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4期  
      新锐



孟小书,女,出生于北京,80后双鱼座。毕业于加拿大约克大学,现就职于新浪读书频道。曾发表短篇小说《雕塑师》、《逃不出的幻世》、《擒梦》,中篇小说《锡林格勒之光》,长篇小说《走钢丝的女孩》等作品。
 
爸爸不是我杀的
孟小书


 

李嘉华坐在一把折叠椅上,一手叉腰,一手扶着摄影机,大汗淋漓地看着画面中男女主角的对手戏。他左手食指又在反复地抠着大拇指指甲旁边的那块粗糙的死皮。

“卡!卡!卡!怎么回事,说了那么多遍还是记不住,女主角的表情怎么那么僵啊!那么多人都等你一个,你以为现在胶片便宜吗?不能演就趁早回家!”嘉华一股脑儿地把这些憋在心中的话全部吐了出来,顿觉舒畅多了。

女主角面部扭曲,快要哭出来了。

整个剧组再次陷入紧张的气氛,西双版纳的雨林里,各种昆虫在鸣叫着。

这时,突然一声巨响,一群不知名的鸟从树枝间腾空而起。远处茂密的热带植被发出“唦唦”的声响,女演员捂着耳朵蹲在地上发抖。嘉华也吓得不知所措,剧组所有的二十来个人不明所以地丢下手中的工作站在原地,惊呆了。

“这儿不会有另一个剧组也在拍戏吧?”摄影大哥扛着摄像机说。

整个剧组没有人回应他。嘉华坐在折叠椅上,一动也不动。

紧接着又一声刺耳的枪声,这巨大的枪响在雨林中回荡着。

助理小麦声音发颤:“李导……要不咱们先收工吧?”

嘉华思量了一下便立刻下令全体撤离拍摄现场,女主角瞬间忘记了刚才的委屈,抱着自己的名牌包蹿上保姆车,随着剧组离开了。

但嘉华站在原地,心中的好奇促使他留了下来。大家散去后,这一片空地便又恢复了原有的寂静。他站在原地竖起耳朵,左手大拇指已经被抠得开始渗血,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食指。这时又一声巨大的枪响。他抓起小折叠椅上的摄像机,朝着枪响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拼命地跑了一段距离后却什么都没发现,他停下来,观察四周。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嘶喊,是个男人。对方喊的是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嘉华扒开茂密的灌木丛,躲在一棵粗壮的大树后面,他终于看见一个正在拼命逃亡的身影,三个人紧随其后。紧接着又一声枪响。他似乎对这枪声熟悉了一些,没那么恐惧了。开枪的人死命追逐着那个逃亡的男子。男人喊叫的声音越来越近。

嘉华终于看清了男人的样子,皮肤黝黑,身材瘦小,他身上挂着一件破烂肮脏的T恤,下身着一条十足东南亚风情的花短裤。男人哀求开枪者能放他一条生路。嘉华抱着摄像机躲在树后,对准了这个可怜的男人。

再一次枪声,男人安静了。没有叫喊声,也不会再有枪声。脚步与树叶摩擦发出的仓促的声音也停止了,一切都结束了。男人趴在落满树叶的地上,抽搐了两下便一动不动,黑色鲜血顺着头部涌了出来。

嘉华拿摄像机的手颤抖着,画面中的男子就这样静静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这时,画面中走进来一个熟悉的背影,看上去有些佝偻,嘉华小心地举着摄像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背影,那人渐渐转过身来。天呀,他竟然是……

 

嘉华这时猛地起身,坐在乱成一团的床上,他觉得有些耳鸣。

“他娘的,这该死的梦到底要做多少遍!”他抹了把头上的汗,已经到了下午一点。他顶着一坨乱得像爆米花那样的头发起身,从冰箱里拎出了一瓶冰镇啤酒。

 

 

李嘉华对着剧本已经研究了两个多星期了,桌上堆满了方便面盒、碳酸饮料的瓶子和满满的烟灰缸。他蜷缩在家中的沙发里,叼着根“中南海”,手里晃悠着铅笔。铅笔的顶端已经被他啃得露出了苦涩的铅芯,说不准哪天他就会被这铅芯毒死在家里。他拿着铅笔在剧本上胡乱地圈圈点点,身旁放了一卷如厕用的手纸,有时他会被剧本中人物的遭遇或是被自己的设想感动得嚎啕大哭。

在嘉华的脑子里,最后一场戏终于完美地杀青了。他抓起手机,拨通了制片人的电话。

“喂,张总,剧本我看过了,没问题!”嘉华用一只黑乎乎的手举着手机激动地说着。

“张总,咱们什么时候讨论一下演员和拍摄场地的事?”

