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3期  
      感觉
陪床纪事
高众

 

我终于决定告别医生这个职业,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在一家医院的病房里,我的角色不是医生,而是正在陪床的患者家属。

医院的肿瘤科病房,消毒水的气味充满病房的每一个角落,这是我熟悉的气味,病房同样是我每天面对的,再也熟悉不过的场景,但是,父亲作为重症病人躺在我身边的病床上,如此境地,我无法安然入眠。于是,天还没有透亮,我就披着衣服站在窗前,漫无目的朝窗外环顾。窗外的雾气很足,严严实实填充在目光所及的楼群之中,本来刚硬、冰冷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丛林;显得朦胧而柔和,若隐若现,如海市蜃楼。在北京,这样的雾气含有元素周期表上诸多元素,存在不合适,但是合理;吸入伤身,但看上去很美。在这样朦胧的意境里,我不知在想什么。

父亲在我身旁的病床上静静躺着,原本因病痛所致的扭曲的面容因为困倦和无力而显得平静和无奈。放射治疗带来的身体不良反应是巨大的,特别是剧烈的头痛和顽固的呕吐让人不可忍受。这种不可忍受与耐力和毅力无关,很显然,这种治疗方式本身就是这么严酷和残忍。放射线是个不能辨别是非的家伙,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对正常细胞和组织有着同样致命的杀伤。这就像一个糊涂的暴君,对待罪犯的手段往往是株连式的。这种简单粗暴且不顾一切伤及无辜的做法明显不当,确实矫枉过正,在充分认识到这里存在着毁灭性的破坏、而没有找到一个好方法的条件下,这样的做法确实残忍。但是,牺牲局部利益而使整体得到暂时或者是长久的稳定,这仍不失为一种解决问题的良好方法。

父亲生病的那段日子,正是我的人生面临重大转折的时刻,自己不知自己以后会走向何方;我所能做的,只是轻踩刹车,尽量将自己的节奏放得慢些,更慢些。那时的我,表面上的理由是陪他,内心深处却手足无措。人生就是这么奇怪,也许是非得要过一个坎儿,才知其路不平。与此同时,我脑子里有个短暂的意象:我在医生这个职业阶段,从治疗别人生病开始,以自己父亲生病终结,这确实是个很巧合的事情。

我因所经历的医学生涯而有着相关的职业体验。这就如世间的万事万物,只要是存在的,大抵需要处于一个平衡状态。这样的平衡是各方持续不断斗争和妥协的结果。当这样的平衡处于极其稳定的状态,不管哪一方因为没有绝对把握打破僵局的时候,就不会产生野心;没有野心的日子,自然能和平相处。一旦平衡的现状变得岌岌可危,总有一方野心便会从中产生。平衡的现状不复存在的时候,也就是纷争和毁灭到来的时候。

人的机体,就是在这样平衡的状态下存活着。

因为癌细胞有扩散的趋势,父亲术后,他的经治医生就开始和我谈父亲的病情;经治医生知道我是同行,因此,确切地说,是和我讨论关于父亲术后的化疗和放疗方案。我坚持只做一个疗程的放疗,拒绝了经治医生提供的化疗方案。我是心血管学专业,不是肿瘤学专业,但是我总是有个固执的想法,那就是人的身体必须达到一定的平衡状态才有可能健康,而放射治疗和化学治疗无疑是对机体免疫系统毁灭性的摧残。要知道免疫系统犹如忠诚守卫的士兵,在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下,会坚决回击有害于机体物质的袭扰和入侵。

我坚持只替父亲选择了放射治疗,虽然放射治疗同样会有摧毁机体免疫系统的风险,但是,作为癌症手术的后续治疗,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再说,摧毁有时也会是一个重生的机会,尽管这显得很无奈。

与父亲同处一个病房的还有另外两个病人,一位是舌癌晚期的患者;一位是中晚期的食管癌患者,与我父亲患同样的疾病。

三张床在病房里呈纵向排列,我父亲靠门,舌癌晚期患者靠窗,中晚期食管癌患者居中;每天上午早些时候,他们齐刷刷躺在各自的病床上,排列整齐得像是等待检阅的士兵,接受医生护士的检阅。

