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3期  
      实力
猎人与狗
江子辰

 

山后村有一条猎狗叫黑尾,它的主人叫阿黑,因为都是“黑”字辈,主人的朋友就开玩笑说他俩是兄弟。阿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谁说就跟谁急。黑尾倒希望有人经常开这样的玩笑,它听着心里舒服,有攀龙附凤的感觉。当然它不懂这个成语,但就是那个意思。黑尾一身黄毛,尾巴却是黑的,像一枚黑标签招摇在蓬勃的黄毛上。

这天清晨,天还朦胧着,山后村忽然响起了吹角声,呜……呜呜……,呜呜声如兴奋的小孩,从村头跑到村尾,又从村尾跑到村头。黑尾一听马上跳起来,放开喉咙仰天大叫,汪汪汪……汪汪汪……,村里的猎狗们闻声从四面八方争先恐后地大呼小叫,叫声扑腾着翅膀翻飞在村里的角角落落。村里的炊烟被叫醒了,慢慢由淡渐浓地升腾起来,松脂和稻草燃烧的味道弥漫全村。鸡鸭牛羊也醒了,七零八碎地叫唤着,整个村庄就都醒了。

黑尾一贯认为每次都是自己第一个听到吹角声最先叫起来,而且叫得最大声。对此,队长家的小母狗黄花是认同的。黄花情窦初开,对雄赳赳气昂昂的黑尾有感觉。黄花浑身黄毛,唯独双耳带着两朵黑,她认为自己和黑尾有夫妻相。队长是生产队队长,也是打猎队队长。阿黑住队长家隔壁,黄花与黑尾抬头不见低头见。

村口有一棵大樟树,树冠遮天,像一把巨伞庇护着村庄的风水。猎人们在吹角的召唤声中快步走出家门,沿各条村道拥聚到巨伞下,猎狗喳喳呼呼地跟着主人,站在主人的身影下。猎狗们比主人兴奋数倍,它们上窜下跳,低声吼叫,把声音压在喉咙里。出发前,队长站在大樟树的一节浮根上说话,说了好几句,黑尾总结了一下,就是“打野猪,分肉吃。”黄花对黑尾的概括能力佩服得尾巴投地。

出发了,猎狗们跑在前面,唯恐落后。这时,压在喉咙里的声音可以放出来了,它们大声吼叫着贴地飞行,冲上山坡。草叶的断片尖叫着纷纷飞起跌落,叶汁的清香四处飘浮。猎狗们钻进树木,吼叫声爆竹般到处乱飞,树叶纷纷扬扬。主人们看着不紧不慢,牵着猎狗的绳子不松手,但心里也一样猴急。谁不想吃肉,是不是?黑尾边跑边对黄花说。黄花紧步跑着点头表示同意。

天已敞亮,纷乱而至的猎狗和猎人扰乱了鸟儿清晨的合唱,有鸟儿惊飞冲出密匝匝的叶丛,留在高枝上的也赶忙闭嘴,小心地注视着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

冲进一处浓密树丛时,黑尾一脚踩破了一个蚁窝,感觉脚上奇痒,低头一看,只见无数的蚂蚁大祸临头般四处逃散,几只慌不择路的蚂蚁爬上它的脚,陷在黄毛丛中。黑尾跳跳脚想甩掉蚂蚁,这在这时,它敏感的鼻子忽地从风中捕捉到了一阵猪骚味,立即兴奋地大叫,汪汪……汪汪汪……。在它大声吼叫的同时,一声吹角响起,四面吹角呼应:发现野猪!主人们一松绳子,猎狗们全都腾空而起,奔马一样飞起来。黑尾跑在最前面,黄花紧随其后。虽然黄花的主人是人队长,但黑尾觉得如果狗选队长,如果选举时不靠关系,自己肯定当选。理由很简单呀:自己很威猛,跑得快,长得帅。这几点黄花都可以作证。

