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4期  
      文学前沿
“你是一位小小说事业家”
杨晓敏 姜广平


关于杨晓敏:

杨晓敏,男,195611月生,河南获嘉县人,“小小说事业家”。现任河南省作协副主席,郑州小小说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董事长、总编辑,《小小说选刊》、《百花园》、《小小说出版》主编。曾在西藏部队服役14年,1988年转业。出版有诗集《雪韵》,小小说集《清水塘祭》,散文集《我的喜马拉雅》,评论集《小小说是平民艺术》、《小小说阅读札记》、《当代小小说百家论》等,有作品入选《大学语文》教材,并被译成英、法等文字。参加主编《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5卷)、《中国小小说典藏品》(72卷)等小小说丛书与精选本六十余种。自19891月至今,参与编选、审读《小小说选刊》、《百花园》、《小小说出版》(前身叫《小小说俱乐部》)此“三刊”共计1017期,发行总量逾亿册。为小小说发展计,杨晓敏还倡导设立了“小小说金麻雀奖”。该奖项对小小说领域“推出名家,遴选精品”、构建当代小小说作家队伍起到了重要作用。这一奖项已评选六届,冯骥才、王蒙、林斤澜、许行、孙方友等作家获奖。同时,杨晓敏倡导主办的“中国郑州小小说节”已成功举办四届。中央和地方媒体多年将“郑州小小说”现象所彰显的文学意义、文体意义、文化产业意义等作为热点加以报道。胡平、何向阳、雷达、梁鸿鹰、王干、阎晶明、贺绍俊、孟繁华等评论家写有评论杨晓敏的文章。

 

导语:

贺绍俊在评价杨晓敏与小小说时,曾这样说道:“中国当代的小小说还经历了另一种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在这一次的量变到质变过程中,尤其应该提到一个人的贡献和功绩,他就是《百花园》和《小小说选刊》的主编杨晓敏。”、“杨晓敏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具有明确的、强烈的小小说主体意识。”、“杨晓敏的小小说大本营培育了一批有着小小说文体意识的作家,提升了小小说的品位,将小小说扶到了‘成人’阶段。如果没有杨晓敏等人的自觉和努力,我想,小小说也许还是一个野小子在文坛外面漂流。”

杨晓敏有一句经典的名言,他说:“小小说是平民艺术。”在杨晓敏看来,小小说是具有深厚文化积淀的文学样式,它以高度浓缩的方式凸显思想和智慧,是一种凝练的艺术表达。小小说有多种审美形态,可以是学者式的深邃,也可以是日常的机智。但无论如何,小小说内涵丰富、意蕴深厚、耐人寻味。也就是说,作为一种“平民艺术”,小小说必须是一件艺术品。它既然如此短小精悍,就更不能粗制滥造,必须是精雕细琢的。杨晓敏在倡导和推介小小说的过程中就是以这样的标准来要求小小说的。在他的评论集里,他为百多位小小说作家写过评论,几乎每一篇评论都渗透了他的这一“文化理想”。

 

一、   小小说成就大事业

 

姜广平(以下简称姜):这是我第二次到郑州。第一次是教育界同仁相邀,经过郑州,然后去焦作做了一场报告。这次是第二次,是专门来探望您与小小说的。我早就想来看看了。

杨晓敏(以下简称杨):欢迎。我经常在《莽原》上读到你的对话访谈文章。你与我们河南的很多作家都做过对话。你这项工作,能别人所不能、为别人所不能为,可以说是文坛亮点,你为中国文学做了一件好事。

姜:感谢兄台谬赞!与你相比,我这点事只能算小事一桩。

杨:不是这样的。其实,你还为小小说做了一件大事。

姜:这从何说起?

杨:你与小小说作家凌鼎年的对话(即《我不是坚守“小”,我是选择“小”》,凌鼎年/姜广平,《西湖》2010年第10期),我们小小说界的许多人都拜读了。虽然是与一位小小说作家对话,聊的却是小小说读写中不能回避的事;大家关心的,就是大事。那个访谈涉猎甚广,正因为你能站在稍有距离感的位置去解读,就与其他评论家在谈论小小说作家与作品时都不一样了。你要是让我,或者让某一个长期关注小小说的评论家去做这件事,可能反而会有某些情感的东西携带进去。

姜:我知道你对小小说的投入,你对小小说诸家的熟稔,可能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企及的。至于与凌鼎年的对话,我觉得,我所做的,只是一如既往地尊重了自己的阅读感觉。坦率地说,我与他进行对话时,并没有将他的作品只定位在小小说上,我觉得小小说仍然是小说。鲁迅的《一件小事》、《鸭的喜剧》、《孔乙己》等等,其实都可以看作小小说。

杨:是啊,你这种定位与认知,我是赞同的。小小说确实首先应该是小说。但是,这次你纯粹从文本意义上与一个小小说作家对话,意义是非常大的。你与凌鼎年之间的交流一旦发表,进入传媒视界,便不再只是你们俩的事了。它所产生的社会影响,可能超出我们的预期。客观上说,小小说领域有这一篇对话存在,便有了更多向外延伸的可能性。

姜:谢谢你这么看。我原以为,这是我诸多对话中一篇极其平常的对话。因为,这样的对话,我是一直在做的,一直这么与作家做着交流。

杨:当代小小说三十年的发展能有这样的局面,确实非常不容易。现在,小小说还处于文体的发展与提升阶段,除了小小说人的努力外,还需要一些外在的相关的引领者,需要一些有责任有担当的文学组织者和参与者,比如作协机构,或业界有话语权的大家名流,以发现、鼓励等方式,去继续关注和扶持这种文体,或者做一种呐喊和引领也行。只有这样,才能让更多的人参与到这种新文体的读写中来。如果我们缺乏这样具有实质性的发现、鼓励的行动,如笔会、研讨、评奖等,那么,不要说建设小小说文体了,甚至从事写作小小说的作家们都很有可能因长期处在自生自息的状态而流失或徘徊,形不成类乎职业性的团队。以前这样的工作多是民间的、自发的一些做法。但这样的工作,在它的初始阶段,我觉得是非常有效的。所以,我从你与凌鼎年的对话中也看到,小小说在这三十年来已经真正地成为一种纯文学品种,受到越来越多人的关注。小小说作者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似乎只是文坛上的散兵游勇,仅仅处于边缘地带了。