对方不知说了些什么,过了好久,嘉华再次道:“拍摄场地我想好了,就定在西双版纳!没有比那儿更适合的地方了,这个您必须得听我的!不然我就没法接这个戏。”

嘉华说完便啃咬着大拇指上的死皮,紧张地等待对方的答复,他没有信心张总会答应他的要求,因为嘉华实在是个不入流的导演。

过了一会儿,嘉华兴奋地说:“得咧!这戏绝对能火!”

他挂断通话,把手机扔到了沙发上,手机静静地躺在那里,似乎它从未响过。

 

李嘉华抓起被蹂躏百遍的剧本使劲地亲了几下,高兴地光着脚跑到厨房,拽开冰箱门拿出一瓶燕京。他跑到阳台上,冲着小区对面的小树林大喊:“他娘的!我就不信拿不了奥斯卡!”嘉华举起酒瓶子往肚里灌了小半瓶。冰凉的酒液顺着嗓子流入到了食道和胃,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时,他仿佛又听到手机铃声响起。他抓起手机,隐约看到黯淡的手机屏上显示“爸爸来电”。嘉华激动得差点没哭出来,他终于等到爸爸的电话了。

“爸……”屋子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他手里的啤酒瓶“滴答滴答”地往下滴着水。

嘉华攥着手机:“爸,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您还生我气呢?爸,您这辈子就光顾着跟我生气吧?就最后一次!您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这次的剧本我看了,非常好,对我来说绝对是个机会。刚才张总给我来电话了,这次的拍摄地点在西双版纳。西双版纳,我小时候您……”还没等他说完,对方已经挂了。

嘉华的左手依然攥着手机,他愣了一会儿,用力把手机摔在瓷砖地上,手机残片散了一地。

他站在原地看着碎了一地的手机,开始抽搐,然后突然嚎啕大哭,鼻涕眼泪混在一起,味道有点咸。又过了一会儿,他用衣角擦了把鼻涕,一口气把手中的啤酒灌下了肚。他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一头栽进沙发中。这时是下午一点,北京晌午的太阳毫不留情地烘烤着大地,树上的知了正声嘶力竭地抗议着炎热。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他被沙发上的手机铃声吵醒。嘉华用力睁开被眼屎糊住的眼睛,一看是张总的电话,他立刻清了清嗓子说:“喂,张总?”

对方似乎在长篇大论,嘉华的表情在严肃和兴奋中来回交替,但总是插不进话。过了好一阵子他终于开口:“没问题,明天见!”打电话的这会儿工夫,他大拇指上的硬死皮总算是给抠掉了。

 

嘉华洗了一把脸,跑到楼下的小理发店。

他对理发师傅说:“刘师傅,圆寸!就给我来个圆寸吧!我过些天要出远门,下次剃头估计就得仨月后了!”

刘师傅在这片小区已经剪了十三年的头发了,他几乎摸遍了小区里所有男人的脑袋,

刘师傅一边笑着一边帮嘉华洗头,他说:“嗬,这次又准备去哪儿拍戏了?”

“这次拍戏的地儿您肯定想不到。”嘉华停顿了一下,提高了嗓音,慢慢地蹦出了“西双版纳”四个字来。

“哈哈哈!”刘师傅笑得前仰后合,不小心把水弄到了嘉华的脸上。

“怎么样?很酷吧。”

刘师傅没说话,只是笑着。

“您去过那儿吗?我记得小时候我爸带我去过一次。”

嘉华的眼前立马呈现出了热带雨林的景象,他闭上眼睛慢慢地向刘师傅描述着:“潮湿的空气,新鲜的泥土和树叶的味道,走在枝繁叶茂和长得古怪的植物丛林间。”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真是一个奇妙的世界。”

剪头发的刘师傅一脸慈祥,微笑不语,一边为嘉华剪头发一边耐心地听他述说。

小理发店里的老式电风扇挂在墙上,“吱咯吱咯”费劲地摇摆着,清新而又廉价的洗发水气味混杂着一股幽幽的汗酸味,嘉华喜欢这味道,更喜欢跟刘师傅聊天,述说从前的事情,这能让嘉华想起爸爸。

 

刘师傅手里举着一面圆镜子,冲着前面的大镜子照着嘉华的后脑勺。

他扭了扭头说:“嗬,您这手艺越来越精湛了!”