这是每天必须要进行的程序,等医生护士查房离开后,三个人便开始各做各的。父亲在我的陪护下去病房对面的放疗科做放射治疗;中间病床的那位便开始做放疗前的各种检查;而靠窗的那位则无所事事,查房过后便开始捣鼓自己的事情,这让我心生疑惑。

放射治疗开始前会有一段较长时间的等待。放疗科的大厅有几排椅子,等待做放疗的患者很早就开始排队占位,然后前后左右的邻居们便低声拉着家常。大多数的人一开始都不认识,当然从不认识到认识需要一个过程,在这里,这个过程很短,也许只要三五分钟,因为共同的话题最容易引起共鸣,很显然这个话题便是癌症;具体罹患什么癌症并不重要,因为最容易相通的是心情。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情,不论是斗志昂扬还是心情低落,在这样的群体中总能找到相同或相似的心路历程。这样的交流很显然有其重要的作用,刚来放疗科的患者无一例外都显得低沉和绝望,当见到如此多的癌症患者后,仿佛找到知音,心灵的共鸣会让人有好心情,有好心情自然会产生更多的希望和信心。

父亲第一天放疗便遇到一位看起来七十岁左右的患者,他胖胖的身材,脸上红光满面,光着头,油光瓦亮;同样是第一天接受放疗,他坐在父亲身边的椅子上,很好奇往四周看,同时小声嘟囔着什么。嘟囔一会,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电动剃须刀,在光头上抹。说实话,他的头皮很亮,至少我的肉眼并没有发现头发,我甚至怀疑,那样光亮的头皮根本就没有给头发提供生存的土壤。他一边抹一边和着电动剃须刀的嗡嗡声反复自言自语说:能被治死也不能被吓死。说时,语调一致,语速奇快;说是这样说,他故作姿态的坦然,很明显想掩饰内心的恐慌。

因为相邻的缘故,他一边抹着脑袋,一边打听我父亲的病情。我父亲和盘托出后,他也主动报上自己的病情。他的癌瘤的位置紧挨着肺动脉,并且对大血管呈包围之势;很显然这样的癌瘤临床根本没办法切除,最大的可能只是靠化疗和/或者是放疗来控制或者是延缓病情的发展。他住在胸外科,曾经有医生动员他到肿瘤科住院接受治疗,他拒绝了,拒绝的唯一理由是肿瘤科这个科室的名字不好听,在他看来,这是多么不吉利的事情。他固执地认为,肿瘤科好像就是人生最后的归宿;住进肿瘤科,就是被判了死刑。

肿瘤科的气氛确实沉闷、压抑,很难听到欢声笑语,就是有笑声,也更多的是应付特定的场景,不真实,不会发自内心。

有着相同或相似的病程、相同或相似的心路历程的人在一起,时间很快过去;不知不觉就轮到我父亲做治疗。一堵厚厚的铁门打开,一条长长的过道便在眼前,我父亲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当面对眼前的路、未知的路,踏入确实需要勇气,而不得不踏入的时候,又不得不义无反顾,虽然这样的义无反顾里包含更多的是无助和恐惧。我父亲看我一眼,快步进入,他的脚步轻飘而又无奈。很快,厚重的铁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留下的是父亲身边惊恐不定的罹患肺癌晚期的老者。

不长的时间,铁门又重新打开,父亲脚步明显轻快许多,脸上满是笑意,如释重负的表情,走过来说真的没什么,躺在那里没有一丝不好的感觉。说这话时,那位肺癌晚期的老者急速镇定下来,起身,准备走向铁门。

回肿瘤科的路上,父亲明显加快了脚步,我知道他的心情是何等欢愉,甚至有些小小的成就感,因为他所了解的放疗是如何可怕但就这样被他如此轻易地征服。但是,作为医生的我,是知道放疗带来的身体反应和伤害不会很快到来。

我很欣赏“生生不息”这个词,顽强、乐观、不屈,没有死亡的恐惧,只有生命的希望。但是,无论如何掩盖,不管怎样掩饰,死亡总是存在,或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疾病是死亡最好的借口,没有疾病就没有死亡,就像没有买卖就没有杀戮。