姜:但是,正是这样的民间写作,我们看到,已经形成了一支庞大的小小说作者队伍。而你,一直走在这支队伍的前列。对了,说到这里,我发现,在中国当代文学队伍里,你与林建法、宗仁发,你们这三位著名的主编,不但将自己的杂志做成了事业,某种意义上讲,已经构成了一种文学的生态,形成了一种气候,因而也影响了中国文学的某种发展走向。而且,这种影响,是一种积极的建设性的影响。

杨:在我心目中,文学创作、文学编辑和文学组织,共同构成了文学的全部天空。单纯地将文学编辑和文学组织者当作绿叶来看,似乎失之偏颇。起码在当下的文学分工里,是不能这样看的,他们实际上是一种类乎三角支撑的关系。我们应该看到,很多作家,其实都是文学编辑与文学组织者扶持起来的。也有很多杂志,是因为一些文学编辑的努力才成为名刊的;另有一些主编,则同时是作家或写作成名后走向主编岗位的。

姜:像你与宗仁发、林建法这样的人,我看应该给出一个这样的身份:职业主编。

杨:职业主编?这词儿好,过去很少有人用这个词。我是非常认同这种定位的。我认为职业主编体现出来的一种专业高度与自觉精神,是无可替代的。

姜:是这样的。职业主编,他们不但要是编辑行当的专家,也应该是运作媒体的行家。此外,还应该是专业上的重量级选手。你看,李敬泽是很有影响力的评论家;至于宗仁发和林建法,他们的文学敏感与悟性非常高。而你,我发现,在小小说方面的敏锐与敏感,超出了我们任何一位小小说家,也超出了这个行业中任何一位编辑。我在做教育媒体主编的时候,就深切地感到,在当下市场经济主导我们的经济和文化生活的情况下,一个主编如果没有媒体运作或运作媒体的意识,那势必会使媒体跌入事业的低谷。

杨:文学是一种事业。事业需要有巨大的外在力量去推动,才能更好地发展。小小说事业的发展,也摆脱不了这样的规律。所幸,小小说的发展真的得天时、地利与人和。广平,你看一看,小小说三十年的发展,正好是与我们国家的改革开放同步发展的。而在我的文章里,你可能也已经发现一点,我始终将“倡导者、编者、作者、读者”放在一起,由于他们的合力,小小说事业的进步才能互动互补、相得益彰。

姜:对,是这四个方面的人群共同营造着当代文学事业的大气象。当然,这四种人群的合力,可能更适合小小说这样的文体的成熟与发展。

杨:当然,文学事业的进步,它不像搞运动,不是单靠哪一类人把这种事业支撑起来的,这里可能更需要一种文学自觉与文化行动,需要一些全身心投入的人。我刚刚谈到文学组织的问题,意思是指文学组织对文学活动的指导与制定游戏规则,以及它所扮演的角色,在文学事业的导向和引领中,是非常重要且有效的。作家固然是文学创作的第一生产力,然而以组织形式出现的相关文学活动,依然与作家的写作有着内在的密切关联。

 

二、   小小说的倡导与规范

 

姜:我们刚才说到的一个词,我觉得挺有意味的:散兵游勇。这种边缘化的情形,我觉得,其实是一种更可贵的文学自由与文学自觉的生态。

杨:是啊,散兵游勇会呈现一种难得的创作自由状态。假如一个小小说作家没有一种主动参与感,他是不会认真地做这件事的。在当下物化大潮的背景中,这种写作与坚守更显得难能可贵。一方面,小小说读起来令人着迷,但稿费不高,写起来又易写难工。怪不得时常听到有人说,不就是一个写小小说的吗?往往有轻视之意,这是其一。其二,小小说写作者人微言轻,在以“精英化”为衡量标准的主流文坛中,处于体系关爱的边缘位置,尤其缺乏比较明确的具体扶持,也没有这样那样携带有利益驱动的刺激性奖项。所以,像小小说这样的文体,如果在民间没有一些具体的措施,如研讨、笔会和精神鼓励式的奖项等,小小说作家队伍不仅易于流失,也不容易建立起自信来。

姜:你把小小说的事业提升到文学自觉与文化行动上来,是令人感动的。而且,小小说文体如今已列入“鲁奖”评选的序列了,这其中你的努力与付出是大家都能感受到的。小小说发展史上,这一点,厥功甚伟啊!这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件大事,足可以谱入当代中国文学史。

杨:这当然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30年了,小小说作家终于被主流话语关注并时常提起了,开会啊评奖啊,也开始见其身影了。小小说业界为之欢呼雀跃,它所产生的正能量勿庸置疑。但小小说进入鲁奖后,我倒反而有了一种更深的忧虑:一旦把在民间很活跃的大众化写作文体引领到精英化写作队伍中去,过去的散兵游勇,现在变成“正规军”了。它那种恣肆汪洋、无拘无束的生长态势,还会继续下去吗?那种原始的生命力还会像过去那样蓬勃吗?这样做,好处是让大家看到了小小说与其他文学样式一样,将享受到文坛游戏规则所带来的某种体面与同等的待遇,但那种野花烂漫的张扬个性会不会因受到某种诱惑因子,比如一些不切实际的欲望与杂念的渗入,而受到某些干扰与影响呢?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啊!

姜:你这种忧虑,更让我体察到一个小小说事业家纯粹的文学情怀。其实,我们现在缺少的,恰恰正是这种文学的忧患意识与危机意识。这可能正是中国当代文学所缺少的。坦率地说吧,莫言的得奖,更加冲淡了人们这方面的意识。

杨:我以为,一般情况下,小小说只是一个集合名词,说“小小说作家”时可能不是具体指哪一个人,而是泛指了一个群体;说“小小说作品”时可能不是单指哪一篇作品,而是泛指它的集合体,这是小小说写作者需要有清醒认知的。不知你是否这样看?

