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3期  
      实力
贵人
叶萍

 

 泡完澡出来的女人躺在贵妃榻上,如一块温润的玉。

让美容师朱红注目的是她的肚脐眼,那儿竟纹了一朵花。黑色的枝叶,红色的花瓣,好一朵狂舞的玫瑰。居然有人想到用这种方式来掩盖剖腹产后遗留的刀疤。朱红不由得叹道,真好看。女人问,什么?这儿。朱红用指头轻轻地戳了戳女人的肚脐眼,仿佛被看的人是她自己。女人哦了一下,之后,房间里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女人不说话,说话的是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在朱红手下一寸一寸地舒活着,朱红的指尖掌心触到的是一片又一片的花海,她后来的自话自说就变得愉悦起来。

小姐一定是累了吧?小姐怎么会想到跟我到店里来的?小姐我们以前见过面吧?小姐对我的手法还满意吗?小姐平时用什么护肤品,皮肤这么好。小姐……

你有些像我妹妹。猛听到女人说话,朱红竟有些受宠若惊,这是怎么了?想起刚才在广场上发宣传单时,女人盯着她的眼神。她的心不由得怦怦跳。

我叫朱红,朱德的朱,红色的红。朱红把一本登记本递到女人手里,老板出去了,顾问又不在,店里很多活员工就自己做主干了。女人朝她抿了抿嘴,在本子上留下了自己的姓名——胡莉。很飘逸的两个字,如同她脖子上的那块黑色丝巾,她一抬头,两人眼神相遇的一刹那都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喜。

胡姐您最好把收信地址也留一下,到时候您生日,我们可以给您寄小礼物。朱红看着地址栏的空白处说。胡莉办的是一张四千八百八的年卡。不过,她刷卡的姿势相当潇洒,仿佛那只是四块八毛八。

胡莉推了推搁在柜台上的白色小皮包,轻轻地说了声谢谢。转身,宝蓝色的身影消失在了透明的玻璃门后。若是胡小姐穿红色的衣服,也许会更迷人。朱红出神地想。

 

据说,朱红的名字是当年村里唯一喝过洋墨水的先生给取的。母亲生朱红那个夏天,晚霞如火,染红了半边天。每次母亲对朱红讲起时,眼里就会出现那种色彩,不,是她的整张脸都布满了那种颜色。朱红懂事后,曾怀疑母亲跟那位给她取名字的先生有过什么关系。不过,这不是她要关心的问题。她关心的是她的名字——朱红——这仿佛冥冥中暗示着什么的两个字。越长大,她对红色就越迷恋。红色的衣服,红色的挎包,红色的轿车,红色的花朵,叫红什么什么的书,以及姓名中带红字的客人。总之,只要是跟红沾边的东西,她都爱。店里有间叫红酥手的房,长期是她占着的,不过,也没人跟她抢——离卫生间那么近,还没有阳光。时间久了,客人给她取了个绰号叫红酥手。一时间,店里的姐妹就这么叫着了,朱红也不恼。

这天,朱红当班,她坐在前台,涂着脚趾甲,当然还是她偏爱的大红色。

小苗,你觉得新来的那位胡小姐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小苗不去看朱红涂脚趾头,她在玩手机游戏。不知为什么,小苗就不喜欢红色,那样的颜色,喜气是喜气,但是看久了,就觉得有股杀气。小苗最见不得这种杀气,她丈夫就是被车撞瘫的。要不是陪了点钱,这日子还真没法过。也就在朱红面前,小苗才不嫌弃那颜色。

告诉你,可别对人说。朱红看一眼四周,对着小苗的耳朵说,那个胡莉,她肚脐眼上纹了一朵玫瑰。红玫瑰?难道,真是你的贵人来了?小苗看着朱红,似乎想从对方眼里找到答案。朱红曾秘密告诉过她,有个算命先生说她命里有贵人相助,而这个贵人又跟她的名字有关。朱红还强调说,那是一个真正的瞎子,一个一天说话不超过十句的活菩萨。

