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4期  
      新锐
米高乐的日记
孟小书


1

 

这是2013年夏季中最普通的一天。普通到像是正在喝下去的这杯温和的白开水,无味。我在左手无名指上戴好戒指,上班。

地铁上塞满了表情呆滞的上班族,他们动作机械,目光会固定锁在某个地点。看上去像是机器人,但又会散发出一阵阵发臭的人肉味。我是他们中的一员,甚至比他们更加机械。

左手无名指的戒指,我不曾有一天会忘记摘戴它。我不知这枚戒指为何会戴在左手无名指上,只知道,这是它应在的位置。

公司坐落在三里屯某座大楼顶端,有露台。天气好时可望到国贸甚至更远,我喜欢趴在露台或者仰靠在栏杆上抽烟,眯着眼睛看天空,即使是阴霾天。我喜欢看着一缕缕烟是如何消失在空中的。

明天是2013826日,我回国三周年的日子。我在台历上用红笔做了记号。很想为这一天写篇日志,哪怕几句话也好,可脑袋里却空空如也,有的只是一声叹息。

无奈之下,在日记中写下:

回国三年,他消失了两年零十一个月,我结婚三个月。

这一行字,我看了很久。也许我应该把它抹掉。

 

“左安安,来取下你的快递。”前台姑娘通知我。

这是一个从蒙特利尔寄来的包裹,字体模糊,看不出是谁寄来的。只是沉甸甸的,像是历经了风雨,经过无数个日夜才到达这里的。包裹外面沾满了尘土,胶带也已多处磨破。它看上去好疲惫。

我匆忙地捧着它回到座位上,迅速粗鲁地将它撕扯开。我在期待什么?从他消失的那一天起,我就开始渐渐学会如何不去期待。可如今,面对这个“疲惫的包裹”,我在期待什么?

打开层层的严密包装,呈现出来的物品像是两本书,两本没有名字的书。它透着一股来自蒙特利尔冬天的寒气,即便是在北京的八月份。

我随意翻开,竟是两本日记。

 

天气:阴天、微冷

今天是我在香港上班的第三天。二姨对我很照顾,但我仍然不想跟其他同事说话。我听不懂广东话,也不想学。我觉得我适应不了这里。晚上跟几个同事一起吃饭、应酬。吃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哭了,但没有人发现。我跑到洗手间对着镜子哭了很久。我很想你,很无助。

201014

于香港

 

天气:晴天

今天是我在香港上班的第四天。眼睛肿了,可能是昨天哭过的原因,也可能是临睡前多喝了几杯红酒。今天我看到一个女生穿了一双过膝的黑色皮靴,可是好难看。你也有一双类似的靴子。我记得你曾骄傲地对我说:只有腿又细又长的女生才有权利穿,比如我。你说的没错。那时的你真美。

201015

于香港

 

这是他的日志,我无法再继续看下去,真想把它撕烂,它为什么会出现我面前。这该死的米高乐,这该死的日记。眼泪早已融了妆容。

我尽量保持镇定,抄起桌上的半包烟,抱着两本日记本跑到露台上。此时露台无人,早上空气还算清新。我随意坐在一把藤椅上。昨日雨后,藤椅潮湿。我把两本日记整齐地摆在小桌子上,仔细寻思米高乐为何会把日记寄给我,由此看来他现在人在蒙特利尔,不过也说不准。他之前还去过香港上班,他的行踪总是飘忽不定。

三年过去,在百般的努力和挣扎下,终于可以把你渐渐忘记。我曾相信,再有一年的时间,你将会完全淡出我的记忆。可如今,因为这两本该死的日记,所有的努力已经前功尽弃。你高姿态、昂首挺胸地重新向我走来。你就像个幽灵般来去自如。我没有反抗的权利。

在你消失的第一年里,我开始喜欢上这楼顶的露台。我喜欢看天上的云彩,特别是天气好的时候。我把云彩想象成你的面孔,但它总是不一会儿就被风吹散。那时我还幻想着能在某日的某条街上与你相遇,见到你时我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你。这场景我曾幻想过无数次。

第二年,遇到了我现在的老公,他叫李里。他和你不一样,他没有像你一样忧郁的眼神。他永远都那么快乐。相处不到一年后,便决定结婚,因为那时我已知道,遇到了就应该珍惜感恩,错过了就要遗忘释怀。我们是不会再见面了。我决定要开始新的生活,但我并没因此而把你忘记。你仍然存在于我记忆的某处,你就在某个阴暗潮湿处,慢慢滋生蔓延。