姜:这也算是文学上的一种悖论式的存在方式吧。就像我说的莫言的得奖,也是这么回事。莫言的得奖是个人性的。这我们得承认,但是莫言的得奖,昭示着中国文学的蓬勃期已经到来。莫言的文学成就不可能是在文学沙漠上取得的。所以,文学上的悖论也是无处不在的。

杨:对,悖论是无处不在,这实际上是一个大的话题。文学创作一方面需要呵护、关注和支持,另一方面,又大都是在那种自由的状态下才蓬勃生长的。对于小小说来说,边缘化可能也是适应其生存的最佳方式。小小说跻身鲁迅文学奖,其文体成熟的突破性意义不可小觑,它意味着小说家族一种新文体的诞生及发展壮大。无论现在与将来,小小说与小小说作家都会是20世纪80年代末和21世纪初的一个创新性字眼。今后不管哪位小小说作家摘取了“鲁奖”,因为毕竟是“第一个”,它的意义应该不亚于诺贝尔文学奖中有了中国作家的身影。

姜:小小说纳入鲁奖评选序列的确意义非凡。如此看来,小小说的意义恐怕还不仅仅是一种文体意义或文本意义吧。

杨:是啊,从文学意义、大众文化意义、教育意义、产业化意义和社会学意义上来谈小小说,同样可圈可点。

姜:是的,我发现,何向阳的文章中引用了你的一句话:“缺乏文学读写训练和缺失中等文化程度教育的庞大群众基础,迟滞了我们从文化大国迈向文化强国的步伐。”针对这一说法,我想补充一点,就是“文化古国”。我们不妨这样设定:文化古国指向传统文化,文化大国指向资源性文化,文化强国指向综合性的大众文化。我一直对小小说存在的意义非常看重,在你这里,我再一次感到,从文学角度来讲,小小说或曰精短文化形式,可能是使中国成为一个文化大国、走向文化强国的重要元素之一,其意义是非常重大的。因为,小小说是一种基于大众的文学样式;大众的集体式参与,便上升为一种文化形态,正像你说的那句让很多人耳熟能详的话:小小说是平民艺术。

杨:多年来,不断被质疑也是我稍有进步的契机。譬如,就以小小说是平民艺术而言,有人便提出疑问:为什么只说小小说是平民艺术?其他体裁的作品不也是平民艺术吗?曾经有人说,小小说不就是短篇小说吗?我强调小小说文体的独立,于是有人说:小小说与短篇小说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啊?

姜:关于这一文体,我坦率地说,不必要存在质疑。在小说的家园里,我持小说的四维论,也就是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小小说这四个维度。我发现,冯骥才也是这样看待小小说的,说小说家族有四根柱子在共同支撑。如果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的话,可能,长篇小说是一个老年人,小小说则是一个小孩子。从有机体角度出发,小小说有其独立性。或者说,小小说是一枚邮票,是精致而完整的艺术。威廉·福克纳那样的大家,一辈子不也就是在写邮票大小的地方吗?像《立正》这样的作品,其艺术张力,可能是许多短篇小说都难以匹敌的。

杨:有位叫赵富海的文化学者看了《立正》后心里觉得震撼,他说其实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有一种崇拜欲。但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大都认为《立正》在揭示人性中的贪婪、占有欲、人性之恶及旧时代对人性的摧残。其实,人性中也有纯粹的某种无限度崇拜的底色。崇拜欲是人类的精神滋养,是精神滋养的生活寓意。不论你的角色如何转换,崇拜欲是挥之不去的。崇拜欲把人性带到有光亮的出口。

姜:这是人性当中重要的部分。所以,从这个角度看,这篇小说是向文学母题无限趋近的重要作品。而我们过去,在谈论这篇杰作时,可能,挖掘的东西还真的没有达到这一层面。

杨:赵富海认为,很多人只谈《立正》中人性的扭曲,其实,如果换一种角度看,会发现《立正》其实未尝不是在写崇拜与忠诚。你看看,历经了那么多时代,这个主人公连长内心的崇拜与忠诚为何丝毫不减?腿断了,人被摧残成那样,但是,潜意识中那种崇拜与忠诚却没有任何改变。这恐怕不是简单的残暴或暴力所能解释的。所以赵富海说这个小说人物具有“文化属性”,其典型意义可以与鲁迅的“阿Q”有同等价值。鲁迅的阿Q是精神胜利,许行笔下的连长是崇拜欲。

姜:我发现,小小说中这样的经典作品有很多啊,譬如像《河豚子》、《永远的蝴蝶》、《在柏林》、《人,又少了一个》、《陈小手》……如果再加上鲁迅等人的名作,小小说中的精品与经典委实是可圈可点。

杨:一种文体的兴盛繁荣,需要有一批批脍炙人口的经典作品奠基支撑,需要有一茬茬代表性的作家脱颖而出。正是这些作家的精品与经典作品支撑起小小说的艺术大厦,他们代表了小小说的艺术高度与价值尺度。小小说其实与其他小说种类一样,要求思想内涵深刻丰富,人物形象独具个性,故事结构跌宕起伏,尤其在语言、叙述、情节设计、人物塑造、伏笔、留白、照应等小说技巧与手段上调动有方。尺幅之内,风生水起,山高水长。

姜:关于小小说的文体,我坦率地说,过去,我们可能存在着某种偏见。譬如,我一直认为小小说未能走出欧·亨利式的结尾,小小说过分地继承了欧·亨利的遗产。我期待小小说进入一种“后欧·亨利时代”甚至“非欧·亨利时代”。那时候,也许是小小说这一文体极度解放、极度自由、极度舒展的一个时代。这样,小小说的有机主体性可能便更加明晰。当然,我也发现,小小说的结尾确实是非常值得讲究的,是小小说写作中的重头戏。这一点与其他小说品种确实大相径庭。然而,也正是这一点,我觉得小小说“做”的痕迹就重了点。

杨:欧·享利式的结尾的确是小小说创作的制胜法宝之一,的确曾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影响过许多人的小小说读写。然而小小说发展到今天,在表现形式上,你若再留心去读,会发现早已花开千朵、曲径通幽了。