 

 

嘉华站在家中的阳台上,望着对面的一片小树林,入了神。他仿佛面对着一片热带丛林,那片丛林在向他招手,希望从树枝缝隙中投射过来。他慢慢伸出一只手臂,试图抓住这一丝丝希望,他想要成功,想要得到肯定,这样爸爸就肯和他见面了。他想着爸爸的脸,想着爸爸的身影,突然想起了他经常做的那个梦,在梦境里,似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断出现,他是谁呢?嘉华开始头痛欲裂。

他在家中又苦苦等待了两天,沉睡的手机终于又一次响了。

“喂,张总!”嘉华双手捧着手机,紧锁眉头,然后又豁然开朗。

“什么?男女主角今天会去您公司?那太好了。下午三点,没问题!”

嘉华激动得又从冰箱里拎出一瓶啤酒。冰爽的啤酒瞬间灌入体内,每个细胞都兴奋了起来。

下午时,他穿着一套黑色西服出门了,里面配了件白衬衫,顶着刘师傅剃的圆寸,精神了不少。但这身行头看上去实在不像个导演,倒像个房屋中介。

李嘉华满心期待地到了张总的公司。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嘉华站在公司门口有点失望,这里没有气派的大门,也没有敞亮的办公室和豪华沙发,一根白晃晃的灯管下面坐了六七个人,他们见到嘉华时,显露出满脸不屑的表情。

“你谁啊?”一个穿着粉色运动装的年轻女人说。

“哦……给你们介绍一下啊,这位是李嘉华,我们这次拍摄的导演,李导……来,给你介绍介绍。”张总拍着嘉华的肩膀说。

“这是我们这次拍的《绿色追踪》里的男一号林伟业先生,以前主要是拍电视剧的,这是我们的女一号缪妙小姐,刚刚从电影学院毕业,这可是她首次出演电影,你可得照顾好了,还有这是……”张总介绍到女一号的时候,嘉华彻底呆住了,之后介绍的人他一个也没记住。

女一号穿了件低V领的紧身连衣裙,两个半球肆无忌惮地袒露在外面,昂首挺胸坐在那里,自信满满。嘉华盯着她的两个半球想:这么一个不知名的小演员能当上女主角,肯定是被潜了,能不能称得上是演员都还不知道呢,不过看那‘胸涌澎湃’的架势,估计张总是不会换人了。

一身粉色运动装的女人应该就是大胸妹的经纪人了。他们知道这西装革履的人就是导演后,态度立刻转变:“哎哟,李导啊,这次可算是见到您本人了,简直太荣幸了,那我们缪妙以后就拜托您了。”女人殷勤地弯下腰握住嘉华双手,眼睛盯着嘉华,微笑着。

嘉华迅速把手抽回来:“那以后就互相关照了。”

由于嘉华是新锐导演,他实在是没有挑选演员的资格,简单地扫视了一下演员名单后,发现没有一个是他能叫得上来的名字,他看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有些焦躁不安。

“我们的开机时间已经定了,就在这个月底,还有差不多两个星期的准备时间,这次的拍摄地点就在西双版纳……”

 

 

整个剧组两个星期后就空降云南,又在当地租了两辆保姆车,终于疲惫不堪地抵达了目的地——西双版纳。

李嘉华带着剧组进入雨林后,挑选了一个相对空旷、绿色植被没那么茂密的地方,他双脚踏在湿润的泥土上,充足的负氧离子让他精神抖擞。他仰起头,望着头顶的一小片蓝天想:这就是我梦开始的地方,爸,你会看到一个成功的我。

剧组工作人员经过认真的器械安置和演员的化妆后,《绿色追踪》终于开镜。嘉华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但两个小时后,拍摄效果却和他想象的相差甚远。

“卡!怎么回事啊?伟业,这才刚第一场戏,台词又错了!到底要背多少遍才能记住啊?还有缪妙,注意你的表情!再来一遍!”他焦急之下又开始不停地抠手上的死皮。

“卡!卡!卡!怎么又错了!这小演员就是不行,唉。”嘉华小声嘟囔着。

旁边所有的演员以及灯光师、造型师等工作人员站在原地,害怕得不敢出声。

西双版纳雨林里潮湿的空气和各类昆虫的鸣叫让嘉华变得更暴躁。他的暴躁,演员业余的演技还有这空气的湿度都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他顾不上去回想了。

“你知不知道,这次外景可是花了不少钱。你一次又一次的NG增加了我们多少的费用,你以为现在胶片很便宜么?”说完这句话时,他的后背开始发凉,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也曾说过类似的句子。

林伟业穿着一身戏服狼狈地站在原地,被嘉华骂得极为狼狈。

 

嘉华坐在折叠椅上,脑袋里反复琢磨着,他盯着摄像机里的画面入了神。负责统筹的小麦捅了一下嘉华说:“李导,发什么呆呢,这段戏您看怎么样啊?”

