗的野种,我一定把它给宰了。”吃早饭的时候,他把这句话放在嘴上唠叨着。我知道他话里有话,但我忍着没说什么。他又一连说了好几遍,我才说:“把它宰了,你就不怕贼来偷羊吗?”

“我再弄一个狗来,”他急躁躁地说,“不好事人还害人,哪能养这样的杂毛东西。”

“这盐放进去没有翻啦,咸一口淡一口的。”他说。

“狗日的。”他说。

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随他的,我就只顾低着头吃饭,可是我一抬头,就看到了墙上挂着的模糊的相片,我看到墙上的爹和妈,爹和妈也正看着我。

“你可是要想好呢,平儿说他三十晚上都能跟他二哥吵起嘴来,还差一点打起来了,”妈说,“看来这个人的性格不好,你跟了他,以后肯定有罪受的。”她跟我一连说了好几回,我到底还是没有听她的。我不是不愿意听她的,要说在我们姊妹伙中,我算是最听话的了,我只是没有在意她的话。过了这么多年,后来的很多事我都记不清了,可我总还记得第一回见他时他穿着军装的模样,想想就是那副模样让我上了当。

“等我们结婚了,我就带你到部队里去,”他说,“部队会分房子给我们住,到时再给你安排个工作。”

跟他去了部队,那样我就会跟土地彻底地划清关系,我就不用起早贪黑从早忙到晚,就像广播里说的跟那些城里人一样一天只工作八小时,剩下的时间可以玩耍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们去城里照张相吧,等我见不着你的时候,看着你的相片就像看到了你。”我扭扭捏捏地不愿意,他就又说,“你放心,我们天黑之前就回来了。”我的爹娘反复叮嘱我,“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赶回来。”“你们放心,就算没有车了,我借战友的自行车打着火把也能把她送回来。”他说。就这样,我就跟他去了城里,但谁知道去城里的路那么遥远,那时的交通又没有现在这么方便,要先走上八公里山路,再走二十里只能见到几辆自行车见不到一辆汽车的公路,等到了城里已经过了中午饭的时间。他带着我去吃了一碗白菜豆腐粉条汤,加上两个萝卜馅儿的包子,我们就去了照相馆,等从照相馆出来,天就黑了,他说什么没有汽车了战友的自行车让别人骑走了,说什么就算走路回去也要到明天中午才能到家,不如在城里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坐车回去,就这样,我就只能跟着他偷偷摸摸地去了那家招待所。他掏出士官证,老老实实地递给负责住宿登记的人,那人倒也客客气气的,但是一等我和他走进那间屋子,他就变得像一只公牛追赶母牛那样不安分起来,他把我推到墙边,撕扯我的衣服,我吓得浑身发抖,我吓得头脑发麻,但最后我照样不是原来的那个我了。等第二天我们回到家里,我的爹娘一看我低着头只看地上不看他们的模样,他们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他们只是叹了几口气,接下来,还不等他说话,他们倒是帮着他谋划怎么把我嫁出去,就好像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就好像家里多出来这样一个人。但是哪能想到我们一结婚,他就说部队没什么好的,还不如回来跟我过日子种地自由;就是我们这一带人说的,生米煮成了熟饭,已经由不得我了,他早已做好了退伍的打算,他之前说的那些话,不过是用来骗我的。

要说在他之前,也有三五个上门说媒的,我听到他们的名字,就跟没听到一样。只怪我那时太糊涂,一看上他,就算是爹娘的话我也一句听不进去,一开始我没有相信我娘的话,但是慢慢地,我就相信了她的话。

“你少说两句嘛,两个人一个不让一个,你不让着他,他就要动手打,最后还不是你吃亏。”娘说。

“你怎么不说他呢?只晓得说我。”我说。

“你总是我亲生的,一开始我就说过,他性格脾气不好,你不听,现在你又不让步,最后还不是你自己吃亏。”我听着她的话,眼泪刷刷地往下流。

“一个人总要掌握一个人的个性,你总是不听,就是要跟他对着来,”她说,“为你们的事,我通怄气了。”她说完这句话,拿着一根绳子从后门出去了,我急忙让儿子去看看她要做什么。我让他劝劝他外婆,一切都想开点,她只要一看到我的儿子,她的孙子,心一软,就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来,那个时候,她就会想起她的儿子、我的弟弟平儿,他让人给杀死了。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要说这么多年过去,足够我早把它给忘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我想其他事情时,时不时也会想起这件事,不过这是另一件事了。

