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4期  
      实力
一个人的后庄
余 余


 

后庄的西面,挨着村口的是一条河,从前头的拱桥那儿一直淌过来。河岸边长着密密的芦苇,其间还有一个河埠头,石板铺搭的,常有妇女在埠头淘米、洗衣物,棒槌一下下地抡着,打到衣物上,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回响。小晰也到河埠头洗衣服,她只在傍晚时去,一个小塑料面盆用手夹挟在一侧的腰上。

“小晰,真勤快呀。”河埠头边的栅栏门里,出来喂鸡的婆婆。小晰不作声地红了下脸。

小晰的面盆里只装着三两件衣服,都是自己的。小晰的双脚浸在河水漫过的那级石板上,把要洗的裙子摊在河面上,有时,她故意让裙子自己漂着,河面上起着微微波纹,等裙子快漂走时,再一把抓它回来。洗完了衣服,她还不起身,让自己的两只小手浮在水里,那种感觉仿佛它们随时会离开自己的身体,随着柔和的水流一起漂走。

午后四点半的光景,河埠上还只有小晰一人。河面上拂着倒垂的柳树枝,把四周的河面映得绿晃晃的。小晰不时抬头望岸上的柳树,独怕一阵风来,把树上的毛毛虫吹刮下来。

小晰夹着面盆往回走,晒谷场上还有人蹲着在收谷子,一台排风机呼哧呼哧地扬着谷粒。吹过来的风,都是毛茸茸的。

村子里,傍晚时分,几乎家家都是敞开了门的,有的将桌子搬到屋外的明堂吃饭。男的赤了膊,一条腿抱屈在藤椅上,咪着老酒。女的时常是穿着肥大的短裤衫,握着把蒲扇,时不时地往双腿间一伸:“这个瘟蚊虫!”

小晰自己的家,在一道银白色的铁门里。小晰的妈妈喜欢关着门。在洗完澡后,她就穿套上半身的短裙,前后走动着,不断地回头望背后的腿,“啊,腿是不是太粗了呀?”

小晰答,“还好,还好。”

傍晚,他们在自家的小院里吃饭,水泥地面上洒过水。

“菊花姐——”总是吃着饭,就听到铁门外的喊叫声,于是小晰妈边朝外头应着“来了——”,边跑去里屋。等小晰慢腾腾地开了门,小晰妈正好穿着长裤从里屋出来。看上去,她是一直就穿着长裤的样子。

上门来的多为妇女,其中有不少老太太,一个个愁容满面。她们跟小晰妈说家里的事,爱打麻将彻夜不归的老公;新来的媳妇给气受;刚上的环又掉了……她们这么说着时,头顶上的云翻来覆去地移动着,不一会儿,天色就暗下来了。

小毛爸是众多来者中唯一出入最为频繁的男性。小毛爸住在村子最西头,一家四口挤两间小平房。大毛是大儿子,说不清话也读不来书,很早就跟着小毛爸下田头了。小毛喜欢东跑跑西跑跑,晚饭时分,捧着个饭碗从村西头跑到村东头。哪家结婚了死人了争吵了,他都一清二楚。他跑到村东头把村西头发生的事告诉那儿的人,再跑去村西头把村东头的事说一遍。小毛爸很以小毛为傲。

小毛爸敲起铁门来咚咚响,有时他赤着还沾了泥的双脚就来了。

“菊花姐——”

听敲门声,小晰就知是小毛爸了,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人,说话嗓门太大,还爱讲粗话。

小毛爸一般不空手来,开了门后,总能见到他端着碗红烧蛙肉或红烧泥鳅,看到那躺在碗里大腿鼓鼓的蛙肉,小晰可以忍受小毛爸站在边上说话了。

小晰妈对小毛爸总送过来红烧蛙肉显出埋怨的表情:“罪过,怎么又送过来了,你们自己留着吃好了。”

“昨夜里照来的,家里还有着呢。”

蛙肉被放上了饭桌,小晰妈没动,小晰忍不住夹了一个。

不等小晰妈问,小毛爸就急吼吼地说起最近遇到的烦心事。小毛爸不仅说话嗓门大,而且还唾沫飞溅地夹带着大幅度的手势。

小毛爸说,对面那户赤佬人家太不识相了,家门口挂了两面镜子。

小晰妈问,镜子怎么了?

小毛爸又说,那该死的镜子都照到家里来了,搞得我家这两天很晦气。他又举例,比如前天,小毛她妈去河埠洗衣扭了脚,昨天小毛又在路上摔了跟头。

“我已想好了,三天后不给我摘掉,我就把拖拉机开到他家门口去。”

“要做什么?”

“我加足了柴油,让它一直响着。”

“你别乱来呀,我明天去了解一下。”

小毛爸走后,小晰妈拍了拍小晰的筷子,“小娘鬼,怎么尽挑着大腿肉吃。”

小晰妈作为敬业的村妇女主任,第二天就跑去对方家里了解情况了。等小毛爸再次上门来时,小晰妈就把原因说给他听。“人家老婆生病了,来做法事的道人说得在家门口挂镜子去邪。”

听了之后,小毛爸更生气了。“那他们避邪了,把晦气都赶到我们家来了。”

“一不做二不休,明天一早,我就发动拖拉机停到他家门口,让它一直响着。”

小毛爸临走前咬着牙关,眼神坚定。

小晰妈真怕出事。第二天一早,她就又赶过去看动静。还好,她没见到拖拉机突突地冒烟叫吼,只安静地停在小毛家门口。但是她发现小毛家的门上也挂了镜子,上下、左右,小晰妈数了一下,共有五面,晃得人睁不开眼。

小晰妈不想去惊扰小毛家人了,正打算悄悄离开,没想到让正开门出来的小毛爸一眼瞧见了。

“菊花姐呀。”

小晰妈只好站住听他往下说。

“我这个法子想得还不错吧,以牙还牙,晚上躺着想想,现在柴油也挺贵的,咱还是能省就省点吧。现在这样一来,我们一点也不用怕他们家了。”

小晰妈说:“没打起来就好。我就怕这个。”

接着又跟小毛爸解释说,上午村里还有个会要开,得赶紧去了。

“您忙,您忙,总是给您添麻烦。”

小晰妈挥了挥手,挎着她的手提包转身了。走了几步,又听到身后小毛爸在喊话。

“昨晚捉了泥鳅,晚上给你们送过去——”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小晰妈害怕了似的,三步并做两步地穿到另一条原本不必走的小路上去了。

 

 

傍晚,黑瓦房上的烟囱升起白烟,风一吹来,吹得东倒西歪的。淡黄色的日头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杈,一直照过来。人的脸走到那缕光线中,一团的和气。

“吃饭罗。”

“你家的老酒香老远就闻到了。”

扛着锄头踩着石板路嗒嗒地过去。

家家户户都飘出了饭菜香,房门前的狗趴在那儿,不时歪过头去舔一侧的毛,一副静静候着的样子。

安静的空气偶尔也会被突然而起的吵骂声搅动,高亢锐利的女声在后庄的上空荡响着,飘过树杈、飘过猪圈,一直飘到了小晰家。

小晰推门出去,石板路上的脚步纷纷,一个个人影赶到她的前头去了。就是猪圈过去的那个方向,小晴妈的声音在这个黄昏的傍晚清晰可辨。她家猪圈里的几头猪,也闹哄哄地拱动、磨蹭着身子,欲跨栏而出的样子。

一个又一个人拦在小晰的面前,树干上还扒着一两个小男孩,也有大人跳到石块搭的洗衣板上,伸长了脖子看。小晰只能在露出缝隙的大人的胳膊肘间使劲向外望。

吵架的是小晴妈跟小杰妈。两家的房子前后挨着,可是一早小杰家的鸡跑到小晴家后的小空地上,把里头的葱呀菜呀啄了个遍。

小晴妈看到后,用扫帚柄狠狠地赶那两只鸡,于是那两只鸡还未走到家,一只断了气,一只瘸了腿。

此刻,小杰妈的怀里抱着那只已断了气的鸡,一边骂,一边抽泣。小晴妈回骂得更凶,双手甩得啪啪响。她出口快、反应敏捷,每次未等小杰妈接上来,她就又往下说。另外小晴妈身躯肥壮,不时张开双臂向空中跳跃的姿势,更给人以强悍无比的印象。她的身后,是她家灯光昏暗的木房,开着的木栅门里头,坐着小晴的爸爸,这个瘦弱的男人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桌前,埋头吃饭。