大树小树们一棵棵向后跑去,草丛绿云般把猎狗托起,它们的吼叫声跑得比它们更快,像一组冰雹,已经前仆后继地砸在那头丑陋的野猪身上。那大家伙并不恐慌,只是猛跑,好像和猎狗是同组赛跑的运动员,而它是领跑的那一个。黑尾第一个追上它,猛地飞扑上去咬住它的尾巴,那大家伙一扭身就挣脱了。野猪被激怒,忽地返身扑来,黑尾躲闪不及,感觉背上被獠牙划了一下,火辣辣的疼,热乎乎地流着血。紧随其后的黄花一见急火攻心,飞身一扑竟然跳到野猪背上,咬住了它的耳朵,瞬间就被颠下来,但它的嘴里已叼着一小块血淋淋的猪耳朵。十多条猎狗伙伴们先后赶到,围着野猪怒吼扑腾,这家伙又怒又慌,手忙脚乱。黑尾见黄花得手,不顾身上流血,再次扑上去一口咬住野猪的另一只耳朵,野猪狂怒,拖着黑尾冲出几米,几株小树噼里啪啦被撞折,黑尾被甩到一旁,打了几个滚才站起来。很遗憾,它没有咬下猪耳朵。它心想,黄花平时伶牙俐齿,想不到下狠嘴时牙齿比我厉害多了。心有不甘的黑尾翻身起来正要再冲过去时,砰、砰……枪声响了,黑尾看见主人阿黑的枪口冒出了白烟。那野猪嗷地大叫一声身子往一边倒下,马上又翻身起来,一瘸一瘸飞快地斜行逃命。呯、呯……又是几声枪响,那野猪忽地怔住,过了片刻,终于轰然倒地,挣扎扑腾着压倒了一片灌木。一团尘土扬起扩散,空气中一阵猪骚味炸开,混合着尘土的混浊味和硝烟味四下冲刺,草木叶汁的香味在刺鼻的猪骚味中消淡下来。一股血腥味随着一滩黑红的鲜血在野猪的身下漫延、扩散,在慢慢扩大的血迹里,野猪抽搐着喘着粗气,四脚蹬踏,最后一口气就是不吐出来。终于,它还是顶不住阎罗王的召唤,不情愿地没了动静。猎狗们围着倒地的对手欢呼雀跃,哎呀,好大一堆肉!猎手们显得从容,他们从腰间拔出竹根烟竿开始抽烟,烟叶的焦香味使空气慢慢安定下来。

野猪被四条大汉抬回村里。分肉了!按老规矩论功行赏,猎人打中野猪的分两份,出猎的分一份。猎狗每只一小份。这次黑尾最威猛,还受了伤,另奖一份;黄花最勇敢,咬断猪耳朵,另奖一份。阿黑把分到的肉放进篮子之前,拿起那两小份肉招呼:黑尾,这两份是你的,看清楚了。黑尾摇尾跳跃,表示知道了。这时,它才感觉背上火辣辣地疼,一路上兴奋着倒没觉得痛。黄花不时舔舔黑尾背上的伤口,黑尾感觉伤口痒痒的,好像没有那么痛了。

回家后,阿黑把肉往饭桌上一丢,就走进厨房,从灶膛里抓出一把木灰在黑尾的背上揉搓,黑尾受用地趴着,感觉伤口一点都不痛了。

煮肉时,女主人桂花提起用细绳绑在一起的两份肉对黑尾说:黑尾,这是你的,看清楚了吗?黑尾摇摇尾巴,眼神温顺。桂花就把肉扔到锅里去。慢慢地,锅里的水沸腾了,一股肉香飘出来了,随着锅里肉汤的咕嘟咕嘟声越来越响,肉香味越飘越远了。