朱红说这话的时候大概忘了,那个算命的瞎子死了快三十年了,她对那人的印象大多来自她的母亲,有时候,她觉得那人和母亲说的喝过洋墨水的先生是同一个人。以至于,她丝毫不觉得她跟小苗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小苗说朱红木鱼脑袋,女人的贵人,就是男人。也难怪小苗这么说,朱红老家那个山旮旯里,女孩是不值钱的,女孩值钱的就是嫁人,要是嫁到条件好一点的地方,比如江浙一带,父母可以收五到十万元不等的彩金。女孩子多的人家,父母就等着这笔钱造房子,顺便给家里的儿子张罗婚事。小苗嫁到这里时,她的父母就收了她男人家六万块钱。朱红知道她自己也逃不过这个命数,他们家有七个姐妹,最小的那个弟弟才上小学二年级。小苗常在朱红耳朵边说,我看,水果店那老板不错,女人嘛不就图个有男人疼,男人捧你在手心里当宝了,你不就是贵人了。

这会儿,朱红听小苗又说起贵人,低了头,一只脚在地上画圈,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是黑,黑玫瑰。

黑玫瑰?什么时候让我见识见识?小苗歪着脑袋说。

凭什么呀?朱红说,眼睛定定地看着小苗。

凭我会抓痒啊。小苗嘻一声笑,双手对着朱红的胸部做了一个抓的动作,俩人亲密时常会做一些这样的小动作。朱红特别怕痒,可是,她还是很喜欢跟小苗玩这个游戏。当然,她更喜欢给小苗做护理,店里允许员工每周彼此间做一次身体护理,当是一种福利。有一回,轮到小苗给朱红做护理,她很认真地看着朱红说,你这身子,要是给了那些老男人,浑男人,太可惜了。朱红就说,有什么可惜的,又不是金枝玉叶。说是这么说,心里面竟也无端地怜惜起自己来,终究是二十五岁的姑娘了。当然,以前也谈过一个,可她在那方面过于被动,那男的就说她有病。到了这家美容店后,她也觉得自己有病了,那些女人的身体会让她莫名地兴奋,晚上躺在床上,身上心上都烫烫的,那种烫,让她忍不住一遍遍地抚摸自己。

去吃夜宵怎么样?小苗说着,一只手自然地搭了过来,她比朱红矮多了,搭着朱红的肩膀整个人就有些像跷跷板。她用指头一下一下地拨弄朱红的耳垂子,朱红的耳垂子又厚又大,店里人都说她将来肯定是个有福气的女人。

老实交代,媛姐对你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没什么啊。朱红把头偏过去,掸了掸裙子,裙子上其实什么脏东西都没有,要有也是肉眼看不见的。她知道最近大家都在关注顾问的事。店里除了媛姐这个既当老板又当店长的,就属顾问级别最高。美容师这职业是口青春饭,二十五岁当旺,三十岁元老,四十岁基本可以退休了。除非自己做老板,一般的女人结了婚生了小孩就等于辞了职,前任顾问就是一例。说起来那位置已经空了两个月了。店里,论资历,论年纪,论手上的活,她和小苗在众姐妹中都是最有竞争力的。朱红看着小苗容光焕发的样子,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我哪比得了你呢?朱红拂去了小苗搭在她肩膀上的手。那次,她来例假,肚子整整疼了两天,没能参加市里组织的技能大赛。结果媛姐派小苗去了,还捧回来一张奖状,那奖状后来一直摆在走廊橱窗里,跟那些护肤品以及炫目的灯光一起。有一回,她的一个老顾客问,奖状上写着的许小苗是谁,朱红盯着那圈光晕,似乎很随意地说了一句,哦,是老板的妹妹。

 

朱红喜欢和姐妹们一起聚餐,七八个人,要个小包间,点上几个小菜。这个时候,一些平常说不出口的粗话就全溜出来了,哪个客人的体毛多就称原始森林,哪个客人的胸平,就说电梯直达。这时候的她们仿佛掌握了城市女人的所有秘密,她们卸下了一身的制服与妆容,她们轻装上阵,就像喝了夏日的冰镇汽水,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