现在爹和妈都不在了,我这一生就只能这样了。谁让我不听劝呢,做有做的,怄有怄的。我这一辈子也就只有这一个黑黢黢的通道了。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有一天能走上一条不一样的通道,但也从来只是想一想。有时候想着活着不如死了灵性,两眼一闭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样的想法我在三十年前就有了,可我还是活到了现在。

“这鬼天气,羊怎么能上坡。”他说。

“该不会下一整天吧,等下午天气晴一些了,可以把羊赶上坡去放一阵子。”我说。

“哪个晓得天会不会晴,都是那蠢笨的儿子,他给我们找了这样的苦差事,他不晓得,羊有四条腿,我只有两条腿,跑起来我哪撵得上它。”他说。

“真是的,揽上这么个冤孽的活路。”我说。

“锅里还剩小半碗,你把它吃了,免得摆锅子。”我说。

“我不想要了。”他说。

我们要吃完早饭了,旺财从屋外悻悻地走进屋子,它摇着尾巴,朝桌边走过来。等它靠近桌子,他一伸脚给了它一下,踢得它发出嗷嗷的叫声,一纵身又跑出去了。

“你说这条狗到底是不是张家那条狗的野种?”他问。

“我怎么晓得,你不是打电话问了吗?”我说。

“我给对门子打电话了,没人接。”他说。“要是让我弄清楚它是张家那条狗的野种,我一定一刀宰了它。”

 

村长这个狗日的公猪,上次组上社员开会,他说什么修车路我没有出钱,现在我上上下下都坐摩托车,以后还想拦挡我;这哪是一个村长说的话,这个狗日的公猪,总有一天,我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我那时候刚来这里,就是第一次以正式的身份出现在这里的那天晚上,我就看他不顺眼。

“今天把你们都请来,是要说一件事。”岳父说。“这是吉利,我二女子找的对象,等结婚了就搬到我们上面来住,以后请你们多关照,”岳父一只手端起酒杯说,“来,我们把这杯酒喝了。”

“等一下。”我们正要喝这一杯酒,就听到这么一个刺耳的声音。我一看,是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一个年轻人在说话。他看着我露出并不怎么和善的目光,那就让他说吧,看他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反正我也是初来乍到,谦虚一点总是没什么坏处。“我有几句话要说。”他说。

“你既然以后到我们这来过活,”他说,“就要跟我们这里的人搞好关系……”这家伙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又臭又长,我看他就别姓张,干脆姓“长”得了,这哪里是几句话,明明就是几十句话,不过这时候我就点个头哈个腰吧,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他还在那里啰里啰嗦的,听得我头皮都发了麻。就是这么个家伙,和我们非亲非故的,非要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真是够让人厌烦的;也就是这么个家伙,后来当了我们的村长,一头肮脏的、污秽的公猪。不过一开始村长是应该由我来当的,我刚来这里那阵,毕竟我是从部队退伍回来的,政府的人跑来给我做工作,让我干上村长这个职位;他们好说歹说,我只说了一句话,而且是当着他们的面说的,我说:“哪个让我当村长,我日他妈。”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他们就都走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知道他们的心思,他们不过是看在我岳父的家事搞得好,有好吃好喝的招待他们;看我的老婆还年轻,他们可以乘机占占便宜,毕竟她在方圆十几公里都是算得上数的。我也没有冤枉那群王八蛋,毕竟隔壁的村长能爬到镇上去弄个一官半职,跟他老婆陪上面的人睡觉有关系。但是公猪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他就算是把老婆送给人家,也不会有人要,这我们一早就知道;他老婆身上有一股气味,尤其是在夏天,这气味就像是长了腿一样,满屋子里钻。

