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3期  
      实力
何塞·马蒂的梦
潘奔

 

下面的故事也许你们都听说过,所以别问我是如何知道这些故事的。

 

 

一个寻常的晚上,我打开一个许久没有使用的账号,这个账号有个附属的邮箱,里面躺着一封信。“我知道,你看过《拉丁美洲散文选》吧。能帮我个忙吗?我写论文需要里面何塞·马蒂的《我们的美洲》的相关资料,可是我在国外无法获得这本书,你能帮我将这几页拍下来吗?”冬天的夜会格外地安静,但这封信让我的思绪更加宁静。何塞·马蒂?拉丁美洲?文章的照片?这个在国外的人是谁?照片怎么发给她(这个邮箱是只能发送文字的)?“她”?信件发送者的头像是一片大海,一个女孩的背影。也许是她,也许不是她。

我承认我看过《拉丁美洲散文选》,而且我能在这所大学的图书馆的书架间迅速地找到拉丁美洲文学那一块,如同在世界地图上迅速地指出拉丁美洲一般容易。这本书是花了我一个下午读完的,四月下午的阳光,在一个空荡荡的教室里面,大大的桌子,阳光透过窗外高高的楼层在那明亮的红木桌面上留下黯淡的影子,远比那本书本身更让我着迷,也远比《我们的美洲》与何塞·马蒂更让我无法忘怀。就在那些无法释怀的时日里,我一直寻找这些午后的阳光留下的阴影,在书里,或者像这样在书周围的世界里。然而这种人类已经持续了多少个世纪的努力终将在一个又一个的黑夜中悄无声息地消散,努力者本人也将淡忘这些岁月,如同离去的太阳要淡忘这个黄昏。而当我们登上另外的山顶,当我们遥望彼处,我们的眼中也不必饱含泪水。就像何塞·马蒂所说的,“他在船上很快乐,就像是要去见识奇观的人一样”。是的,黑夜是不计其数的,既然闭起眼睛,仍然会日落日升,仍然有各种各样的云朵,那何不接住掉落的叶子,去寻找这个世界的珍宝,将它们献给神灵呢?

拉丁美洲文学的书架上最壮观的要属豪尔赫·博尔赫斯了,后人们每年都会用各种各样的新包装、新的编集方法将这位大师呈现出来。而我注意到的是那套最经典的《博尔赫斯全集》中的《诗歌卷》不见了。我想知道是谁弄丢了这本书,我想如果一个人连这样的书都会无意丢失,他/她的生命也许会丢失更多的东西。

《我们的美洲》是一篇平淡无奇的文章,如同其作者的其他散文和诗歌一样。对于这些作品能做出什么样的研究这个问题,我更感兴趣的是想象许多年前这个女孩第一次在图书馆发现这本书的情态。

会是一个雨天吗?周围的桌子坐满了人,淅淅沥沥的雨声会透过窗子传进来,墙上密密麻麻的青藤更加苍绿显眼。然而正是这种轻微的滴答声,是极容易让人忘却而又具有极强穿透力的,它能让人忘记时间的存在,让人感觉在一个下午当中度过了漫长的岁月而又回复年轻,这种疲惫感会在你合上书本将它放回书架时如潮而来,当你仰头看着这本书原本所在位置的空缺时,那种茫然和落魄会让你感觉这层层的书架就可以是整个世界,胜过外面雨声所提示的那个世界的所有不幸与悲伤。如果是这样,《我们的美洲》缺失了,《博尔赫斯全集·诗歌卷》丢失了,如果我们鼓起勇气,试图将目光投射到这些空缺背后的阴影与黑暗中,我们又会因为看见什么而战栗呢?