朱红爱热闹,爱这样的气氛,红红火火的,多好。这晚,她请客,她自己不喝啤酒,光点了一瓶红牛,一下就成了众人攻击的对象。

阿红,什么时候你结婚了,我们吃你的喜酒去。

是时候就要开发啦,别等着变盐碱地。

别这山望着那山高。

女人的年纪就是一只股票,像朱红这样的年纪若再等,就是牛市也成熊市了。这些话姐妹们常在私底下说,朱红零零碎碎也听过一些。现在大家端到桌面上讲开了,朱红脸上到底有些挂不住,眨了一下眼,嚷,喂喂喂,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店里十个姐妹中,已婚的占了四分之一,剩下的不是名花有主,就是正计划中,只有朱红没见她提起过。那个水果店老板,大家都知道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阿红,那女人身上真有一百朵黑玫瑰?大概看到朱红的窘相了,一个姐妹转移了话题。一百朵黑玫瑰?朱红不由瞪大了眼,盯着那人的脸,是一张被啤酒熏红的小脸,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黑玫瑰哦,说不定是哪个……那人突然不说下去了。旁边有人替她接过了话。阿红,什么时候把你那位胡姐让给我们做一回,这样的奇葩难得见到。几个人都把脸凑上来,唯有小苗低着头顾自己唆一粒螺蛳。

朱红看着,把那盘螺蛳一股脑儿撸到了自己跟前,挑了最大的一粒,放嘴里唆,只一下又吐到桌子上,道,什么东西?这么臭?声音响了些,一桌子的眼睛都瞧了过来。

 

胡莉并不常来店里,连朱红都觉得她那张年卡办得有点冤。不过,每次只要她来,朱红再怎么忙也要挤出时间为她服务。胡莉呢,也是个死心眼的人,有时遇到朱红休息,一听说人不在,提脚就走。

如此一心一意的客人,朱红也没碰到过几个,何况是这样的女人。朱红每次给胡莉做完身体护理,就把她送到楼下,替她开了玻璃门,目送她出去,又看着她消失在街角的一盏路灯下。如果天气不好,等她出去时,那盏灯就亮了,在树下橘黄色的光一点一点地晕开来。她老觉得,她的胡姐是从灯里走出来,又走进灯里去的。

小苗私下里对姐妹们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纹身吗?上次我那客人胳膊上还绣着龙凤呢。这话也是由搬弄是非的姐妹传到朱红耳朵里的,朱红听了只当是一阵风吹过,原本就是她弄出来的一阵风啊。她想。

这天早上,朱红送一个客人下楼时,却看到胡莉坐在沙发上看一本杂志。一旁是背着身子在柜台里玩手机游戏的小苗。朱红觉得奇怪,一来胡莉没有不通知她就来店里的习惯,二来这小苗待客也太不礼貌了,哪怕是一杯茶水吧,你总得给人家泡上呀。

朱红故意咳了一声。小苗抬头,不再是平常那张可人的笑脸,竟是有些傲慢了,朝朱红撇了撇嘴,道,总算下来了,人家等你都快一个钟头了,我给她做,她都不让呢。一口普通话里带了往常少有的浓重鼻音,听起来很腻。

不好意思,让胡姐久等了。朱红不朝小苗看,她看的是胡莉,这女人快有一个月没来店里了,电话打了不少,只说忙,没时间。胡莉倒是看了一眼小苗,尴尬地笑笑,跟着上了楼。

朱红心里有些纳闷,不知道刚才这两个女人说了些什么。好像有些不愉快似的,怎么说呢,看起来她那位胡姐似乎有些怕小苗。朱红想,小苗有什么好怕的呢?除了那张嘴,其实,她也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以后吧,以后有时间好好跟胡姐说说小苗,指不定三人能成为好朋友。朱红让女人先在沙发上坐着看会儿电视,自己照例在房间里先忙活,开好空调,放好洗澡水。做完这些,她会拧开房间里的音响开关,一些轻柔的音乐就自动流淌出来。