小晰也想到该吃饭了,她就往回走。她一个人走在两壁是青苔的小夹弄里,突然一阵担心,甚至可以说是忧伤。她想到了她的以后,她笨嘴又笨舌的,如何去胜任小晴妈那样的角色,在那么多围观的人群前,她可能要丢脸到家了。

 

 

小晰的妈妈是个坚定的共产党员,有以下事例为证。

每晚上床前,她必躺在被窝里唱革命歌曲,“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

“那个苏静家买了电视机了。”一晚,小晰坐在马桶上边洗脚,边对着正前方空空的方桌说话。她身下坐着的马桶是妈妈结婚时带过来的嫁妆,但小晰家一直用的是痰盂。这只做嫁妆的马桶就当了方凳使。马桶的外面套着深色的长方形木桶,上头还用黄漆描了图案,合上盖后,还就是一方凳。

小晰妈停下了歌唱,突然记起什么似地说,“啊,这会儿小毛家的小屋一定很冷的。”

窗外黑黑的,小晰好像听到了西北风刮过去的声音。

“你要是投胎做他们家的小孩……”

小晰又顺着往下想象了一下情景,她心满意足地跳到了妈妈为她张开的被窝里,小晰妈一把搂过她,接着再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整个房间的空气雄壮有力。

 

小晰妈在家里,作为饭后的阅读时光,手里时常捏一本党员手册,或《婚育新风尚》之类的小册子。小晰妈只念过一年小学,在她从一年级第二学期未开始而直接升跳到二年级去时,被迫休了学,小小年纪去给人当了保姆。但直到现在,她还能对着小晰背诵出小学课文的若干句子来,比如,“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

好在后来党的形势一片好转,村里及时组织妇女参加文化补习班,小晰妈与几个妇女踊跃报名学习,在一个秃顶乡村教师的指导下,识了不少字。如今天看一篇文章,偶尔还有不识的生字,但基本意思已能大致领会。

“革除农村婚葬陋习,反对婚丧大操大办、铺张浪费……”

饭后躺在藤椅上的小晰妈,大声地念着手册上的文字,但常常念着念着就打起了呼噜。

“哈,睡着了。”

“谁说我睡着了。”

小晰妈腾地从藤椅上直起身子,撑开眼皮,继续往下念。

小晰妈是这样念着也是这样做的。对于农村里普遍盛行的做清明斋饭、“七月半”之类的祭事她都一概不屑。节假日,外地亲友过来,陪着去庙里寺院走走,当他人磕头跪拜之际,小晰妈挎着她的提包昂首阔步地从菩萨塑像前过去。受小晰妈影响,小晰也从不拜菩萨,她只喜欢看寺院里的十八罗汉,尤其喜欢看手指夹着很长眉毛的那个罗汉。

 

 

 后庄有一个很大的水泥晒场,晒场边上立着一排仓房,这些仓房门口常停着打稻机之类的物件。仓房的木门让小孩用黄泥砖划着一道道的印痕,仔细辨认,可看到“xx是大坏蛋”、“xx的爸爸叫王祖国”等字样。晒场的东面入口处是一道细窄窄的石阶,小晰就喜欢走那石阶,当作平衡木一样地走。金黄色落日的余晖把石阶涂得闪亮亮的。小晰的头发大概也是闪闪的金色,只是她不会注意到。

水泥地面上还蒸腾着未散尽的热气,但是,一吃过晚饭,人们都挤到晒场上来了。有小孩踩着自行车三脚档神气地窜上窜下;有小女孩念着“小皮球、香蕉犁”头上的蝴蝶结一跃一跃地跳着橡皮筋;大人们或站着或铺了席子坐着,一把扇子左右地甩着。

当晒场的西北边突然开起了家小店后,那么多坐着或站着人都涌向了小店,其中以男人与小孩居多。他们光着膀子把小店的门面、柜台挤得满满的,甚至连小店里散发出来的浓浓的酱油味都不介意。小晰也突然变得勤快,在小晰妈烧菜做饭时,及时地捏了一毛、二毛钱去小店打个酱油、买个米醋。如有余下的零钱,就买根棒棒糖,当然在小店老板娘为她拿棒棒糖时,她的目光始终都停留在装话梅、鱼片的玻璃瓶上。

小晰喜欢看柜台里的老板娘打酱油,把坛子的盖揭开,伸进去细长柄的斗勺一舀,再将斗勺口对准酱油瓶,深黑色的酱油就缓缓地顺着瓶口注入。小晰后来在家里玩过家家时,多次扮演小店老板娘的角色,她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帮人打酱油。没有细长柄的斗勺,她就拿水缸的水瓢替代。在长方凳拼起来的柜台里舀着铅桶里的水,一吸鼻子,小店里头那股酱油的味道就飘过来了。

小店门口的石阶上常坐着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他跟其他人一样光着膀子,但显得更结实。

“阿国,你妈叫你回家吃饭了。”

“我现在都吃自己煮的饭。”

阿国妈,一个眼角还粘着眼屎的老女人,也是吃夜饭的当跑到小晰家来,对着正在吃饭的小晰妈诉苦。

“唉呀,你说这样一个傻子,让我怎么办?”

“让他跟我一块过,他又不喜欢,要自己烧饭吃。”

阿国妈说,你们知道他是怎么烧饭的?淘好米,往镬里加了水,又坐到灶后烧火。过了会儿,站起来看,看到饭镬沿突突地喷出泡沫来,就抓把石灰堵到饭镬边,将缝隙填死。

“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儿子,但他这个样子,我也是心疼的。”阿国妈一抽泣起来,眼角就抖动,她捏着手绢去抹,时常连眼屎一块儿抹去。

她说阿国还很勤快。“每天提着扁担、锄头去田里。把自己地里的菜苗一株株地拔掉。第二天又去,一看菜没了就骂人。”

“他不犯病的时候,也跟人和和气气的。就小店台阶上坐坐,晒晒太阳。”

小晰妈说:“听说他要打人的。”

“你不去招惹他,他是不会打人的。你招他,他就犯愠。但他最怕他姐国英,国英一出来喝他,他就不敢动手。现在国英也嫁人了,没人能管得牢他。最近他又爱在夜里往外跑。”

“跑去哪?”

“他就是一直走呀走,没目的地,到天快亮了,又走回家。你去看他那一双解放鞋呀,头上都开了个大口子。我现在就是担心呀,我死后这傻小子怎么办?”

 

 

小晰妈当上妇女主任的第五年,镇里对各村的妇女主任多了项考核指标。小晰妈对完成新指标任务很是积极主动,时常奔走于邻近村之间,同邻村的妇女主任联络。

“啊,我们村那个小伙为人忠厚老实,不赌博、不喝酒抽烟,这样的小伙去哪找呀。”

有一段时间,小晰家新盖楼房的小客厅,成了一对对陌生男女的约会场所。

小客厅是小晰家最豪华的一个房间,靠墙的写字台上摆着新买的双卡录音机,录音机两端顶上各安了个会旋转的灯球,旋转出来的灯光投射到地上,让人晕眩。

小晰妈热情地迎来一对对青年男女,将他们带至小客厅沙发上落座后,自己就掩上门,让出来。外屋,小晰妈跟对方的介绍人聊着天,脸上溢着笑,好像一桩好事即将成就。

小晰开始是躲在厨房间洗碗的,她好像没处去了,外屋让人占了,小客厅也给占了。碗一个个地洗好了,她又走去挨着小客厅的过道,在那儿的米缸里舀米,她勤快地把第二天的米也淘好了。

脚步移至小客厅的门边时,她的心突然怦怦地跳得厉害,脸上浮起微微的笑。

在小晰妈接着物色又一对相亲对象时,小晰会比妈妈还着急打探情形。

“上次那个阿姨怎么样了,成了没?”

年轻的阿姨,总是在吃过晚饭后,打扮得清爽利落地进到小晰家来。在夏天,她们多穿着带飘带的乔其纱衬衫,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轻飘飘的样子,如果是长头发的,就更像仙女飘来了。小伙子也好看,多骑着自行车来,高高瘦瘦的,很有礼貌地跟小晰家人打招呼,有的还跟小晰打招呼。

小晰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宝康的男青年。宝康又高又瘦,在一个集体厂里做师傅。每次进来,他都会跟小晰打招呼:“小晰,写作业呢?”