会是一个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吗?三三两两的人不断地进出,过低的空调和不知疲倦的知了让你无法真正地入睡,即使是《一千零一夜》也无法提起你的精神,你站起来只是想走走提提神,却不知在书架间永远会有这样的清新和渴望。有那么多的声音、笑容、背影和月光让你精神百倍。你本想踮起脚尖去拿《跳房子》,拿到手一看却是这本《拉丁美洲散文选》,你露出了笑容,原来除了世界的真实中、书的真实中,图书馆的真实中也能有这样的偶遇与命运,即使是这样昏昏欲睡的偶遇与命运。

不知道你是否看过这本书,当我翻开扉页的时候,我看到有人在上面写着:“风吹起来的时候,我在那里渴望你移开那片海,让我看见后面蓝色的梦。”

 

 

1853年,何塞·马蒂生于哈瓦那,16岁时就因同情爱国者而被捕服苦役,1871年改为流放西班牙。他在西班牙继续求学,取得法学学位。1878年他回到古巴,继续反对殖民统治,再度被流放西班牙。1895年时他在一次战斗中牺牲,终年42岁。这是对古巴一位叫何塞·马蒂的诗人一种历史解释。至于1895年的那次战斗,是在山林中还是在平原上,是一次黎明的突袭还是一次夜晚的围剿,是当场死亡还是重伤不治,如此等等都没有说明。但是人们竞相传告,何塞·马蒂,那位伟大的诗人,那位伟大的战士,死去了。人们竞相传递着悲哀与崇敬,对1853年到1895年的何塞·马蒂。

对于我所听到的这个故事来说,何塞·马蒂在那场战斗后没有死,也许他根本没有参加那场战斗。在不断经历着彷徨、背叛与死亡后,何塞·马蒂一个人坐在营地的河边,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战斗,他看着流水中漂浮的落叶和自己的倒影,他不用想起自己的整个人生,就已经十分伤感。的确,那些落叶和倒影不断地飘荡,何塞·马蒂在《我的小骑士》中写道“他如梦如痴/我如痴如梦”,而当他将手中的石头扔进水中,砸碎另一个自我时,他已经决定离开古巴了。也许是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中,也许是在现在,总之,他想离开这四十二年的所有回忆。

何塞·马蒂乔装打扮,向落日的方向走,他要走到古巴的尽头。他竭力不让人们认出他,竭力不让自己留恋之前的民族英雄的身份。然而,马嘶声,身边的战友叫喊着冲锋的声音,中弹的人们绝望的哭嚎声,总是不断地让他从睡梦中惊醒。他翻起身来,看着旅馆窗外的街道和天空,他觉得这个古巴并不是他之前认为贫困受压迫而要为之献身奋斗的古巴,他觉得村庄的人们似乎仍然能寻找一些快乐和安慰。他看着这陌生的黑夜,不同于任何一个紧张激烈地战斗的黑夜,也不同于悄悄潜入殖民军营地杀死对方首领的黑夜,也不同于战斗胜利后在丛林里燃着篝火尽情纵饮的黑夜。他觉得在古巴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个祖国,就是这样的黑夜,也许是作为诗人的何塞·马蒂的祖国。他重新翻看自己的诗篇,觉着是为这个祖国献身的时刻了。

三十岁的何塞·马蒂这样写道“宇宙间充满了巨大的精灵,它怀抱着天下所有的光亮,充满了在群雄环绕之中头戴羽饰的彩虹”。然而直到四十二岁的何塞·马蒂决定离开这个祖国的战场寻找祖国的黑夜时,他才看到了这样的场景。那天晚上,在那个静谧的小村庄破旧的旅馆里,他梦见了一场大雪:早晨,天是很亮的,而且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甚至很多飘到了何塞·马蒂的屋子里来,他坐起身来穿好衣服,推门出去看到了一个小湖,一个圆形的平台直伸到小湖的中心,他沿着那平台的边走,看着密密麻麻的雪花浸在湖面上,渐渐地消融。何塞·马蒂知道每片雪花中是一粒灰尘,然而即使华丽的外衣消融在了湖面,灰尘仍是无法可见的。抬头望去,四处一片雪白,像有一个孩子从远处沿着笔直的小路走来,一路走,一路唱着天真的歌,突然他手里又多了一截树枝甩着,渐渐走近的时候,发现那树枝却又像是一把枪,那孩子身上有着斑斑血迹,惊恐的面容。梦中的何塞·马蒂赶紧闭上眼睛,当他重又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黑色的湖面不见了,四处白得彻底,也许是雪太大了,也许是那些灰尘散落在湖面,无法沉下去。梦中的何塞·马蒂知道四十二岁的自己遇到了这场大雪,四十二年的记忆,那个在图书馆的角落里捧着惠特曼慷慨激昂的何塞·马蒂,那个在边疆戴着镣铐但仍在心底写着诗歌的苦役犯何塞·马蒂,那个在古巴的城市和农村里激情澎湃的演讲者何塞·马蒂,那个在丛林里动作敏捷从容指挥的战士何塞·马蒂……都要埋在这一片白色下了,都要沉在这温暖的湖底了。

