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3期  
      新锐
恍惚
了小朱

 

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惚。

——《道德经》

 

清晨我总是起得很早,然后关上厨房的推拉门,在厨房里呆呆地坐着,或者读一本拉马丁的诗选,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走神,可以斜眼看看对面楼上裸着上身在阳台上洗脸的男人和洗澡的小孩,我心里有个小小的期望,有一个女人不小心走出来,即使是叫她丈夫和儿子吃饭,就那么一个瞬间就可以,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她最好能把不是很长的头发拿一块素淡的手帕扎起来。厨房里,我坐的凳子是折叠凳,正常情况下这个凳子是放在窗台上的,便于坐在上面给一棵放在屋里稍显巨大的树仔细地浇水,施肥,让各种养分均匀地散布开来,它简单易携带,塑料制成,很结实,不像上次被我坐坏的凳子,那是去同学家里给他还钱(有两三年了,我们曾一起居住在西安韩森寨的城中村里),他们夫妻俩体重都是九十至一百斤左右,导致我坐坏了他们家两个塑料凳子,那楼盘是万科开发的,气势宏伟,而我在两次摔倒在地板之后就讨厌起这种宏伟来,莫名其妙地要哭,但不是在同学的房子里,也许是路上,也许是公交车上,更应该是呆在韩森寨的床上,拿稍稍有些霉味的被头来擦眼泪。此刻,时间和空间上我都离那一切很远,我悲哀地想为什么不能回到过去的时空里,眼前的情景是,厨房里的垃圾桶已经塞满,都是快递的盒子,下面压有一块吃过的西瓜皮,剩下的饭菜,它们此刻正要发酵并进入我的身体,虽然我难以感觉到它们,但即将感觉到。坐着也挺累的,不是吗?我站起身,随意地开了冰箱门,里面柠檬的气味并不浓烈,它已被切割开来,我能读到它里面的酸水,它的样子已经残破,黄色还是那么鲜艳,冰箱抽屉里放的是一大盒冰激凌,这是我妻子买的,我从来甚至永远都不会碰这些冰激凌,我的胃不好,吃了很难受,此刻我的妻子在睡觉,她是个嗜睡的人。我轻轻地关上冰箱门,要再稍微使劲按一下,否则门会自己弹开,关不严实,这是厂家的问题,所幸问题不是很大,使用的人稍微注意一下就可以,但这个小问题给最初使用它的人带来了麻烦。冰箱上面放着一盆绿萝,绿萝就是一个疯子,你看它多么茂盛,叶子绿得要滴出水来,它很容易生长,它的兄弟姐妹早已在主人不在的时候干死了,只有它还在疯狂地生长,只要浇点水它就能很快地绿起来,它的茂密让我有点害怕,我经常会想那里面会不会藏有一条小蛇,或者那些令人害怕的小动物,小昆虫,小的并会伤害到我的东西。这些绿叶子已经垂下来,我经常会在关门的时候把这些绿夹入里面,它生命力顽强,我也不是特别喜欢它,自然不用去管它,我知道它会长得很好,事实正如我所料。关好冰箱门后,我想快速决绝地离开这间厨房,时间已是上午九点半了,我不愿意回头,我不想看到昨晚没有收拾的杂乱的厨台,筷子随意地散在石头上、碗上,或者斜斜地搭在水槽的某一个角落,上面沾满饭粒、肉粒,这些颗粒已经干硬并死死地粘在上面,碗的内部不再是干净的白色,有咖喱的深黄色,酱油的深黑色,搅和在一起,锅就在水槽上面,里面有一小半水,已经泡了一整天,油花飘得到处都是,甚至升上了锅沿,它的把手被厚棉布包裹,线头被火灼烧过,黑黑地打了一个结,锅铲也浸泡在水里,它看上去被折断了。我停下出去的脚步,我觉得需要清理一下,就把《拉马丁诗选》放在一箱农夫山泉上面,封面向下。我已经知道如何收拾这个小空间的烂摊子,首先洗锅,锅洗好后就可以放在灶头上,不占地方,洗洁精是浓缩型的,我生怕倒多了,就先倒在盖子里,再酌情倒入锅里,锅里的油花很快散开,并集中到周围形成一个圈,这时候水看着很清,锅底那些烧糊的肉和酱油还在,它们被泡软了,需要拿铁丝球擦掉,还有一个煮稀饭的锅,很快就洗好了。碗筷归位之后,我松了口气,墙上溅起的油也让我难受,我准备把它们好好擦一擦,然后铺一张锡纸,这来自妻子的建议。她该醒了,我轻轻地走到卧室门口,里面悄无声息,慢慢地摇动把手时,她翻了个身,眼睛已经半睁开,正懒洋洋地躺在席子上面,腿蜷曲着,肚子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