宝康见面的对象是个做裁缝的姑娘。裁缝姑娘个矮,微胖,胸部鼓鼓的。一对眼睛涂着蓝色的眼圈,看着像熊猫。

 “她怎么可以才见两面就一下子靠到人家大腿上去,要吓跑人呀。”

小晰留意到妈妈在电话里说宝康的那个女裁缝,就竖起耳朵往下听,因为宝康是目前唯一一个对着她弯下腰来打招呼的男青年。

宝康几乎一星期来一次小晰家,跟小晰妈汇报与女裁缝的进展。看来,女裁缝并没吓跑他。

“她说我们不合适,还是算了。”

宝康低着头,膝盖上放着一个黑皮包,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地面,快将那儿看出一个洞了。

小晰妈答应宝康再去做做女裁缝的思想工作。

星期日那天,小晰被妈妈领着去裁缝店,她们走过一条又一条弄堂,找到了那家裁缝店。

女裁缝还是涂着红红的唇膏,眼睛描得蓝蓝的,脖子上挂着长长的量衣绳,与小晰妈说着话,钻在拖鞋里的脚趾不停地动着。

小晰抬头看了一圈四周挂起来的花花绿绿的衣服,再去看女裁缝在桌底下的脚,脚趾还在不停地搓动着。

小晰一点也不喜欢女裁缝,她不明白宝康为什么那么喜欢她。

回去的路上,小晰妈一直紧握着小晰的手,低着头走呀走。

在这期间,又有新的男女青年来到小晰家的小客厅,小晰却不再去厨房装模做样地洗碗了。她甚至在过道上把椅子拖得轧拉拉响。

一个下着小雨的傍晚,铁门大约忘了关,小晰在厨房的椅子上写作业呢,一抬头,一个没撑伞的男人头发湿淋淋地进来了。

“小晰,这个送给你。”

宝康像是很着急地从黑皮包里取出一个盒子。这时,小晰妈从楼上下来了,听脚步声,她好像是边系着裤子边走下来的。

小晰睁大了眼,那是一盒化妆品,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化妆品:口红、胭脂、眉笔。

“本来出差回来给她买的,……小晰喜欢,还是给小晰吧。”

宝康跟小晰妈解释。

这件事的结果是,小晰妈追上了宝康,将黑匣子里的化妆品塞回到宝康怀里。语气坚决地说:“小孩子不能用的。”

下着雨,更深的雾气透进厨房来了。小晰把椅子搬到小客厅边的过道上,又开了日光灯,白的作业纸上,晃动着的全是红红绿绿的影儿。

这回之后,小晰再也没见过宝康,他好像让那个傍晚的雨吸走了。

 

 

小晴妈跟小毛爸一样,也爱在晚饭时分往小晰家跑。饭桌靠窗的那把椅子成了她的专座,她一边说着话,手时常将擤下的鼻涕往椅腿处擦。

“我昨晚又去跟踪了,果然他就是去打牌了。”

“这个人呀……”

小晰妈最痛恨别人打牌赌钱,许多个夜晚,通常是雨夜,她跟随联防队的人去抓赌。回来后,白布包袱里抖出许多麻将牌,这些麻将牌让小晰当积木玩。每一回,小晰都精神抖擞地等着抓赌归来的妈妈,无论多晚,都会从被窝里伸出头问,“抓了几个?”

包袱里抖出的麻将牌,在家里越积越多,无聊时,小晰抓上来一个个地看,一个人看也无聊,她就叫了小晴来。小晴说,我们来玩打“靠拢”牌吧,小晴教小晰打,于是在小晰的房间里,在四方的桌子上,响起了“沙拉拉”的声音。

小晰很快迷上了打“靠拢”牌,暑假里,天天把小晴叫到家里。小晰妈出门时笑着说,“这两个人要好着呢。”

小晰妈的身影一晃出门,两个人就直奔楼上小晰的房间。

“沙啦啦——”

 

“我这次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小晴妈下定了决心地说。

两天后,小晴妈果然在后庄消失了,河埠头看不到她撸起袖管洗衣的身影,晒谷场上也看不到她在弯腰收谷。她那高亢嘹亮的嗓门,再也没从小晰家门口飘过。

小晰妈上小晴家去时,小晴爸坐在灯光昏暗的屋子里,一个人在喝酒。厨房里,小晴扯着越发像她妈的嗓门,在吼骂着四岁的弟弟。

“你若能保证再也不赌博的话,我明天就去把小晴妈喊回来。”

小晴爸一口闷了杯里的酒,嘴里吸溜了一下,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的脸红红的,在灯泡亮度不稳的情况下,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在一张烟纸的反面写下了保证书。

小晰妈果然在第二天带领村长社长奔赴小晴远在他县的外婆家。

小晰趁这机会去小晴家玩。她们从抽屉里翻找出各色扑克牌,整整一个下午,两个小赌棍玩得昏天暗地。她们没有钱做赌注,输牌的人就必须在羸的人脸上亲一口。这期间,小晴四岁的弟弟一直躺在摇篮里,一睁开眼,小晴就使劲地踩摇篮踏脚,直到弟弟再次昏昏欲睡。

三天后,小晰妈、小晴妈大包小包地一同回来。小晴妈一路跟人说老家的变化,还分一包包的海蜒干给邻居。最后,她从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相框给小晴爸。

相框里衬着张好看的香烟纸。小晴爸的脸一红。

小晴妈扭着头四下望着:“她爸你说找个什么地方把它挂一下呢?”

 

 

同小晰妈一起做事的是两个男人,一个是村长,另一个是社长,就是他们时常上门来,喊小晰妈去喝酒的。看到那两个人进来,小晰就把脸拉得老长。

“小晰,妈妈呢?”

“我们已经吃过饭了。”

“呵呵,那去叔叔家再吃点?”

“我们呆会儿还要上外婆家去呢。”

偏这个时候,小晰妈就从楼上应声下来,“啊,来了呀。”她的拖鞋踩着楼梯啪搭啪搭地响着。

小晰爸上夜班去了,小晰妈出门时只能把小晰带上。

一路上,小晰都不说话。

“小晰走累了吗?叔叔背吧。”

“不用。”

小晰走在那两个人后头,眼睛只顾看田埂两旁的野花野草。

两个男人,总想着法儿讨好小晰,小晰却是越发地不正视他们。平日,在路上遇见,也只有他们向她打招呼的份。

“小晰放学了呀。”

“嗯。”最多是嗯一声,就将眼睛别向另处,昂着头走过去。

 

奶奶对小晰说你妈是“天外人”,确实,到天擦黑了,小晰妈才回家,或者是天一黑,小晰妈就要出门。小晰妈不出门时,时常是村长和社长来家里商议事情。那两个男人,常常一坐就是很晚。他们还喜欢叫上另外的人聚到小晰家来喝酒,小晰家的窗户被白晃晃的灯光映得透亮,一推门,满屋子的酒气,划拳声。

一大张圆桌上摆着小晰平常吃不到的菜,菜是村长跟社长从外头买过来的,有螃蟹、鲜虾……刚开始时,小晰会挺高兴,那些人只顾喝酒,也不太动菜,小晰只埋着头一个劲地剥螃蟹,边剥边想,那些人走后,余下的菜足够自己家吃上一个星期的。但吃到后来,小晰妈就老往里头的厨房跑,拿出一个又一个梨分给喝酒的男人们。头两个的时候,小晰还不吭声,等小晰妈返去拿第五个时,小晰一放筷子紧跟着到厨房,气乎乎地说:“你要把家里的梨全分光呀。”小晰妈歪着头喷着酒气,“哦,我们小晰不高兴了,那就不拿了哟。”

小晰刚用锅盖将地上篮子里的梨盖好,就听到小晰妈在外屋响亮地说话:“啊,我们家小晰说了,你要把家里的梨全分光呀。”

男人们跟着哈哈一通大笑。

小晰的脸唰的红了,恨恨地拉了一下厨房的电灯线,她还怎么走得出去。

 

 

小晰妈夜里外出,有时留小晰一人在家。小晰关在自己房间里找事做,除了对着墙壁哼歌外,她还翻床边的抽屉。翻出几张老照片,有一张上头是一个蒙古包似的东西,她想到了听说过的内蒙古,应该是很远的。又一张照片上是个陌生的小男孩,爸爸说到过“洛阳”,她记住了男孩的名字里有个“培”,就是说在遥远的洛阳有一个小男孩是她家的亲戚。她把照片翻过来又倒过去地看,“蒙古包、洛阳、培”。它们躺在她的床单上,跟她一块儿呆在一个人的房间里。

有一次,她拉开了最后一格抽屉,鼻子使劲吸了一下,闻到了股奇怪的味。那怪味引着她拆开了一个小纸袋,类似的小纸袋在抽屉里有着好几只。拆开封口后,她笑了,那白色的橡胶圈不是可用来吹气球的嘛。一个又一个,小晰鼓着嘴共吹了三个,尽管那气球的味道与以往的略有不同,这些都不算什么了。