黑尾和主人家的两个女儿大妞二妞在厨房进进出出,围着锅台打转。女主人说,到外面等,到外面等,煮好了就给你们吃。这时黑尾觉得,自己就是主人家的孩子。

吃肉了。热腾腾的大瓦盆在桌上冒着香气,女主人先提起那两块肉放在门边黑尾专用的旧脸盆里,拍拍它的脑袋说,吃吧吃吧。黑尾嗅嗅肉香,然后叼起小麻绳,两块肉在嘴巴两边摇晃着。它走到门外廊道的尽头,身子趴卧下来,开始慢慢享用。

主人一家围在桌前吃肉。桂花为阿黑倒了一碗米酒,阿黑吃肉喝酒,他的咀嚼声和喝酒声满屋回荡。大妞二妞已经满脸满嘴的油腻,各抓着一块肉离开饭桌,跑出屋外,和黑尾坐在一起。这时,走廊外天色渐红,夕阳遥挂,黑尾的一身黄毛被染上了淡淡的金色,那根黑尾巴心满意足地扫过来,扫过去。大妞和二妞欢声嚷叫,比赛着要抓它的尾巴。吃饱后,黑尾跳起来,躲开小主人油腻腻的小手,跑了。它要去找黄花,它知道黄花一定在老地方等着。

离老樟树不远处有一片草地,那是黑尾和黄花幽会的地方。黑尾跑到老樟树下时,就看见了黄花的身影。它们相迎着奔跑起来。一番真真假假的撕咬之后,它们纠缠在了一起,难解难分……此时,夕阳落山了,夜幕低垂,稻草燃烧的味道在夜色中弥漫,一天,就这么充实、幸福地接近尾声了。

黑尾和黄花亲热过后,趴在草地上闲聊,黑尾说,我觉得做狗也不错,日子过得简单。黄花应和说,是啊,做人操心的事太多。他们想要的太多。

 

平时,黑尾总是仰着脑袋看主人阿黑,觉得他非常高大。每次出猎,他都威风凛凛的,像一个威猛的战士。每一次危险的厮杀,他都冲在前头,他的脸上,有虎爪挠过的痕迹,肩上有熊的掌印,小腿上有一个伤疤遮住的黑洞,那是野猪的獠牙插伤的……但是每次他都能安全归来。黑尾从没给主人丢过脸,数次的出猎留给它一身的伤,幸运的是,每次它也能死里逃生,它觉得这是主人给它的运气。

冲锋陷阵,受伤吃肉,这就是黑尾过的日子。在流血和吃肉中,它看着太阳和月亮像烤肉一样从天上跑过来又跑过去。跑着跑着,阿黑有了第四个孩子,都是女孩。阿黑的脸更黑了。

日子在悄悄发生着变化,黑尾没有感觉出来,它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打猎的次数越变越少,主人的猎枪经常挂在墙上,好像睡着了。猎人们上水库工地劳动的时间多了,去田里干活的时间多了,但是,队里分的粮食却越来越少。黑尾去过工地和田里,这些地方红旗很多,人很多,非常热闹,只是喇叭的大声音经常吓它一跳,它宁愿和黄花去其他地方玩耍。

打猎次数少了,黑尾好不容易又盼来了一次,可是,这一次却令它心情郁闷。那一天生死搏杀回来,分肉时,阿黑没有像往常那样把黑尾的那一份给它过目,不知是不是忘记了,也可能他觉得黑尾无所谓。其实,黑尾对此是非常在意的,它不是怕主人吃了它的份额,它相信主人,但是他当着一大伙的人和狗给它看一下,它就会觉得自己也是打猎队的一员,和猎人一样受到尊重。主人阿黑他为什么不这样想?