姜:小小说还有一个可能是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人物形象过于模糊,有些标签化的特点。虽然很多作家都做出了努力,也有很多作家写出了不俗的作品,如汪曾祺的《陈小手》、许行的《立正》……其人物形象非常丰满,但毕竟,这样的佳构还是非常少的。当然,可能我的文学评判的尺度对于小小说而言是可能过高了。

杨:小说本质上是应该写人物和以塑造人物形象为主的,但小小说千把字的篇幅,除了应该具备人物、故事、情节等小说要素外,在写哲理、写情感、写传奇等方面也同样有聚焦引爆的能量,所以也有人称小小说是“立意的艺术”。

姜:当然,从我一贯所持的文学有机本体论角度而言,小小说的发展与繁荣期已经有了三十多年了,但关于小小说的创作实践与理论总结,似乎尚未跟上去。

杨:小小说理论研究与小小说创作不对称的问题是真实存在着的,尽管业界已有像刘海涛、凌焕新、王晓峰、雪弟、孙新运等专事小小说理论与评论,但与小小说创作的热潮相比,还远远不够。作为新兴文体,小小说的成长,必须要严格接受理论科学的审视。

姜:曾经听你说过小说应分为“长小说”和“小小说”。我倒是想一听其详。

杨:是的。在我心目中,其实只有两种小说形态,一种是长小说,一种是小小说。因为所谓长、中、短篇小说,其实评价的基本尺度和考量艺术价值的标准几乎是一致的,比如国内几个重要大奖,几乎都是那些评委,以“精英化”的文学观念为准绳的。谁能说清短篇小说与中篇小说,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之间的根本差异呢?既如此,长、中、短篇小说的划分只是字数上的区分,并无实质性差异,一律称“长小说”也未尝不可。而对待小小说,可能需要另一种评价体系,它的字数限定以及以“大众”为主体进行创作的文本,用在“长小说”身上的那种评价标准与艺术价值取向,可能还真的不能完全适用于小小说。在这里,我们可能还是要回到小小说文体或文本上来。

姜:你的意思,就是让小小说回到小小说,让小小说就是小小说。

杨:几十年来,小小说领域已经产生了大批重要作家,像王蒙、汪曾祺、冯骥才、许行、王奎山、孙方友、谢志强、陈毓、刘建超、蔡楠、申平、聂鑫森、刘国芳、滕刚、凌鼎年、袁炳发、于德兆……与此相关,小小说领域也产生了很多经典性的作品,进入各地大中专课本的有300篇以上,入选每年中、高考阅读试题的更比比皆是。《小小说选刊》的发行量长期在文学期刊中位居前列。这是不可忽视的存在。同时,小小说也已经开始有了理论支撑,数十位专门研究小小说的评论家与他们的著作长期被人关注。重要的是,在中国有数以千万计的稳定的小小说读者群。无论是参与的人数还是兴盛的时间长度,小小说完全可以成为一种独立的文体存在。

姜:是啊,这一切,已经构成了重要的文学存在,也可以说是重要的文学现象。如果我们不能看到这一切,而只是坐在书斋里孤芳自赏地谈文说艺、附庸风雅,可能,也是一种学术良知与学术操守的丧失。遗憾的是,我们的评论家队伍里,很多人,其实只是做了一个文体评论家,而没有把目光投放到全部文学存在的宏大叙事上。

杨:我们的文学界不缺少目光独具、才华横溢的名人大腕,但似乎就缺少你所说的这类坚持学术良知、学术操守或视野广阔的文学理论家、评论家。我觉得你在这方面所做出的脚踏实地的努力,是一种自觉的身体力行,日积月累,受益者众。荐贤贤于贤,你的行为让人尊敬。

姜:谢谢您的谬赞!让我们还是回到小小说吧。

杨:任何一种文学体裁,就以小小说为例吧,都需要一批代表性的作家与经典性作品。在这方面,我坦率地说,我们的刊物对作品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因而,我们对作家的期许也非常之高。有些小小说作家也许并不理解,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渐渐发现,对于小小说这样一个文学品种而言,它的字数要求、审美形态、结构特征,一定要符合这种文体的基本艺术规律。小小说要长足进步,倡导与规范文体是并行不悖且必须为之的工作。

姜:对啊!就像我们的对话体评论,也绝非人们所认为的我们只要随便谈谈、大致地说说,就构成了对话一样。

 

三、   职业主编:做事与求精

 

杨:当然,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文学中人”。有这一角色定位,我觉得能更好地投入到小小说事业。因为文学事业包含很多内容,如编辑出版、文学活动、文化产业经营、单位行政管理等等,甚至可以放大到“智力资本”开发的范畴。

姜:呵——这我真的得认真听听。这一来,我觉得我们的对话一定有别于与其他作家的对话了。这是一个更其开阔的话语空间了。

杨:我在部队时曾做过报道员、综合类杂志编辑兼记者,当过专业作家,虽然写过小说、诗歌、散文和评论,但近三十年来,我始终无法只是把自己定位于一个作家。众所周知,当下的文学期刊生存窘迫,比如我这里的一摊子,有三十多人需要分工分配、吃喝拉撒睡。2013年以前杂志属“自收自支事业单位”(现已转制改企),市财政没有一分钱的拨款。一个月三种期刊,三四本杂志,需要从专业、管理和经营等各方面立体化地去考虑很多事;仅这几本杂志需要遴选出很多篇作品,这一工程就已经非常巨大了。

姜:是啊,小小说嘛,篇幅决定了需要大量作品的筛选才能编排成一本杂志。这项工作是相当琐碎的。

杨:还需要进行重要作品的搭配,设置栏目,对刊物做整体设计、形象策划、印刷包装,以及要组织和培养作家、评选奖项等,开展各种活动。这种工作的丰富性,有别于单纯的作家或专业刊物的主编,要求需具有强烈的市场经营意识和较全面的文学视野。

姜:这方面的领军人物,需要具有相当复合性的能力结构,才能全面思考,策划、经营、运作。计划经济背景下的主编,这一工作大概是做不来的;当然,有一批主编,他们也不需要做这样的工作。

杨:除了专业的编辑出版工作,行政管理与市场经营也需要付出相当大的精力和努力。《百花园》、《小小说选刊》、《小小说出版》三本刊物一起,差不多是一个综合类文化实体的经营规模了。三本完全靠“以文养文”的文学刊物,每年让它产生300万以上的利润,才能维持单位和刊物的正常运转;一种事业奠定了经济基础,才能营造较大的发展空间。

姜:天啊,这样的工作要做起来,委实不易啊!这样的主编需要具有一种优秀企业家的品质才行啊!