后来就是这头公猪当了村长。头两年他还不是一头公猪,他还人模狗样地干点正经事,可是才过了没几年,他就吃得肥头大耳的,他的嘴里不是说这家的鸡肥,就是说那家的鱼香。渐渐地,他又爬到了那些女人的床上,就是那些男人家在外的女人家的床。我们这一带,你是知道的,年轻的没有结婚的都到南方工厂打工去了,做袜子、鞋子、衣服帽子的,什么都有,年龄稍微大一点的就到北方下煤窑子了,留着这么些女人在家守活寡。就是这样,这头公猪才有机可乘。公猪你知道吧?你如果不熟悉,我来讲一讲,以前我们这里的董老太太就养着一只,一到交配的季节,董老太太的老伴儿王老头子就牵着它走村串户,去到那些养了母猪的人家配种。他们先是给它一盆上好的猪食,把它喂得肚子滚圆,再把它牵进母猪的圈子里。母猪主人担心交配不成功,就在一旁看着。公猪一看到母猪,那根弯弯扭扭的东西就从它的肚皮下伸出来,它双脚猛一用力,就搭在了母猪的背上,随后它就开始使劲地戳起来,王老头子和母猪主人一句话也不说,他们只管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公猪猛地一顿乱戳之后,它胀圆的腹部渐渐地萎缩下去,随后它在杂草上倒头大睡,就连苍蝇蚊子趴在身上叮咬,它也不管不顾。它的主人这时忙着张开口袋,接纳母猪主人给的两升苞米,要是遇到个有钱的人家,就在口袋里装进一张票子。

村长这头公猪是没有人牵着他的,他都是自己去,大多时候都是在晚上。他知道哪家的男人在家,哪家的男人不在家。他钻到人家的屋檐下,再顺着墙角鬼鬼祟祟地爬到窗户前,看屋里有没有其他人;要是没有,他就压低声音学两声猫叫,屋里的人就给他开了门;要是之前跟开门的女人没有关系,他还会规规矩矩地说上几句话,那意思是以后收农业税,她家可以拖上一阵子,要不就是有什么别的好处,她家可以沾一点光。他就是这样跟那些水性杨花爱占便宜的女人搞到一块儿去的。要是那个女人之前跟他有关系,还不等人家把门完全打开,他的一只贼手已经伸过去抓住了女人的奶子,另一只手捏住女人的屁股。我说的可都是事实,一句也没有胡编乱造,这是爱走夜路的许老头亲口告诉我的。有好几次,他都在晚上撞到他;他躲在门外,看到他把她们挪到床边,有时候就在堂屋正中间吃饭的桌子上,把她们的裤子扒下来。村长这头公猪这时就像一只饿狗捡到一根骨头那样;她们的上衣还没脱下来,她们的裤管一只脱了,一只还没有脱,而他自己的裤子,都堆在脚腕上,他也不嫌别扭,就趴在她们身上一顿乱戳,这就是村长这头公猪。

这就是这些女人。一年到头,等她们的男人带着鼓鼓的腰包回到村里,她们就又装出一副老实本分的样子,她们的男人也是一副畏畏缩缩的德行。他们就算听到了什么风声,也不会说什么,再说他们常年在外,难保偶尔不去背街小巷找个女人发泄一回;他们心想自己的女人是不知道的,等他们回来,看到自己的女人老实本分的模样,就以为她们一直恪守妇道,他们哪里知道自己的女人已经给村长这头公猪给上了;个别人就算有所察觉,也装作不知道,他们是一群胆小怕事的人,他们一个个都是些懦弱的蠢汉。

一开始我以为我的女人总该和村长这头公猪没什么关系,直到有一回,村长这头公猪在我家喝酒,他喝得摇摇晃晃地就去我家的客房睡觉;我那时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也不晓得睡了多久,等我醒来,正好看到我的女人从客房里出来。她大概是看出我一脸疑惑的神态,就放下手中的暖壶对我说她是进去给他倒水去了,谁知道她进去是干什么?后来我问了她很多次,得到的答案从没有什么变化。那时候我还能背得起两百斤一口袋的麦子,现在我的头发都有几根白了,只要我想起来了,我还是会问起这件事,尽管她每次都说没什么,但是我早已经不相信她了,毕竟我就是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又怎么会相信她呢。我也一连爬上了那么些女人的床,有的她也知道,她知道了就和我闹,为此,家里的锅碗瓢盆都重新买过好多回呢。我让她受了这样的气,她难道不想和其他男人搞出点什么出出气?我猜世上的人差不多都是这样想的,如果她没这样想过,那才是一件怪事。

“吉利,楼上在漏雨。”她说。雨越下越大,还夹杂着风,在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山沟里也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你快拿两个盆放在楼板上接一下,床铺都漏湿了,真是的,跟着你一辈子,连个茅草棚棚也盖不起来。”