在小晰妈回来前,小晰一个人在空中将白气球扑过来又扑过去,在这过程中,她还想到了电视里的小鹿纯子,于是在扑气球时,增加了口令,“晴空霹雳——”

后来的一个晚上,小晰妈又被叫去村里的治保主任家吃饭,这一次捎带上了小晰。为了不至于让自己太无聊,走之前,小晰又跑到楼上取了抽屉里的纸袋。

大人们在酒桌上划拳喝酒,小晰等呀等,一直到酒酿圆子上来了,舀到小碗里,匆匆吃了。然后又坐了一会儿,觉得没可吃的了,才跳下桌。她来到外屋,外屋与里屋只隔了道墙板。从兜里掏出气球套,开始鼓起嘴吹。没有人注意到对着板壁拍打白气球的小晰,即使他们从外头解手回来,做着提拉裤裆的动作从她的身边经过,也没有人朝着她溜上一眼。

“六六顺呀,元宝捧呀。”

是小晰妈的声音。每一次她站起来划拳,总能羸得喝彩,于是越发起劲。他们夸她的拳头好,但到最后,她总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早喝醉。

离席时,她的下巴底下还滴着酒液,边用手背抹着,边用力地唤着小晰的名字。

“这是我们家的小晰。还可以吧?”

“可以,可以的。”

有男人扶着她走。走了几步,小晰妈突然甩开那人的手,“我没醉,谁说我醉的。回家,小晰我们回家。”

黑黑的夜里,小晰扶着踉跄的妈妈回去,一只手擎着她的白气球。她们走过小店,走过晒谷场,走过路灯下的牛圈。深夜里,一切安静极了,昏黄的路灯光从仓房前的树杈间透照下来,石板路一半缩在阴影里,一半露在光亮处。突然,几乎是极轻微的一声响,小晰手里的白气球没了,手里捏住的只是一个橡胶圈。

直到走进家门,小晰的沮丧也未减轻分毫。

这个夜晚,已躺上床的小晰妈还在不停地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小晰——小晰。”

 

 

小晰妈几乎从不生病,连伤风感冒都极少见。一早起来,她就在床下唱歌般地背她小学一年级的课文句子:“小天水,十八岁,个子矮矮的很结实。”

小晰妈确实个子矮、结实。由于至今她都没学会骑自行车,多年来在镇上走动、办事,她都坚持走路。她一直感叹早几年自己开着大型拖拉机雄赳赳气昂昂地穿过城里大马路的情景。但是,她就是学不会骑自行车。她在晒场上一跳上自行车,就要“呀呀”惊叫。她不去后庄的晒场练车,每次都推着自行车到与后庄相邻的一排仓房后的小晒场去。小晰爸去现场教过几次,每次都以两人的口角结束。“不骑了。”小晰妈沉着脸一掼自行车,推着它往家里去。小晰爸面露愧色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

小晰的大姨每次骑车来小晰家,都会与小晰妈打听哪一家医院的医生好一点。隔一个月,她又得来一次,愁眉苦脸地揉着腰向小晰妈诉苦。

有一次,大姨突然想到了什么,像发现了一个秘密似地说,“大姐呀,我怎么从来都没见你上过医院?”

正吃着饭的小晰妈得意地呵呵一乐,“谁让我不会骑车,只能靠脚走呀。”

说了几句后,小晰阿姨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因为每天步行走路,让小晰妈的身体变得棒棒的。

只有小晰跟她爸爸知道,小晰妈有着让人难以启齿的皮肤病。夏天一到,小晰妈的腿根、两股间便会长出一颗颗的脓疮。

整个夏天,在夜晚上床睡前,房里的灯光下一直是那样的一幕:

小晰妈趴卧在床上,嘴里发着“哼哟”的声音。小晰爸,这个曾经的赤脚医生骑跨在小晰妈的腿上,依着灯光低头认真地上药膏。

多数时候,他还拿着了摄子夹了棉花往脓包的伤口处抹。

“哎哟,轻点呀。”

“都这么轻了。”

每次完毕时,小晰爸总以打在小晰妈屁股上响亮的一声“啪”结束。

 “谁让你得的?”带着笑呵呵的声音,他从小晰妈的腿上下来。

小晰真心喜欢这样的夜晚。一家三口,都在一个房间里。妈妈只能那么老实地趴在那儿,一动不动的。

 “对啊,谁让你生疮的?”

小晰翘着腿在床上看画报,也追加上这么一句。

 

 

小晴家承包了二十亩地,成了后庄的种田大户。“双抢”时实在忙不过来,小晴妈娘家的妹妹、弟弟、妈妈都一齐赶过来了。小晴的外婆,脑后有条麻花似的辫子,头发又稀又黄,在小晴家摇来晃去地做家务,烧饭。小晴的阿姨、舅舅晚上就在小晴家楼下的地板上铺了席子睡。他们随身带来的大凉帽、高帮套鞋、尼龙绳让小晴家的外屋增添了物件。

小晴最主要的任务是带弟弟,小晴走到哪,摇摇摆摆走路的弟弟也跟到哪儿。

“小晴,你妈有了弟弟,不要你了吧?”

“你妈才不要你了呢!”

小晴从小店回来,气呼呼的。弟弟稍一闹,她就扯着嗓门喝斥。他哭,她就拧一下他的胖脸。他哭得更厉害,她索性撇了他不理,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

她心里烦着呢。自家里承包了二十亩田后,小晴的身体日渐发胖。村里老有人喊她“二十亩头”。一想到妈妈的身材,她就越发愁紧了眉头为日后自己的体型担心。

 

十一

 

小晴那束了麻花辫的外婆在一次小晴发高烧时发挥了很大作用。

那会儿家里人都忙着田里的活,不到天黑是不回家的。没人顾得上小晴的病。小晴妈给了小晴几粒“安乃成”,还让她捂着厚被子睡觉,“只要捂出汗来就好。”

小晴吃过“安乃成”,捂了被子,烧还不退。于是她那个长辫子外婆就开始“作法”了。在楼道与门槛之间洒米又洒水,嘴里叽哩咕噜地念着奇怪的话。

小晴坐在楼梯上,托着个腮帮子,冲着进门的小晰眨眼睛,好似正经历着一场无比好玩的游戏。

小晰心里轻轻地哼了一句:“封建迷信”,但也未马上离开 ,就在边上看长辫子外婆“作法”。

长辫子外婆手里横着扫把,几乎闭着眼睛在念话,“扫帚公公,……”

她一甩手,白花花的米像纸花一样从天上落下来,洒到地上,一步步地又洒在楼梯台阶上,小晴的身上。

第二天,小晴活蹦乱跳地从小晰家门前经过。

“烧退了?”

“嗯。扫帚公公保佑的。”

“你家外婆莫不是肚仙婆吧?”

“以后你生病了,也让我外婆来作法好了。”

 

说到“肚仙婆”,小晰还真见过一回真正的“肚仙婆”,那是奶奶请来家中作法的。小晰从楼上下来,就看见一个穿着对襟衫的老太婆闭眼端坐在竹椅上,喘着很粗的气,嘴里咕噜咕噜念着什么。门口、窗外围着一个又一个小孩、妇女、男人,似要看一场大戏。

“肚仙婆”的喘气声越来越重,两边的腮帮子鼓得像塞满了东西,呼噜噜呼噜噜,像风箱越拉越响了。小晰觉得她的嘴里随时会喷出点什么来,比如火焰,或者小怪物。

小晰把手拿到自己眼睛上盖住。

“扑通”一声,是东西重重倒地的声响,接着更多慌乱吵闹的声音一齐涌进屋内。

小晰睁开眼。 “肚仙婆”已被两三个男人扛着往门外抬去。

“快点,哮喘发作了。”

虽然没见到真正的“作法”,但对小晰来说,“肚仙婆”的印象已是十分深刻。

 

十二

 

小晰的奶奶不爱逛街,爱去寺庙。出了后庄的西头,在一座小山的半山腰就有个庙。沿石阶上去,先是看到一条长长的通道,一抬头,发现头顶上是葡萄架,绿荫荫的一路伸展着,还有蜷曲着弯下来的葡萄藤,上头结着绿的葡萄,小晰踮脚去够,摘下来一颗,却是未熟的。心里当即想,等再过些时日,带着小晴一起来。

小庙里没有和尚,是戴着尼姑帽的尼姑,约摸四十多岁。小晰瞧着又觉得扫兴,她觉得尼姑应是长得好看的,像奶奶讲过的越剧《庵堂认母》里头的志贞尼姑。

奶奶让小晰在几座菩萨跟前拜了拜,一一告诉她是什么菩萨。“菩萨,保佑阿拉小晰乖乖读书,身体健健康康。”

临走前,奶奶给了戴帽子的尼姑几张纸币。尼姑将一包泥灰粉一样的东西包起来,交给了奶奶。

小晰不关心药粉,望到走道上的葡萄藤,又一阵欢喜,跳起来去够葡萄,就摘几颗未熟的,晚上带过去让小晴看。

下山时,小晰问:“这个庙里怎么没见到和尚?”