 

这时候有人敲门,是送书的。我快速地帮他打开门,防止铃声过久吵醒我睡觉的妻子。书房里的书快要堆不下了,有些书我是看过的,有些书我并没有看,只是稍稍浏览了一下,我想亲自动手建造一个书架。门外有不少废旧木头,是对面的房子装修剩下的,但这些东西不太好,我也不知道去哪里弄些木头来,在城市里不像在农村,找不到可以砍伐的树。我对木匠技艺的熟悉来自于我的叔叔,叔叔是爷爷最小的儿子,也是爷爷的嫡传弟子,而爷爷的技艺则来源于曾祖父。叔叔的院子就在我家的斜下方,走路两分钟就到,如果是跑和跳,我估计能在三十秒内完成这个过程,我家和叔叔家连着弯曲的水泥台阶,早些年叔叔经常到外面做活,后来就在自己家里做,我常到他的院子里和弟弟玩耍,弟弟小我两岁,刚好能玩到一块去。弟弟显然对木匠活比我更上心,因此在更多的时候,我和弟弟都是在看叔叔做木匠活。他的院子里有一堆厚厚的木屑,堆在屋檐下的墙角,即使雨雪来了也不会将这些木屑弄湿,电锯下面新的木屑又有厚厚的一层了,那时候我一点也不觉得电锯的响声吵,反而是在乡村里难得听到的嗡嗡声,踩在木屑上面,软软的,尤其是小雨过后。叔叔一般不让我们靠近正在运行的电锯,因为它十分危险,而且不是由人来控制,电门打开,圆盘锯子就飞快地转起来,即使没有电,它也是慢慢才停下来。木匠的工具很多,大小不一的凿子,千奇百怪的锯子,锋利的厚薄各异的刀子、斧头、铲子、刨,井井有条地放在一个工具箱里,还有墨盒,粘木头用的强力胶。叔叔的头发上经常有小小的木屑,我喜欢看他闭着一只眼睛,去探视那些刨子弄好的木头是否平整。院子里除了木屑废旧的木头也特别多,木片,木板,薄的,厚的,我想削一把剑,我更想弄一对分水峨眉刺,实际上剑更容易做出来,它比较容易想象,分水峨眉刺我更喜欢的是这个名字,事实上至今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兵器。削剑的过程很简单,就用钥匙链上削铅笔的小刀,一点点地在一根细长的木头上刻画,在叔叔的院子里找一根细长的木头还是很容易的,这种木头木质不能太好,太好就削不动了。我对剑的爱好来自很多原因,也许是展昭的宝剑,还有杨家将使枪的时候一般背上都有一把剑,我特希望背上背着一把剑,在田野山间行走,去解决小孩之间的善恶纠纷,《三侠五义》里我最喜欢的人是白玉堂,他有性格,他不会像展昭那样总是“好人”“正义”的化身,他想试颜查散,就装成一个混吃混喝的穷鬼,当他交定这个朋友的时候又尽全力相助。对一个小孩来说,剑是最容易削好的,直直的,不像刀需要一个弧度,也没有特别难的地方需要好好打磨,最后只需在把手上裹一块绵软的布就可以了。很多人害怕叔叔,因为叔叔脾气不好,对人说话粗声粗气,但他对我很好,见到我总会亲切地摸我的头,他做木匠心灵手巧,做东西前脑子里早有一个打算,伯伯家的组合柜是叔叔做的,分五组,正好塞满一堵墙,中间的最宽,一个类似于梳妆台的家伙,正面有一块大镜子,还有两块小的在侧面,呈一百二十度夹角,柜子内部放有一个纸做的阁楼,这个阁楼平时看不到,只有在打开一个灯的时候才能看到,并且在三面镜子里呈现出无限延伸至远处的像,当然这个原理在我学过中学物理后就不觉得神奇了。放组合柜的这间房是伯伯给哥哥准备的新房,结婚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嫂子,她很漂亮,人很高,我对漂亮的女人总是不敢接近,至此我就很少见到这组柜子。伯伯和叔叔只上到初中,只有父亲上了高中,据说叔叔很聪明,但学习成绩不是很好,考高中的时候没考上,奶奶就不让他上学了,父亲偷偷地帮叔叔收拾好铺盖,结果奶奶寻死觅活的,叔叔方才作罢,当了爷爷的学徒。爷爷在老年时常自豪地说,他的三个儿子都是上学上到自己考不上为止,以显示他对教育的重视。近几年,叔叔也不做木匠了,因为需要木头家具的人越来越少,都是大厂家大规模地制作,不会有人专门找叔叔做家具了,门窗什么的也早就用别的材质了。叔叔就开始做一些类似于装修的事情,这个赚钱也不是很多,就买了一辆货车,跑运输。