四十二岁的何塞·马蒂久久不能从他四十二岁的梦中醒来。那个乡村的破旧旅馆留下了他四十二年的所有记忆和整个世界。

 

 

关于拉丁美洲的何塞·马蒂有着太多的故事,因为拉丁美洲叫何塞·马蒂的人比这些故事多得多。在古巴诗人何塞·马蒂活着的岁月里,古巴还有一些何塞·马蒂,如我们所知,他们的生命里也发生了很多的故事。

“他是一个精明的人。”所有认识出版商何塞·马蒂的人都会这么评价他。出版商何塞·马蒂生于巴西,6岁时随父亲回到祖国古巴。1880年,出版商何塞·马蒂17岁的时候,他的父母都因为一场大病去世了,他继承了父亲的产业,将古巴的特产包装发送到巴西,将巴西的特产引进来分售到古巴各地。然而,当出版商何塞·马蒂在贸易的船上因为太过闲暇而读了一本又一本的诗集之后,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不应该属于这一批又一批货物。他决定做一个出版商,虽然他并不是抱着要让更多的人读到书这样伟大的意图,他只是想做与诗歌或者书籍有关的事情,然而当他尝试了一年之后,发现自己即不擅长写那些关于海洋的诗,也不能完美地将自己在海上贸易的经历记录下来。因此,20岁的出版商何塞·马蒂决定将家族三代的贸易产业出让,而成为古巴最年轻的出版商。

族内的亲戚们都说二十岁的何塞·马蒂疯了,“他忘记了他父母的病,他甚至忘记了他的家族就诞生于古巴与巴西的航道上。”也有其他闲人说二十岁的何塞·马蒂厌倦了海洋上咸湿的味道,总是显得无聊倦怠的海鸟,他厌倦了在摇摆的船舱内对着一笔又一笔货单红肿着眼睛计算,他要回到坚固的大陆上了,“也许他真能成为我们古巴最年轻的出版商。”

何塞·马蒂,十九年的海上生涯并非无助于他二十岁时的出版商梦想。五年之后,他开始盈利,虽然靠的是出版一系列地图:航道图、旅游图、矿产图等等。这种成就感让他欣欣然地觉得这个事业很美好,直到很多年后,这些地图一直都挂在他书房的墙上,有时他在上面寻找自己曾经停泊的港口,货物曾经到达的地方,见到让他魂牵梦绕好几个月的那个金发美女的酒吧……这些对着地图欣欣然的夜晚激发了何塞·马蒂巨大无比的诗情,他站在那里拿着笔,月光穿过开着的窗子就照在他身后,屋子里仍然是黑的,他沙沙地在那些地图边上写,写了很多个拥有这样月光的夜晚。以致那场大火过后,有人在废墟里发现这些地图的残迹,读到上面一些残缺不全的句子,“那些老水手告诉我/深夜航行的时候,他们看过自己船舷边的影子/他们说,那种场景真像一个魔鬼”,“父亲因咸湿的空气而死了,他的诗留在了海上/我就着月光写在这里,然而我/我却有时仍然渴盼海水来吞没它们”……

出版商何塞·马蒂被人记住的是他出版了很多诗集,他没有被人记住的是他自己也写诗。然而他从没出版过自己的诗。

被人记住的还有关于出版商何塞·马蒂的那场大火。

 

 

诗人何塞·马蒂在《我们的美洲》里写道,“浅薄的乡下人以为他所在的村庄就是整个世界,只要他能当上村长,能收拾夺取其未婚妻的情敌,或者能使钱罐里的积蓄与日俱增,就已觉得万事如意”,年轻的诗人在写这篇文章时想必慷慨激昂,也许他没有真正懂得,“浅薄的乡下人”是很难为村庄外的世界慷慨激昂的。

