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8期  
      新锐
惊蛰
徐衎

 

杨晨曦终于决定动手了。

起床时,一只拖鞋不知踢哪儿去了,瞧了瞧床底,没有,索性光脚走进卫生间洗漱。结果右脚底板被碎地砖划了一下,当时没觉得怎样,吃好早饭穿袜子的时候,才发现脚底一片黏糊,血迹干结成暗红色的薄膜。杨晨曦一点点地剥落血块,看清了脚底板上有一道极细的划痕。该死的,他嘀咕了一句,早就应该把卫生间的旧地砖统统敲掉了,重做的。

杨晨曦所在的这片住宅区,早些年就有风声,为拓宽道路预备动迁了。附近那些独门独栋的人家大兴土木,趁机加盖了好几层新房,杨晨曦一家住单元楼,42单元304室,很难在安置面积上做文章。闵丽华被逼急了,在自家柴房门口圈了一片地,养鸡养鸭,又买来一笼鸽子,简直一个小型养殖场。杨晨曦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进出柴房免不了磕着碰着,有一回就差点踩死一只雏鸡。受了杨晨曦一脚的小鸡崽,命是保住了,只是从此走路一边倒,歪歪扭扭的很是扎眼,时时提醒着杨晨曦犯下的低级错误。

杨晨曦就提议说:“这小瘟鸡成天晃晃悠悠的,要不炖了给易敏补补。”

闵丽华一擤鼻子,道:“你少打主意,我这些鸡一个也不能少,迟早要派上用场的。”杨晨曦不是不晓得妻子的算计,无非是要把这批家禽养得像那么一回事,无中生有搞出一个养殖场来,只等拆迁办上门勘测面积。

动迁的风头一阵一阵的,过了几年又淡下去,没影了。先前加盖的住户怨声载道,“造谣的缺德鬼,良心都给狗吃了,年岁都活到狗身上去了!”骂完,忍不住和旁人一笔笔细算加盖所用建材的耗费,越算越不平,又骂起来。闵丽华偶尔也会当一当听众,嘴上不说,心里是鄙夷的,想当初投机的时候兴兴头头,现在没捞着好处就骂爹骂娘的,这年头干什么没点风险,关键是心态要摆摆平。

闵丽华蹙着眉,与“投机”分子们同悲,不时地也骂两句,转身回到家里,又高高兴兴地哼着越剧下厨房了——风头来来去去,闵丽华倒是没什么损失。那一笼鸽子最先被吃掉,女儿易敏升高三,闵丽华每周末都要炖一只鸽子给女儿单独吃的。鸽笼空出来之后,圈养的鸡鸭难逃厄运。杨晨曦上下班进出柴房,又是畅通无阻了。

不过,闵丽华对于动迁一事仍持观望态度。家里铝合金防盗窗坏了半扇,死死卡牢,怎么推扳都不活动,只好将就开关另外那一半。“修什么修?还不如想想到时候拆迁,怎么把这些破烂货拉到旧货市场卖个好价钱。”总之,一向有洁癖的闵丽华对这个三室一厅的家变得越来越宽容,抱着破罐破摔的心态,原本一年一换的门口鞋垫,如今已经用到第四个年头了,烂得不像样子仍舍不得换;卫生间的地砖因为附近开山放炮,经年累月终于被震得开裂,中央位置那几块受损尤其严重,裂成了七巧板一般。闵丽华拣走小碎片,留下较大块的拼回原位,拼成一副松动的七巧板,稍不留神踢动了碎片,就得蹲下重新拼好。

杨晨曦穿好鞋袜,后悔自己的大意疏忽,不该光脚走进去的,他怔怔地盯着卫生间里脱出来的碎地砖,不想再拼回去了。

昨天夜里,闵丽华无意间拔下卧室弹簧锁上的钥匙,也是老锁了,和铝合金窗户、门垫、卫生间地砖一样都有缺陷毛病,再插回钥匙,一插到底,门却死活打不开了。

“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去动门锁,本来这个钥匙就不能完全插到底的,要刚好卡在一个三分之二的位置上,这下子么好了,今晚都不要睡了。”杨晨曦拔拔插插,反复几回,弹簧锁始终不开窍。闵丽华有点委屈,又不甘心沉默,说:“当初装修的时候,我就说宁可风格什么的不要那么讲究,但是这些地砖啊,门锁啊,总归是要牢靠一点,经用一些的,结果你看看,还有脸说我!”杨晨曦把钥匙一丢,背着她,坐到沙发上。闵丽华恼起来,道:“没话讲了啊?当初花那么多钱非要赶时髦搞这种装潢,我没有诬赖你吧?结果呢,三年不到就过时淘汰掉了,中看不中用,你要睡沙发你自己睡,进不去卧室,我到外面开房去。”