回家吃肉时,黑尾发现,它的肉变小了,一叼在嘴里它就清楚,这不算什么特异功能。黑尾有点失落,有点纠结。但它一下子就想开了:这可以理解嘛,人多了,吃肉的嘴就多了。分一点肉给小主人吃也是应该的,她们正长身体。黑尾记得,女主人给它肉时看了它一眼,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她也为难吧。黑尾马上装出很高兴的样子猛摇尾巴,然后叼着肉块奔出屋子。此后,每次出猎后分肉,主人都不再给黑尾过目它的那一份肉。回家吃肉,它也都只能吃到一半的份额了。

规矩改了,主人自己改的,没有征求它的意见。黑尾心里难过,但没有办法,它只能认了。如果阿黑征求一下它的意见,它的心里就会好受很多。

尽管憋屈,但黑尾闷在心里,对黄花也没说。黄花住在隔壁,对这事一清二楚。它经常在院子里的晒谷架上观察阿黑家,当然,主要是观察黑尾。晒谷架的一边搭在两家相邻的墙头上,黄花对阿黑家的事一清二楚。

黄花说,你的主人是小人!战友的肉也剝削。

你的主人才是小人!黑尾不服气。你以为你的主人就没有占别人的东西?他占了,我亲眼看见的,他把队里粮库的米拿回家去,那是大家的东西。

可他是偷偷拿的,知道丢脸;而你家主人公开占有你的肉还觉得理所当然。这算什么道理?难道人的肚子吃不饱了,就可以不讲信义吗?

黑尾张口结舌,它知道自己比黄花有力气,但黄花比自己有见识。明知说不过它,黑尾还是勉强辩道,你家主人不找理由就不讲信义,更可耻!说完它发现这句话蛮有水平。

黄花说,不讲信义就是不讲信义,找理由做掩护的人更可耻,更可怕!

我们在这里狗咬狗有什么用?主人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们比我们聪明。黑尾转移话题。

黄花说,我们听得懂他们说的话,但他们却听不懂我们的话,我看他们很愚蠢。你根本就弄不清他们怎么回事,比如明明有四只脚,可是只用两只脚走路,还有两只宁愿闲着挂在那里,你说累不累?还说他们聪明,哼!黄花唠叨起来没有边际,不合逻辑。

你觉得我们比人聪明,那为什么是他们当我们的主人?黑尾不服输。

你以为他们当主人是因为聪明?

那因为什么?

黄花一时想不出理由,就说,这也不懂?自己想去吧,笨蛋!黑尾很郁闷。

黄花其实很同情黑尾,又讨厌它不识好歹,看它瘦了很多,黄花就不跟它计较了,它走近来依偎着黑尾,它知道该怎么安慰它。

不知道为什么,出猎的次数更少了。终于有一次,分肉时黑尾注意到主人看也不看它一眼,好像在躲它的眼睛。回家时,黑尾颓丧地跟在主人身后,希望他能看自己一眼,但是没有。煮肉时,主人把门关起来,黑尾只好在门外等,它趴在门口走廊边情绪低落,心想,到底我犯了什么错?门缝里飘出肉香来,黑尾却没有等到属于它的那份肉,连一半也没有。它非常难过,不仅因为肚子饿。它失望地准备走开时,门开了,女主人出来倒水,倒完水,她走过来,把手掌伸过来,上面有一小块肉。女主人摸着它的脑袋说,黑尾,委屈你了。黑尾叼着肉,摇摇尾,低头走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黑尾发现饭桌上的饭菜越来越少,主人一家都瘦了。黑尾整天感觉饿,它瘦多了。没有人注意它,饥饿使人麻木,无情,连女主人桂花也顾不上它了,幸好还有主人家的四妞和它做朋友。

四妞刚刚学会走路。圆脸庞圆眼睛的四妞爱笑,很讨人喜欢。四妞爱跟黑尾玩,走路还摇摇晃晃时就爱跟着黑尾,有时搂住它的脖子叫姐、姐……她认为黑尾也是一个姐姐。在饥饿的日子里,只有四妞和黑尾分享食物,她坐在黑尾旁边,不管吃什么,自己咬一口,就会把小手伸到黑尾的嘴边,让它也咬一口。看着她童真的圆眼睛,黑尾真希望自己能抓到什么猎物,让她吃个够。