听到婆娘的话,我拿了两个铝盆上阁楼去了。在后檐盖着石板的地方,有一条缝隙,透过缝隙,能看到密密麻麻的雨点从灰蒙蒙的天空坠下来。雨水顺着那里流了进来,我踮起脚尖,才勉强够着那块石板。我把石板朝上抬了抬,它就像是被一颗钉子固定住了,我没有抬动它,我就在这下面放上一个盆,雨点顺着缝隙落进盆里传来哒哒的响声。在我们这一带,屋顶都呈一个倒V字的形状,太高的地方,我一看够不着,就又在下面放了两个盆;后来盆不够用了,我索性把床底的一只没有把手的夜壶放在雨滴下方,雨水滴进去发出不仔细听就听不到的幽暗空洞的像是从一个遥远夜晚的某个地方传过来的声音。

“吉利,还有睡房屋里,床铺都漏湿了,晚上怎么睡觉啊,”我那婆娘喊叫着,“跟着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风吹着竹林发出瑟瑟的响声,这一场雨过后,大地又该变绿了,草木也会长出嫩芽,再往后就会茂盛地生长起来;雀鸟们也会重新回来,筑巢的筑巢,下蛋的下蛋,一切都会焕然一新,可是我已经从一个少女变老了。

一开始我还不相信,我相信的是一个人就算是坏脾气也会变好,就算过去我过的是坏日子,往后也会过上好日子;哪知道我慢慢不是了小姑娘,再往后我不是了我自己,又嫁给了这个人,我越来越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又让自己像母鸡生蛋一样一连生下三个娃还死了一个,我的皮肤变得粗糙坚硬,我的乳房却开始松弛柔软,脸上的皱纹肚子上的赘肉逐渐多了起来,日子也越来越让我喘不过气;我就像是背上始终驮着重物的母驴一样在山坡上赶路,却连歇一口气的时间也没有。我总是在盼望着那一天,盼望着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模样的那一天,谁知道那一天还没有到来,我已经步入了人生的冬天,从春天到冬天,而我连歇一口气的时间也没有。

我以为两个人的日子要比一个人的日子好过一些,谁知道过了没多久,我的肚子像塞进去一个皮球一样鼓起来,眼看着我们就要成了三个人,也就是这个时候,上天让我看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要不是养公猪的董老太婆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他早已经跟姓涂的女人滚在了一起。我开始还不相信,毕竟那个女人比他大个十来岁,我也看不出她哪里比我好。“你不信,你自己看,不出三天就会有戏。”董老太婆跟我说。

“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逝的岁月……风沙茫茫满山谷,不见我的童年……大雁听过我的歌,小河亲过我的脸……”那天晚上,我隐隐听到他的歌声在大堰塘响起来,可是过了一会,再朝近,就静悄悄地什么也听不到了,只能听到夜晚的声音。我站在屋角,借着月光看到一个黑影在黑夜里山的脊梁上移动着,是朝姓涂的那个女人家的方向去了,我也摸摸索索地从另一条路走到姓涂的女人家的屋外。我没有当着他们的面揭他们的丑,如果不是怀着孩子,我大概会那么做;我站在黑夜里,看到他钻进那个女人的屋子,那盏煤油灯虽说昏昏暗暗的,可还是能够看清楚,还是能看到他爬到了她的身上,他那张嘴上上下下地亲吻着她,在她的嘴上、脖子、胸前移动着,他就像是饿了整天的一头猪看到主人给它的猪槽里新添了猪食,他像是发了疯,就像躺在他身底的不是个生了三个孩子的女人而是一个少女。