杨:这里确实有很多甘苦。这样的甘苦,也确实不是一般人所能体味到的。除了本职工作的规定任务之外,我在写作上也不敢懈怠,不然怎么审读作品、跟作家沟通呵?每年还要写数十篇评论文章——我曾坚持四年撰写每月的“小小说排行榜”。此外,我每年还要为出版社选编数十种小小说精华本或文丛。不少社会活动与应酬,也需要付出一定的精力。说句矫情的话,许多年来,我真的没多少个人的空余时间。

姜:放眼望去,像你这样的文学同行,业界可能少之又少了。办刊物要坚持用优秀作品鼓舞人,讲生存要为全社员工做稻粱谋,搞写作又要身体力行。这真是非常难为之事啊!所以,我一直定位你是一位“小小说事业家”。现在,还有什么文学刊物能像你黾勉努力的杂志一样产生这么大的经济效益与社会反响的啊!业内恐怕只有马津海的《小说月报》可与比肩了。

杨:业界的《收获》、《十月》、《当代》、《小说月报》等,都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坚挺而不言退,形成了文学期刊的亮丽风景。所以,我工作的座右铭是“做事与求精”,集中精力,做自己应该做好的事。

姜:您这种情形,让我想起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编辑出版家赵家璧。与赵家璧先生相比,你毫不逊色啊!作为出版家的赵家璧所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是中国文学史上标志性的出版物。而你所主编的杂志,主编的《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等重要书系,也已经成为中国小小说发展的标志性书刊。而且,赵家璧也是把文学事业向经营方向拓展开去的。两个时代,两个编辑出版家,都在经营着文学事业。而且,你们两个人也都自己从事创作与研究,都有着“书比人长寿,人与书同寿”的理想。这实在令人感佩啊!

杨:赵先生这样的前辈,我是不敢与他相提并论的。但是,有一点我是非常幸运的:作为文学编辑工作者,我连续二十六年同时为两家公开刊物、一家“内部资料”服务,至今共计编辑、审读一千多期杂志,总发行量超亿册。也让我自豪的是,这三种刊物作为平台,培养了成千上万的小小说写作者,其中上百人进入了中国作家协会。至于进入省作协的,那就不计其数了。《百花园》、《小小说选刊》主办了上百次文学活动,包括征文、笔会、研讨、评奖等,全国至少有十万人次接受了郑州小小说文化的熏陶,有的作家二十多次来郑州参加活动。这样的活动,也吸引了海外的华人小小说作家来参加。还举办了“小小说节”,设立了“小小说金麻雀奖”;郑州市伊河路12号,也成为小小说读写者标志性的“集散地”。

姜:这些量化的数字累积起来,成就了一种新兴文体!你为促进小小说事业发展所做出的努力与业绩,是有目共睹的。

杨:当然,郑州的小小说团队之所以能长期坚持并不断开拓创新,其力量源泉也来自广大小小说作家的支持,还有社会各界读者的热情鼓励和期待。

姜:大家公认的事实是,在小小说这一独特的文学体裁上,你差不多建立起一种小小说王国的形态。有一点我是看到了,小小说类报刊与文化读写市场的互动,倡导者与编辑的高效导引,作家队伍梯次结构的整合,出版、评奖及遴选机制的默契,年度作品、热点人物及重大事件的评估标准,理论研究和评论人才的对位,报纸与网络媒介的关注,等等,小小说领域几乎完成了文化读写市场上自产自销的“一条龙”配置。我想,要是所有的文学体裁都能这样,也许,我们的文学生态就真的需要改写了。但是,目前,我觉得,我们的现行文学体系可能还无法做到这一步。当然,可能这就是一种文学生态吧。

杨:你说得非常对,当我们对小小说投入更多的关注时,当我们将小小说事业做成庞大的产业链时,当我们对某个可能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说作家予以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奖励与推介时,可能,那种只能在常态下工作的人真的是无法灵活做到这些的。就像你所做的对话体评论,也是一样的。第一,你选择对话作家的标准在你自己的心中,你对话的尺度也是你自己所决定的。第二,你的评论个性决定了你的对话体评论的品质,也是你自己的文学气质与气场所决定的。这些绝非是那种仅有良好愿望而实行起来容易错位的人所能做到做好的。

姜:文学要解决宏观的问题,但微观的探索,或者说一种文学体裁的生态发展,则更多地要以自由的角度和一定的力量去切入才能事半功倍。这也许也是一种文化多元吧!或者说,这也是文学自身发展的规律吧!巴尔扎克在躲避债主时写出了出色的长篇,真让他坐在作家协会窗明几净的大楼里,来一杯茶或者咖啡,点一枝叫做中华牌的高档香烟,可能,反倒出不了惊世骇俗的大作。

杨:是啊!就像你也非常熟悉的小小说作家凌鼎年,他写了两千多篇小小说,坚持这么多年,出了三十多部集子,这是非常不简单的事。而且,凌鼎年在将小小说推向海外交流这方面做出了努力。这种做或不做的事情,其实只在于凌鼎年受内心驱使所做出的选择。小小说这个领域,假如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的话,可以发现这里具备诸多类似平等、尊严、尊重等让人觉得非常融洽、和谐的元素,这在小小说笔会或作者的日常交往里都有具体体现。但前提是,作为小小说写作者,你必须尊重小小说这一文体,哪怕你还未曾写出能代表你最高水准的小小说,小小说世界依然会给予你尊重与相应的热情。因为在庞杂的小小说群体里,声誉和名次,永远呈现的是一种动态平衡。

姜:对,没有人可以打破这种动态平衡。小小说所形成的多种可能性,确实值得我们认真探究。何况,小小说现象还关乎文化大国与文化强国的内在联系。

 

四、   小小说:关乎一种文化权益

 