 

完成这些回忆是在我去买早餐的路上,在一条小街道上生活几天很快就不知道早餐该买什么吃了,其实在闹市里也是一样,如果每天顿顿下餐馆,很快就找不到想吃的东西了。我买早餐回来的时候她已经醒了,吃了几个生煎,问我喝不喝水。我早上喝过很多了,泡的还是昨天的柠檬,我并不在意这些,她说我应该换一块柠檬。桌上的日历还在一月份,似乎没人去动它,这是一位朋友送的,上面的图画都是网游里的东西,看起来一点也不好,这是因为我对网游毫无兴趣,同样我也很难去理解那些迷恋于网游的人心理。我的妻子又去睡了,卧室的门关着,除去这个封闭的空间,仿佛就是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我懒洋洋地去了厨房拿《拉马丁诗选》,希望能给我一些灵感,我需要写作,靠写作来生活,拿书的时候厨房不是很凌乱,早餐(这时候基本快到中午了)吃得简单,我飞快地把放醋的那个碗洗掉,锅里的稀饭已经接近温温的状态,小米熬制的,我猛喝了一大口,挺好喝,有同学刚生了小孩,希望我能带一些小米给他,因为小米的营养成分高,而且容易做,再者,从农村拿来的小米最环保,没有任何添加剂,厨台角落里昨天买的西瓜静静地躺着,并没有打开,旁边躺着三个很大的芒果,黄里透红(后来我去了一次昆明,才发现这芒果并不算大)。我对这些都没有兴趣,我知道是该写作的时候了,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换了拖鞋,免得把地上的油污带到客厅里来,我把厨房的门轻轻掩上,又排除了一个封闭的空间,我不知道哪个空间是属于我的,厨房,书房,卧室,还是客厅,看电视的时候我得把音量调到连我自己也听不见,但康李的散打还是让我看得津津有味,这个越南人把中国功夫发扬光大,一次次地将比他高大威猛的欧美人摔倒在地上,我想我该去书房了,要交的稿子很快就到期了,我越写越烂,但是差是一定要交的,不然我就拿不到钱了,甚至下个月就要和妻子搬离这儿。书房里的书都堆在地上,我迟迟没有动作去解决这问题,这些书放得凌乱不堪,有的在多次搬运中各个角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这时候我多想有一个固定的住所,就再也不用搬这些耗费我很大心血买来的书籍了,我看着一地凌乱不知该如何下笔来写一篇应差的稿子。我想了想厕所是不是我喜欢呆的地方,晚上的时候厕所里的灯光亮度正好适中,坐在马桶上看书十分悠闲,而且想排解就排解,不需要任何准备和迟疑。这个下午我坐卧不宁,《拉马丁诗选》读不下去,这种浪漫派的东西仿佛很难打动我。我能感觉到天色在暗下来,这让我吃惊,一切变得如此之快!电闪雷鸣,在我还没有完全关好窗户的时候雨已经开始下了,越下越大,不到一分钟,整个世界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能见度不足百米,就在我还能记起的刚才,房子上空正有飞机轰隆隆地飞过,轰隆隆声还有变化,让你觉得仿佛油门还没收拾到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我不禁替它担忧起来,这么大的雨,多么可怕,有人告诉我说天上其实是晴空一片,但是我从来没有坐过飞机,我想象着有一天能在窗户里俯瞰大地,尤其是俯瞰云彩,我抬头看它们看够了。心情略微激动起来,我把窗开了一个小缝,想把这茫茫大雨看得更清楚些,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一到地上就已经积起来了。妻子还在熟睡,她已经进入梦乡了吗?或者她对这一切毫无兴趣,还有一种微小的可能,她也在卧室的窗户边看雨,然而她并没有叫我。我也不能去打开卧室的门,万一吵醒了熟睡的她,将是多么大的罪过。我依旧站在窗边看雨,旁边是一棵大的盆栽,早上拿到厨房里的折叠凳也被我拿出来,我应该坐着看窗外的雨,坐着仰头看这棵发财树,它快要长到屋顶了,它不比绿萝,某次它就要死了,我拿过期的牛奶灌溉它,它落了很多枯叶后又活过来了,而你现在看它,很茂盛,我也不再心疼那些浪费的牛奶,它们只是发挥了另外一种功能。按照李居明的说法,我是饿木命的人,他建议我每天早上起来站在这树前面,深呼吸,以补充我身体里缺乏的木气,我从来没这么做过,可能是对这个说法的不信任,我倒认为它可以成为小孩练习爬树的好设备。屋子里的另外一棵植物叫袖珍椰子,它不像绿萝那么疯,也不像这棵巨大的发财树一样脆弱,更不像那些死去的兄弟姐妹,它总是安静地保持自己的特色,保持它绿绿的样子。只要主人在照顾别的植物的时候给它一点养料就足够,我是最喜欢这棵树的。