等他跟她干完丑事回到家,我坐在床前已经哭得昏天暗地。他这时露出一脸茫然的神态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你跟姓涂的女人什么关系?”我让自己从持续不断的哭声中挤出这么一句话来,他一听我这么问,他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愣了愣反问我,“谁告诉你的?”我就又从哭声里挤出来那么一句,“刚才我都看到了。”我看到他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这真是我见过的一个人的脸色变化得最快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平时洗澡都不让我跟他在一个屋子里,我还以为他是心里害羞;看我多么愚蠢,没想到他也能干出这样的事。要是我能形容的话就好了,我哭得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哭得嘴唇都发麻了,我哭得好像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棉花,那真是像天塌下来一样。我只知道生活是一团乱麻,是一块压在胸口的石头,但从那时开始,我的心里又多了一颗种子,一颗仇恨的种子,我感到走起路来我的步子不像以前那么有力,就算我高兴时,我的笑容、我的笑声里也夹杂着其他的东西。从那件事以后,我以为他看到我那天晚上的哭,他会同情我,他不会再跟其他女人不三不四的;可是没想到过了不多久,对门家的男人偷牛坐了监狱,他又上了人家的床,又没过多久,村里的小偷服毒自尽了,他又上了寡妇的床,这时候我总算明白过来,我知道我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了代价,他的本性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是丢不掉他的本性的,就像那句老话说的,狗改不了吃屎,他和村长是一样的,也是一头公猪。他一边在外面胡来,一边在家里耀武扬威,他总是把他在部队里学会的那句“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挂在嘴上,他一定是在做他未当上连长的美梦,而把家当作连队,把我们当作士兵。

经年累月,我就这样活着。我想不出还有谁比我更不幸。后来我的儿子让我一口气列出十对夫妻来,我就跟他列出十对来,他问我你看他们其中有几对是幸福的?他又说,“为什么我们都说祝你幸福祝你快乐,那是因为幸福和快乐都太少的缘故。你想想,哪一对夫妻是完全幸福的?”我想了想,在这十对里面,我只数出了一对,我像是明白了什么,我就不再说什么了,就只当这一切都是苍天的旨意。

吃早饭的时候,他一连说了好几遍要是让他知道小花狗是张家那条狗的野种,他就宰了它。他以为我听不出这句话的意思吗?不是的,他知道我能听出来他的话里有话,要不然他是不会重复一遍又一遍的。他不就是一直怀疑我跟村长有什么关系吗?我和村长本来是不会有什么关系的,如果不是我的小儿子死了,我有事找他帮忙的话,那样我就还是干干净净的,可是我的小儿子在那个夏天给淹死了,这样我才跑去求他的。我知道他以前一直打我的主意,如果我不是使劲挣扎的话,有好几次都差点让他得手了,可是那一次,这都是上天的捉弄。

 

“村长,”她说,“我儿子转学之前就买过一份保险,在这个学校又买了一份,你看能不能给弄两份保费,我听说可以,如果不行,你就帮忙想想办法。”

村长笑眯眯地没说什么,从他露出的狡黠的表情中能够看出来他知道他这次能从她那里得到想要的。

“如果你能帮我这个忙的话,你想做什么我都答应你。”她说。

一只手从她的领口伸了进去,她的眼角滚出了泪水,村长的脸上露出沸腾很久的开水一样的笑。

 

但是也仅有那一次而已,后来如果我知道他还从那些钱里拿走了一部分说是找人送礼花的钱,再后来我又知道本来可以不用找村长,自己直接去也可以拿到钱时,我就后悔了,我一生也就只做过这么一件让良心不安的事,而又总是被他疑神疑鬼。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跟他说什么,他都窝在那里一言不发,他犹豫着,显得心事重重,他整个下午都坐在那个凳子上,就像是一个木桩那样跟凳子连接在一起,好像儿子是他一个人的而不是我的,好像他需要时间来缓解这种悲痛而不需要再继续生活,我哪里还能指望他,我只能用我儿子的死去换一些钱来窝囊地活着,来维持另外一对儿女的生活,就因为这样我有时候想到这件事觉得自己已经丢掉了抬头挺胸的本钱,如果我能像他那样一次次和那些女人鬼混,干见不得人的勾当而不会内心煎熬,那样的话我不知道有了多少野男人,我也早已经是一个荡妇了,可是我一想到和村长的事我就惶恐不安,我就想到阴曹地府,就担心死了以后要下十八层地狱。