舌癌晚期患者四十岁左右,瘦弱的身体,灰黑的面色。癌细胞几乎侵袭到他的整个头,他嘴里被硕大的舌头塞得满满当当,无法合上,始终半张着。因为处在这样的限制状态,不能看到他的表情,喜怒哀乐都如常平静。可能是咽部被肿瘤过于侵袭,他没办法如常人从容呼吸,于是做了气管切开手术,他的呼吸便靠喉部植入的不锈钢管道进气和出气。这样恶劣的呼吸环境,上呼吸道有些炎症在所难免;因为喉部有痰的原因,他的呼吸声响有时鸽哨般鸣叫,有时像猫温顺时所发出的咕噜声响。有时可能因为痰多妨碍呼吸,他会弯腰将喉部对准痰盂,使劲一吐气,一口痰从管口如箭急速射出,打在痰盂壁上发出短促的脆响。这时他会站起身,用手指堵着管口,摇着头,很含糊说真准、真准,很欣然的样子,对自己能准确射痰而发自内心地自我赞赏。

我陪父亲放疗归来,他正坐在病床上研究彩票,几乎将他所有的过期彩票都拿出来,一张张很整齐地摆,摆了半张床。他坐在床头,和他岁数差不多大的他的亲属坐在床尾;他因为说话含糊,特别不清楚,他的亲属也不能完全听懂,因此他急得两只胳膊乱舞,还不时用铅笔敲着他亲属的头。

我喜欢这样的场景,因为我知道,癌症患者的心理健康远比药物重要。在医学界,有这样一说:癌症病人有三分之一是被治死的,三分之一是因病死的,还有三分之一是被癌症吓死的。说是被治死的,其实讲的是过度治疗,治疗癌症的药物如果在相对大剂量的情况下,对身体的损害程度一点都不亚于肿瘤本身对身体的损害程度,甚至危害更甚,因此过度治疗很显然效果可知。不论是化学治疗还是放射治疗,药物还是射线,对于剂量的精确掌握往往是一个医学难题,因为每个人所能接受药物或射线剂量的耐受性各不相同,因此,个体化的治疗剂量掌握总是左右为难,如在刀尖上跳舞。癌症因病死亡不需赘述,死亡是每个生命的终点,也是另一个新生命的起点,如同接力赛般循环往复。被癌症吓死,就是说在癌症的恐吓之下,病人会处在巨大的恐惧和绝望之中,这样的恐惧和绝望会摧毁病人自身的免疫力和抵抗力,失去了免疫力就意味着失去了保卫机体的国防力量。当国门洞开,国家的灭亡不远了;同理,生命会因免疫力的被摧毁而在短时间内终止。确实,作为癌症患者,没有什么比乐观的心态、坦然的生活更重要的了。

交流最终会有结果,他的那位亲属便起身从床边的抽屉里拿出钱,再拿起写着号码的纸去买彩票。他本人则会从兜里掏出烟,站在病房外,双唇很艰难才勉强夹住香烟,一只手拿着打火机打火,另一只手的手指则堵住喉部的通气管,艰难地吸;四五次,烟终于点着,满嘴漏烟。此时,连吸烟都如此艰难的他,却很欣喜的样子,看着燃着的烟,眯着眼;我明白他在笑,在庆祝,因为艰难的成功会让人有成就感,这样的成功与大小无关。

病区不让吸烟的,过道的微风使烟很快飘散,护士便按图索骥,很快就发现烟的起源,或者是这位患者吸烟的习惯早被护士掌握得一清二楚。于是远远听见护士喊别抽别抽了,再抽你就出院算了。这样的威胁可能无数次被运用,这位年轻的舌癌晚期患者并没有立即理会,而是很显然加快了吸烟的进度,依然一只手堵着金属气道,一只手夹着烟将烟放在嘴唇中间,任由烟满嘴跑冒,艰难地使劲地吸。也许是憋气的原因,很快他将还有大半截的香烟扔到摆在过道一侧的痰盂里,香烟发出嗞的一声响。他就地蹲下,对准痰盂,射出两口痰,再站起身,脸色因为憋气更加灰黑,还是能看出明显的不满和懊恼。不管是怎样的情绪,他不说话,很安静地进入病房,半躺在自己的床上,双手放在脑后枕着,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

护士进来后见我在,拉下口罩看着我笑,我才发现这位护士是我的校友,晚我一届,算是师妹。她对我说师兄,你做医生的怎么看见病人抽烟不管?我说此时我只是陪床的患者亲属,再说这不是我所在的科室,我也没有这样的权力和义务,我很明白此时我的身份。她看我一眼,笑笑,没再说什么,径直走到舌癌晚期患者的病床前,一通训斥。这位患者没看她,冲我眯着眼,我知道是朝我乐,根本就没听我的这位师妹说什么。