杨晨曦一咬牙,跑到阳台上。阳台斜对过就是卧室窗台,窗台下有一只空调外挂机,相当于一个踏板。杨晨曦站上踏板,一阵晕眩,伸出一只脚踩上窗台,两只手扳住铝合金窗户,用力一推,不动,才惊觉是坏掉的那一面,完好无损的那一面在较远的另外半边。闵丽华吓出一身汗,不敢多说话。杨晨曦伸手够不到那半面窗,闵丽华递过一根晾衣竿,慢慢捅开一道缝,这时候杨晨曦两脚都离开了空调机,整个人猫缩到窗台上,扳住窗框,哗啦一下拉开半面窗,跃入室内,魂早已吓掉大半。“你开门啊!”闵丽华在外面等急了,杨晨曦这才摇摇晃晃站起来,从里面打开了卧室的门,闵丽华看他铁青着脸,两个人都没话好讲。

是夜,杨晨曦梦见自己一脚踏空,摔下楼去,惊醒过来,后背一身汗,听见外面下雨了,雨声很大。杨晨曦翻了个身,真的睡不着了,密密匝匝的鸟叫声,一大清早就催命似的。近一年来,杨晨曦深受鸟叫干扰,这样惊醒又无法睡过去的日子变得越来越多,杨晨曦觉得自己是瘫痪了,浑身僵硬徒留一个清醒的脑袋瓜。睡不着的早晨,杨晨曦起来穿上拖鞋,在外屋来回走,就当晨练。偶尔毛拖鞋和地板摩擦发出一声清脆的“哔叽”,仿佛鸟叫,把他吓一跳。住宅区附近的山地连年放炮开矿,鸟儿没处栖息,只好往住宅区落脚。楼下老孔栽在阳台上的豆苗被鸟群啄食得差不多了,一个个空出来的瓦盆上落满了白花花的鸟粪。

在这个找不到另一只毛拖鞋、照例鸟叫声声的早晨,杨晨曦从冰箱后面摸出一把气枪来。这把气枪珍藏多年了,年轻时的杨晨曦扛着它,漫山遍野各处狩猎,哪像现在山上走几步就插一块“保护鸟类爱护珍禽”的宣传牌;那时的他还会自制雷管,丢到山坳里的水塘中,轰的一声,炸死的草鱼翻身浮上来,够吃半个月的。后来枪支弹药开始严格管制,杨晨曦再没做过雷管,老老实实拿个小马扎、一根鱼竿,愿者上钩。搬到城里来之后,住进这片毗邻后山的名为“山茨垅”的小区,附近的山地受林业局管辖,气枪也无用武之地,直到鸟群大肆入侵,令他忍无可忍。

鸟群高低盘旋,远在天边的那些鸟像滚滚尘屑。杨晨曦在阳台上架好枪,瞄准了近处桂花树上的一只,是只山雀,咕哝咕哝地左顾右盼,不晓得大难临头。杨晨曦屏住气,微调准星,临时决定要爆了那只山雀的头。这时候,另外一只鸟落在阳台上,也不怕人,唧唧喳喳叫闹个不停,不晓得是不是在通风报信。机不可失,杨晨曦动手了,“砰”的一声闷响,钢珠出膛,却偏斜落空了,那只呆头呆脑的山雀仍栖在桂花树上,气定神闲。杨晨曦自降要求,又射了一发,这一回真惊动了山雀,不过那山雀毫发无伤,闲闲地飞走了。

杨晨曦收好枪,才四十五岁,枪法已经生疏得一塌糊涂了。

 

四十五岁,仿佛一道大限。从前的二十岁,三十岁,哪怕四十四岁,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最终他归咎于这些该死的鸟,约莫凌晨四五点钟的光景就出巢活动了,闹出不小的动静,杨晨曦悲哀地意识到,才四十五岁,自己就睡不深了。