小杂货店主何塞·马蒂就是这样的一个浅薄的乡下人,在他出去见识村庄外的世界以前,他不知道诗人何塞·马蒂,也没有读过《我们的美洲》,当然也不会有太多的慷慨激昂。

他是一个温和的人,有一个温和的妻子,和一个温和的孩子。很多人羡慕他,谈到他的生活时都会用有些向往的口气,但同时也很忧伤。因为这个温和的孩子是因为得了很严重的病而无法活泼起来。村庄以及村庄周围的名医都请过了,但温和的何塞·马蒂和他温和的妻子总是看着那些医生弯着腰检查好久后,叹一口气站起身来,慢慢收拾自己的箱子,一边摇着头。小杂货店主何塞·马蒂拎着准备给医生的钱和货物,慢慢地递给医生,而他的妻子则走向床边,温柔地看着他们的孩子。当医生推开这些钱和货物,出门离去时。小杂货店主何塞·马蒂会走到床边,抱着他的妻子,他们就这样看着他们的孩子——那个美丽而苍白的男孩,有时会看一个下午,有时会看一个晚上。

这种悲哀对一个温和的妻子来说,显然是无法承受的。孩子五岁的时候,小杂货店主何塞·马蒂的妻子倒下了,她躺在对着孩子床的另一张床上,整天握着何塞·马蒂的手,眼角是擦不完的一滴滴缓缓流淌的泪。在一个又一个前来探望的亲戚或友邻离去时的叹息声中,小杂货店主何塞·马蒂的温和的妻子去世了。他将她埋在了之前恋爱时经常约会的山坡上,他们以前经常坐在那里晒着下午的太阳。

然而现在只有小杂货店主何塞·马蒂一个人坐在那里晒太阳了,而且他是坐在杂货店的门口。太阳总是在一点的时候照着他的全身,光渐渐地向上移,到四点的时候,就只能照着他的头发了。四点的太阳照在温和的小杂货店主何塞·马蒂的头发上,是一片亮眼的苍白,不知是本属于这头发,还是来自这黄昏的光。村庄的人们越来越多地照顾这个小杂货店的生意,个别的竞争者也不再拼命恶意压价或者背后中伤何塞·马蒂的货物质量了。然而,探望的人们发现那个躺在屋里整天照不到阳光的男孩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而路过的人们也发现那个总是坐在门前低着头的何塞·马蒂在这些下午的光里越来越显得老了,他的头越来越低,影子也似乎越来越长了。

这些下午的光陪伴了小杂货店主整整五年,陪伴着他对妻子的思念和对孩子的怜惜。五年后,在一个下午,小杂货店主抬起头来,他用手遮住眼睛看着天空,他看着翻卷的云层,决定带着孩子去村庄外见识这个世界。

 

 

对一次旅行的启程来说,本不需要叙述太多,就像年迈的老人们会对着年少者不耐烦的背影嘟哝着要看开点,他们会说这世间很多很多的故事还没有开始,就会结束了。说这些的时候,你会觉得在他们看来,夕阳也许并不是夕阳,晨曦也不应该是晨曦,因为这些时候他们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盲人的眼睛。

对于不能从四十二岁的梦中醒来的何塞·马蒂来说同样如此,他压着低低的帽檐,带着纸和笔,还有夜里的低烧,离开了乡村的旅店,只走了一些天,就来到了古巴的港口。天空落起了细雨,诗人何塞·马蒂坐在摇摇晃晃的船上,对此很满意,他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告别另一个自我、回忆及祖国的场景。他坐在船舷上,拒绝了船长让他回到船舱的要求,在纸上不断地写,细密的雨点也在那纸上不断地写,何塞·马蒂欣喜若狂,他疾笔如飞,然后让狂风吹走每一张写满的纸。海上的风也欣喜若狂,它们撞击在帆上的声音和海水撞击在船舷上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托着飞扬的写满诗歌的纸不断地上升,向后飘去。当手中的纸写完后,何塞·马蒂站起身来走到船尾,他看着远处天空中的亮点,那些也许是折射月光的雨滴,也许是写满诗歌的纸的亮点,他想不起来刚才写下的任何一句诗,而且他也没有努力尝试去想起这些,瞭望室里的水手看到诗人缓缓地回过头来。诗人何塞·马蒂缓缓地回过头来,看着船前行的方向,他心里想,这就是我即将遗忘的一次旅行,这就是我即将遗忘的另一片大陆,这就是亚洲。