师妹走后,我冲着这位仁兄竖着大拇指,说你的心态真好,这样的心态能帮助你战胜疾病,甚至比任何药物都要管用。我知道对于他这样的晚期舌癌患者来说,他的癌细胞已经广泛转移和入侵,战胜疾病对他来说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善意的话语能给病人一个好心情;纵然明知是欺骗,不过在这样的情况下,好心情也是一个不错的安慰。

他没有说话,半起身,从床头柜上拿起一张纸片,写好后展现在我的眼前,上面写道:生命不息,战斗到底。他举起纸片的样子,像是在高举冲锋的旗帜。

这也许就是生命的可贵之处、坚韧之处,同时也是生命存在最好的理由。

转眼看父亲,他本来稍有血色的脸变得苍白,我赶紧走过去,见他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该来的总是会来,放射治疗的副作用短时间里在他身上体现了。

我问父亲哪里不舒服。他没说话,指了指嘴,我明白他的胃一定在翻江倒海。放射治疗最常见的副作用来了。

父亲的经治医生很快到来,问询的过程显得漫不经心。作为医生,我理解这样的漫不经心:每天见多了相似的患者,经过放疗或者是化疗,出现这样的症状再平常不过了,见惯了的情况,很难让医生紧绷神经。当然,对于医生来说,面对这样的患者,无需紧绷神经,因为对于放疗或者是化疗后的支持及对症治疗,早已有一整套的治疗方案,只是面对不同的病人时会作出简单的微调而已。不过对于我所理解的这种漫不经心,父亲却出奇地愤怒,只是身体极度的不适掩盖了他所表达愤怒的强度。

医生走后不长时间,护士便来输液。父亲很快就从极度不适的状态缓和过来。他扭着头对着我,很肯定地对我说,嗯,放疗确实厉害。

我说,你现在是一名冲锋陷阵的战士,只是刚一只脚踏在战场的边沿,只要你有足够的勇气面对,只要坚持,最终的胜利就是你的了。父亲看着我呵呵笑,说我能坚持。

住在中间床位的同样是食管癌患者一副天生的大骨架,虽然瘦弱还是显得高大。他见我父亲如此痛苦,半是安慰半是鼓励地对我父亲说,放疗并不可怕,并说自己在前一年就放疗过一个疗程,现在是在治疗间隙期。他因为病情比我父亲更严重,还需要做一个疗程放疗。说完看一眼我父亲,很羡慕的样子,又说,你比我幸运多了。

这位患者小我父亲一岁。他做过食管癌切除手术之后,食管接口处因为瘢痕而出现较为严重的狭窄;这样的狭窄,很显然严重影响他的进食,术后从软食、半流食到流食进行性加重,到现在他只能是喝稀饭和肉汤度日。他说,我爱吃羊肉,实在是馋得很,偷偷吃了块羊肉,没料到卡在食管中,两天愣是没下去也没出来,最后还是通过胃镜给夹出来,说完哈哈大笑。他说到这里,他的陪床,也是他的老伴接下话就说,“从此他再也没敢吃肉”,很是心疼的神情。

病房的仨患者,包括陪床的三人,大体了解各自的情况后,便熟悉起来;话多了,笑声也多了,病房的气氛便开始活跃起来。虽然晚期舌癌患者发声障碍,丝毫没有影响他加入交流圈子的热情;他不能说话,但是偶尔会极其耐心地倾听,因为从他眉毛的舞动中,看得出来他同样很高兴。

中间病床上的患者,较我父亲手术早一年,拿他的话说算是“三进宫了”,这次是手术一年后例行检查中查出肿瘤细胞复发并出现转移征象,被迫再一次住院治疗。因为他和我父亲是一样的癌症,这一样的癌症犹如一根天然亲情的藤,而我父亲和他则是一根藤上的瓜,有着天然的亲近,很快他们便称兄道弟起来;而我,在陪床的第二天便活生生地给一个陌生人当起了晚辈。