鸟叫如挑衅,闹得他直头疼,又坚决不肯服安眠药,怕药物依赖。前一阵,他发现女儿易敏的房间里有一小瓶安眠药,是闵丽华早先买来给他服用的,嫌他晚上睡不踏实,殃及她,“你倒比我抢先更年期啦,以后睡不着就吃一片吧,大家都好过。”杨晨曦服了一片,确实睡得死沉,醒过来好久还一直恍恍惚惚的,脚底也软塌塌的,好像还在梦里,过后他就不肯再用药了。

女儿周末从学校回来,杨晨曦把她叫到阳台上谈话。女儿自有她的硬道理,“压力很大的好嘛,你又没高考过,哪里会晓得!”易敏一句话噎得他无言以对,学历是杨晨曦的一块心病,想当年……算了算了,本想劝阻女儿用药的杨晨曦,最后只得服帖地嘱咐一句:“那不要过量了。”易敏塞上耳塞,一脸不耐烦,“我知道的。”

杨晨曦躺在沙发上削苹果吃,边嚼边回忆易敏小时候,还是住在乡下弄堂的时候,女儿最爱吃弄堂口的萝卜饼,绍兴阿姨每天傍晚在弄口支一只油锅,滚沸的热油里浸着面粉糊起来的萝卜饼,圆滚滚的,浮浮沉沉,好像溺毙的小动物的脑袋。闵丽华嫌不干净,不许易敏吃,杨晨曦就偷偷买来,放学后给易敏,两个人像搞地下情报,每天放学后先溜到另一条弄堂里,小易敏不敢怠慢地快快吃完,然后由着爸爸抹干净嘴巴,保证不留下蛛丝马迹。闵丽华这个假想敌加上萝卜饼,使得父女两个空前团结。闵丽华有点酸,说:“都说女儿是阿爸的贴心小棉袄,这句话讲得真是对。”杨晨曦就把骑在脖子上的小易敏放到闵丽华的怀里,“快贴一贴姆妈。”……这些往事想想就觉得有味,当然也只能想想而已,现在要是再拿个萝卜饼进女儿房间,保准易敏要跳起来摸一摸杨晨曦的额头,“发痴噢。”

四十五岁了,他的时代,或者说他和小易敏的时代真的已经过去了。现在打开电视,综艺节目里的歌手和歌曲他都听不太明白了,只觉得闹腾,他简直无法理解女儿成天塞着耳塞听电子乐,那么吵,怎么吃得消?杨晨曦把苹果核用纸巾包好搁在茶几一角,换了一圈频道后就把电视关上了。现如今,他习惯在每一桩他无法胜任抑或不能很好适应的事物前,立上“四十五岁”这块界碑,显得有充分理由似的。

他的球铁厂同事老姜,在下岗大潮前就辞职当起了个体户,开一爿碟片租赁店。杨晨曦下岗以后,基本上都泡在老姜店里,看了不少香港黑帮片和武打片。老姜开导他,“脑子么活络一点,活路么自然就条条通罗马了。”杨晨曦半推半就,跟着老姜干了一阵子,进货、刻碟、收银什么都干,那时候碟片生意好做,小店不怕多养他一个。老姜私下里塞过一批“猛片”给他,千叮万嘱,都是台湾香港那边走私来的好东西,不好外传的。那些“猛片”确实火力够猛,看得他整个晚上都心痒痒的,好梦不断。

四十五岁的杨晨曦很怀念那些个愉快的夜晚,就像第一次见到海的内陆人,第一次品尝到生猛海鲜,没见过什么世面才容易有滋有味。不像四十五岁这么尴尬,到了这个年纪,A片怎么看,都是重复的。假如给他一架摄像机和一个妙龄女郎,他也能轻车熟路地拍出一部不错的片子。杨晨曦想到这里就吃吃笑了,刚好易敏出来上卫生间,看到他这副德性,丢下一句,“发痴噢。”

杨晨曦立刻收住笑。闵丽华今晚是不回来了,在外企跑销售,出差是常事,想当年她和他一样,都是球铁厂里的一名车间工,闵丽华还怕见生人,英语压根不会讲一句,如今却在外企混得风生水起。杨晨曦在老姜的碟片店确实也过过一阵好日子,然而随着互联网和数字电视的普及,碟片租不出去了,杨晨曦就成了现在街道居委会里的一个“男阿姨”。