黄花经常接济黑尾,在饥饿的威胁下,黑尾暂时放下了自尊。但它心里很是不平:同样是人,同样是狗,队长家的人有得吃,队长家的狗不挨饿,凭什么?黑尾其实是知道答案的,它好几次跟踪队长,看见他走进队里的粮库,瘦瘦的进去,肥肥的出来。更可气的是他还经常带着这家女人或者那家女人去粮库,进了粮库他就上女人的背,有时上肚子,上完后,那些女人的肚子马上就大起来,就腆着肚子走了。黑尾看清楚了,女人的肚子里揣着一包谷子。

黑尾很鄙视他们,觉得她们可悲,都不如我们,我们上背是互相需要,哪像这些人,用这个交换!队长更无耻,用集体的粮食勾引那些可怜的家庭主妇,让她们为了家人的肚子,献出自己的肚子。所以每次接受黄花的接济时,黑尾心安理得,心想,我不是吃你的,也不是吃你主人的。但它没有说出来,它不想跟黄花争论。而且,它觉得自己的这个说法也很无耻。

黄花的接济解决不了根本问题,黑尾只好到处找吃的,村子附近找的人啊、狗啊太多,找不到吃的。黑尾就往远处找,到山上找。运气好时,可以找到几个野果,一只山鸟。但大多时候是毫无收获。

有一次,黑尾在山上找食时,和一只野兔面对面相遇,兔子愣了一秒钟,黑尾楞了两秒钟,然后开始生死追逐。好几次,黑尾差点跟丢了,最后,饥饿像英雄一样激励着黑尾,在心脏快停止跳动的前一刻,它把那只野兔扑在了身下,胸腹下那毛茸茸的温暖,让黑尾热泪盈眶。心跳恢复正常后,黑尾准备大吃一餐。可是它准备下嘴时,主人一家瘦骨嶙峋的身影在眼前闪过,尤其是四妞,她的脸也不圆了,变小了;好像眼睛也不圆屯,变大了。它开始犹豫了,绕着这野兔转了三圈,它毅然叼起来往家里跑。一路上,它不断被人和狗追杀,几次差点丢了猎物。到家时,黑尾已血迹斑斑。当它把野兔扔到女主人脚边时,她马上蹲下来,摸着它的头,眼泪滴在它的眼睛上,它感觉痒痒的。它想,没有自个儿独享免肉是非常正确的。四个妞看见兔子都欢呼雀跃起来,只有主人阿黑沉默不语。吃肉时,女主人给了黑尾一只兔腿,它心满意足,看着孩子们吃得满嘴欢声,满手油腻,它很有成就感。

一只兔腿很快就消化得无影无踪,饥饿又开始打击黑尾。饿得眼花缭乱时,它常常感觉阿黑看它的目光充满怜悯和愧疚,唉,长期占了属于我的肉,他觉得对不起我。黑尾还幽默地想,同是“黑”字辈,我可以理解的,我不怪他。

阿黑家断炊了,孩子们饿得有点肿,桂花说,我去找队长吧。阿黑一瞪眼,闷声闷气地说,宁愿饿死,你也不要找他。黑尾知道队长喜欢桂花,桂花如果去找他,就要做好让他上背的准备。有一次,它看见队长叫住桂花,两个人讲话时不知怎么越靠越近,桂花一把推开队长,急急地走了。这时,黑尾突然发现,阿黑站在一棵树后面,手里攥着猎枪。它相信,队长如果上桂花的背,阿黑一定会让他像中弹的野猪一样倒在那里。

桂花说,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阿黑说,我会想办法,你不许去找他!