你喜欢唱歌吗?胡莉问,她一般都不喊朱红名字,大概小朱叫着也别扭。来店里都是朱红问,她答,安分得很。像这样主动开口说话的,还是头一次。

我不会唱,喜欢听。朱红的嗓音竟有些颤抖。

我也喜欢听。女人轻声说。

胡姐,你要是唱,保管比那宋祖英还宋祖英。

胡莉咯咯咯地笑起来,她的笑声就像她的说话声一样悦耳而吝啬。她和别的女人确实不一样,别的女人被朱红恭维上几句,躺在贵妃榻上,在幽暗的灯光下,总有倒不完的心事。尽管这些心事未必真是心事,但这样聊着又肌肤相亲,美容师和客人之间的界限就模糊了。可这女人呢,大概是上辈子讲话讲累了,到她们店里来就是为着好好睡上一觉。这样一来,朱红也不好意思说话了,两个人之间更多的是手与身体的接触,气息与气息的交融。朱红喜欢这种感觉,轻松,甜蜜,暧昧,也许不能叫暧昧,但朱红想不到更好的词,女人与女人之间能用什么呢?不过,是缺了点什么,仿佛一扇开了窗子的房间,你可以望到里面的一些风景,却怎么也走不进去。

当然,这一刻的朱红是欢喜的。那些笑声,让她看到胡莉身上的那扇门向她打开了,尽管开得不大方,遮遮掩掩的。

胡姐爱听什么歌,我到楼下给你换去?

别,这样挺好的。没跟你说就过来了,不介意吧?

怎么会呢?你要来,随时欢迎。对了,胡姐,你……你住哪儿的?

哦……妹妹走了之后,我就去望江楼了。

那你妹妹?

她,走了。女人说,听上去就像是什么东西被砸碎了。

房间里又恢复了以往的沉默,只有空调的声音,大概是哪个零件松了,吱嘎吱嘎作响。胡莉不说话,朱红也口拙了,她一口拙,就喜欢在手上用劲,那招最近新创很受媛姐好评的乾坤大挪移。媛姐要是喜欢某个员工,对她的夸赞就会总挂在嘴上。这几个礼拜,朱红没少受表扬,连老板的身体都是她给做的,以前那只是顾问的事。姐妹们难免不在背后议论一番。

朱红落在胡莉身上的劲是恰到好处的,既不重也不轻,每一记都掐到穴位上,那是她对待客人的惯常手法,只是到了胡莉这里就更全力以赴了。胡莉还是不说话,但朱红却能感觉到胡莉在她手下一寸又一寸舒展开来的肌肤,它们在向她倾述只有她一个人能懂的秘密。

 

水果店老板又送东西来了,是哈密瓜,老大一个。这回朱红倒是笑着收下的,还主动招呼姐妹们吃,姐妹们自然不客气。用她们的话说,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

望江楼你们知道吗?瓜是上好的瓜,吃着汁水淌到了掌心里,朱红拿一张餐巾纸擦着。

知道,那是城里最老的一条街,以前的市政府就在那边,我听说那边的老头老太卖个茶叶蛋都是我们工资的好几倍。一位小个子美容师说。

胡小姐在望江楼的。仿佛是不经意的,朱红把女人推到了大家面前,她愿意听姐妹们谈论胡莉,而不是什么该死的黑玫瑰。

这么说,这黑玫瑰还真有来头的。小个子美容师笑着说。

可不是,可不是。有人附和着。

小苗把屁股一挪,切,现在,不摆谱的女人怕是没几个,真有什么大来头,还不找一家像静博士这样的。

估计是租别人房子的吧?又一个说。

突然间就热闹了。一个说,你听错了吧,是望浦路吧?望浦路是这个城里有名的烂尾楼地带。再一个说,唱戏的吧?那里有个小越剧团,经常到乡下巡回演出的。朱红的脸越来越难看,她扫视了大家一圈,将双手抱在胸前,你们说什么呀?