“昨天小潘家媳妇大闹,老杨你们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的啦,万一搞出人命来,到时候你们也难做噢。”

“老杨啊,怎么老见你在阳台上洗你们家阿闵的那什么啊?”杨晨曦笑笑,再晾晒闵丽华的内衣物时就格外警觉,做贼一样的——居委会的“闲职”和外企的高强度工作,渐渐造就了杨晨曦主内闵丽华主外的生活格局。

闵丽华出差归来,总要给女儿捎一点当地特产;对待丈夫,老夫老妻的就冷淡多了,甚至冷淡得有些过头。杨晨曦能说的无非是街道里弄的琐碎,闵丽华是吃不消听的,洗完澡换好衣服,倒在床上纹丝不动。

“路上辛苦噢,”杨晨曦关切道,“这几天在外面,饮食肯定又不规律了吧?”说完,觉察自己的口吻有点像居委会里的阿姨。

“唔。”闵丽华闷闷地憋出一声。

“那吃个苹果好吧。清清肠胃。”杨晨曦说。

“唔。”闵丽华依旧不动。

“要不要帮你踩踩背啊?”杨晨曦补充道,“我洗干净脚了。”

“不要吵好吧,”闵丽华终于翻了个身,别过脸不看他,“睡觉啦。”

杨晨曦只好起身去关灯。闵丽华均匀的呼吸搅得他睡不着,细想自己刚才的表现,倒贴一般,不由环抱住自己疲软的肉身。以前在碟片店他见过一张日本的春宫图,褪下和服的雪白胴体,一半掩在梅兰竹菊的屏风后面,这没什么稀奇,可落款的“乡愁”二字,真是神来一笔,一下抓准了看图人的心理,是中国古话讲的“温柔乡”的“乡愁”吧,悠悠浅浅,却是魂牵梦萦的。都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这也是老姜的口头禅,以前给那些男性熟客推介A片时,总会提一下这句话,仿佛是什么惊世骇俗极具说服力的洞见,仿佛三十岁以后的女人就变成另外什么了不得的物种了,不知餍足。“你不要老是想着力不从心,回到家里么,给老婆大人端一盆热水,泡泡脚,夜里么关上门一起看看片子,不消你自己来的。”对别人说起来是一套一套的,其实老姜一辈子光棍,估计是被自己吓怕的。

老实说,以前在老姜的熏陶下,杨晨曦对闵丽华确实有点犯怵,夫妻两个同岁,小学初中都是同班同学,杨晨曦担心细胳膊细腿的自己真到了那个岁数后给不起,可是四十岁已经过来一半了,平平淡淡,倒显得他多虑了。闵丽华均匀的呼吸带动两人合盖的一床被子一起一伏,杨晨曦思绪漫漶,不确定她是否在装睡,他想起菜场里的水产区,那些个半死不活的牛蛙被搁在特价区贩售,一只只都翻着肥白胖肚,四仰八叉的,也是这样安详地一呼一吸……

 

对杨晨曦来说,开春后温暖潮湿的夜晚更加不舒服。温热的湿气让他的牛皮癣火上浇油,两个腿肚都泛红了。他背着闵丽华坐在床沿,用大拇指指甲毫不怜惜地搔着自己的疹子,上下迅速划拉,快意阵阵,最后停下来时才觉得热辣辣的疼,是另一种快意。细白的皮屑纷纷扬扬,小虫子似地落了一地板,他不无满足地回味刚才搔痒的快感,弯下腰把地板上的皮屑归拢成一堆,揪起一撮,捻在指尖,细细摩挲,到底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就这么成了身外之物,不免惘然。

黑暗中闵丽华嘟囔着说了句梦话,好像打饱嗝似地发出一个满足的模糊音。一个念头忽然冒出来,杨晨曦轻手轻脚地去翻她放在床头柜上的皮包,摸出她的手机,半天开不了机——一个意料之外的闭门羹,让他碰了一鼻子灰。胡思乱想过了一夜,闵丽华早早上班去了。床头柜昨晚放包的位置上留了一管用尽了的口红,杨晨曦取过来,用小拇指指甲尖勾出一点红,是保守的玫红,越是半老徐娘越是要努力风韵犹存。