自从父亲有了这位患难兄弟,心情大为好转。人在心情放松的状态下对外源的刺激就会变得不甚敏感,因此随后几天的放疗副作用明显减轻,兄弟之间几乎所有的话题都是围绕在癌症的周围。父亲自从查出患食管癌以来,平时从来不会主动说出癌症这个词语,因为癌症是如此敏感的话题,更何况在常人看来,“癌症等同于死亡”这样的观念根深蒂固。但是现在不,他们的交流中,癌症在话语中变得轻松自如,笑意盈盈中虽然有种沉重的轻松。

同病室舌癌晚期患者,因为发音障碍,大部分的时间里,他坐在床上,默默地看、默默地听,或者一如既往默默研究彩票;每当写下号码后,总是将铅笔重重摔在床上,同样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舌癌晚期患者,我承认他是我见过恶性肿瘤患者中最从容的一位。

在肿瘤科病房,他每天大部分的时间就是算计着他的彩票,以及每天几次病房外抽烟又被护士几次斥回;这与护士之间的来回拉锯,像极了猫捉老鼠的游戏,他对这样的游戏乐此不疲。这两项对于他来说就是主要的工作,除此别无其他。每天医生查房,除了给我父亲和他新认的患难兄弟做例行询问和检查外,对于舌癌晚期患者却视而不见,我也没见过他接受过任何治疗。

有一天早晨,我很早就从家到医院,刚推开病房的门,看到他在病床上手舞足蹈,很是兴奋。他的陪床也是头天晚上回家,还没有回来,我走过去,说是不是中奖了?他连连点头,伸出右手,张开五指,并且从嘴里发出呜呜声,很艰难的发声,虽然只是中了末等奖,同样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趁着他兴奋的劲头,我开始了和他特殊的对话。我问他,说你是不是没有治疗?他点点头,然后从床头柜上拿起纸片,用铅笔写道:我放弃治疗。我问为什么?他仍然写道:自知大限已到,治疗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我说你做什么工作的?他说我是医生,而且是耳鼻喉科的。

我震惊极了,一时无语。

他说你也是医生?我点点头。他说他供职于郊区的一家小医院,做过一次肿瘤切除术,两年后病灶复发,并且出现了转移。

这次我是坚决放弃治疗!我看出他说出这话的决心,因为写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铅笔将白纸划破而形成这个残缺的感叹号。

放弃自己的生命确实需要勇气,但是当自己真的与死亡做无谓的抗争,选择放弃何尝不是对自己痛苦的解脱?又何尝不是对生命的尊重?

我真诚地向他竖起了大拇指,发自内心地说了句,你真的很了不起。

他将头微微后仰,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我知道他在笑,我相信他是发自内心的笑,心甘情愿接受我真诚的赞赏。

其实,在生命最后阶段选择放弃,对于医生来说,这也许并不是一个特别艰难的决定。就是在这家医院,有位值得大家尊重的老专家,得知自己罹患肝癌后,拒绝治疗,整理好自己的一切便与老伴开始周游全国之旅;在感知自己生命即将结束后返回家中,几日内便安详逝去。但是对于生命本身,放弃是一个多么难的抉择。

笑后他俯身,又拿起纸笔,说,你也是当医生的,当医生就要当好医生。说到此处,他似乎感到这样的语气有些教育之意,不好意思地看着我。我说没事,你尽管说。他点点头,又说,这里的医生态度不好,也许是见惯了生死,但是如此平静的面孔难免显得冷漠,患者心里不好接受。我连忙点头称是。

确实如此,回想我的从医生涯,这么多年来,真正让我富有饱满的情感去工作是在我实习的那一年,那一年我从内心为生命的鲜活欢欣鼓舞过,为生命的逝去悲伤痛哭过,以后见惯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那么多痛苦欲绝的场景真的麻痹了自己的神经,于是同样变得平静,一种木然的冷漠。

但是当自己的亲人罹患重病的时候,那种渐渐逝去的情感,又慢慢回到了自己的身上,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五彩缤纷的情感世界,而不是像以前一样身处在单一的白色生活之中。

我说你就这样住在病房?他说就这样了,不想回家了,不想给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我要给他留下我最美好的印象,他的父亲是最乐观的最阳光的也是最帅气的。又说,也不会让爱人过来,我希望他们如以前生活一样平静,一样幸福,我希望他们对我的离去的感觉,就像是我出了一趟远门,这样我在他们心中便如往常一样美好。