“有和尚的是庙,只有尼姑的是庵。”

“那和尚跟尼姑为什么不能合到一块住?”

“小呆头。”奶奶嗔骂地拍打了一下小晰的头,叮嘱她以后别在这种地方说胡话。

小晰后来最遗憾的一件事是,只顾着高兴,没记上山的路,在几日后的一个中午,她兴冲冲地带着小晴上山摘葡萄,却在山上迷了路,两个人让大太阳晒得要死,连庙,不对,连庵的影子也没看到。小晰觉得自己夸了口又没兑现,有点对不住小晴,在回去的路上,把自己兜里藏的一块花生牛乳糖翻了出来,作为对小晴的补偿。

 

十三

 

 小晰去找小晴玩时,小晴多数是在楼上,有时听到小晰的声音她匆匆地一拉房门,肚子上还挂着条“枕头毛巾”。小晰上了楼,看到屋里、床上乱蓬蓬地团着被单、纱布。小晴在边上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小晰在家也常这样玩的,但她没告诉小晴,好像她是头一次见识到。

小晴带着不好意思的笑说:“我们来玩小姐跟相公吧?”

“好。我前两天看过的一个戏文很好看呢。”

“那我们就照着里面的演。”

小晰问:“那谁演相公?”

“我当相公。”小晴这样说,很顺了小晰的意。

当了相公的小晴只得把纱巾之类的让给小晰,让她披在肩上,还在她头上插上塑料花。自己只在肚皮前挂个小毛巾毯。

很快地,演到相公与小姐在后花园相会了。两人深情对望中,小晴突然说:“我们要接吻吗?”

“戏文里没有的呀。”

再往后是迎亲了,小晰骑在方凳上,方凳当马车让小晴拉着,拉着拉着就拉进了洞房。

两人来到床前,小晴又问:“我们要接吻吗?”

小晰还答:“戏文里没有呀。”

这下小晴不乐意了:“骗谁呢,洞房哪有不接吻的。”

小晰退一步说,那你亲我一下吧。

小晴对准小晰的嘴,亲了一下。

小晰还没准备好呢,她没料到是亲在嘴上,她的嘴上留着小晴的口水,太不舒服了。这一点让她坐进“洞房”时显得很闷闷不乐。

 

十四

 

小晰很快就上小学了。一年级的她有了书包、教室和同学,小晰还要上语文课、数学课,但小晰最怕的是上厕所。小学堂的厕所在一排叶子浓密的女贞树后,走进去,几个女生抬着屁股坐在一长条的横木沿上,小晰的头朝下一探,底下黑咕隆冬,深不可测的样子。每一次坐在横木沿上,她都垂下头,双手抓紧自己的裤脚,好像稍微一晃动都有掉落到坑里的可能。她拉裤子的动作又是如此快速。

小晰只在午间时分捏着鼻子进一次厕所,然后又飞快地出来。

午后,放学的铃声一打响,小晰就慌里慌张地整好书包往外走去。多数时候,她都显得忧心忡忡。学校在镇子的最东头,后庄在镇子的最西边,小晰回家,要步行穿过几条马路,一条长长的老街,几座桥,一座水泥的大桥,两座石拱桥。最后一座石桥一拐弯,后庄的房子呀、烟囱呀才能望到。

往往在最后一座石桥上,小晰的神情显得最为凝重,她一次又一次地加大了弯腰的幅度,为自己设定目标,忍住,到粮站门口了。忍住,到冷冻厂门口了。有时干脆蹲下身来,倾尽所有的力量。碰到路上风大时,她每弯一次腰,脖子上的红领巾就直挺挺地往后扬着,让她感觉到几分悲壮。尽管那么焦急又努力,但总是差那么一点,在快到家门时,她之前的所有努力以失败告终了。

“妈——”只要小晰带着哭腔的声音一出来,小晰妈就能提前领会。“快快——”她指挥着小晰爸拿热水瓶、拿脚桶。

外面的铁门关上了,屋里的门也关了,连窗帘也拉上了。他们脱了小晰的裤子,把她的双脚、屁股往热气腾腾的脚桶里送。

“快,快——”

“菊花姐——”

如果这会儿有人在外头喊门,小晰妈就会高声应,“等等呀,我在洗澡呢。”

小晰妈跟小晰爸在为小晰清洗的过程中,会因为彼此动作的不协调而相互埋怨。

“笨手笨脚的,叫你拿毛巾呢。”

“你刚才说的是毛巾?你明明说拖鞋。”

“哈,好笑,到底是我说错,还是你听错?”

噼哩啪啦的,清洗完了,又换上干净的衣裤。在小晰爸去后门倒脚桶水时,小晰已将自己的羞耻忘得差不多了,她穿着干净的衣服,拖着椅子坐在门口。

她这会儿安心又舒适。

有什么发生过吗?

小晰妈站在门口,声音响亮地与人说着话。

 

十五

 

小晴家屋后的小姐姐只比小晰大了两岁,但她好像已经长大了的样子,高高地扎着根马尾辫,会跳一种叫迪斯科的舞,她也跳给小晰看过。有一阵,小晰常去找小姐姐玩。

“小姐姐——”

小晰只站在小姐姐家门口喊一声,每次先跑出来的是一条狗,冲着她汪汪地叫。然后小姐姐家的大姐会拨开木栅栏门,一边用脚去赶开不停叫着的狗。开门的大姐的一只手总是揣在胸前,肉肉的一团,分不出五指。

小姐姐一般总是站在后天井。那儿有一株石榴树,石榴树后面是小晴家的窗口,有时,小晴就趴在那儿,扶着窗口与小姐姐说话。小晴家的窗沿爬满了爬山虎,像给木房子披上了绿外套,显得神气起来。

“要吃萝卜吗?”

小姐姐跑去灶间,从水槽里捞了一根白萝卜,掰成两截,一截扔给了小晰。小晰看着小姐姐将半截白萝卜咬得嘎嘣脆响,想白萝卜原来那么好吃,但是白萝卜到她嘴里,就变得火辣辣的了。她咧着嘴,咝咝地响着。

“怎么样?”

“哦,有点甜呀。”她怎么也不好意思说让人丧气的话。

好了,现在要说到迪斯科了。小晰跟小晴在同小姐姐学跳迪斯科,将小姐姐家里屋的地板踩得咯吱响。她们嘴里哼着“你是冬天里的一把火”,不停地扭动着屁股。每次哼到“一把火”时,三人的手同时举起来,拳头移到额前时突然间松开。整个舞,就这个动作最帅了。

三个人跳得很兴奋。她们唯一的观众,是坐在小板凳上笑呵呵的大姐,除了抬头观看她们的迪斯科,她还低头织着两根棒针的毛线。

跳着跳着就真上瘾了。除了白天跳,到了晚上,她们也要跳。但晚上家里有大人,她们就走到村子最西边去。走呀走,直到走过最西边的一排房子,在她们四周就是田地了。一大片,一大片,连到天边的。她们站到了水渠上,脚旁的渠沟里,“咕咕”地淌着奔流的水。

最后一缕云彩也被吞进山里了。天暗了,她们开始跳,“你就是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除了跳迪斯科,她们也把学校里学过的歌改成自创的舞蹈,比如《小螺号》、《采蘑菇的小姑娘》。

小晰从没有机会在学校的台上跳过舞,但她当过校舞蹈队伴奏的器乐手,虽然只是站在最边上敲三角铃。她那样地站在幕后多次目睹过校舞蹈队的演出,也学会了几个动作。现在轮到她将仅会的几个舞蹈动作贡献出来了。

她们在水渠上跳,转着圈,四周的田地也跟着转圈,天越来越黑了。一块块的田地糊成了黑压压的一片。

“哎,你们知道程琳吧?”

小晴抢在小晰前头答:“知道的,就是那个《酒干汤卖无》。”

小姐姐突然压低了声:“她有个男朋友呢,叫侯德建。”

“他也是唱歌的?”