亚洲有着完全不同的宗教,这些宗教有着众多的寺庙。亚洲的僧人有着匹配他们肤色和语言的静谧感,这些让诗人何塞·马蒂着迷。他曾在有关亚洲宗教的书籍中读过很多谜语,在很多有关亚洲的传说中听过很多谜语,这些也让诗人何塞·马蒂着迷,也许比亚洲僧人的静谧更让人着迷。以至于后来古巴其他的诗人中有人说他曾与何塞·马蒂讨论过诗歌,而何塞·马蒂坚定不移地认为最好的诗歌形式是谜语。那艘船上的水手也声称捡到了一张写满了何塞·马蒂诗歌的纸,那位结结巴巴的水手在码头上兴奋地面对着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一起的人们,他醉醺醺地说那张纸他买酒喝了,不过他能记得上面的一些诗句,然后在众人的哄闹声中,甚至有人递给他几张小钱,他吃力地半睁着眼睛,不知是因为酒精,还是觉得这样能更好地背诵那句诗歌,于是,码头上聚集在一起的兴奋的知识分子们听到一个同样兴奋且粗野的声音说道,“一匹马从海上升起了/世界是众神立给月光的谜语”。

四十二岁的诗人何塞·马蒂终于抵达了亚洲,他下船时对着身边一个仆役摸样的人说:“你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吗?我要立下属于我自己生命的谜语。”那个人懵然地走到前面,指着右边,意思是跟我来,我们的旅店在那里。

 

 

那些人提到年轻的出版商何塞·马蒂都会这么说:“他是一个精明的人。”也许还有些人会说他长相温柔脾气也温柔,一点也不像曾经在海上漂泊过那么多年,如果你还是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那么知道得更多的人会提到他起初抛弃家族产业时所面对的家族压力,当年轻的何塞·马蒂开始出版书籍时,他家的院子里是如何从常年只见到几个仆人打扫嬉戏到总是在夜晚灯火通明的,“那些看上去和他一样温柔或者比他还温柔的人进进出出。”的确,那个时候不管真实情况如何,写书和读书的人在其他人的眼里都是温柔的。年轻的出版商何塞·马蒂也是如此,尽管他见识过惊涛骇浪,拼命搏斗过海盗,在陌生港口的酒吧里和别人为了一句话大打出手,但他对人们来说,似乎只有目前的身份,而且似乎只有这个身份符合他,他的长相温柔,脾气也温柔。

不过很少有人愿意提起那场大火,即使他们也不知道来龙去脉,而且讲不出什么。

当何塞·马蒂又帮助一位诗人出版了他的诗集后,曾在他的船上工作现在仍然在他身边做得力助手的一个人拿了一瓶酒跑到何塞·马蒂的办公室里。

“你猜怎么着?”他的脸兴奋得通红,气喘吁吁。

“嗯?”何塞·马蒂正看着自己喜欢的早已读过好些遍的一本诗集。

“书店同意出售了!这是我们成功出版的第一百本!你再看看这是什么,他们今天送给我们的,从西班牙带回来的!”助手将红酒放在桌子上。

何塞·马蒂站起身来,拉开身后的窗帘,早晨的阳光扑进来,照射在瓶子上,反光令他赶紧闭上了眼睛又慢慢睁开。因为助手的兴奋,他仍然能看到红酒在瓶子里深情地摇晃,这么熟悉,像什么呢?他又看到边上翻开的那本诗集,纸面上一片无穷的白色的光,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像什么呢?”何塞·马蒂抬起头来,问自己,却好像是在问助手。

“你又一夜没睡,快去睡会儿吧,我们等你起来再庆祝!”