他说,我现在祈祷上苍在我生命最后的时刻帮我一把。说到这里,他大笑。说大笑,是从他嘴里发出的含混不清的声音的大小,是他因为笑而将脸憋得越发紫黑。

我很纳闷,说祈祷上苍帮你什么?他在一阵咳嗽结束后说,彩票啊。说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话,在我生命最后时刻会让我中个大奖,这样我的爱人和孩子以后的日子就会过得更好。说完这话,他的眼神出现一种异样的清亮。

面对这位舌癌晚期患者,我从内心涌起我从医以来最为真实的感动,久违了的感动。我说从现在开始,如果你有事,可以叫我帮忙,我是发自内心的真诚。他看着我,又眯起眼,然后说,谢谢。我说没关系,我们是同行。他点头称是。

面对他,我不知应再说些什么,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却如此鲜活地在我眼前;一个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逝去的人,却如此坦然。在他的身上看不到夕阳西下的伤感,却时时如正午的阳光那样炫目。

他盯着我看,很认真地看。然后又写下如下的文字:我如果感到极度痛苦的时候,也许是我的生命终结的时候。

此时我没有了悲伤,我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他会在自己支撑不下去的时候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不要做无谓的医学急救。生命总是要终结,临终的医学急救为了尽可能延长时日,而采取一些破坏性的抢救措施,这些抢救措施只是给患者带来更多的痛苦,却不能给予实质性的帮助。自然地逝去,没有痛苦地逝去,这也许是生命存在最后的本质。

放疗科的大厅每天总是坐得满满当当,父亲的前后左右总是轮换一些陌生的患者;陌生不要紧,交流会继续。只有这样的交流能更快打发时光,只有在这样的交流中能克服患者心里对肿瘤对放疗的恐惧。

他说,那老头这两天好像没见了吧?

我知道他说谁,是那个说宁愿被治死也不要被吓死的老者。

他说“没见了吧”,我知道他心里真实的想法,只是想证实那老头现在是还存在还是已经故去。

于是我说,应该还在呢,没这么快。

我知道,放疗科这样的人来人往,进来的活着的,出去的也许就有逝去了的。这不是无情,也一点不奇怪。

一辆担架车推进门来,被子盖着一个人,只露出一个亮亮的脑袋。父亲一看高兴了,说那上面肯定是那老头,便兴冲冲起身,走到担架车前。老头看是我父亲,很艰难地伸出手,我父亲赶紧将手送上;双手相握,老头已经没有先前的精神,勉强挤出笑意,说治死不要紧,不能被吓死。明显地有气无力。

我父亲说,不要紧的,你看我的身体,放疗后要多吃多喝的就会好。老头说谢您了,不能被吓死。反复这几句话。我父亲又说,到肿瘤科住院吧,那里的环境好着呢。老头一扫刚才的笑意,很严肃地说,不去!又颤颤地说,不能被吓死。

因为病重的原因,这老头不能久等,只能随到随时放疗。随着沉重铁门缓缓打开的声响,老头将头扭向我父亲,扬扬手,突然放大声音,说,不能被吓死啊!老头像个慷慨就义的勇士,有着勇于奔赴刑场的气概和悲壮。我父亲笑了,整个大厅的人都笑了,放疗科的气氛一扫往常的沉重和憋闷,从没有过的灵动和开心。

随着放射治疗的进行,我明显感到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作为医生,我深知放射线的破坏力,每次放疗,都是与死神搏斗的过程;这种搏斗不能说是多么惨烈,只是因为原始的本能的生存愿望在强烈地支撑。

父亲从放疗室出来后,下意识回头看一眼身后沉重的铁门,然后用手扶着墙,我赶紧过去搀扶他;他平复一下粗重的呼吸,对我说,我真的不想再走进去了。我说你的这疗程治疗会很快过去了,我相信你能坚持下去。我何尝不想他早点结束治疗呢?我知道这是明了的痛苦,但是必须去承受,这也许同样是人生的组成部分。

父亲问我,说那老头真的不错,心境真好。我笑笑,不置可否。我知道也许那位老者内心对死亡的恐惧超过常人的想象;从每次放射治疗如此如临大敌来看,表面的口号明显是掩盖自己心里的恐惧。

我对父亲说,你每次治疗就当是自己平时散步,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如果你能做到这样,这一定是最好的结局。