想当年——又是想当年,才四十五岁就时不时地“想当年”了——家里穷得叮当响,莫说是口红,就是一床像样的棉被还是借生产队的,那时候的闵丽华多娇贵啊,多少男丁在打她的主意。也是机缘巧合,杨晨曦的大哥和闵丽华的大姐统统入围了“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选拔,两家“贫下中农”接受了组织上一轮又一轮的盘查复查,都一贫如洗得无可挑剔。这期间闵丽华找到杨晨曦主动表白,要把自己嫁给他。两家的家底因为声势不小的盘查复核,彼此早已有数,闵丽华自然对嫁妆没什么要求,只有一点,希望杨晨曦的大哥退出选拔,给她大姐一个上大学的机会,就当是男方家里出的嫁妆了……再后来就是夫妻两个双双从球铁厂下岗,闵丽华在她大姐的使力下,进了一间设在本地的外企分公司,一直做到现在。原本大姐是要帮她调到上海去的,可是杨晨曦死活不肯,他自己更不愿意接受大姨的安排,就这样生分了。每年春节,夫妻两个坐火车去上海拜年,姐妹两个一如既往的亲昵,大姐永远掌握席间的话语权,一遍遍讲她当年念复旦的血泪史,连一只搪瓷杯都买不起;讲她毕业以后面临回老家还是留在上海的两难抉择……每年都要讲一遍的老话题,讲起来好像都是她自己本事,早已忘记当年那桩如今看来杨家其实应当追悔的“美人计”交易。见利忘义的事情实在是见多了,多得数不过来,这就是四十五岁比二十几岁沉实稳重的原因吧。杨晨曦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挂着笑耐心听大姐讲述当年入学复旦,在开学典礼上听陈望道致辞发言,浓重的方言腔,听起来好像鸟叫一样——这样的比喻真是大不敬,可越是大不敬,越是讲得开,一家人有说有笑。

杨晨曦开始大不敬地猜想,闵丽华出差途中,南来北往,兴许,八成,一定会有一些艳遇的,在舱位中,在咖啡馆,在宾馆房间里。萍水相逢最易滋长露水情缘,完事后各走各的,路数清爽。

“你的手机呢?”杨晨曦主动发问。

闵丽华警惕地顿了顿,“做啥?”

“没什么,我手机没电了,借我看一下时间。”杨晨曦顺手把口袋里的手机关机了。

“你看书房里的挂钟不就完了。”闵丽华嘴上强势,还是掏了掏上衣口袋,“完了,我的手机落办公室啦。”闵丽华慌里慌张跑出家门。杨晨曦看在眼里,心里冷笑道,兴许,八成,一定是把手机拽进兜里,佯装回公司的这段时间,足够她销毁证据的了。所以闵丽华揣着手机急火火地赶回来时,杨晨曦早没了探看的兴趣,夫妻俩就着一盘腌笃鲜,静静吃着。

“你不要抖腿好吧,”闵丽华抗议说,“吃个饭都不安稳。”

杨晨曦心里不痛快,没搭话。

“和你讲不要抖腿,古话讲男抖穷,女抖贱……”闵丽华引经据典,敲了敲他的饭碗。

“你他妈才犯贱,你不抖腿也犯贱!”杨晨曦毫无预兆地吼道。

“姓杨的你再说一遍!”闵丽华撂下碗筷,胸口剧烈起伏,圆了一圈。

杨晨曦最烦女人胡搅蛮缠,就没“再说一遍”,出门透气。经过楼下柴房,发现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在门口晃悠,他掏出钥匙,打开了柴房的门,流浪狗毫无眼色,不识抬举地拿鼻头拱他,嗅个没完。杨晨曦被拱得烦了,一把抓过那狗,顺手塞进挂在门后面的一只麻袋里,麻利地扎紧了袋口——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年轻时打猎练就的底子并没有完全丢掉。流浪狗发出嗷呜嗷呜的呻吟,在袋子里挣扎扭动,麻袋的形状因此千变万化。杨晨曦心烦意乱,目光落到了门后的锄头上。小区刚落成时,人人都抢着在花坛里开辟菜地,闵丽华自然不甘人后,像这样的锄头,当年抢地种菜的人家里都有一把的。杨晨曦抄起锄头,一下连着一下,很快,千变万化的麻袋只剩下一个安静的形状。