“他是写歌的,台湾人。”

“侯德建。”小晰把那个名字放在嘴里又念了一遍。

风把她们的衣裙边吹开了,空气里夹着稻草灰的气味,但也还是觉得惬意极了。

回去的路上,小晰的心怦怦地跳着。

前方的黑暗里透过来光亮,到小店了,还有晒谷场。

小晰猜不出那个圆圆脸,看上去那么小的程琳的男朋友侯德建是什么样的。

黑暗里坐着一圈人,在小店门口的石条凳上。

“喂。”有人在吓唬她们。

她们边跑边扭头,跑过一段,认出是阿国。

“死疯子。”小晴跺着脚骂。

又气喘吁吁地一阵快跑,阿国并未追上来。

“侯德建”,小晰又把那个名字在心里念了一遍。

 

十六

 

养了马尾辫的小晰头上很快长了“虱子”。小晰妈拎着小晰的脑袋往脸盆里按,一边用蓖梳顺着小晰的头划下来,似乎每划一下,都会有收获 ,“啊,看看,又下来几只。”“看看,长得有多肥呀。”每当这样说着,听到围墙外有脚步声过来,她就对着小晰嘘一声,示意别让人听到。用蓖梳划下来的虱子在小晰妈的指甲下一一被摁死。小晰真是羞愧无比,一想到自己的头发上长着这么多只虱子。小晴是第一个告诉小晰自己头发上长了虱子的人。小晰张了张嘴,说:“我也有的。”话一出口,两人立即变得欢欢喜喜的。小晴顺便又告诉小晰不仅她有,小姐姐呀,班里好几个长头发女生都有的。三个人再凑到一块时,做得最多的便是扒开对方的头发,神情专注地捉虱子。每捉住一只,都如立了功一般得意喜悦。

最为壮观的一回,学校的教务处门口,排起了长长的两排队伍,站着一个个马尾辫的女生。轮到的女生,就会领到一包药粉,治虱子用的。站在队伍里的小晰也神情自如,一想到以前为此羞愧难熬的时光,就觉得真是白委屈自己了。现在,小晰的好友除了小晴外,还多了小姐姐。小晰很喜欢往小姐姐家跑,脱了鞋,噔噔噔地上楼,坐在她家楼上的窗户边写字、画画玩。小姐姐家的房子是木结构的那种,楼梯、地板、墙壁全是黑褐色的木板,她还喜欢她家的窗户,用一根小木棍支着撑开去,她自己的脸、上半身刚好落在那个窗口里。有一刻,她想到了古时候的小姐,大概也是坐在那样的窗子里绣着花。小晰绣不来花,她就握着圆珠笔写字,但她也写不了多少字。不会写字也没关系,她可以造字,那个医院的医生伯伯写字有多快呀,刷刷两下写满一页,看上去就像一群飞舞的蚊子。于是小晰也学写医生伯伯的蚊子字。

小姐姐喜欢当会计,她盘腿坐在小晰边上打算盘,把算盘珠子拨得啪啪响,然后在一张信纸上敲一个红印,没有印章,她就把一根手指按进印泥里。

两个人对各自的职业有着说不出的满意。

在小姐姐家的木楼上,小晰后来还听过一盘磁带。那会儿小晰已上三年级了,已在表姐处看过琼瑶的《碧云天》,几乎是一口气翻下来的,到结尾处唏哩哗啦地哭成了个泪人。看完书的那个中午,小晰还得去镇上的外婆家吃中饭,一路上看到什么都想哭,直至走近外婆家的河边,止不住的眼泪终于又流了下来。下落不明的女主人公碧玉涵把小晰的心都要揉碎了,晚上躺在凉床上也要想呀想的,想书里的男女主人公。但一去学校上学,书里的世界又远离她了,她又变成了原来的那个小晰。

再回到听磁带的那个夜晚。当时小晰坐在地板上,她的双腿支着,双膝用两手抱住,但很快发现这样的坐姿,一低头就能看到自己裙里的内裤,于是她又改成双腿盘着坐。后来,小姐姐说,我们来听歌吧。小晰抬着头看小姐姐把桌上的录音机打开,磁带在录音机里转动着,还没放出声来。小晰又低下头去,她觉得可以边折纸边听歌。这个时候,一个童声传来,低低的,轻轻的,像从地底下慢慢升起来的声音: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干……

小晰从来没听到过这么好听的歌声,一下子觉得神奇极了,她站了起来,贴到录音机的喇叭边。奇怪,那么个黑匣子怎么能放出那么好听的声音?她想说像是有人用绒布在轻轻地掸她心里的灰尘。这会儿,她的心干净极了,她要跳进歌声里,跳进窗外淡淡月光的夜色里,慢慢地融化掉。

听了一遍又一遍,直至自己也能哼了,小晰也要回家了。在回去的石板小路上,小晰轻声地哼着这个歌,她一抬头就看到月亮在头顶跟着她,石板被月光照成了橘黄色的,她的脚欢快地踩过那些石板。“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干……”唱了一句,她的脑袋里就跳出了新任语文老师的脸。他长得那么美好,白衬衫,蓝边眼镜,走起路来像春风吹过来。拐到月光照不到的小弄了,又唱到“深深地凝望你的眼,不需要更多的语言”那句,黑暗中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了,并且加快步子小跑起来。太感动了,她被自己突然而至的热烈情感激动着了。

 

十七

 

小晴家门前有棵很高的树,小晴妈与邻居吵架时人群中的孩子就是爬到那株树上观看的。那树后有间小平房,小平房里住着小晴的爷爷。小平房只有一扇窗,老有顽皮小孩踩着石板凳扒着小窗往里探。

“秃顶老头在喝酒哩。”

“秃顶老头在洗澡哩。”

小晴爷爷头发掉得真是一根都没了,天热时他是光头,天凉了,戴了顶灰溜溜的呢帽。小孩喊他“秃顶老头”,他眯缝着眼睛笑笑。其实小晴爸笑起来也是眯缝眼,小晴也是。

小晴爷爷是爆“冻米胖”的好手,把一个黑乎乎用手摇的“小钢炮”架在小推车上,跑去各村爆“冻米胖”,他也在后庄爆。只要他的小推车在后庄的晒场一停下,就有男娃轰围上他,其中几个就开始嗓门宏亮地四处奔走宣告:“秃顶老头爆‘冻米胖’了。”很快,他的身旁伸开来长长的一排队伍,老人、妇女、小孩,手里端着米箩或钢精锅,里头装着年糕片或是米。年糕片爆出来的是“年糕胖”,米爆出来的叫“冻米胖”。

小晰也去排队,去晚了,只能排在队伍后面。她心想,小晴这家伙多幸福呀,没人的时候,可以让她爷爷专门为她爆上一车。而且她多盼着这个关键时刻小晴能出现,替她开个后门,把她的年糕片挪到前头。

小晰不明白为什么小晴爷爷爆“冬米胖”,小晴却不现身,照她往日的脾气,一定神气得要死。

再见到小晴,小晰就问了,你爷爷前天爆“冻米胖”,你怎么不过来?

小晴撇了嘴说,我妈不让我去。

小晰“哦”了一声,紧接着说:“大人的心就是复杂。”

小晴听了这句,忙说:“你现在说话变得有‘墨水’了。”

小晰说:“我现在喜欢上看书了呢。”

小晴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你都看什么书来着?”

小晰对她“嘘”了一下,神秘地一笑。她跑到边上的一棵小树下,一只手扶着树杆,一只手指着天空说:“我发誓,我以后一定要当个作家。”

那一刻,小晴在树的另一面,眯缝着小眼睛笑,她觉得这会儿的小晰像变了个人,又觉得她说出的事是如此遥不可及。

再回来说小晴爷爷。小晴那爆“冬米胖”的爷爷,很爱喝酒。他一个人住,没什么菜时,几粒花生米都能把酒喝得很香。他不止在家喝,在外头也喝醉过,回来路上栽倒在半路,让同村路过的人背回了家。同村人背到小平房前,自然得去敲小晴家的门了,让小晴爸开门。但那晚,小晴爸去打牌了,小晴妈从楼上开了灯下来,骂骂咧咧的嗓门很大。

“怎么不在外头醉死?”