今年,他向我求婚。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我过得很好。你从那个隐秘的角落里逐渐褪去了。

我应该把它们看完吗?我点了第二支烟,烟雾轻轻飞舞,逐渐带着我的思绪飘向远方。

日记本的封皮是北京夏季八点钟天空的颜色。这颜色和你一样,都透着一股浓浓的忧伤。它们躺在桌上,静候着被我翻阅。

这时手机响起,是李里的来电。一张他腾跃于长滩岛海面的照片出现在显示屏上。

我接起电话就说:“亲爱的,我爱你,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然后便迅速挂下了电话。我一定是疯了,我迫切地想把这句话说出来,像是在努力证明着什么。

 

2

 

下班了,我没有把它们带回去。

推开家门时,一大束粉色百合花立于茶几上。花香萦绕于整个房间,让人感觉十分温馨。

“明天是你回国三周年的日子,庆祝一下。我带你去吃大餐。”

“庆祝回国三周年?这有什么可庆祝的。”我没有拒绝,换上一身漂亮的衣服。

回国的日子,他和我一样铭记于心。无论什么节日他都会庆祝,不会轻易放跑让我们心情愉快的机会。

高档餐厅的烛光晚餐,吃饭时偶尔低声聊天,刀叉不时碰撞盘子的声音让人拘谨。这使我们彼此的心离得更远。而这是他的庆祝方式。我尊重他的方式,因为他是我现在唯一爱着的男人。

回家的路上,我们紧拉着手。我看着夜晚八点钟的天空,正是那日记本封皮的颜色。隐约闪烁的北极星像是他的眼睛。

强烈的抑制,只能激发更多对他的想念。

终于,我认真地翻开了日记本的第一页……

扉页上用略显别扭的工整字体写着:

想了很久,终于决定为你开始记录我每一天的生活。我想,总有一天,你会看到它的。

 

天气:晴,微风

离开你已经五十天了,我细数着每一天。这对我来说很痛苦。想对你说的话太多太多,该从何开始呢?起初与你相遇,你的活力与清纯深深地打动了我。在相处一个月后,你决定回国发展。回国这个想法,我考虑了很多年,但始终没有下定决心。是你,让我坚定了这个想法。我要与你一起回国。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那时我天真地以为,回到自己的祖国发展会如鱼得水,也相信我可以给你一个幸福的未来。可事实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离开家乡也已有十余年,中国发展之迅速让我感到恐惧。路上每天行走着面目狰狞、为生活奔波的人。多伦多的生活过于安逸舒适,每天不必考虑过多的生存问题。

我在北京活着,像个难民。没身份,没有家,没有工作,没有钱,连朋友也没有。与你一起回国后不久,我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二姨已经带我看过医生,并开了一些安神、舒缓神经的药。我知道,这病是不会痊愈的。我是要和这病斗争一辈子了。我不愿拖累你。我不知该如何开口,所以选择了这种方式。现在我已经离开北京了,我怕再次与你相遇。你现在过得好吗?我很想念你。

20101017

于天津

 

天气:晴天,有白云

今天感觉好些,已经治疗了一个月了。但大夫说我的药量不能减,并且要保证每月一次去心理医生那里就诊。我开始时很抵触,但现在不得不承认,这对我帮助很大。我和医生聊了很多有关你的事情,他没有不耐烦。他真是个好医生,不是吗?我住在彭彭这里,你还记得他吧,我那个干弟弟。他对我很照顾,即使他现在没什么钱。我不愿麻烦他,可我无处可去。我很想念你。

20101018

于天津

 

天气:厚厚的云

今天坐动车去北京,在火车站时,我看见一个女孩的背影和你很像。我情不自禁地一直跟着她,她走路的姿势和长发真的和你很像。不知过了多久,我确定那个女孩就是你。我毫不犹豫地冲上前把她抱了起来然后在空中转了一个圈,她吓得大声尖叫,从我怀中跳下。她骂了句:神经病!我在原地站了很久。她说的没错,我就是一个神经病,一个纯粹的神经病。我觉得我已经疯了。

20101023

于北京

 