他说,我不想再住院下去,想回去,每天来做治疗就是。

每天在肿瘤科和放疗科穿行,每天都面对面孔不尽相同命运却如此相似的人群,这也许确实是个问题。毕竟生命的鲜活需要一个与之匹配的空间以及与这里不一样的温暖。

我说好吧,但是暂时不要办出院手续,身体实在支撑不住的话再住院治疗。

回到病房,父亲再次做对症支持治疗。舌癌晚期患者,我的同行,朝我招手;我走到他的床前,他朝他陪床的亲属扬扬手,示意他离开,他的陪床拿着他拟好的彩票号码出去了。我的同行如以前那样拿起笔和纸,和我再次交谈。

他问我父亲还要住院多久。我说可能今天就会回家,但是不办出院手续。他点点头,默默无语,好一阵子他才说,想出去走走。我说外面的寒风刺骨,还是尽量不要出去。他说无所谓的了,自己不会送走寒冬,也不会迎来春天。我说你不要灰心。

对于他来说,我没有任何可以安慰的话语,因为他同样是医生,我相信他还是一位比较优秀的医生,至少在生命这个问题上认识比我深刻,我没有资格安慰他。

他轻轻拉起裤管,没说话,示意我看。他的双腿明显水肿,并且发出亮色的光;皮肤被水肿撑得如此轻薄,仿佛一碰即破,我真的相信他时日无多了。于是我说你想出去的话,穿好衣服戴好帽子和口罩,我陪你。

父亲真的是累了,不顾放疗带来的种种不适,响起了轻微的鼾声;输液管里的液体呈现一种浑浊的黄色,缓慢地滴入。玻璃阻挡了寒风,只允许阳光透过;透过玻璃的阳光斜射进病房,带给病房一丝自然的温暖。

父亲的患难兄弟同样在输液,同样的安详。肿瘤科的这间病房显得平静,暂时的安宁。

凄风固然寒冷,也带走了沉闷的雾霾,阳光如被水洗过一样的洁净,只是冬日的阳光温暖不了老树、枯枝,温暖不了大街上匆匆而过的行人,外面的一切显得荒凉和萧杀。

实在是太冷了,他在这样的环境中实在是让我感到担心:就他的身体状况,轻微的感冒也许就会给他致命的一击。于是我碰了碰我的同行,示意他回去;他显然不情愿,还是极其缓慢地往前走,我又轻轻拉了拉他的胳膊。之所以是轻轻拉了拉他,是因为他的整个身体在寒风中显得飘摇不定,像是随时会被风刮走了一般,仿佛稍微用点力气他就会摔倒。他显然拗不过我,见我往回走,只得跟着我回来。重回病房,我说这样的天你不能出去,你这样的身体,我下意识地没有往下说。

他重新脱下外衣,躺在病床上,如常般双手枕着头,靠着雪白的墙壁,久久无言。

北方冬天的空气,有种干燥的枯味儿,冷风像针一样扎透厚重的冬衣,直达肌体,绞心般的哀凉。

走在这样的世界里,我时不时会想那位舌癌晚期的医生,他这几天近况如何;也会挂念我父亲新认的患难弟兄。

每次和父亲坐在去往医院的车里,父子彼此都很少说话,也许他心里和我同样在想住在肿瘤科病房的病友。

也许真如我猜想一般,几天后在去往医院的路上,父亲说今天治疗完了去病房看看,再说也该办出院手续了,这几天我感觉还不错,不再需要住院了;我说好吧。

靠窗的那张病床,也就是舌癌晚期患者的病床,一张洁白的床单极其整洁地铺在床上,各种治疗设施的导管被整理成一个个大小相同的圈,挂在床头;很显然,这张床做好了重新迎接新主人的准备。

父亲的患难兄弟和他的老伴都不在,床上的被子凌乱不堪,属于他的床头柜上的水杯还冒着残余的热气。

父亲坐在还是属于他的病床上看着两张空床不声不响,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我默默收拾父亲来住院时带来的生活必需品,然后让父亲待在病房,我去办理出院手续、结账。

等我再回来接我父亲的时候,父亲的患难兄弟回来了,见我来很开心,说他去做放疗了,新的疗程开始,说反应不如第一次那么大,很高兴。我说我们正式出院了,我父亲还有几次放疗,我们到时还会来看你。他说王医生,咱们留个联系方式吧。我很爽快地说好啊。