何塞·马蒂被推搡着躺到了床上,他顺从了耳朵里朦胧听到的声音,恍惚地闭上了眼睛。梦里他又看见酒在瓶子里摇晃,从瓶子外面看来是纯黑色的,就这么在一片肆无忌惮的光芒里荡漾着,渐渐地荡漾开来越来越大,在脚底下,他抬起头来,是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

如此熟悉的月光下黑色的大海,在栏杆上你能闻到最爱的女人的香气,能听到父亲那严厉的教训,能看到母亲喂你吃药时的目光……在那些夜晚,在栏杆边如痴如醉的时候,何塞·马蒂还根本不知道这些诗歌。而在这些年的夜晚里,他就是在书桌前,在半开的窗子前,默读着这些诗篇,在那些黑色铅字描述的大海与沙漠中陶醉自己,在那些生硬的墨香下放纵地寻找花与血液的香味,而每次早晨拉开窗帘的时候,他回首看到纸面上的仅仅是刺眼的反光。

“不应该是这样子的。”何塞·马蒂在梦中发着烧,在床上慌乱地翻来覆去,手打翻了烛台。

当他从楼底下仆人们的喊叫声中醒过来的时候,助手和另一个仆人正尝试着冲进门来把他抬出去。到门口的时候,他回头看了家族大房子中自己的房间最后一眼。大火完全地烧了起来,窗帘上的火更像一堆魔鬼,门口靠墙的一排书橱也噼里啪啦地响着,那些诗集,不,那些写满了诗的纸,都随着窗外的狂风飘扬了起来,那么多本书在地上堆着烧起来,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纸张,在空中飘着,像一个顽皮的孩子背着大人玩着火。何塞·马蒂似乎看到了那许多诗在眼前一闪而过。

后来,他将自己的出版事业托付给助手,又出了几次海,然后去了沙漠,他在箱子里放了一张随便从灰烬中捡拾出来的残缺的篇页,“如果不是为了酒,为什么要活着?”。他以前读过这篇文章,出自鲁文·达里奥。

 

 

在那片从灰烬里捡拾出来的篇页中残缺的部分里,鲁文·达里奥还写道,“然后,一座象牙塔,一朵玄奥的花,一颗使人心醉的星……过去了,我所见的犹如别人所见的黎明,静悄悄、飞快、阻不住。”小杂货店主何塞·马蒂带着他虚弱的孩子出了门,他体验到了这些,当他看到大海在孩子惊奇的目光里波涛翻滚,看到孩子努力地顺着山坡向上爬的瘦弱的背影,当他深夜在陌生的旅店里抽着烟,看着孩子在睡梦中喃喃自语……这个失去妻子的小杂货店主觉得他们是幸福的,他们见到了村子外的这个世界上“静悄悄、飞快、阻不住”的黎明。

后来他们去了内陆,他想带着他的孩子去见识沙漠,见识无限和专一。和往常一样,他们在路上会兴奋地保持沉默,或兴奋地交谈。

“沙漠里都是沙子吗?那么多沙子从哪儿来呢?”

“跟着风从很远的地方聚集在那里,以后你在学校里会学到的。”

“你以前就见过沙漠吗?”

“爷爷带我去过,很久以前我们需要到很远的地方去进货,那时候很辛苦。”

“妈妈见过吗?”

“她,应该没有,她说过她很想见见大海,因为很小的时候她去过海边,后来一直都没时间再去了。”

“对,妈妈以前也和我说过的,她说等我完全好了,夏天的时候就可以带我去海边。我问她海水是什么样的,她说和她的泪水一样咸,和天空一样蓝。果然是这样呢。”

“你想妈妈了吗?”

“嗯。”

“其实妈妈没有离开你,我有时候看到她在你的眼睛深处,有时候夜里我看着你翻身,也看到她在你的梦里。”

“嗯。爸爸你也会想妈妈吧?”

“嗯,爸爸也会到你的眼睛里,到你的梦里的,那时候我们全家又在一起了。”

“那我以前总是躺在床上,只能看到窗口慢慢飘过的云,那些云现在还在我的眼睛里吗?”