我翻阅着他的日记。每篇都是这样零散的句子,记录着他每天琐碎的生活,我开始回忆那时的我正在做什么——行尸走肉般地捱日子。被留下的人总是可悲的。

我看着“忧郁症”这几个字,视线突然变得模糊。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我坐在露台的藤椅上,抱膝痛哭。曾经对你的恨化作了怜悯与痛心。面对回国我曾和你一样的惶恐,不安。我多么希望可以和你一起分享那段不堪的日子,可你连机会也不曾给我。

从他的日记上我得知了他的行踪,两个月后,他去了香港。

 

天气:晴天

在北京的这些日子,我曾尝试过一些工作。在银行大厅里实习,去公关公司做助理。我没上过大学,这些工作我不知该如何着手,所有的工作都是二姨帮我安排的。这让我明白了在北京找工作,甚至是全中国,没有关系是行不通的。同时这也让我看清了,如果想要靠那点工资来养活你是完全不可能的。从前的承诺我无法兑现。

深夜,失眠至凌晨两点半。我游走在什刹海的那片银杏树林里,夜晚月光朦胧,路上会有少量汽车驶过,没有行人。冬天的寒风拂过面颊,让人感到刺痛而干燥。我裹紧棉袄,抬头看着这片令人绝望的黑夜,盼日出。

20101216

于北京

 

天气:晴天

我的病情没有好转,二姨在香港帮我找了一个心理医生。医生建议我换一个环境,离开北京。明日启程,再见了北京。

20101217

于北京

 

天气:阴天,看不见太阳

今天是我来香港的第一天,我又住进了跑马地的这座家属楼。还记得我们刚回国经停香港的那一周吗?我们也是住在这里的。那时候,由于时差关系,我们夜里三点在房间里看电视。电视节目大多是广东话的,我们听不太懂。而如今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有时,我会坐在沙发上久久地发呆。有时,病情会发作。我很想你。

20101218

于香港

 

天气:晴天淡淡的云

昨天和一个朋友去兰桂坊喝酒了,他叫安东尼,是以前在多伦多认识的,天津人,目前在兰桂坊的一间酒吧里当调酒师。我们一起回忆了很多以前的日子。那时真好。我们喝了很多威士忌,还喝了点苦艾酒,最后终于醉了。今天眼睛很肿,看样子昨晚又是哭了很久。

马上就是圣诞节了,香港的商场还有街道两侧早已挂上了琳琅满目的装饰品。若这时你在我身边该有多好。

20101220

于香港

 

这篇日记,我看了很多遍。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记得你以前滴酒不沾,对于这点我一直很好奇。我走到露台上,看着整片三里屯和酒吧一条街,过往的路人行色匆匆。在这偌大的北京城里,究竟有多少个夜晚你游走街头,与泪水相伴?这些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2010年的圣诞节时我正和家人一起。那时三里屯的小广场上竖起了一颗巨大的白色圣诞树,璀璨得让人热泪盈眶。这里的圣诞节又何尝不是热闹与缤纷的呢?

我点了一支烟,背靠在露台栏杆上,仰头看着天,用力吐了一口烟。现在的云朵,再也变不成你的样子了。又吐了一口烟,烟雾蒙蒙,挡住了我所有的视线。闭上眼睛,阳光在眼皮上闪耀着。我猜,地球另一端的你现在一定在熟睡。

晚上,我与一位老友去了三里屯的一间酒吧,我发信息告诉了李里。

他回复道:少喝点,完事后我接你回家。

我点了一杯威士忌和苦艾酒。苦艾酒只有这间酒吧才能买到,因为它会使人产生幻觉。

眼前飘出数只会发光的小彩蝶,它们飞到了米高乐的额头上,他一直对我笑,眼神中的忧郁少了些,样子真迷人。我们一直看着彼此,看着看着就哭了。

我们在交错的时空中,恋爱着。

属于我们的时光,仿佛昨日的记忆。

 

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李里给我做了份韩国的解酒汤,每次宿醉后他都会做给我。

“赶紧去照照镜子吧,这是怎么了?把自己快哭成熊猫了。”他没有再多问关于昨晚的事。

我坐在餐厅的椅子上,单手托腮,看着这个在清晨为我忙碌的男人。餐桌上的花换成了一束淡紫的蝴蝶兰。他端上了一碗解酒汤和几个洗好的水蜜桃。

“你先醒醒酒,今天周六,下午带你去开卡丁车吧。然后晚上看个电影,如何?”他坐在我对面,温柔地看着我。

“我现在开卡丁车,应该算酒驾吧?”我说。

他笑笑,摸了一下我的额头。

 