狗血渗出麻袋,满地流。杨晨曦拎起湿漉漉的麻袋,丢到花坛里,回身用拖把止血,止不住,还是洇红了大片水泥地。该死的,杨晨曦嘀咕了一句。应该在外面下手的。想当年操办自己和闵丽华的婚宴,需要宰一口猪,杨晨曦大哥自退出大学生选拔后一直郁郁不快,享年四十五岁,杀猪重任就落到他自己头上。杨晨曦放枪打猎还行,杀猪不能用枪,好像倒退回冷兵器时代,需要他近身劈杀,加之手生,半月形的杀猪刀还没拿稳,就被逼促着插进了猪肚里,没插准猪心,缚着的肥猪嗷嗷乱动乱叫,血污四溅,染得他一身温热一身黏腥。围观的人打趣说:“提前披红挂彩当新郎官喽。”那片杀过猪的地头上淌了厚厚一层猪血,几年过去仍旧暗沉沉的一块,淫雨霏霏的春日,远看好像是一片地衣……

杨晨曦来回冲洗了几趟拖把,眼见柴房水泥地上的血渍淡了下去,准备坐下来喘口气,不知道哪里又跑来一只老鸭子,嘎嘎嘎绕着花坛打转,叫得人心烦。他认得这是老孔家里的鸭子,和他们家的情况一样,都是动迁风声最紧的那几年特为圈地而养的,想不到一直没被宰杀了吃掉,光杆司令似地成天在小区里晃晃悠悠,有时候天不亮也能听见这只老鸭子叫,夹在鸟叫声里,嘎嘎嘎的,更加吵。杨晨曦没把握老鸭子是否是闻到血腥才赶来的,伸过手掏到鸭翅底下,擒住了,想把它丢到别处去。老鸭偏过鸭头,长扁的嘴啄了一口他的手背,顿时破皮流血。杨晨曦平复的怒意一下窜了起来,右手掰住右边的鸭翅,奋力往外撕,老鸭嘎嘎嘎叫得锐响,左边的鸭翅奋力扑打,拍到他脸上,啪啪就是两个耳光。杨晨曦怕动静太大,只得抱住老鸭回到柴房里,关上防盗门,又闭了窗,叫天难应了,这才松手,老鸭顺势滑落到地上,仓皇地看着他。

这情形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围捕,四五个青壮年,围成一个包围圈,慢慢地向中心逼紧,直到合力逮住一只野物;而眼下,他要以一人之力对付的,是一只老得快成精了的家禽。老鸭子嘎嘎嘎地叫着,飞东飞西不肯就范,杨晨曦扑了几回空,越发来劲了,等老鸭子扑腾不动了,终于勉强得手将鸭身平压在地上。浑浊的鸭眼一圈像是滚了一道米黄色绒线,眼睛里有水流出来,是认命的神色。

和流浪狗同等待遇,杨晨曦握住老糙的鸭蹼,塞进麻袋然后扎紧,再抡起锄头掼在麻袋上。老鸭体积小,装在麻袋里尚有不小的活动空间,杨晨曦举着锄头几次掼空,砸到水泥地上,震得手疼。好在,鲜艳的鸭血终于流出来了,覆盖了暗下去的狗血。杨晨曦只好又拿起拖把,往返于柴房和公用水房之间。

忙活完这一切,上楼,闵丽华正在客厅里和她的麻将搭子讲电话,约牌局时间,见到汗津津的丈夫,乜斜一眼,继续哈哈大笑。

电话讲完,杨晨曦问道:“和谁讲电话啊?这么开心的。”

“听不出来我约了老黄一家周末来打牌啊?”闵丽华似乎聊得很开心,对着杨晨曦也还挂着一抹浅笑,说着拨给下一位牌友,又一阵浪笑。杨晨曦走进卫生间里清洗手上的血污,客厅里的笑声听来格外刺耳,像狗或是鸭濒死时扯破嗓子的最后一叫。杨晨曦搓洗着凝固在手背上的狗血,也可能是鸭血,心里却矛盾地纠结着,其实也没必要急着洗干净,万一等一下又沾染了什么血迹……

 