嘉华突然从折叠椅上跳起来大喊:“不好!大家赶紧收拾东西!今天不拍了,赶紧走!”

全剧组的二十来个人目瞪口呆。林伟业和缪妙终于松了口气,他们没有多问,兴高采烈地开始收拾东西。

正当嘉华和全剧组准备撤离的时候,雨林深处传来了一声枪响。剧组人员这下乱了手脚,没人想到为什么李导的预言会如此准确,大家只顾各自逃命。

嘉华刚要拎着东西随剧组人员一起逃亡的时候,突然转念一想:不行!我不能走,我要留下来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还有那个身影……管不了那么多了,要是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几分钟“他”就会出现了。

转眼间,刚才还沸沸扬扬的剧组就已经只剩李嘉华一人了。

 

 

他拿起一个便携式DV,朝着枪响的方向跑了过去。果然不出所料,枪声四起,有三个人在持枪追逐一名又黑又矮的男子。男子依旧穿着具有热带风情的花短裤。

他一边回头一边哀求道:“放过我吧,我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还有老婆。求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他们表情冷酷,果断地开了四枪后,“花短裤”趴倒在地。

嘉华躲在树后,双手不停地颤抖,那么接下来,他最关心的部分即将到来了,那个背影到底是谁?

三个持枪男子慢慢地进入DV的画面里,他们在说些什么?一个年纪大概六十左右的男子,头发花白,后背有些佝偻,但这些并没有对他的威严产生任何影响。他站在后面,对年纪稍轻一点的男子使了个眼色,并握着一把手枪冲倒在地上的花短裤男人指了一下。两名男子踢一下他的头,见没有反应,确定他已经死了。

老头终于转过身来,他的正面清晰地出现在画面中。嘉华惊呆了,他屏住呼吸,眼睛慢慢移向男人的面庞。

“爸……”他小声却又艰难地把这个字从嘴里吐了出来。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头痛欲裂。他想跑过去,问个究竟,可双腿像是灌满了铅。

两个年轻男子对嘉华的爸爸说:“老大,人已经死了,我们现在怎么办?”

“快走,这儿不是我们的地盘,估计警察马上就来了。”随后三人急忙向雨林深处跑去。

 

嘉华看着趴在地上的“花短裤”,慢慢走上前,站到了男子的尸体旁。血液淌在满地树叶上,变成了黑色。

这个男人到底做什么了?他那样害怕,无助,似乎快要哭出来了,为了活命,他连作为男人的最后一点尊严都不要了,那两个年轻男子为什么不能放他一条生路?不,很显然这是爸爸在背后指使的,因为爸爸是他们的“老大”。他不相信这是事实。刚刚还在飞奔的生命就这样瞬间消失在眼前,他的灵魂与这片热带雨林将融为一体。

眼看爸爸和那两个男人越跑越远,嘉华把DV装进口袋里,向他们的方向追赶过去。看着爸爸佝偻的后背和略显笨拙的身影,他真想冲上前把他抱住。

嘉华小心地跟在后面,心里纠结着:爸,我想你。我想把我的梦想告诉你,我想让你知道除了拍电影,我什么也不想做。我想让你理解我,没有什么比你理解我更重要的了。爸,我想和你一起回家。可现在发生在眼前的是什么?他们为什么会喊你“老大”?你刚才看见死人了,不,确切地说是你命令他们打死他的,面对这一切你居然会如此冷静,甚至是冷酷。你现在在做什么?杀了人却逃之夭夭?你应该杀过不止一人吧,你真的是我爸爸吗?爸,你有关节炎,不能这样长时间颠簸劳累……

跑了大约十公里左右,爸爸和这两个男人已经精疲力竭。嘉华也上气不接下气地瘫坐在了泥土地上。

嘉华看了看四周,景色似乎从未变过,他迷失了方向。

“老大,你看那边,我们马上就到了。”其中一个满脸胡子茬的男子指着前方说。

嘉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依然是一望无际的绿。

 