小苗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别说了,别说了,干活去,干活去。大家见朱红这个样子,一个个都不出声了,伸着懒腰,跟着小苗走开去。

走吧,走吧,都走了才好。朱红心里说着,不禁感到一阵凉意。晌午的阳光从窗帘缝里漏进来,照得休息室墙上一个小圆点一个小圆点的,她一个人对着墙上的《女性养生五要五不要》看了老半天,眼神竟也斑驳起来。

 

朱红这些天的心不在焉是明摆着的,就连媛姐儿子拉小提琴给大家解闷这样的好事,她也不怎么积极了。她的一只手老在抠指甲,仿佛这样抠下去,那些小提琴声会长到她的指头上去,而她就能演奏出美妙的乐曲似的。

拉得不错。大家一回头,就看见楼梯口胡莉穿了条碎花的天鹅湖长裙站着。朱红起身,脸上就漾起了一朵花,胡姐你总算来啦,我去给你准备。

胡莉似乎没听到朱红的话,走上来自顾自地说,是舒伯特的小夜曲吧。不过……这曲子不适合你这个年纪拉。

小男孩嘟起了嘴,不服气地看着女人,那你来拉。说着,把琴往女人面前一推。除了朱红,众人一个个伸长脖子,等着看好戏,可女人却把头一扬,将琴递还了媛姐的儿子,我妹妹会拉。小男孩没有接琴,脚一跺,手一甩,走到媛姐身边去了。

媛姐接了琴,那什么时候你妹妹来了,请她到我们这里坐坐。朱红听了,喉咙口咕哝了一下,抢着说,这个,恐怕胡姐的妹妹不方便吧。几个人把头转向朱红,只有胡莉没去看朱红,她望着大厅的玻璃窗,玻璃窗外是一堵厚厚的水泥墙,半晌,转过身来说,下次,我给你们带一盘CD来吧。

下班时,小苗似笑非笑地走过来,搭着朱红的肩膀,老实交代,那女人到底干什么的?这话刚才朱红也问过胡莉,她说,我不干什么。胡莉说完这句话时,还握了一下她的手,她的手因为干这行明显比以前粗大,跟她的小身架不怎么相称。她以为这回胡莉要对她说点什么了,可听到的却是一声叹息,叹息声落在朱红的耳朵里变得百转千回的,让人觉得比说了一百句话还沉重,她的心不由得疼了一下。

和女人的叹息相比,小苗眼里溢出来的光就显得轻了薄了,朱红忽然对着小苗笑起来,她的笑多半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听上去很有些夸张,都有些像哭了。不过,语气却很平静,胡姐亲口告诉我,她是A大的音乐老师。她把“亲口”和“A大”两个词咬得很重, A大是小城仅有的两所高等学府之一。

朱红说完,眼睛瞟着不远处的静博士大楼,大楼的墙上有一张大大的海报,海报上绘了一个年轻的半裸女子,支着下巴,一双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你。在她下面是一张新贴出来的广告:静博士特招美容师,每月工资不低于三千五,负责缴纳养老保险金,供应一日两餐,要求应聘者品貌端正,高中及以上文凭。

小苗这天走出店门的高跟鞋声听起来七零八落的。朱红心里居然一阵得意。

 

朱红发现这几天小苗的穿戴越来越讲究了,连耳环也戴了。记得以前小苗说过“在耳朵上戳一个洞,太疼了,我死了也不干”。小苗这是“装”给谁看呢?朱红冷冷地在一旁看着。两个人已经有几天不怎么说话了。

阿红,阿红。竟是小苗。前台盘点客人的朱红抬一抬眉毛,淡淡地说,这么早就回家啊。大厅里的时钟显示,八点十五分,离下班还有整四十五分钟。小苗四下张望一下,一步一挪地走到柜台前,朱红闻到了她身上一股浓郁的香水味。

呦,你也撒敌敌畏了啊。虽然做的是美容一行,朱红自己却不喜欢用香水,她和小苗有时候开玩笑,管香水叫敌敌畏,管撒香水的女人叫白骨精。

这,别人送的,叫一点红。要不,你也来点。小苗很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朱红,手已经伸到包里去了。

朱红突然觉得有些厌恶,本想说“我又没男人的”,话到嘴边了,突然又改口道,胡姐身上那味道比这要淡,挺耐闻的。

你,你以为那女人真是什么好货色?小苗刚伸进包里的手缩了回来,仿佛很无趣地搭在了柜台上。朱红站起来想往外走,可小苗不让,继续说,你知道白金汉宫吧,你那胡姐就在那里上班呢。朱红用力拨开小苗的肩,走到柜台外,再回身,脸就肃穆起来,你怎么知道人家在那里上班?