“人的一生不可能只跟一个人上床。”对门子女人虽然是个荡妇,但她还是说了这么一句也许是实在的话。如果我像她那样,跟她公公,跟她小叔子的话,我不知道我的身体要揉进去多少个男人,他们一定会像一锅粥一样在我的脑子里转圈,而一想到他们,这锅粥就会被大火煮开。我的脑子里虽然没有这样一锅粥,但我的心里早已是一锅粥,是一堆稀泥了,我的身体也一样,有很多次,我幻想自己从悬崖上跳下去,买一瓶农药喝了,或者站在马路中间等一辆卡车从我身上碾过去,但我都没有那样做,我不是贪生怕死,我是看在我那三个孩子的分上,毕竟我还没有把他们拉扯大;等我小儿子死的那回,我又让自己的内心变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我的整个身体都变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如果说还剩下一点土的话,那都是为我另外一对儿女保留的。只是后来,那个在多年前和我一起放牛打猪草后来娶了隔壁村的女人的男人他说我的身体长出了一棵树,他说当我面对他时我麻木的身体有了知觉,就像他说的,他的身体在我的身体上摇晃时,就像是一把铁锹挖进了一块黄土,我感到我的身体变得松软了很多。一开始,我还有些难为情,感觉自己有罪,但是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我不过是在为他保守着一份原本不存在的东西,何况我也不是为了想怎样对他才这样做的,我只是为了我自己,是因为我这样做时,活着可能得到的乐趣里又多了那么一点点,而在有些日子里那又是我全部的乐趣。当我这样想时,我的内心莫名高兴起来,什么阴曹地府,什么十八层地狱,我都不怕了,毕竟我尝到了快感,我想抓住他给我的这一点快感,至于死了以后会怎么样,我顾不上了,我也不打算顾得上了。但是这一件事,我说的是我和他的关系,他从来都没有提起,这一件事,也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最好一直都是这样。

“跳蚤肯定是旺财身上的,”他说,“把人咬出这么多疙瘩来。”他在一个小喷雾器里倒了半瓶敌敌畏,又加了一些水,在墙角旮旯里喷洒着。小花狗卧在堂屋里,因为早上没有吃饭,它肚子的部位深深地塌陷了下去,像是一块地面被人用锄头掘出一个坑那样,只要我的眼神一对着它,它就对我摇尾巴。虽然我心里还惦记着那几只小鸡,但还是随手将早晨剩下的半碗饭倒在地上,它一下子从地上爬起身冲过来,吃干净了剩饭,又用舌头吧嗒吧嗒地舔着那块黄泥地面残留的薄薄一层人不可能顾及的汤水,直到地面发出亮光。

“谁让你给它饭吃的?”他问我。

“我看它一早上都没有吃。”我说。

“一天不吃也不能喂,一月不吃也不给它吃,就是要饿死它狗日的。”

我没有说什么,他看了看狗,狗也看着他,他又说,“除非它不是张家那条狗的野种,要不然它的死期就到了。”狗听到他声音中的愤怒,跑到了屋外。

 

女人就是那个样子,不该仁慈的时候她还保留着善良,不过是一只死到临头的狗,她还给它吃的。

我当初和她结婚,也不光是看上了她;我的确是看上了她,要不然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光景,要不是连长的妹妹胖得像一头肥猪我兴许还留在部队里谋个一官半职也不会跟她走在一起;不过我也是看上了他们家的良田好地。要知道我的祖父只有两个儿子,我父亲的弟弟、我的小叔还被祖父给了他拜把子兄弟,我父亲才一个人得了那一份财产,可是我娘在某句口号的引导下为了做一个光荣的母亲一口气生了我们弟兄九个,一个馍馍再大,分成九等分,每个人也分不了多少,所以我才受这窝囊气,做了一个上门女婿。一开始一切都还不错,但是谁知道连半年都不到,日子就发生了变化,我的妻子不是说我死懒怕动,就是抱怨我对她关心不够,再一等到我跟姓涂的女人搞上关系后,我们之间的争吵就变得无休无止,有那么几次,我试图用我在部队上学到的办法——武力解决问题,有一次我从厨房拿出那把明晃晃的菜刀,她看到后掉头就跑,我朝她扔出去,但是我的意识在那一刻左右了我,它告诉我如果击中了她出了什么事,我就要去蹲大牢,我看到菜刀在风中翻滚,最后顺着她的耳边飞过去,落在了草丛里。

我妻子的祖父,他那时还活在人世,不过也是风烛残年,“啊,”他先是发出一声惊叹,继而发出带着轻蔑的嘲笑的声音,“到底还是靶子不准,要是准的话,一刀撇死算了。”糟老头,我看他也没几年光景了,懒得理他。还有很多次,我都试图用暴力解决问题,但问题都没有解决,渐渐地,我跟一个又一个女人上了床,加上我偶尔进城在那些外面亮着红灯里面阴暗潮湿的地方干下的勾当,我都算不清楚,这些年我究竟爬到过多少女人的身上。一开始我还为自己的做法感到羞愧,可是一旦我想起我的父亲,一想到他也跟那么多女人上过床,有好几次,还被躲在暗中的我看到了,我的腰板就又挺直起来。我不仅想到我的父亲,也还想到叶家的白胡子老头,在我记事那会儿,他就喜欢拿着一杆烟袋蹲在那里,有时一蹲就是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像是一座雕像;他一看到我们一群孩子四处奔跑,就说,“别瞎闹腾了,不如留着劲儿,趁年轻多搞几个姑娘。”