又过了一个小时,终于看到了雨林的尽头,大片白晃晃的阳光迎面而来。

 

 

嘉华浑身上下已经全部湿透,闷热的气候让他无比焦躁,他擦了把脸上的汗,甩到地上。

这片雨林的尽头不是什么青山绿水,看到的是远处连绵的山脉和眼前一大片浅褐色的泥土地,灰蒙蒙的天空像是刚下过雨,地上泥泞不堪。这里的人看上去就像是旁边破旧的简易平房,矮小而丑陋。

爸爸和两个男子又把裤腰上的手枪拿出来了,他们紧张地向前面一辆白色的面包车走去。嘉华看见他们手中的枪后,又躲在了雨林中的一棵树后。

一名男子双手握枪对准一辆没有牌照的白色面包车,另一名男子小心地从面包车的后方走向驾驶座。

“是空车,安全的。”他给爸爸使了个眼色,这才安心地上车。

嘉华见他们三个要驾车而去,慌了手脚。他跑上前,边上有一辆三个轮子的机动车,这是什么车?在北京是没见过的。车里坐着一个正在哼着小曲、认真抠脚的老大爷。他上前把老大爷挤下了车,骑着三轮机动车追了上去。老大爷赤脚在黄泥地上追着,喊着他听不懂的话。

“老大爷,借您的车一用,您那脚到别的地儿抠去吧!啊?”嘉华头也不回,拼了命地大声喊叫。

他不确定老大爷能否听懂,可他就是想喊,拼命地喊,想把心中的恐惧全部喊出来。喊完了,这下心中就只剩下疑惑和愤怒了。

“他们要去哪?我管你们要去哪呢!你们去哪我就跟到哪!天涯海角我都要跟着。除非我死了。”

嘉华骑着三轮小车,他不知道这车是烧油的还是耗电的,可速度还挺快。

对嘉华来说,白色面包车就像一个会移动的监狱,里面关着这世上他最在乎的人。他不能跟丢了。

他见地势平缓了一些,就拿出了口袋中的DV,画面中的天空是阴沉的,草木是墨绿的,地上的黄泥场子是泥泞不堪的,唯有画面远处的那个白点是鲜亮的。热带的风中像是混杂了那个死去的男人黑色血液味道,腥得让人作呕。

一个小时过去后,白色面包车终于在一个岗亭前停下来了。岗亭前站着四名穿迷彩服的士兵,身上背着不知是真是假的冲锋枪。但无论是真是假,爸爸他们身上的手枪是真的。

岗亭上写着“缅甸入境处”几个大字。

嘉华终于反应过来,这里是中缅边境交界处。他们要入境了,面包车停了几分钟后,又缓缓地向前驶去。

 

嘉华推着小三轮到了入境处,犹豫着拿出了身份证,入境处的士兵把眼皮抬起说:“护照。”

“我走得太急,护照没带,您看……”他立刻从钱包里掏出五张红色的印有毛主席头像的纸钞。

士兵把钱一次性地摊在桌子上,然后看了看他,给了他一张有效期一个月的签证。

嘉华骑着三轮车入境了。

“小麦说的还真对,在这地方‘毛主席’还真管事儿。”

 

 

嘉华成功进入缅甸境内后,继续跟踪着他们。狭小的街道两旁是一群腰上裹着各色长裙的妇女,她们头上都顶着一个大木盆,里面装着各种水果、食物。嘉华仔细端详了一下她们的面貌,真是千奇百怪,丑得让人摸不着规律。

前面的白色面包车闯过嘈杂的人群和街道后,驶入了一个小院子里。这小院子的外围被木栅栏围住了。有两个把门的人,他们见白面包车后高兴地向屋子里的人喊:“老大回来了!老大回来了!”他们连忙把木头栅栏门打开。

“老大?”嘉华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时屋子里破门而出十来个人,这些人身材高大结实,他们冲上来把爸爸围住了,其中一个男子说:“怎么样老大,您没事吧?”

老大拍拍他的肩,点了一下头,其他人也纷纷表示对他的关心。

这些壮汉应该是他的手下吧,嘉华想。

“阿华呢?他在哪?”爸爸焦急地问。

“阿华?他是谁呀?看来是一个对爸爸来说很重要的人。”嘉华坐在车里,这时天色已晚,他的肚子开始反抗地哼叫起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他想,既然已经知道爸爸住的地方,这就好办了,明天继续吧。

他刚要骑车离开,一个男孩从某处说:“爸!我在这呢。”

嘉华一愣,他在叫谁?