小晴爷爷除了小晴爸外,还有一个住在别村的女儿。女儿隔两个礼拜骑自行车过来一趟,帮他打扫一下屋子,送点菜过来。

小晴爷爷看到小晴,就只会笑。他偷偷塞给小晴零花钱,还有床底下干巴巴的小橘子。

小晴爷爷耳朵不好使了,小晴得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话:“侬你以后要少喝点酒才好。”

“哦哦,爷爷晓得。”

 

小晴爷爷死得很突然,尸体在小平房里发臭了才被人知晓。男娃子们奔走相告,主要以小毛为主:“快去看吧,秃顶老头死了,好几天了,虫子都爬出来了。”

小晰想去看一看,但一想到身体上爬出虫子,就打消了念头。过了两天,又听小毛跑过来说:“唉呀,你都不去看,现在要看什么也没了。”

什么也没了,小晰就敢去看一看了。她站在门外,只迅速地往里望了一眼,就看到那一张小床,天凉了还铺着草席的小床。她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想法也没了,也不敢去找小晴,这会儿她一定难过死了吧。小晰抬头看了看天,小平房门口的天空让一棵树七叉八叉的枝丫给切割成了一块块的。

 

十八

 

小晰的爷爷最早是宰羊的,小晰未曾见过爷爷如何宰羊,但爷爷从菜市场回来,身上总有一股子羊臊味,让小晰躲避不及。

奶奶用爷爷带回来的羊骨头煮粥,煮好的洒了葱花的羊肉粥放在小晰面前,好香呀。小晰埋下头喝,实在太好吃,也不觉得羊臊味难闻了,好像经过烧煮,那个羊臊味不再是先前的羊臊味了,赶紧又要了第二碗。

 

到了夏天,小晰爷爷背起一个大木箱去卖棒冰。

小晰坐在奶奶家的窗前,一整个下午都在等爷爷回来。那么无聊的午后,没有风,窗外的两棵柳树一动也不动,只有知了一声又一声地叫。实在无聊,她就走到后门口,看柳树下落在地上的绿色毛毛虫一拱一拱地在地上爬。她用石块砸它,实在是可恶的毛毛虫,落到人身上蜇得人快要痛死。

正打着毛毛虫,爷爷就回来了。听到那种很重很慢的脚步声就能知道。卖冰棒的大木箱从爷爷的肩头放下来,打开,厚厚的一层又一层的“棉袄”,掀起“棉袄”,才露出里头躺着的棒冰。

拿了根冰棍,小晰也舍不得一口气地吃,先是舔最上头,舔着又发现下头滴着冰水了,连忙上下两头连着舔,最后拿了个碗,将半根棒冰放到碗里,用调羹捣碎。碗里装着冰水了,这样的冰水一口气地喝下去,肚子变得凉快极了。

“爷爷要一直卖棒冰才好呢。”已坐在窗前椅子上的小晰,回头看爷爷。

爷爷正握了苍蝇拍在屋子里转着,这头拍一下,那头拍一下。饭桌上也放了粘苍蝇的黏纸,十来只苍蝇粘在那儿,有几只倒侧了身子,细细的腿脚还在抖动。

爷爷已越来越耳背,后来夏天卖不动棒冰了,他呆在屋子里做得最多的事是握着苍蝇拍打苍蝇。

至于小晰奶奶,总有做不完的家务。先是在灶头那洗碗,几只碗放在一个盆里,用抹布一个个地擦,盆里的水变黑了,她还在那儿慢慢擦洗。这时,小晰会缠着奶奶讲个故事。

“奶奶,上次那个《血手印》还只讲到一半哩。”

“哦,是吗?上回说到哪了?”

“说到法场上,那个王小姐在饭里拌上许多沙子。”

“哦,法场劫夫呢,因为要救人,拖一分钟都是好的……”

戏讲完后,小晰问:“奶奶,你当年跟爷爷是怎么谈上恋爱的?”

奶奶放下手中的碗,笑了。

“我们那个时候,哪有什么恋爱,就是父母作主,结婚前见上一面。”

小晰问这些,觉得奶奶也并不恼,反倒是愿意说点的。她就越发有点跃跃欲试的劲头。

“那奶奶结婚时多大呀?”

“十六岁吧。”

“啊?”

“还有更小的呢,那前头屋的阿太,据说到夫家时连到灶台做个饭,都得垫了小板凳上去。”

小晰有点扫兴:“那你们那时一点也不好玩的。”

奶奶看着小晰笑起来,说出来的又是一句“小呆头。”

紧跟着,隐约听到外头的鼓点声了,小晰立即又想到晚上晒谷场还有戏文可看,“那晚上晒场做戏,奶奶也一起去看的吧?”

“奶奶眼睛都看不清了呢,你们去看好了。”

做戏那么热闹的,鼓点子一打响,胡琴一拉起来,奶奶怎么能在黑黑的屋里坐得住,去听听也好的呀。小晰妈是坐不住的,来做戏了,她一场不拉地赶去。不在本村的,听到消息,她就拉着小晰赶到别村或镇上的大会堂看。小晰看得睡着了,蜷在别人的椅背上流口水,她也不晓得。

小晰妈也不总在晚上外出时带上小晰的,有时留小晰在奶奶家。奶奶可高兴小晰晚上跟自己睡了。

她们刚一躺到床上,小晰就听得屋外夜空下走来的脚步声,还有铁门哐当打开的声响。“小晰——”

小晰妈在楼下喊。

“睡下了呢。”

小晰回了一句。

“小晰——”小晰妈又喊一声。

小晰奶奶推了推小晰,小晰就重复,“都睡下了呢。”

小晰妈的喊声跟铁门都安静后,小晰奶奶将小晰又搂紧了一下。

“乖,好好睡了。”

但是,等再过一会儿,小晰会悄悄地将身子转过去。她不喜欢奶奶咕咕的喘气声在自己的头顶上响着、滚动着。

 

十九

 

小晰奶奶自制的两样菜,是小晰最喜欢吃的。第一种是醉素鸡,买来的素鸡,放了盐跟黄酒腌在一个玻璃瓶里,过些时日再取出来吃。日子再长点,素鸡会变得像豆腐般软,而且有臭烘烘的气味。

另外是酱油紫菜。倒了酱油的紫菜一般用来冲汤,小晰奶奶只是将紫菜用酱油浸得湿软,再放到汤碗里吃。只夹一筷,就能下许多口饭。

小晰奶奶很少做炒菜,不像小晰妈噼哩啪拉在煤气灶上弄得烟雾腾腾地炒螺蛳。小晰奶奶的菜多是在饭镬里蒸的,像带鱼丝烤呀、蛋汤、带豆干、菜蕻干……

晚饭时分,小晰时常端着吃了一半的饭碗走出自家围墙,去奶奶家的明堂。

“坐下来吧。”

“嗯,我来看看。”

小晰的眼睛盯着明堂饭桌上一大碗蛋汤,奶奶家的蛋汤是在土灶锅镬上蒸的,中间还加了酱油。

“我就舀一勺蛋汤。”

舀完蛋汤,她又盯着带鱼丝烤了。奶奶给她拉过椅子,这下她就不再推托地坐下了。

小晰妈见小晰去了不回来,估摸出大概了。在围墙的那一头传过来她的声音:“介坏个小囡,又去蹭饭了吧?”

 

小晰奶奶除了饭菜做得好吃外,还会做另外的吃食。比如在夏天,她做一种叫“木莲冻”的冻糊,买来的木莲籽在锅里熬成汤汁后,再盛到面盆里凉着,盆上盖着纱布,待凝成糊状后,加一点薄荷水就可吃,很清凉的。她还将毛豆连杆带壳地放进灶间的饭锅里,洒上盐,一直煮,等熟了后,再将毛豆移到晒台上去晾。当小晰坐在奶奶家新盖楼房的晒台上乘凉时,小晰奶奶就剥了毛豆,让小晰尝。小晰想不到煮熟了的毛豆晾干后,会那么好吃。

多数时候是因为停了电,在屋里看不成电视,小晰才摸到奶奶家来。

屋外暗地里的小虫子在窸窸窣窣地叫着,奶奶手里握着扇子在胸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小晰总缠着奶奶讲戏文或走书里的故事,听多了,小晰总结出走书里的女主角多数比戏文里的好玩,走书里的女人多有武功,随父亲跟对方的敌兵开战,打着打着就被对方的年轻小将迷倒。这么个英俊的郎呀,我要收了他。有的甚至是硬抢了男人去拜堂成亲。但她们也勇敢义气至极,男人有难被敌人困住了,就下刀山、过火海地去救。

小晰觉得自己喜欢做豪爽的人,那走书故事,每晚一集地让奶奶讲。

夜越来越深,头顶的星星越来越密,整个黑蓝的天空又像大罩子一样倒挂下来,星星快掉下来了。

“星星这么好,明天又是个大晴天。”奶奶这样讲。

小晰还在想着自己的事,刚才讲到了薛丁山,樊梨花对他那么好,这男人竟然一次又一次把她休掉。真真替他着急死。

奶奶在说,“天上一颗星,地上就一个人。”