“在,一直在的,在你的眼睛里风也只是轻轻地吹拂它们,就在我们无意中,那些风吹走了它们,爸爸和妈妈在你的眼睛里也会慢慢长出皱纹,声音变得苍老,慢慢变成老人。”

“可是,我出门到过了这么多地方,看到的天空、云彩和我以前在床上从小窗口看到的是一样的,它们在我的眼睛里都没变,爸爸妈妈你们也不会变的。”

“好的好的,你的眼睛是我们的花园,妈妈现在不就很幸福地在里面吗?呵呵。”

“嗯!”

 

 

傍晚的时候,诗人何塞·马蒂端着清酒,站在亚洲一个不起眼的村子边一座不起眼的小桥上,他心潮澎湃。他看着那些从未见过的衣服、皮肤、体形与神情,看着农田里骄傲地与他对视的从未见过的作物,看着变得如此不熟悉的天空与黯淡的星辰,他觉得自己甚至能听到所要寻找的生命谜语的呼吸,我说过,他心潮澎湃。

如果是平常,我们的诗人会在这种心情下开始立刻写诗,像他深夜里在汹涌澎湃的大海上所做的那样,但是从他下船时起,他就试图忘记自己诗人的身份,就像他在古巴登船的时候试图忘记自己战士的身份一样。诗人何塞·马蒂,哦,不,寻谜者何塞·马蒂开始留意这些黄皮肤的人的语音和眼神,留意他们朝拜时的动作和背影,留意他们独处时安谧的小动作和打招呼时节制的表情,渐渐地他开始沉迷于此,像一个三流的小说家所做的那样,他开始在脑海里记下这些内容并将之归类,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回忆总结一番。他作为一个诗人和战士在黑夜与丛林中生活了二十多年,那些岁月如同荆棘一样刺进他的身体里无法忘却,在各种不同的时刻、天气、地点一次次地将他从噩梦中惊醒,而这几年,像一个三流小说家般在亚洲的村庄里逗留的几年,却像空气中的雨水一样不知不觉就被淡忘了。这个迅速的淡忘是从寻谜者何塞·马蒂进入那片森林开始。

何塞·马蒂根据自己掌握的有限的当地语言推断出那个农夫向他叫喊的内容大概是不能进入那片森林,可是何塞·马蒂笑了笑,像一个并没有在森林中提心吊胆地战斗了二十几年的新兵一样慢慢踱步走进了那片绿色。

亚洲的森林与美洲的森林最大的不同并不在于植物的形状或者鸟儿的叫声,而是美洲的森林更多的是神秘,而亚洲的森林更多的是静谧,因此何塞·马蒂几天下来并没有在森林中走很远的路,他的心情足以安静下来让自己慢慢观赏树丛的影子与不慌不忙飘着的云。他做那些关于战斗与暗杀的噩梦的频率降低了,有些记忆甚至开始丢失了。有一天下午,他坐在水边,看着水草在微风中一点点地浸到水中,又一点点地起来,慢慢地滴着清透的水。他就这样看了一个下午,甚至忘记了自己叫何塞·马蒂,曾经是古巴人民一名骄傲的战士,一个伟大的诗人;他忘记了自己在暴风骤雨中在太平洋上如痴如醉地歌唱与写诗,让一页页写满的纸飘向属于大海的狂风与天空;他忘记了自己已经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五六个年头了,忘记了自己掌握的有限的当地的语言,忘记了自己现在是一个寻谜者。

那天晚上,他没有再做那些关于战斗的噩梦,他在梦里看到了一片雪地,仅仅是明亮的天空下一片白的雪地。

曾经的战士、诗人、寻谜者,而如今丧失身份的何塞·马蒂在一个瘦弱的农夫的大声劝阻声中离开了他熟悉的世界,他进入了那片森林,在十几天内他就接受了这片森林,某种意义上属于他自己的森林。

美洲的人们还在纪念着他,亚洲的人们过了些日子就忘了那个不听劝的外国人。人们当然不会知道,那片森林是他生命的谜语,人们似乎也没有兴趣知道。

 

 