他转身一看,老大扒开壮汉们,一下把男孩拥在怀中:“阿华,阿华!”

阿华一脸严肃,有些生气地站在原地,他并没有拥住“老大”。

“爸,这些事什么时候才能过去?”这个叫阿华的男孩生冷地质问着,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老大”摸着他的头发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了。”

 

嘉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前发生的一切让他觉得头皮发麻,穿梭在街道上的人群还有这一群硬汉好似在一瞬间消失了,同时也忘记了饥饿。他眼中只有“老大”和这个叫阿华的男孩。

“老大”搂着他,进屋了。

嘉华独自站在陌生的街道上,站在木栅栏外。这黑漆漆的夜里,只有他一人流浪于街头,无处可去,他觉得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人了。这个叫阿华的男孩是“老大”的儿子,也就是爸爸的儿子,这怎么也说不通呀。我爸在缅甸还有个儿子,他叫阿华?他真的是我爸?

嘉华回到三轮车上,翻看着手中的DV,想着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

 

 

第二天,屋子里传来了争吵声。嘉华突然在三轮车里惊醒。

“我已经十八岁了,有权利选择我的人生!”阿华说。

“选择你的人生?你根本就不知道你选择的人生将意味着什么,电影这条路只能让你到处去乞讨要饭,学电影是毫无意义的!”

“那难道你做的这些事情就是有意义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那些伤天害理的勾当!”

只听“啪!啪!”两声,阿华从屋子里愤怒地冲了出来。

嘉华不禁用双手捂住了脸,这声音,还有这疼痛感,太熟悉了。

 

阿华跑出去后没一会儿,爸爸从屋里走了出来,四处张望,不见阿华。“快来人!你们快去找阿华!他刚才跑出去了,找不到人的话你们就别想活命!”爸爸暴躁地喊着。

他的手下瞬间从另一间屋子里慌慌张张地向外跑去。

爸爸懊恼地坐在门前的小台阶上。抽着烟。

“妈的!”

他口中吐出一缕黄色的烟雾,这烟雾像他头顶上的一朵乌云,久久不能散去。

一小时后,一名男子从外面跑了回来,爸爸一看见他冲上前问道:“怎么样?找到了吗?”

男子低下头。

“妈的!一群废物!找不到还回来干嘛?”爸爸左手夹着烟,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发了疯似地拼命踹,“没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

嘉华在一旁紧张地观望着这一幕,不停地抠手。爸爸的脾气依然那么暴躁。

正当“老大”踹得起劲之时,又一名男子急匆匆地从屋里跑出来说:“老大,从云南过来的一批新货到了,您过去看看吧。”

“老大”这才放过抱头蜷在地上的男子,把手中吸了一半的烟直接扔到了栅栏外,未熄灭的烟头在地上隐隐冒着火星。他随那名男子匆忙上了车。

嘉华骑着小三轮车溜到栅栏前,把还未熄灭的烟头捻灭,继续跟在了他们的车后面。他在好奇,这批货到底是什么,让爸爸这样着急。

他们到了一个最繁华的地段,车速突然放缓。街道两旁兜售廉价商品的小商贩们显得是那么碍事。

汽车在最热闹的一处商铺前停下来,爸爸和一名男子下车,环顾了一下周围便进入到商铺内的一个地下室。昏暗的地下室里只有一只冒着微弱暗色光晕的灯泡,里面大概有五六个人,守着一扇门。嘉华有些害怕,阴森的地下室让他感到一阵恐惧。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爸爸带着人进入小屋里,门虚掩着。

一张桌子上铺了块白色的玻璃,某个男人在玻璃上小心地倒出一小堆白粉,爸爸用左手堵着一边的鼻孔,微微侧了一下脸,使劲地把白粉吸了进去。他甩了一下头,靠着椅背,闭上眼睛。他现在应该已经“漂浮在空中”。

嘉华双手捂住嘴,不敢出声。他们身上都带着枪。

爸爸对那个男子点点头:“不错。这次我们要小心些,叫手下的人把这批货看紧点。上次那个人是怎么处理的?”

男人说:“在西双版纳给解决了。处理干净了。那小子真是不想活了,连老大的货都惦记。”

嘉华在门外看着这一切,脑袋里一片混乱。他悄悄走出地下室。他现在明白了,他终于明白爸爸现在在做什么了。也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死命地杀了那个穿花短裤的男人。那个男人有老婆和三个孩子要养活,不管怎样,他们就不能放他一条生路吗?