杨:关于文化大国与文化强国的表述,我是这样想的。其他文体的创作,在当代中国,大致以“精英化”评判标准为主。从文学活动的组织、引领、评奖以及吸收会员等游戏规则的制定,都可以看出这一点。而小小说不同。我多次说过一个观点:小小说是集合名词,它是由众多小小说构成的,不仅仅单指某一篇作品,这譬如我们说的唐诗宋词。关于唐诗,我们不能说,只有李白的诗才是唐诗,或者杜甫的诗才是唐诗。而应该说,唐诗不仅仅包括大小李杜,还包括初唐的王杨卢骆,中唐的元白韩柳等等。唐诗也不仅仅是《唐诗三百首》,不仅仅是《唐诗别裁集》,而是唐代三百多年间诗人们五万多首诗歌的总和。唐诗是指全唐诗,是指它在较长时段内,有众多人的参与所达到的艺术高度以及产生的深远影响。用鲁迅的话讲,好诗到了唐代,差不多全都写出来了。也就是说,全唐的诗人,所写出来的诗歌,其技术层面与艺术水准,都差不多在一个大致整齐的水平线上。这样,才形成了唐代诗歌的日光月华、星汉璀璨的文学天空。宋词亦是如此。

姜:嗯,你强调“唐诗”、“宋词”作为集合名词,它们所涵盖的作品差不多在一个大致整齐的水平线上,这一点饶有意味。这与我刚刚说到的莫言获得诺奖其实也有某种意义上的暗合。坦率地说,莫言只是一个代表,而这个奖,某种意义上,是奖给当代中国文学的。它要说明的是,中国当代文学终于可以引起世界的关注了。

杨:这样在中国文学史上才称得上“唐诗运动”或“唐诗现象”。你想啊,其他历朝历代都有人写诗,为什么没有给出一个类似于“唐诗”、“宋词”这样的说法呢?这是因为,除了唐宋以外,他们的创作只是一种小众行为,并没有将诗词创作营造成一种文化浪潮。小小说现象最显著的特点,我认为正是大众参与。因为大多数人的关注和热情介入,小小说才有了三十年历久弥新、方兴未艾的旺盛生命力。我们现在回到刚才所说的关于文化大国与文化强国的概念上来。我与你的理解大同小异。我们都认为,其他的文学体裁大都是一种精英化写作,是用精英化写作的标尺去衡量和评价的。小小说则是一种大众文化读写形态,较之精英化读写来说,小小说是一种“大面积的文化消费”。几千年来,我们的文化模式,往往只是少数的文化精英在表达、传达对社会和人生的看法,以呐喊或独语的方式,引领大众启蒙与进步。大众只有处于被动接受“教化”的份儿。随着小小说文体的出现,这里自然就出现了一个非常有分量的名词,那就是:文化权益。小小说的出现让以往的状况发生了某些改变。因为小小说是一种大多数人能够阅读、大多数人能够参与创作、大多数人通过读写能够直接受益的艺术形式。小小说在接受跟其他文学样式同样的艺术性考量中,彰显了自己的个性,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这些个性与声音集合起来,小小说便不再仅仅是一个旁观者,而是由众人亲历亲为的参与者。于是,小小说文体便有了文学意义,有了大众文化意义。要使我们这个文化大国成为文化强国,使一个文化资源大国成为文化创造大国,由一个文化消费大国成为一个文化产品输出大国,“文化中产阶级”的形成与崛起是必由之路。

姜:天啊,我真没有想到,你是从这样的高度与视界来看待小小说的,这真是一种文化情怀上的“宏大叙事”了。你有这样的文学观念和文化理想,让人感佩。坦率地说,过去似乎还没有人这样来思考和看待小小说。

杨:“文化中产阶级”的孕育,必然以大众的参与或介入为前提。也就是说,从文化的立场上讲,人们在接受社会教化的同时,既拥有对社会表达看法的权力,也具备正确表达观点的方法与能力。读小小说,懂大道理,长大学问;写小小说,写好文章,当大作家。你说小小说这种读写方式,是不是成了大众读写的一种首选方式呢?

姜:这样,一种文化良知与文化权益便有了一种通道与方式。然而,每一种文体都有其优点,也都有其缺憾。短篇也好,中篇也好,长篇也好,同样有着自身的弱点。过去,我们实在只关注了小小说的弱点或弊端。

杨:其实,小小说创作门槛低,虽参与者众,却易写难工,其弊端毋庸讳言。1500字的局限,方寸之间,螺蛳壳里做道场;小说手段的使用,其选择难度可想而知。如果我们换一种思路去看,不用精英化标准当然也不用通俗化的标准来评判,而是用大众化的标准来评判,或许会得出新的结论。又比如网络文学出现,评价它的标准难道能用纸质出版物的标准吗?文化多元化和文学体裁的多样性,在评价体系上也应有所不同。比如民族唱法、通俗唱法、美声唱法、原生态唱法或者地方不同剧种、民歌就能做到各自评价标准的不同。何况其他文学样式也不是件件都那么完美无瑕啊。

姜:是啊,就算其他文学门类的作品真的完美无瑕,它也不是小小说是否被需要,以及是否可以存在的理由与条件。何况,从客观上说,当下的中国,还没有出现诸如长篇的或短篇的完美无瑕的作品。至少,就像我过去一直所认为的,在中国当代,长篇小说是一种渐次成熟、正在发展中的一种体裁。说白了吧,我一直认为中国当代的长篇小说虽然比之茅盾与巴金时期的作品有了长足的发展,但仍然存在着很多破绽。很多长篇作品有着明显的裂痕,甚至一盘散沙。客观上说,当下长篇小说还处于发展阶段,远没有抵达圆熟与饱满的境界。

杨:曾经有文学界权威人士对“小小说是平民艺术”的说法质疑说,小小说是平民艺术,那么,其他小说种类是贵族艺术了吗?我说,小说,包括小小说与长小说,都是街谈巷议、道听途说、茶余饭后之故事而己,说到底属于一种大众文化范畴。小小说是平民艺术,是指小小说是大多数人都能阅读(因其单纯通脱)、大多数人都能参与创作(因其贴近生活)、大多数人都能从中直接受益(因其微言大义)的艺术形式,而其他的小说种类与之相比,则没有这样的优势。同时小小说又是小说的一种,同样有着小说的艺术魅力。我问他,你常做评委,你衡量长小说作品获奖的标准是什么,他想了想说,一是历史的厚度,二是人性的深度,三是艺术的魅力。

姜:小小说应该也是这样的评判标准吧?