 

稿子还没有动笔,而且毫无能够写出来的感觉,如果我有一种超能力,那绝不是写出一篇能满足自己要求符合杂志需要的稿子,而是我想到某一个地方,闭上眼说“到……”,睁开眼就到了,但即使真有了这种能力,我也不会轻易使用,而在此刻,它也无异于屠龙之技,因为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我有点犯困,就躺在沙发上看有什么可以消遣的电视节目,但前提是我必须起身去打开电视机的电源,这已经是一个习惯,奶奶以前在这里的时候每天睡在客厅的床上,每次关电视都要把电源关掉,因为那个红色的几乎不会发光的指示灯让她睡得不安心,后来我们都养成了这个习惯。打开电源后,拿遥控器开电视之前还是要很慎重,要在声音没出来并且能接收到遥控信号的时候把声音调到最低,这是我个人的习惯,我不喜欢把电视的声音放得很响,如果有字幕,我只需一点声音就够了,因为有声音时我也是看字幕,而这时我更需要考虑妻子的感受,即使我不知道她是否熟睡。换了几个频道发现没什么有吸引的节目后,我索性躺在奶奶曾经睡过的床上,拿一个靠垫靠着墙,懒洋洋地换台,预料之中,都是广告或和相亲有关的东西,要不就是娱乐八卦。我喜欢看武侠剧,八十和九十年代的,现在新拍的武侠剧太难看了,粗制滥造,从衣服到对白,从演员的表演到整个拍摄的准备和进行时间都下降很多,但小外甥们经常看得开怀大笑。我干脆躺下来,电视的声音几乎弱到没有,仿佛奶奶就在我身边安静地睡着,轻轻地呼吸。小时候曾祖母特别喜欢我,经常叫我给她穿针,我偶尔午睡时也和她一起,她睡着的时候非常安静,就像此刻但比此刻更安静,因为我甚至听不到她的呼吸声,就学电视剧里的做法把食指轻轻地放在她的鼻端,感受她的呼吸。我经常感到恐惧,同时又觉得这是一次刺激的冒险,如果我第一个发现曾祖母不呼吸了,并去告诉大家,那大家都会争着来问我是怎么回事。虽然刺激,但我还是害怕“死亡”这个对小孩来说十分抽象的词语,最终曾祖母在我十五岁时去世了,那时她九十七岁,只剩下最小的孩子还在世,我最后一次见她她还能生活自理,只是很瘦,很矮。奶奶现在的年纪也很大了,在老家住,她对我谈不上不好,仅是一般亲近,她在这里时,我早上起来,她早就起来了,并把小床弄得很整洁,奶奶守寡好几年了,最近好像话很多,每次打电话总要问东问西,关心我们的吃喝拉撒,也许真的是老了。电视没什么可看的,顺手在边上抄了一本书,是奶奶看的连环画《三笑》,她喜欢看连环画,不认识大多字,我囫囵吞枣地看完,把它放到边上,略微有些累,在进入状态的最后一秒关了电视机,那颗微弱的红色指示灯在白天越发不明显,雨似乎小了,我能看到对面的“某某教育机构”招牌在模糊中逐渐亮了起来。雨又大得不可思议,在山岗上能看到对面的水道上留下一股浑浊的水,这些水带了不少泥沙,从高处落下,不停地冲击着下面的山谷,粗壮的柳树被裁剪得难看极了,张牙舞爪,每年都会有新的嫩枝生出来,杂草在水经过后倒向了西方,上面沾满了湿泥巴。轰隆隆的流水声穿透了整个村庄,我躲在屋檐下偷偷地看这一切……

我听见有人在悄悄地叫我,妻子就在身边,问:晚饭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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