“你呀,很快就会熄灭的火焰,在人类大森林里迷了路的鸽子……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你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的风张开你的翅膀!”鲁文·达里奥还曾这样描述过一个迷人的胜利者。海上的何塞·马蒂就是由于向往成为这样的胜利者而背叛了自己的家族,成为了古巴出名的出版商,他资助那些贫穷诗人的生活,帮助他们出版诗集,夜晚的时候喜欢在自己的花园中举行宴会,他也曾一个人害羞地在书房中写自己的诗,不露声色地模仿惠特曼和聂鲁达。不过他最喜欢的仍然是自己国家的大诗人——古巴的何塞·马蒂,他每天都会在窗口读他的诗,想象与自己同名的诗人所闻到的花的淡香,所看到的天空的湛蓝,所听到的树的细语。有时候他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花园里那么多人坐着聊天,唱歌,篝火在旁边温柔地烧着,有人端着酒走过去,还有人在远处做着烤肉,他看着看着觉得这是属于夜晚的唯一美好,这一切比夜空中黑黑的悠闲自在的云更让他心醉神迷,他觉得自己的这个名字不是意外得来的,这个夜晚,他就是古巴的大诗人,他就是何塞·马蒂。

但是这些夜晚在一场大火中随风中烟灰一起四散。他去了陆地上唯一继承大海意志的地方——沙漠。他试图在沙漠中寻找自己二十多年遗失在大海中的记忆和影子,他还试图寻找离开大海这些年来他总在梦中闻到的潮湿的味道,他试图寻找那张总是在梦中见到的蓝色幕帘后面的脸。

他在沙漠中行走,直到他自己都记不得走了多少天了。用来刻记天数的木棍早就断裂丢掉了,他的头发越来越长,脸上皲裂和枯黄,然而遇到小水塘飞奔过去喝水的时候他甚至来不及看清楚自己的模样。沙漠的夜晚远比大海上的恐怖,虽然没有颠簸和咆哮,但沙子中不断渗发的孤独和空虚让他的精神逐渐崩溃。

有一天,沙漠中的何塞·马蒂发现了一张脸。它埋在沙子里,虽然已经比较深了,但还是绊了他一下。他停下来,慢慢地开始挖(沙漠已经让他对这个世界有了无比的耐性),一开始他觉得这像是包裹着一堆货物的皮袋,后来他发现它虽然已经磨得很平,但还是不怎么平整的。然而他怎么也不觉得这会是一张人的脸,毕竟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像模像样的人了。再挖下去的时候,他想到了骆驼,的确如此,这是一张骆驼的脸。何塞·马蒂的精神在那一刹那完全崩溃了,他一下子瘫坐在那是骆驼尸体的边上,他被迫想象起这只骆驼经历的那场风暴,被迫听到这只骆驼最后那撕人心肺的呻吟,被迫感觉到那些风沙吹磨在脸上血肉模糊的感觉。

古巴的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诗人,在幽暗的书房中害羞地作诗的诗人,何塞·马蒂,真正见识过大海、花园、沙漠的人,值得所有诗歌的尊敬和宽容。

 

 

几年后,小杂货商何塞·马蒂回到了村庄,重新开起了杂货店。人们也逐渐重新光顾他的小店,照顾他的生意,不同的是他每天准时关门,不会在黄昏中一天比一天晚。另外的变化就是杂货店中卖起了绘画工具。

后来人们知道,小杂货商何塞·马蒂每天关门后会在屋子里安静地作画,他画当初和儿子出去周游世界时见过的弧形花田,见过的河中成群的鲜艳的金鱼,更多的时候,他画儿子在野外吃力奔跑的样子,灿烂而苍白的笑容,惊奇地指向彩虹的小手……他偶尔也会画自己美丽的妻子。

一个宁静的村庄里,一个小杂货商,一个在自己的生活背面努力作画的何塞·马蒂。

 

十一

 

何塞·马蒂的故事讲完了,有时候我不知道该如何讲述这些故事,就像我不知道是怎样的雨天,或者怎样的晴朗的下午,我捧起了那本诗集。

就像我们都很想去见识那大草原的天空,却不知道它们是否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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