“哦。”小晰好像才反应过来,想,原来地上的人有这么多。

“天上一颗流星掉下来,就是地上一个人死了吗?”这是奶奶从前同小晰说过的话,小晰又拿出来问了一遍,她想到了流星、死亡,觉得它们离自己好遥远。

 

二十

 

小晰爷爷在冬天做的营生是卖春卷皮,一张张皮子叠起来,整好后,第二天挑到菜市场卖。临近春节,也总有人上门来要春卷皮。

做春卷皮并不省事,小晰爷爷得在一口大缸子前不停地用双手揉甩湿面粉。“吧嗒——吧嗒——”两只手一圈圈地划动,把面粉团甩起来,动作像是在埋着头游泳。

面粉调好了,取一摊在手里,不停地掂着,再往炉子上的平底锅中央抹去,一圈圈地调抹匀了,一会儿待边角的皮起皱了,就轻轻地揭起来,得十分小心,撕破了,就没用了。

揭春卷皮的活,小晰也担当了一些。反正大冷天站在炉子边热气腾腾的。外头西北风呼呼响着,窗上的尼龙纸让风刮得绷得紧紧的,不时“啪啪”颤动。小晰真担心风会把尼龙纸刮破了,一股脑儿地闯进来,火炉吹灭了,平底锅吹跑了。

揭春卷皮揭到最后,爷爷会用剩余的一团面粉给小晰“塌”一个大大的面饼。

那些春卷皮奶奶搁在纱布上,一层层地整好,再装到竹蒸笼里。第二天一早让爷爷挑着它们去卖。

小晰在早上醒来,屋里早没了爷爷的影子。奶奶一个人捏了块抹布在湿漉漉的屋里摸过来摸过去地擦。

小晰的爷爷名叫陈阿毛,每当听到有人指着小晰说出“陈阿毛的孙女”之类的话,小晰就感觉怪怪的。那个被人称为陈阿毛的人,似乎是另外一个,她得退到很远来“看”他。

 

二十一

 

小晰家屋子的左侧是小晰爷爷的仓房,里头放置了各类农具。仓房是跟别人家合用的,那户人家还有一头牛。那头牛每次都在仓房门口拉一堆大大的粪便。

爷爷平日并不常去仓房,但有一阵子每天都在仓房里敲敲打打地做木工活。

小晰站在仓房门口问:“爷爷在做什么?”

“爷爷要打口棺材呢。”

“哦。”

爷爷要打的棺材叫寿材,小晰想寿材大概是让人长命百岁的。棺材打好的那天,爷爷很高兴,小晰也顾不上牛粪的气味,跑去细看。打好的棺材真结实,木板上的纹路一条条的,散发着好闻的木材气味。

爷爷问:“还不错吧?”

小晰答:“很好,爷爷你是自学成才的木匠呢。”

又过了一阵子,奶奶说,小晰,你明天下午帮爷爷去仓房的棺材上写个“寿”字。

小晰边答应边有种骄傲的自豪感,奶奶向来都看重自己。每次外地亲戚来信,都是让小晰帮着代笔回信的。

第二天的下午,恰是个阴雨天,仓房里很阴湿。小晰爷爷带着手电筒引小晰进去。踩着软湿的稻草,牛粪味和着潮湿的泥土味一股脑儿地兜面扑来,实在是个让人不忍多呆一刻的地方。但小晰身上有重任,奶奶跟爷爷把那么重要的任务托给了她,她必须拿出十分的毅力来做好它。

停在仓房的棺材跟先前小晰看到过的又不一样了,那是口上了黑沉沉油漆的棺材。这黑色让小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受,为什么非得把棺材漆成黑色呢?谁规定的?

爷爷指点小晰就在棺材的最前头那面,写上一个“寿”字。

小晰小心地用毛笔蘸了红漆,往棺木上描,两笔画下来,才发觉在棺木上写毛笔字跟在学校的描红本上写完全是两样的,那笔跟油漆都不由她控制了,一撇撇下去,收笔时油漆竟然 “流泪”了,小晰再用毛笔往回画。

好不容易写完了,小晰自我感觉没有预想中来得好。但爷爷说不错,而且连说了两个不错。

要是再让我写一遍,还可以更好呢。回去时,小晰还是有点懊恼。

到了晚上睡觉时,她突然才想到,这棺材给谁准备的?爷爷还是奶奶?他们以后要躺到那里去吗,永远再不会起来?小晰想到了死,想得她抱紧了自己的身子。

 

二十二

 

最后来说说后庄的东边,西边的柏油路没浇好前,小晰她们上学一直是走东边的石板路。石板路两边是田地,早上上学,时间赶,小晰顾不上路边的野花、野草,但放了学,就可以一路游荡了。小晰背着书包,从粮油厂那儿拐了弯后,就看到自己的村庄了。阿青婆婆家是入眼的第一间,每次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阿青婆婆家的屋顶,那个屋顶的烟囱,在放学时分,会飘着被风吹得弯来弯去的烧饭跑出来的烟。

一路上小晰除了扒开野草丛找蛇莓、拔车前草,她也喜欢一路看着太阳走。看,太阳像个金色的球,落在远处的田地上方,有时候又像熟透了,是红彤彤的。突然地甩着书包一阵快跑,跑得气喘吁吁,小晰想要趁着太阳没注意的时候,偷偷跑近它。但不管她怎么卖力,一抬头,太阳还是离得跟先前一样远。

在石板路上也会碰到小姐姐、小晴。小姐姐的辫子又长了,腿也长了,她欢快地转动着身子,在太阳光下,仿佛是镀了金的小仙女。

石板路前侧是个小水塘,再前面味精厂的水流出来就排到小水塘里,水塘里的水变得绿绿的。绿绿的水塘里,有一天她们发现了好多条盘在一起花花绿绿的蛇。

走在石板路上的小晴伸出手指点,然后小晰也跟着用手指点。小姐姐说:“点过蛇的手指要烂掉的。”

“那惨了。”

“你们咬着点过的那根手指跳几下,就又能好的。”

于是,小晴跟小晰就把刚指过蛇的那根手指咬在嘴里,使劲地蹦跳。

“这下不会烂掉了。”小晴从嘴里拔出手指,笑了。

在冬天 ,上学去真是个冷。石板路面铺着白砂糖一样的霜,田埂两边的野草也披挂着白霜,尽管小晰脖子上套了小晰妈新买的“假领头”,冷嗖嗖的寒风还是直往里钻。大冬天的早上,小晰妈喊小晰起床,头一句话便是:“西北风老虎一样,呼啦啦响。”

也有小晰觉得不太冷的时候,某天早上她穿着新做的“绸缎棉袄”,即使天还是那么冷,一张嘴就跑出白白的气,走在路上的她却很是欢喜。她的“绸缎棉袄”是暗红色的,大朵花的图案,镶了金丝线。那纽扣也是一颗颗花蝴蝶的模样,盘在胸前弯着上去。那天早晨的小晰觉得自己像是崭新的一个自己。

阿青婆在门口招呼她:“小晰,起得这么早。这件衣棠介漂亮。”

小晰不好意思地笑笑,几乎是飞快地走。遇到的人她都觉得在看她的衣服。然后就走到镇上了,迎面碰到骑着自行车回娘家的姑姑。姑姑停下车说,小晰我带你上学吧。小晰想再好不过了。小晰现在穿着新棉袄坐自行车,以前她羡慕人家上班的女人提着小包,跑着小碎步一跃坐上男人的自行车。多少次,她在自己家里拿着长条板凳做类似练习,以防长大后头一次坐男友的自行车出洋相。好了,现在是坐姑姑的自行车。但姑姑并没让她跑着跃上来,而是将车子停在原地,放低了后座,让小晰先跳上去,两脚分开地坐。可怜的,小晰上车的动作是如此笨拙,难看。好不容易才坐稳当。

“好了吗?”

“嗯。”

姑姑骑上了,小晰紧紧拉着她的后座。但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没骑几下,姑姑的自行车开始乱晃,然后就扑通一下,连人带车栽进了河里。河水并不深,小晰扑腾了几下,就被人拖上了岸。

长大后回忆此事的小晰一阵哈哈大笑。她觉得做人还是开心为主。文中的小晴后来很能念书,一直念出了国,在国外做生物制药研究。小姐姐初中时跟黄头发的小青年好上了,小青年又吸毒,让她很痛苦。至于小晰嘛,有没有当成作家现在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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