他骑上小三轮车,刺眼的阳光使他迷失了自己。

 

 

嘉华骑着三轮车,没有目的地游走着。他想:他已经不是我的爸爸了,他也许是患了失忆症,也许早就忘了还有我这个儿子。他现在已经变成了毒品贩子,无情的杀人凶手。可这怎么可能呢?我应该与他相认么?相认后,当他发现我知道了他们的秘密基地,知道了他杀过人,也知道他在贩卖毒品,他一定会杀我灭口的。爸,事情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的梦想,还没来得及得到你的谅解,你却已经不再是我从前的那个爸爸了。我的理想,和你的谅解现在都已不再那么重要。

嘉华的视线模糊了,他疯狂地开着小三轮车,哭得像个傻子、疯子,可是他完全不在乎,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傍晚,他还是回到了小院子附近。这时阿华也终于被“老大”的手下领了回去。他见到阿华,开心极了。这对“老大”来说真是美好的一天,他收到一批极好的“货”,同时阿华也乖乖地回家了。

“老大”说:“阿华,你要好好读书,爸爸会赚好多好多的钱,供你去北京读大学。你去读个金融吧,以后可以在银行里做一份体面的工作,就不会像爸爸一样了。学电影是没有前途的,你看那么多的演员、导演,最后能赚到钱的有几个?最后还不是要到其他行业里混口饭吃?你现在不理解,爸爸不怪你,以后你会明白的。”

阿华不耐烦地走开了。这一天,就以阿华的无奈离开结束了。

 

嘉华靠在车的椅背上,望着满天的繁星想,这一幕是多么熟悉。那一年爸爸也是用同样的方式、同样的口吻尝试说服他的,这一切就好像是刚刚才发生过的事。他记得爸爸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和期许,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也许会听爸爸的,什么都听他的。只要爸爸能在自己身边,就像现在他在阿华身边一样。李嘉华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嘉华!我告诉你,除了金融,别的专业你就不用考虑了,去电影学院那是不可能的,坚决不行!”

“为什么!我告诉你,不让我考电影学院我就去死!我就死在你面前!让你一辈子后悔!”

“你去啊!你现在就去,你死给我看看!”

嘉华和爸爸站在山顶上,这时游园的人都已纷纷下山,嘉华气急败坏地准备往下跳。他刚要冲下山去的时候,爸爸一下拉住了他,嘉华一边喊一边拼命地挣扎,背有些佝偻的爸爸不是他的对手,嘉华一个猛劲,不小心把爸爸推下了山。

 

嘉华突然惊醒,大口喘气,咽了口水。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哭泣,哭得他天旋地转。他口中一直重复着——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隔天,天气晴朗,让人神清气爽。上午,爸爸带着阿华到附近的地方爬山去了。嘉华在后面默默地跟着他们,嘉华幻想着陪在爸爸身边的是他自己。两个人身穿运动装,骑车去郊外了。爸爸佝偻的背影又变回了以前那个严厉而又充满了父爱的背影。

他们骑到一个山脚下,阿华似乎提不起精神,他也许依然在生爸爸的气。嘉华在山脚下,突然想到了昨天的梦,这碧蓝的天空,闷热的天气,还有这身运动服,让他突然感到一阵不安。

爸爸说:“好久没来过这里了。”

阿华心不在焉地答应着。

“爸爸年纪大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一口气爬到山顶了。我们走吧。”他拍了拍阿华的肩膀。

他们把自行车存放在了山脚下,爸爸爬山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吃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阳光逐渐变得强烈。山中的树叶纹丝不动地挂在树枝上,静静地被太阳烘烤着。

嘉华被晒得眼冒金星,实在没有力气再继续向上攀爬了,他躺在一簇小灌木丛里,把手伸向空中,挡住太阳,阳光从五指缝间投射到他眼睛上。他想:我这是在做什么?悄悄地跟踪他们已经快一个星期了,现在可以非常肯定的是爸爸已经变成了“老大”,他是个毒贩子,一起杀人案的幕后指使者,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个儿子。妈妈病逝后,他肯定是立刻又找了个女人。他已经无可救药了,我恨他。是时候回去了,回到我原本的生活,这下子我不需要任何谅解和原谅了,我可以放开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终于可以完成我的梦想了。我真高兴。可我的脸怎么是僵硬的,连个微笑的表情也做不起来。

他摆弄着阳光下的那只手,昏昏欲睡。这时他突然听到远处有争吵声,他坐起身,仔细地听着,顺着声音的方向急匆匆地跑过去。

 

爸爸和儿子站在山顶,他们终于爬到山顶了。

阿华突然说:“难道你现在做的事就是对的么?贩卖毒品,你做的事我全都知道!”