第二天,天没亮阿黑就起床了,带着黑尾出猎,黑尾没有听到吹角声。好久没有出猎了,黑尾很兴奋,它朝天吼了一嗓子,声音在远处的山林里回荡。村里的狗只有几声有气无力的回应。没有走村口那条路,走的是村尾那条小路,黑尾没有看见其他猎人和猎狗伙伴,阿黑把猎枪装在麻袋里。它明白了,阿黑要去偷猎。

踏上山路时,天已大亮,鸟儿叫得喧闹。阿黑牵着的绳子很紧,黑尾的步伐很冲。拐过一个山弯,看不见村庄了,阿黑放了绳子,黑尾飞快地跑起来。今天一定要找到猎物,今天一定要找到猎物,全家开开荤,我也开开荤!黑尾边跑边叮嘱自己。

山上的动物好像也饿跑了,半天见不到一只鸟、一只野兔。黑尾越跑越远,已经深入老林子了。突然,它闻到了一阵猪骚味,警觉地竖起了耳朵,正四处观望寻找目标,突然一声枪响,它回头一看,只见一头野猪已经把主人扑倒,主人抱着猎枪在地上打滚躲闪,野猪的长嘴猛扑,脏蹄子狠踩,像陀螺一样滚身躲闪的主人随时可能丧命!黑尾大吼一声飞扑过去,狠狠咬住野猪的尾巴拼命地拽。在没有猎狗伙伴增援的情况下,这是非常冒险的动作。野猪大怒,猛回头挣脱被咬的尾巴,一头撞过来,撞在黑尾的肚子上,黑尾飞出几步远。野猪紧步冲来,黑尾感觉后腿钻心地痛,一时翻不起身来,眼睁睁看着敌人黑墙般压过来,它想今天要死在这脏家伙的獠牙下了。这时,又一声枪响,野猪中弹,它翻了个身,冲撞而去,稀哩哗啦一阵枝叶喧哗,一下子不见了它的行踪。黑尾看看主人,他坐在地上,惊魂未定,脸上的几道划痕流着血,他喘着粗气,看上去神情恐怖。黑尾想,主人吓得不轻!幸好这野猪个子不大,要不然今天自己和主人恐怕都回不了家了。

阿黑坐在地上,开始给双管猎枪填弹药。黑尾发现他的目光有点散乱。黑尾想,今天我是舍命救了主人一命,他那一枪也救了我一命,当然他也是为了保自己的命。不管怎么说,我们是生死之交的兄弟了,等一下如果运气好能打到猎物,他肯定会给我一份的。这样想着黑尾心里有点高兴。可是阿黑好像没有继续打猎的打算,吆喝着黑尾往回走。回家的路上,阿黑走得很慢。黑尾一边的后腿瘸着,不知道骨头是不是断了,感觉很痛,但它还得走走停停地等阿黑,他好像已经用光了力气。他面无表情,表情也好像用光了。

家越来越近了,再拐过一个山头,就可以看见村庄了。黑尾忘记了腿痛,撒欢地跑起来,身子有点斜。正跑着,忽然听到轰的一声巨响,眼前硝烟弥漫,芒硝味刺鼻。不好,黑尾感觉自己被雷电击中了,身上一阵剧痛,四肢绵软无力。侧身躺下时,黑尾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它看见主人的枪筒冒着白烟,烟雾中,它看不清他的脸。

阿黑这一枪打在黑尾的背上,它感觉好痛,上次被野猪獠牙划伤的就是这个位置,可是这次更痛,痛到心里去了。它躺在地上,睁着眼睛看着阿黑,很奇怪,他又瘦又矮,以前的高大不知跑哪里去了。黑尾不明白阿黑为什么这么做,它不让眼睛露出怨恨。主人,你是不是看错了,我是黑尾啊!