到现在我也终于明白叶老头子的话,毕竟人一生能够快乐的事越来越少,有时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遇不到那么一件,而跟女人干这件事还能找到那么一点点快乐。

只是渐渐地,我的身子骨不如年轻时那么好使,我也才更多地体会到叶老头子话里的意思,可是那淫荡的寡妇却消停不下来。我拖着酸软的双腿走出她的屋子不久,她又跟其他人搞在一起,我一想到我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给了她,我就对她的行为提出质疑,她却说我无法让她满意,而她有她的自由。有时候我看着寡妇家里一件件我从我家里搬过去的物件,我都分不清寡妇是我的妻子,还是我的婆娘是我的妻子。可是当我一清醒,我就知道我这样做要付出代价:你背叛了一个人,你就别指望她一生会忠诚你,就算她原本不想跟其他男人有什么瓜葛,她也会伺机报复你,何况人类这种“惯于发情的动物”,这可不是我的原话,这是我还在部队那会儿,在图书馆里某本书上看到的,“人是一切生物中最难以信赖、最善变的物种”,但是她跟谁不好,偏偏要跟村长这头公猪。

“狗日的,”我说,“如果要让我知道它是它的种子,哼,我一定一刀宰了它。”

 

雨还在下着,它像是跟地面较上了劲,使劲拍打着它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透过窗户的塑料纸,能看到竹林变得一片苍翠,风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屋外完全是雨的世界。

我和他同时听到窗台上电话的声音,他立即走过去接听起来。

“你知道旺财是不是张家那条狗跟你们的母狗下的?”他问道。

“哦,”他的脸上露出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我知道了。”

他一放下电话,整个人变得兴奋起来,就像是老话说的,他在路上捡到了一块金子。

“旺财,旺财……”他一边敲打碗边,一边呼唤着小花狗,他的声音里带着伪装出来的和善。旺财听到瓷碗的声音,一个箭步冲到他的面前,又抖动了几下身体,把身上的雨水洒了一地。它看到他手中碗里的剩饭,开始摇动尾巴。他把碗放在地上,小花狗看着碗中的剩饭,尾巴摇得更快了,它朝碗口伸出了脖子,它的嘴唇抵达了碗口,他突然恢复了年轻时一把抓住我的胸脯那样的活力,一把抓住了它的脖子。

他的一双手卡着小花狗的脖子使它离开地面持续发出嗷嗷的叫声朝屋外走去,他一脚踢开了虚掩的后门,瓢泼大雨与厚厚的雨声同时传了过来。他卡着小花狗走进雨中,朝灌了一大半污水的粪池走去,小花狗像是察觉到什么,在他手里使劲挣扎着。他站在粪池边,扬起双手,“扑通”一声,小花狗被扔了进去,那里面溅起一大团墨绿色的水花。

小花狗游动着。他从屋檐下捡起一根木棒,守在粪池边,一等小花狗游到粪池边缘,他就照着它的头给它一下,敲得它发出哼哼唧唧越来越微弱的叫声。雨水淋湿了他的头发,在他的脑门上形成一条条黑色的瀑布;雨水也淋湿了他的衣服,它们看起来像是他的一层皮,就像是某种动物自有的皮,而他已完全不顾雨水了。没有人可以像他这样不顾大雨而专注地去做一件事,就好像他不是站在雨天而是站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粪池,脸上露出欢笑,就好像他不是盯着粪池,而是在这个风和日丽的晴天里盯着一幅美妙的风景画。这幅画让他心旷神怡,让他兴奋不已,他又恢复了他某一方面本来的模样,他盯着那里面泛绿的水泡,在水泡中扑腾的小花狗,他看到在它周围是一层腐烂的树叶和刚从他手中的木棒上敲下来的碎木屑,他还看到长满粪池四壁的苔藓经过雨水冲刷变得异常光滑,他的脸上露出比先前更加得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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