3

 

天气:小雨

在香港工作的日子很辛苦,每天720分起床,洗漱,早餐。750分出门,挤地铁。这边的冬天不像多伦多的那样整日与大雪相伴。我很怀念冬天在家门口铲雪的日子。香港的路人行色匆匆,他们迈着大步快速行进,我追赶不上。有时路人会因为赶时间碰撞到我的肩膀或是后背,他们总是冷冷地与我四目相对,然后匆忙地用广东话说“不好意思”,又继续赶路。时间对于每个人都那么珍贵,我像是一个发育未完全的爬行动物,不能直立行走。

今天在公司看到一个女生和你身材很像,也是长发。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呢子休闲西服,你也有一件相同款式的。她的背影和你像极了。回到住处后,病情有些发作。我去了兰桂坊,找了那个调酒师朋友,又喝了些酒。每次见面我都和他聊很多有关你的事情,他很想见见你。我对他说:我也是。

20101228

于香港

 

天气:晴天没有云

这一年终于过去了,我在时代广场上。人们大声倒数,恋人们相互拥吻。我双手插兜,看着漫天烟火,真漂亮。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没用。回国后我一直都在逃避,从北京、天津、香港,我不断周旋于几座城市,可依然没有落脚处。我拖着没有灵魂的躯体流浪于人间。可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

现在的你过得好吗?有男朋友了吗?我多希望你能有个男朋友,此时他一定会把你拥在怀中,看烟火。

新年快乐!

201111

于香港

 

天气:晴天

已经在这里上班一个多月了,事业上没有任何进展。公司里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工作,没人会注意到我这个实习生,我在这里显得那么突兀。我决定下个星期回加拿大。是彻底回去,我很想念我的家人。有时候我在想,如果那时我们选择留在加拿大,现在一定会很幸福,也许已经结婚了也说不定。我不敢仔细去想。

201125

于香港

 

天气:阴天风很大

如果……没有如果。

2011220

于香港

 

这篇日记只有这短短几个字,纸上却留满了眼泪的痕迹。在这样一个阴天的日子里,是否病情再次发作?你说的没错,我们之间没有如果。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注定的。你我都像是随风飘散的蒲公英,我们散落四方,身不由己。

这一天,我病了。发烧到39度,耳鸣。李里向公司请了三天假,照顾我。他开车带我去了医院,这里挤着数不清的病患。挂号,排队,看病,打点滴,他一直在我身边。我在床上昏天昏地地睡了两天,在梦里,米高乐的身影常常出现,可醒来看到的永远是一双温柔而清澈的眼睛。李里轻轻地拥抱我,温暖着我。

我没有感激的话,只是在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这夜晚真是寂静。寂静得可以听到风掠过城市的声音。我望着身边熟睡的男人,哭了。

米高乐的日志我没有再仔细读下去,只是偶尔会翻阅几页,只是想知道他后来的去向,仅此而已。

 

4

 

天气:晴天云彩很漂亮

在卡尔加里已经有三个月了,这里生活很安逸,空气很好。我想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这里有你想要的蓝天白云,还有你最喜欢的青草味。我现在的工作很辛苦,有时要去施工现场。我不怕辛苦,只希望多赚些钱。爸妈直到现在都还在埋怨我,你知道他们都很喜欢你的。

2011613

于卡尔加里

 

天气:小雨

很久没有健身了,身上的钱不多,不够付健身房的年费。我很想念那里,那里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梳着马尾辫,充满了活力……

我又哭了,真的。

20111029

于多伦多

 

天气:小雨

今天,我去健身房了,是借用我朋友的会员卡。是卢卡的,他曾是我们的“媒人”。他现在身材练得很好,已经有了完美的八块腹肌。我想他是吃了些激素。外国人对亚洲人是脸盲的,他们分不出亚洲人的长相。我成功地混进了健身房,那个我们初遇的跑步机已经换掉了。换到了游泳池的对面,里面有很多穿着比基尼的少女,但身材相貌都不如你。我想着我们初遇时的场景,如果时间可以倒退…….