你是不是要去静博士了?小苗突然反问道。你听谁说的?朱红也不回答。小苗没再说什么,朝门面走去,走得急,碰翻了台上的一次性杯子,一滩水就落到了乳白色的瓷砖上,看上去亮晶晶的。怎么可能呢?像胡姐这样高贵的人去白金汉宫做什么?朱红想,仿佛从那一滩水里看到了一只硕大的白天鹅。媛姐跟她们提起过白金汉宫,那是小城最大的娱乐中心,媛姐形容那里面她过去的一个小姐妹时,用了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公共汽车。

 

朱红犹豫着给胡莉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好久,那头总算有人接了,是个男人,听声音年纪还轻,找老板啊,她刚出去。虽然不是胡莉接的电话,但朱红还是松了一口气,想,人家到底是正经生意人,还是个老板呢。

朱红一高兴,就把出租屋里那只抽水马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刷了八遍,直到累出一身的汗。现在她真有些瞧不起小苗了。俩人擦肩而过时,她连眼皮都不扫一下。店里的姐妹都看出来了,说她俩为着一个顾问的位子,好好的姐妹都不做了。倒是媛姐说了一句,怎么可能呢?她俩就那性子,一时半会也就好了。谁都听出来了,媛姐是在护着她们,至少是护着其中的一个。干脆一个做店长,一个做顾问得了。姐妹们说。

不过,老板的心思谁猜得透呢。没过几天,店里来了个新员工,一个大眼睛高鼻梁尖下巴的标致女孩,晨会上,媛姐是这么介绍人家的,这位是露露,刚从韩国进修回来,以后她将担任我们店里的新顾问,姐妹们若是有什么事……

底下的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那么一刻什么响动都没有。

真静啊!朱红觉得空气里长出了无数双手,那些手又化成了一把锥子戳到她的心窝里,起初是麻木的,她听到一阵表示欢迎的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来。后来就痛了,痛到一个点上,她看到新来的顾问嘴一张一合的,一口带了牙套的白齿一闪一闪的,灼人的眼。她避开那光芒,一回头,看到小苗站在那里也笑着,她不知道应该用哪一种笑来形容这一刻的小苗,就像一棵树被打了蜡。朱红觉得整个人僵了一般。

会议结束后,朱红在配料间碰到了小苗,俩人的目光落在彼此身上几乎在同一时间都推了开去,但又像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彼此,很快地那些似曾相识的眼神又交错在了一起。她们终于像往常那样肩并肩地站在了一起。她们的双手麻利而机械地挤着那些膏状物。

为什么说胡姐是白金汉宫的。

我亲眼看到的。

怎么听说她是个老板?

呵呵,那边人管大牌的小姐也叫老板。

……

朱红调制美容液的手松了松,一下又握紧了,眼前的光线刹那间暗了,她都不记得小苗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那天,店里的生意好得出奇。从早到晚她一共接了五个客人,最后一个客人是个老女人,快六十岁了,进了房间就唠叨个不停,孩子,老公,同事,亲友,连家里那个保姆她都唠叨了半天。朱红觉得屋子里有只苍蝇在嗡嗡嗡嗡嗡嗡的。她忽然怀念起那些安静的时光,那些气息与气息交融的瞬间。就在前一日,朱红收到了胡莉的一条短信,妹子,人生无常,保重。

小红,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家那狗也叫小红,我不是故意取笑你,真的,我看我还是叫你朱红吧,不过,我从来没把我家的小红当做狗。老女人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大概觉得朱红还没说过什么话。

我要去对面的静博士了,她们请我的。朱红仰着头说,好像静博士不过是她老家的一个后院,她可以随时进出。

你说什么?老女人问。

过几天,过几天我就去静博士了。朱红十分肯定地说。她的双眼在房间幽暗的灯光下,呈现出异样的色彩。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晚霞如火,染红了半边天。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