黑尾感觉身下慢慢湿起来,血腥味浓起来,越来越浓,夹带着皮毛燃烧的焦臭。身下先是湿热,渐渐变冷,它想自己要死了,死了也好,免得挨饿……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突然,它听到黄花的叫声,眼睛倏地亮了一下,挣扎了一下身子……

黄花愤怒地吼叫着,飞扑到离阿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四爪钉子般地插在地上疯狂地朝阿黑咆哮,它没有扑过来,因为阿黑的猎枪还冒着白烟。黄花转身跳跃到黑尾身旁,围绕着它哀哀嘶叫。它知道黑尾还活着,它的尾巴顽强地举起来又倒下去,又举起来,摇摇晃晃像悲伤的旗帜。黑尾看着它,嘴巴微微地动,黄花低头倾听,黑尾含糊地说:为什么?黄花没听清,它想黑尾是在向它求救,连忙又跑到阿黑身旁,它前腿伏地,低下脑袋,放轻了叫声,它叫阿黑赶快救黑尾,赶快!它还说,黑尾拼了自己的命救了你一命,你怎么还下得了手要它的命?我不明白,太不明白了!

黄花老早就远远地跟在黑尾的后面,想看看它和它主人想干什么。与野猪的搏斗来得太突然,黄花没赶上。回去时,它就不好意思露脸了。但它看见阿黑举起了罪恶的枪,悲剧在它无法制止的时候不可思议地发生了!

阿黑当然听不懂黄花在说什么,他想这母狗是不是疯了,管起别人家的人事狗事。他麻木着脸扭头看看喘息抽搐的黑尾,感觉它已经活不了,就对着它的脑袋又开了一枪,结束了它的痛苦。枪声响起,黑尾的身子颤了颤,再无动静。枪声刚落,黄花疯了一般飞扑上来,张口要咬阿黑的脖子。阿黑吓得猛后退,一枪托砸过来,黄花滚落在地,一翻身又要扑过来,阿黑将枪筒对着它的嘴巴捅过来,黄花知难而退,回头狂奔,哀号数里,尾音袅袅在山林草地上飘了好几天……

 

黄花趴在晒谷架上,看着阿黑院子里那棵老梨树上钉着的黑尾的皮,肝肠寸断。这几天,它天天都能闻到阿黑家飘出来的肉香,里面有一缕它熟悉的气息,它哀哀叫着,声音低回。

四妞不知“姐姐”黑尾去了哪里,她手里抓着一块黑尾的肉,站在老梨树前,看着那张狗皮,嚼着肉的小嘴巴含糊地叫,姐,姐姐?小脑袋里充满疑惑。

悲伤的夜晚,黄花做了一个梦,梦里黑尾来找它,它没有像平时那样猴急地上它的背,只是满眼疑惑地看着它,然后低头围着它绕圈子,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可能没找到,就抬头定睛看着黄花说:为什么?为什么?

黄花想它是在找一个答案,但不知道它的问题是什么,也很焦虑。正想问个明白,黑尾转身就不见了,黄花的梦就醒了。黄花想了想,明白黑尾临死前就想知道这个答案,它自己也想知道,可是,答案在哪里呢?它举头四顾,非常茫然。

为什么?它开始思考,想了好多天,似乎想明白了,又似乎并没有明白。在它思考的日子里,它的主人队长出事了:县里派工作组到村里来,有人向工作组举报了队长私吞公粮、生活作风腐败的劣迹,队长很快就被撤职了。

主人当不当队长都是主人,黄花觉得这事跟它没有关系,但是,它马上发现这事跟它大有关系,准确地说,跟它的肚子关系密切,因为主人家很快也断炊了。黄花结束了食无忧的日子,饥饿像看不见的敌人越来越凶狠地威胁着它,这比面临野猪的獠牙还可怕!在饥饿的煎熬中,黄花突然想明白了黑尾想知道的那个答案,它觉得想明白了。

在一个饿得受不了的日子,黄花觉得自己有理由行动了。

它开始跟踪阿黑和他的家人。在权衡了力量的大小后,黄花锁定的目标是阿黑最小的女儿、年仅三岁的四妞。这天傍晚,在四妞追逐一只彩蝶拐进一块菜地时,黄花看看四处无人,飞快地冲上去,将四妞扑倒在菜地里,一阵稚嫩的哀号声腾地飞上天,瞬间落地……此时,百鸟啼鸣着归巢,西山顶上红霞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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