周末,易敏从学校放假回来,杨晨曦正在柴房里拖地,因是阴天,水泥地一时半会干不透,更显得腌臜。

“怎么打电话给老妈没人接?”易敏问他。

杨晨曦说:“我打了也没人接。”两个人一齐上楼,杨晨曦进厨房择菜,易敏照例溜进书房上网,算是一周辛苦学习的福利。

“啊——”书房里传出易敏的尖叫,杨晨曦慌忙赶过去,易敏指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满屏暗红色,电脑桌面是一张闵丽华的近照;桌面上的闵丽华红着脸,两个瞳仁都是棕黄色的,显得狰狞怪异。

隔天一早,杨晨曦抱着笔记本出门去维修,出门前烧水洗漱的动静也没把易敏吵醒,杨晨曦打心眼里羡慕,年轻就是好,怎么睡都香。维修点的伙计告诉他,显示器没什么问题,估计是开春后天气比较潮湿,导致笔记本屏幕的排线受潮,换一下排线就好了。伙计要价三百八十块。杨晨曦知道易敏在追韩剧,网上每周更新一集,这周的要是错过了,保证接下去的一周女儿都会惦记着——这一点和他很像,势必影响学习。

换完排线回家,在小区门口碰到老孔正在清洗鸽笼,见到杨晨曦就要塞给他两只乳鸽,“拿去吃拿去吃,我不养了。”

“不是养得好好的嘛,你自己炖给儿子吃好了。”杨晨曦心虚地说着,紧抱笔记本,腾不开手去接乳鸽。

“不养啦不养啦,要动迁啦。”老孔头也不抬地说,“文件都下到居委会了,你没看吗?说是不按原有面积补偿,而是按照户口来分的,每人二十五平方米。看看我,当初处心积虑地养鸽子圈地,到头来还不是白搭,一场空。好些住户这两天各处闹去了,你自己想想清楚,当心点噢。”

杨晨曦听到“按照户口来分的”,心里早已咯噔了一下,嘴里喃喃计算着,他,易敏加上闵丽华,一家三口只能分到七十五平方米的新房。杨晨曦腾出一只手,还是接过了老孔的乳鸽,鸽子束手就擒,和杨晨曦一样失神地进了家门。易敏接过笔记本,高高兴兴地上网了,杨晨曦拿出冰箱后面的气枪,走到阳台上想随便射杀点什么,一切就绪,扣动扳机,出乎意料居然是一发空枪,钢珠都打光了。这时候,家里突然响起一阵响亮的鸟叫声,杨晨曦一惊,是闵丽华回来了。

“怎么打你电话死活没人接啊?”易敏冲出房间来问罪,“学校下个星期要开家长会的,反正这次我要你去。”

“小孩子说什么死啊活啊的。”闵丽华歉疚地解释说,“原来那只手机的电池不好了,老是要充电,一充电就经常忘在公司里。我昨天和一些住户上拆迁办去闹了,凭什么不按照原有住宅面积安置?没道理的嘛。你爸在居委会上班,你又上学,都不方便掺和这种事情,就没告诉你们。闹了半天还是有成果的,每人二十五平方米的补偿标准可能会改到三十平方米,当然我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三十平方米也不够的。还有我换了个新手机。”正说着,手机铃声又响了,阵阵鸟叫。

闵丽华在和某位参与抗议闹事的住户通气,脸上掩不住的得意,“是的是的,你讲得对的,三十平方米也不能作数的,明天你带点吃的喝的过去,我看那个拆迁办周围都是废墟,买瓶水都困难的。”挂了电话,闵丽华神清气爽,“好香啊,是阳台上的含笑开了吧?最近小区里多了很多鸟,今年的虫子应该会少一些了,到时桂花也会开得好一些了。要是那个时候还没搬走的话,就再酿桂花酒试试看,去年的桂花酒,水的比例不对,去年的桂花也不是很好……”闵丽华自说自话地憧憬着,杨晨曦转身进厨房炖鸽子去了。

打开油烟机的时候,发现一粒小虫,无声无息地绕着油烟机的照明灯打转。杨晨曦挥挥手,小虫飞远了一些,不一会儿又飞回来,恋恋不舍。杨晨曦不管它,打开水龙头,拔光乳鸽的毛,掏空了脏器,用一只旧牙刷里外刷净了,等回过身,那粒小虫还悬浮在照明灯周围。

是不是因为光线像一个出口?杨晨曦在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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