201283

于多伦多

 

天气:大雪

来蒙特利尔已经快一个月了,我现在恢复得很好,基本可以停止服药了。下午时分,我去了那家台湾人开的餐厅。还记得吗?你陪我一起逃命时,曾经去过的台湾料理餐厅。它还在那里。原来的徒弟变成了师傅,他在向新的徒弟说飞机菜的由来。下午时的餐厅没有人,我坐在了以前我们坐过的位置上,靠窗。师傅平淡的语调像是诵经,使我心里平静。可怜的徒弟,你不想睡么?这时有你在就好了,可以和我一起听这有关菜名的故事。

2013210

于蒙特利尔

 

雨后空气湿润,可仍然雾气弥漫。站在露台上看不到远方。

是呀,与你一起逃命的记忆有如昨日。

那是20107月的某一天。晚上八点,我在你家里与你父母聊天,吃水果。你突然慌张地将家里的灯全部熄灭,并谨慎地告诉我不要说话。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张地屏住呼吸。你在漆黑的房间里,用野猫一样的眼神观察着窗外停靠的那辆黑色轿车。几分钟过后,你拉着我的手从家里的后院逃走。那是我们第一次牵手。你开车带着我,心神不宁,但右手始终紧握着我的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很兴奋。你说要带我去蒙特利尔住上三天,那时的我愿意不顾一切跟你四处流浪。,

我再次陷入回忆的漩涡,我在漩涡中飞速旋转,直到体无完肤,破裂,我不断下沉。

我双眼放空,竟忘记了手指间的半支烟仍未熄灭。滚烫的烟灰轻落在腿上,微微灼伤。左手不停转动无名指上的这枚戒指。像是在提醒着我什么。

 

在第二本日记快接近尾声的时候,有一页被小心地撕掉了,可笔尖留下的印记却依稀可见。我回到公司,取了一支铅笔出来,小心涂抹于印迹之上。纸上逐渐呈现出来:

两年多了,我终于下定决心说出这个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我蹙紧眉头,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这个埋藏已久的秘密。他究竟还有多少事情隐埋于心?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曾知道的?我继续用铅笔小心涂抹:

三年前,我有过一段婚姻。那个时候她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在一起两年。

后面的字迹我没有再继续看下去。再多的解释都是多余的。这一行字让我感到恶心,反胃。他应该早在一开始时就向我表明,也许那个时候我会追问到底,会想要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可现在,什么都晚了。这本子里残留的纸屑暴露了你原本想要对我坦白的事情,现在它赤裸裸地晒在阳光下,是那么的丑陋。

这两本该死的日记像是米高乐的遗嘱,我没有质问的权利,也无从发泄。我只能一个人坐在这顶层的露台上,安静地消化着这一切。

合上日记,回到办公桌前。我不应该再看下去,应该找个绵绵细雨的日子把它埋在某棵树下,这么做或许太过做作。还是随手扔掉吧。

下班时,三里屯人潮涌动。我走到十字路口,在日记落入垃圾桶的前一刻,我突然想看看他的最后一篇日记。

双手立刻收回。

 

天气:晴天

三年了,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现在想想那时的我,真是不可思议。选择用那种方式离开你是我这一生都无法弥补的错误。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么?这两本日记不知是否在你手里。928日,我会在什刹海的那片银杏树下等你。

2013714

于蒙特利尔

 

我站在十字路口,看着最后一篇日记,合起本子,把它们拥在怀中。

这三年,有太多的人与我惊鸿一瞥或是擦肩而过。我没有刻意地想念你,只是每次路过那些我们曾走过的街道,一段熟悉的旋律和无数个闭眼、呼吸的瞬间想起你。

清晨早起,洗漱,化妆,吃早餐。保持一个健康端庄的仪容上班。八小时后,便与朋友们小聚,吃饭或是喝酒叙旧。回家后和李里看着电影入睡。周末,逛超市,选购些新鲜健康的食物进行烹煮。约几个闺蜜闲聊逛街,或与家人相聚为伴。这样的日子一天天不断重复,我乐此不疲。

我明白,这两本日记,仅仅是你对以前发生的事情的一个交代而已,是你欠我的。不论时隔多久,它是否出现,你都欠我一个解释。我们都变了,变得只剩下这两具相同的皮囊。

928日,天气晴朗而舒适。秋日里,微风吹得这片银杏树瑟瑟作响,落叶飘舞在空中。一个孤独寂寞的背影靠在银杏树下,靠在一颗树旁,手中玩弄着一片落叶。我远远地看着他,没有靠近。

许久后,我转身离去。一阵微风吹来,你的模样随之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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