我没有提及那位舌癌晚期患者,我的同行。他也没有提及。

回来的路上,父亲说,那个小伙子好得这么快啊,怎么比我还早出院?又说,那老头这几次怎么没碰到过?他问我的时候,我正在想那位舌癌晚期患者,回想同在病房生活的这段时间,想象他穿着白衣坐在门诊部接待病人,想象他因为肿瘤侵袭而变形的那张脸,痛苦与坦然,冷静与欣喜交织的那张脸。

我也许是太专注,父亲的问话像是很久才传过来,在我耳膜上轻轻敲击,我才稍微回过神,似是而非地应答:嗯,嗯,什么都有可能。

也许父亲心里可能会明白,只是刻意回避而不愿意去面对现实而已。

也许是凡事都得往好处想。凡事都往好处想,这没错,积极、乐观、阳光。再说,谁不愿往好处想呢,但是事实就是事实,虽然事实有时候很残忍、血淋淋,不是想象中的那般美好。

自从父亲出院后,我们再也没去过肿瘤科病房,当初对他的患难兄弟所做的应允,像轻风一样只是从我们的记忆中一飘而过,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很快被遗忘。其实,对于我,对于我父亲,只是刻意的遗忘,选择的遗忘,只是不想再踏入肿瘤科而已。

冬天过去,春天就会来,四季的更替不会随人们命运的变化而改变,时光以自己的速度,前进,坚决,不容置疑。

父亲一天天好起来,好的状态让他愈发平静、放松和安详。患病的这段经历,对他来说也就是个噩梦,醒来后发现户外已是春暖花开。

我住在公寓的一楼,最先闻到春的气息,窗外原本暗灰的土色渐渐有些绿意,站在阳台上,明显会感受到一丝温暖,虽然还是有些凉。

一场春雨过后,阳台外的土地上,出现两棵丝瓜的嫩芽;春风拂过后它们便开始疯长,不知不觉就攀上我家阳台的防护网。

在雨后的一个早晨,我将我的白大褂和一些医疗用具打包,准备放进阳台上的杂物柜中。我在想,当杂品柜门闭合的一瞬,医生这个职业作为我的使命将正式结束。父亲坐在阳台的沙发上目视我所做的一切,没有说话。我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有开始就会有结束。

雨后的丝瓜叶无疑是最水嫩的,如同出浴的年轻女子,娇媚、柔情。我很喜欢这样的状态,这也许是生命最好的状态。

于是我点了根烟,站在阳台上漫无目的地看。一只硕大的螳螂在叶下的藤蔓上悠闲行走,旁若无人,从容不迫;细长的肢以特有的规律缓慢攀爬,像是在缓慢地舞,显得高贵。在烟雾丝缕的缝隙里,我看到另一只螳螂,瘦小,单薄,在向大螳螂快速靠近。小螳螂靠近后,硕大的螳螂突然转身,急速、优雅,精准地咬住小螳螂的头,紧接着将身体靠在藤上,两只螳螂的尾部便合拢、交合……

瘦小的螳螂很快只剩下一半的身体,被残存的后肢吊在丝瓜藤上随风飘摇,而那只硕大的螳螂则同样吊在藤上,头向后仰,似乎很满足很享受。

生命在最欢愉的一刻戛然而止,就在我的眼前。但是,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会有更多的小生命存在于藤蔓之中,花前月下。

就在这天的晚上,我陪着父亲缓步走在院子里,这天的晚上特别好,北京少有的晴朗,繁星点点。有个陌生的电话,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说,我是你父亲兄弟的老伴,他已经故去,留下一些药物还没来得及用,问我如果需要可以去取。我没说不去也没说去,只是说谢谢您。说实话,我自己都不知是该去还是不该去。最后,她留下了她家的详细地址,详细到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她家的门。

父亲问谁的电话,我说一个朋友,没事拉拉家常,再没有说太多的话。

没话说的父子,仰头数星星。

有颗流星划空而过,瞬间便消失。

流星的一瞬微光,让我想起家乡久远的传说:天上有多少颗星,地上便有多少个人,每一颗流星陨落,地上便有一个生命消逝。小时候的夏夜,经常与村人在外纳凉,仰望星空;每当流星划过,便有老人感叹,便会引起一片感伤。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