杨:应该和长小说没有本质的区别,却有小说技术层面的差别。小小说是思想内涵、艺术品位和智慧含量的综合体现;正如小小说的结尾,那种出人意料旁逸斜出耐人寻味的奇思妙想,最能体现小小说的智慧含量。其实,小小说比起其他种类的小说品种,更需要一种智慧含量。

姜:是啊!这种智慧含量,尤其是小小说结尾灵光一现的艺术,与其他小说品种比较,就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杨:有人说,小小说是哲学的艺术,也有人说小小说是留白的艺术。这些都表明,小小说有其独特的艺术规律。在现在这样的社会形态下,如果人们没有时间和定心去读一部长篇或中篇,也没有人愿意去推敲一个短篇的话,小小说能快捷进入读者的眼帘,让人们在经典读写的同时,又能有碎片化读写的选择,何乐而不为呢?

姜:是啊!

 

五、   如何让一种文体经久不衰

 

姜:当然,可能在典型环境与典型人物的塑造方面,小小说的发展是存在瓶颈的。这是由小小说的体量所决定的。

杨: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小小说跟诗意、留白、哲理、思想深度等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小小说虽短,却有自身独特的优长。

姜:我们刚刚说到小小说的结尾艺术,其实,现在长篇小说啊中篇小说啊,结尾的艺术也是非常讲究的。没有一个精彩的结尾,就无法构成一部精彩完整的作品。但小小说因其独有的文体特征,其结尾艺术尤显重要。

杨:对,从这个意义上说小小说也是“瞬间艺术”。我们不妨举例说,长篇也好,中篇也好,这些相对较长的作品,如果把它们比作是足球赛的话,它们全场甚至可以一球不进,但会照样好看:它的战术、冲撞、炫技、作秀、脚法什么的,甚至失误,都有可能在观赏时不失精彩。因为它有足够的时间去展示。但是小小说不能这样啊!小小说只是一种前场球,持球队员面临对方球门,面对亢奋的防守队伍,他这一脚必须踢出去,因为在逼仄的空间,他没有太多时间去周详考虑,不管踢进去、踢不进去他都要完成动作。所以说,小小说是一种“临门一脚”的艺术。

姜:对啊,你这话让我想起李本深的小小说《丰碑》。这篇小小说,我们中学语文教师非常熟悉,就颇有你刚刚讲的这种临门一脚的感受。它的结尾,确实非常精彩,属于绝妙之极的进球。

杨:很多文坛名家并非有意或专门去创作小小说,但是,在他们的系列短篇里、人物随笔里、故事性散文里,却有着小小说的文本,像莫言的《短小说九章》,贾平凹的《太白山笔记》,王蒙的《笑而不答》,何立伟、韩少功的人物速写,还有刘心武、韩羽、苏童、李敬泽、周涛、范小青等作者的偶尔为之。我们除了从一些大刊名刊中去寻觅其踪迹外,还会从一些散文类、美文类刊物上去认真遴选,编进我们的选刊里。他们的文章深刻、丰厚,文化韵味浓郁,对于提升小小说品质起到了示范作用。我从全国两次文代会名录上看到的小说家代表,十之六七都在有意无意间写过小小说。把文章写得短小隽永,对所有写作者都具有谜一般的诱惑力和挑战意味。

姜:你如此殚精竭虑编刊物,着实是“使尽浑身解数”了;能做好这么精细的工作,真是一般人难以做到的。

杨:其实,就是鲁迅先生的杂文里,也有很多类似小小说的东西在。

姜:是啊,鲁迅的很多杂文,其实就是小小说,像《立论》、《匾》、《现代史》等。我没有想到,你编《小小说选刊》时,在非小小说的文体中提取小小说的元素。

杨:文学作品的体裁分类,其实也是可以打破禁锢的。我在编选小小说时,为了让小小说这个文体更加立体,时常从笔记、随笔、美文以及地域性系列的作品中提取小小说。当然,在字数限定、结构特征和审美形态上,它们必须大致符合小小说文体的规范。从我个人的阅读趣味上讲,我比较喜欢散文化的小小说。小小说尽管篇幅短小,但如果写得太局促、太紧凑,读起来会味同嚼蜡;如果写得抒情一些,有点留白,有几句闲笔,则会令人品咂出诸多滋味。其实真正的好作品,某种意义上,跟它的文体是没有关系的;读到引人入胜的好文章,会忽略它的文体,虽然我也十分强调文体的规范性。

姜:这样一来,我发现,小小说的文体,在你这里还有更丰富的表现形式,美文体、笔记体、散文体,各有千秋,尤其在一本杂志里,它们会呈现出各自鲜活的身姿,也给不同读者选择的便利。

杨:陈启佑《永远的蝴蝶》,不就是一篇非常精彩的美文吗?它带出了一大批这种纯美风格的小小说。白小易的《客厅里的爆炸》则带动了一批哲思式的小小说。司玉笙的《“书法家”》,就二百多字,其实就是现在所流行的“段子”式的典型写法。现在,段子已经不算什么稀罕了,但是,我们要知道,这在二十多年前司玉笙的笔下,就已经有了。人家是这行当的先行者。就这一篇,像一盏灯、一束火把、一簇篝火,照亮了后来者的路径。经典、名篇、力作……其意义就在这里。虽然后来者一定比他们写得更好,但是,它的价值就在于照亮,就在于引爆。

姜:对,我们应该这么看。

杨:所以,倡导是让更多的人参与,规范就是寻找更好的表现形式。这一点实在太重要了。这以后才是发现、培育、扶持和造就一代又一代的小小说作家——不同领域的,不同年龄段的,不同艺术追求的,不同艺术风格的。

姜:小小说事业的发展壮大,与其他文体相比,有着自己独特的游戏规则啊!

