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4期  
      汉诗
程剑平的诗
程剑平


长指甲

今年春天,别的不长,只长指甲

在理发店,黑发一绺绺落地,推剪受难

足浴中心,侍应生岛子辞职,薪水受难

为什么?车流那么流畅,音乐那么随性

 

双手扶植的事物都在生长

今年不同,别的不长,只长指甲

花草生长为了掩埋,为了阒寂

指甲渴望清明,拈阄之余,顾自生长

 

官话与方言

那是一件遥远的事情

那是一个遥远的地方

在你的表述里,时间和空间

是同一个概念

某一事情安放在某一个地方

空间包容时间

瓮和一天雨水的关系

 

在滋养我成人的方言里

对时间过去的描述通常是久

并且不使用久远,久不与远连用

而与空间剥离,仿佛过去独立于未来

记忆独立于遗忘,生独立于死

纯粹无物,犹如前生对后世

的冥想

 

一滴墨水

一个死去的人

如果被活着的人撞见

——不论生前是善是恶

我们都说他是“鬼”

“鬼”是什么?

吓唬孩子长大的一滴

墨水

 

一双破皮鞋

一场雨水过后,左脚鞋面

张开一张瘪塌的小嘴

太阳底下,它似笑非笑

 

走了几家皮鞋修补店

仿佛为了重复一句话:

穿了十年,舍不得换新

因为舒适,噢,不止十年

 

噢,不止一段记忆

从青年步入中老年

从焦虑到麻木后的怡然

 

回家的路上

右脚鞋面也咧开一个小口

因为舒适,彼此取笑

逗乐

 

后半夜

到了后半夜,我还在

折磨一张床板

 

翻过一座山

来到阳台上

 

城市上空的灯光

已大半熄灭

 

黑白杂陈的云垛

聚集着海伦的记忆

 

线条隐晦,轮廓深远

这,才像一座城

 

像我的后半夜

三环路,异常明亮

 

隔很长一段时间

才有一辆汽车幽幽驶过

 

手机铃声……

手机铃声……

 

为什么听不到摇篮曲

床板嘎吱嘎吱

 

在田头插秧的胞妹

见过祖母隐身遁入坟墓

 

我却不曾在手机里

听过祖母咳嗽

 

滑坡,坍塌,爆炸……

这些都很真实,逼迫

 

为什么就听不到呢

为什么总是手机铃声?

 

窗外,树荫里一只斑鸠在叫

那是鸟用的手机

 

洒水车

早上,烈日刚刚在三环路上空

打开火炉风门,一辆洒水车

从天上掉下

 

车身两侧喷射咝咝的水流

尘土、纸屑、暑气……扑向路肩

团起一簇簇浑浊的浪花

 

我跟在洒水车后面,小心控制

电摩速度,鼻子伸入水雾

捕捉立秋过后头一阵凉意

 

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洒水车继续缓慢前行

我左拐,离开尾随的骑车队伍

 

直奔单位,打卡,上班

像洒水车那样,不合时宜

例行公事

 

黄昏驮来一座山坳

一栋楼房,几棵松树

一窝子凉风

 

拎来的一盏电灯

挂在外墙楼梯拐弯的屋檐下

一只对折的纸片上下翻飞

 

最后一抹霞光是一个女子

她把黄昏从晾衣绳上收起

拢进臂弯

 

短暂

舒缓

短暂

 

黄昏自有它的下一个去处

那里亮着另一盏电灯

蒙蔽另一个人视野

 

这是楠溪江,

也是你见过的任何一条江

这是楠溪江,也是你见过的任何一条江

源头在高处:某一座山,森林,青石

云遮雾罩,在你一生不能望穿的地方

 

太阳落山了,一条鱼把它引出黄昏

流到这里,是楠溪江;流到那里,名叫

松花江,钱塘江,湘江,怒江……

 

流经故乡的一条江——是的,那是一条河

在楠溪江,或任何一条江之上,之下,之中

你等待那一条鱼,那一刻,跃过头顶

 

在茗岙,

跟着一位农民兄弟步行一公里

在茗岙,跟着一位农民兄弟步行

他拉的板车载满收割水稻的农具

一只用来打谷子的木桶,一个巨大的空洞

让我惊讶。时光倒流,未流入我的记忆

遥远的一个空洞是生产队,脚踩的打谷机

电机皮带连接滚筒呼呼转动的打谷机

 

传说中的梯田胜景分布公路两旁

金色的稻穗,递送金色的秋风

一浪挽着一浪涌上山腰,翻过山头

不见云彩,蓝天的贞洁让人怀疑

 

步行一公里,我比农民兄弟更为沉默

仿佛多年前的一次温州之旅,回首瓯江码头

仿佛还是昨天,在林坑的一座廊桥上

想象茗岙和我老家的屋顶茅草,谷仓,硕鼠

不知不觉,手里握住了一把想开口说话的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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