爸爸一个巴掌扇了过去。短短几天之内,这是阿华第二次被打。

嘉华突然想到,梦里那个被打的男孩是自己,阿华、嘉华,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出所料,他俩终于气急败坏地相互撕扯起来。

“我的天呀……”嘉华双手摸着光溜溜的脑袋,紧张不安地抓着头皮,他不想看到接下来的场面。

阿华的怨恨充满了他整个大脑,脸上的疼痛让他愈加愤怒。

嘉华想上前去阻拦,可是他的潜意识告诉他,爸爸早已经死了。对他来说,自己只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何必再多管闲事。

 

爸爸已经被逼到了山体的边缘,可他依然死死地抓住阿华衣领,他神情里混杂着气愤和失望。他的一只脚已经退到了山体边缘,嘉华立刻转身,他已经知道事情的结果了。不一会儿,“啊!”的一声,爸爸摔下去了。阿华趴在山顶上,彻底崩溃。

 

爸爸死了,嘉华和阿华的爸爸都死了。

那个让嘉华感到深恶痛绝的,应该受到法律制裁的爸爸没有了,阻碍阿华实现自己梦想的爸爸也消失了,他们各自心中的仇恨和阻碍都已经没有了。那么接下来呢?他们是不是应该为了庆祝去喝一杯了?

 

十一

 

阿华回到小院子里,急忙拨了通电话说:“老师,我需要见你一面!”

他得到对方的答复后,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带走了爸爸在家中所有的积蓄,离开了这个小院子。他不想继续生活在这里,这里的一切都充满着罪恶。阿华背着行李,在木栅栏门口回头望了一下,便离开了。

嘉华不知道这小子要去什么地方,他一路跟着阿华。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学校,李老师已经在校门口等着他了。阿华才见到李老师就一头扑向他,紧紧地抱住他,这个李老师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他全部希望了。

李老师和阿华一起走进校园,阿华对李老师说:“我决定了,我要考电影学院,您能帮我吗?”

这个老师看上去有五十来岁,他是这个学校中文系的老师,年轻的时候为了追逐自己的梦想曾拍过几部片子,但是都没能火起来。

老师听后,眼神里充满了同情,他握着阿华双手:“可是,你父亲同意了吗?他不是非常反对吗?”

阿华没再多说什么。

李老师又说:“考电影学院要有自己的作品,你先回去准备一个剧本,然后后期的拍摄我来帮你完成。”

阿华回到宿舍后,心情终于平静了一些,面对即将实现的梦想,他心中豁然开朗。当一名电影导演,才是他人生的理想,这才是他想要的人生。阿华在学校的图书管里没日没夜地创作剧本,全身心地投入。嘉华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加油阿华,你一定会成为电影导演的,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几日过后,阿华拖着狼狈不堪的身子,拿着自己的剧本找到了李老师。

李老师拿着剧本仔细地阅读着,阿华紧盯着李老师的面部表情,老师的一次皱眉或一个微笑都牵动着阿华的心。

两个小时后,李老师终于看完了。

阿华依然盯着老师的眼睛,期待着反馈。

“阿华,我果然没看错你,我真为你骄傲。”

“真的吗?您真的觉得可以?”

李老师用力地点点头:“想好拍摄地点了吗?”

接下来,阿华口中吐出的四个字,让嘉华彻底地崩溃了。

“西!双!版!纳!您看怎么样?”

 

嘉华愣住了,他彻底地崩溃了。阿华——没错,爸爸以前是这样叫我的,我怎么会忘了呢?嘉华疯狂地跑出去。准确地说,他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了。阿华所经历的一切都和我一模一样:爸爸的反对,爸爸的耳光,爸爸的教导,李老师的肯定,还有我的才华,那么,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的爸爸是我杀死的么?是我杀死了爸爸么?嘉华跑到了那个山顶,那个阿华把爸爸推下去的山顶,他站在山的顶端,大喊一声,跳了下去。

隔天电视台记者报道:“北京西城区,一名青年男子从21层楼顶跳下,身亡。”

刘师傅在他的理发店里,遗憾又悲伤地叹了口气:“老李呀,这下你终于能跟儿子团聚了,到了那个世界后,你一定要让他实现他的电影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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