杨:是啊,从这个意义上讲,三十年的倡导与组织,我们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让这一种文体经久不衰。

姜:一种文体从无到有,历三十年经久不衰,本身就是一部传奇。现在,我很愿意听您讲讲这部传奇——如何让这一种文体经久不衰。

杨:作为一种事业来讲,小小说作家当然越多越好。前面我们讲到,我始终将“倡导者、编者、作者、读者”放在一起,是他们的合力,才有了小小说事业的今天。但也要看到,一本杂志,能携带的东西太丰富了。通过一本杂志,通过一个编辑团队的理念,它透射出来的创意和信息,是能影响无数人的。

姜:这里,你的回答倒引发了我另外的思考,那就是一个小小说作家如何在这样的坐标系中找到自己的最佳位置。

杨:一枝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姜:看来,当下的小小说主要还是作为一种文体和团队的存在。离开了小小说事业这个大的平台,目前任何一个小小说作家,还是很难找到独立的存在感。

杨:以一茬茬涌现出来的小小说作家划分,现在约有五茬小小说作家队伍,他们也大都借助《小小说选刊》、《百花园》这样的发表阵地与活动平台,给自己插上了飞翔的翅膀。像许行、孙方友、王奎山、谢志强、刘国芳、凌鼎年、沈祖连、赵新、申平、聂鑫森、尹全生、修祥明、司玉笙等为第一拨儿的小小说“专业户”,他们的出道与他们的标志性作品,包括他们目前在文学圈子里的定位,都得益于《百花园》、《小小说选刊》的大力扶持与推崇。他们大都是1990年“汤泉池”全国小小说笔会的作者和业界佼佼者。2002年在北京举办了当代小小说庆典暨理论研讨会,此次研讨会由中国作协创研部、《文艺报》、《百花园》、《小小说选刊》联合举办。我和雷达主持。王巨才、张胜友、从维熙、阎纲、吴泰昌、胡平、白烨、牛玉秋等作协领导、评论家都参与了。当下最活跃的小小说写作群体里,有陈毓、刘建超、蔡楠、于德北、袁炳发、芦芙荭、陈永林等人;有宗利华、邓洪卫、王往、赵文辉、江岸等人;有周波、非鱼、符浩勇、曾平、田洪波等人;有夏阳、安石榴、周海亮等人……基本上代表了各个时期涌现出来的一茬茬领军人物。

姜:你们在文学界点燃了小小说的篝火,而现在,这篝火已经燃亮了中国。

杨:我个人的努力与影响是极其有限的。令人欣慰的是,现在全国各地成立了小小说学会等组织近五十家。这种星罗棋布的格局,正应了那句“势若燎原”的话。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一种文体,一项事业,要靠许多人的热情参与才能良性发展。

姜:将来的文学史会对你的贡献做出恰如其分的评价与定位的。

杨:鲁迅文学奖已经将小小说纳入评选序列,我为此长舒了一口气。因为整整二十六年来,一个人,举着一支火把,行走在寂寞而漫长的征途中。马拉松尚有终点,而小小说之路似乎没有尽头。这么多年来,一个人只做一件事,其实相当枯燥与乏味;有时候,甚至令人疲惫和沮丧。我不知道目标在哪里,不知自己能否撑得到终点。一路上风雨兼程,身心疲惫不堪。我常常扪心自问,这样做有必要、有意义吗?自己究竟为什么坚持这种选择?尽管小小说在民间已蓬勃生长二十多年,小小说已有了比较成熟的理论体系、代表作家及经典作品,尤其是有了两代以上的读者的追随,但如果拥有主流话语权的文学组织机构不曾给予认同和接纳,写作者们多少总觉得没修成正果。今天终于有人接过这接力棒了,这让我从心理上有一种解脱感。

姜:您的这种夸父逐日般的执著与热情,知音甚众,是小小说读写者之幸运!小小说事业拥有这么多优秀的倡导者、作者、编者,他们一波又一波地积极参与,小小说文体的独立是迟早的事。

杨:众多精短的篇章同样也能反映出我们的时代生活。我们仅靠长的、厚的和获奖的作品来输出意识形态是远远不够的。我们不能把作品仅仅置放在国外的资料室和藏书馆,或者停留在少数汉学家手中和研究机构那里,要尝试“两条腿走路”,比如,可以用精短的文学作品打开国外读者市场。小小说事业只有做成文化产业,才能产生文化意义上的深度效应。

姜:并进而能够从认识论的高度给出渗透力与影响力。我们的长的文学作品,如果没有类似雨果、巴尔扎克、马尔克斯、福克纳、普鲁斯特这样的代表性作家,我们能拿什么与人家比拼啊!至于我们获了诺奖并已拥有世界声誉的作家,似乎仍然不能与那些早期的经典作家相比。

杨:国内国外都有庞大的文学市场,只有最优秀的作家和作品,才能成为弄潮儿,走进读者心中。我们的作家们什么时候才能创作出那种具有无限悲悯情怀、恻隐之心和具有普世价值的鸿篇巨制呢?

姜:这就回到我们刚刚才谈到过的点上了,这里既有文学的问题,也有文学组织的问题。我们说起的赵家璧这个人,我觉得他是非常了不起的。本来,有些作家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但是,由于编辑们的努力,很多不为人知的作家作品,又重新走进了读者的视野。当然,很多文学史家也做了这样的工作,譬如夏志清让我们看到了张爱玲,看到了沈从文,看到了钱钟书。但假如没有一些编辑的文学史识,文学史家们有时候也很难有所作为。至少,在资料的准备工作上,编辑们厥功甚伟。在你这里,这种情形也是一样的,文学的编辑也好,文学的策划也好,文学的资源整合也好,你的工作让很多小小说作者以作家的形象进入到了公众的视野。还有一点,你的《百花园》、《小小说选刊》还培育出一种文体,就像余秋雨把散文做大了一样。

杨:一种文体的发展与繁荣,是靠与之相关的所有人的努力才能完成的。也只有这样,一种文体才能经久不衰。令人欣慰的是,经过几十年的努力,当代中国毕竟已经形成了一支活跃的小小说作家队伍,且其中不乏优秀作者以此进入到经典作家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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