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5期  
      感觉
行将消逝的物语
李振南


蓑衣

 

我始终以为,蓑衣是江南的一半风景,是江南田野衍生出的一种智慧,江南的蓑衣飘飘在唐诗宋词的意境中。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一首写有桃花流水、飞翔的白鹭,还有鳜鱼的词,自然是江南的景致。谁都不会相信在“大漠孤烟直”的北疆、在“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会有人披着古代铠甲般的蓑衣,行走在漫无边际的土地上。尽管蓑衣的体量也遮得下北方剽悍的男儿,不过它却总是泅浸着水乡的湿润,星星点点地散落在江南的田园中、雨雾里。它是温软的、柔情的。

不过,蓑衣也有带着寒气进入唐诗的。小时候初读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就觉得一股凛冽的寒气充盈在天地万物间,一种凄厉的美扑面而来,让人感到孤寂,恐惧,并怀疑这写的是不是北方的天地呢。不过我转而一想,北方天寒地冻的坚冰上,老翁垂钓根本无法用舟,而且他又怎能顶得住超低温的寒冷?也只有在江南,那水墨画似的山,透射粼粼波光的水,宁静的船,才让诗人写出这样意境清幽、超拔绝俗的诗来。所以,蓑衣只能存在于江南,在江南秀丽的山水中轮番登场。

蓑衣常常是在一场清明雨或是一阵晚来雪飘落时,才被农人从木板墙上取下,同时被取下的还有箬笠。这两种散发着植物气息的农具,一直以来朴素地遮蔽着斜风细雨和雪花纷飞中的农人,以冷冷的美丽装饰着这个多水的江南,也温暖着惜时如金的农人的心。农人不畏风雨,也不懂诗词,但他们的生活却应了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这句诗,能够从容、豁达地对待人生。正如我的家乡过去老人们说的“穿蓑衣,吃大麦,游西湖”那样,穿什么,吃什么,没关系;游什么,才重要。这也是江南人的心态,农人们的坦荡。

江南的雨水挡不住农人忙碌的脚步。挂在农家木板墙上的蓑衣,从巧匠新编始成到最后在风吹日晒雨淋中朽烂,都一直在农事活动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期间,蓑衣融入了风的韵雨的味,汗的腥体的气,融入了烟熏火燎的日子的气味。农人们视蓑衣如被盖、如屋檐、如财富,他们珍惜蓑衣。一件新蓑衣问世,他们争着试穿夸赞,惜物之情溢于言表。而旧蓑衣呢?总要修修补补,尽量延长其使用时间,难怪每个农人的家里都有好几件蓑衣。

蓑衣是由一种叫棕榈的植物编织成的;说是棕榈,其实是它身上剥下来的棕毛。棕毛生在棕榈树外表,一层一层地往上长,像衣服包裹着棕榈树干。棕榈高大粗壮笔挺,扇形的棕叶四季常青,截下它能制成蒲扇。它过去也是农家人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品,其功效是用来扇凉、拍蚊子。当需要架着梯子才能剥棕毛时,就意味着做新蓑衣的原料已凑齐了,这时就可以请来串蓑衣的师傅。编织蓑衣叫“穿蓑衣”或“串蓑衣”,因为蓑衣是靠穿针引线缝制成的。蓑衣分上披和下托,上披形如单翼的蝴蝶,仅裹住人的肩头;下托如裙式的无袖大衣。上披和下托用细棕绳相吊,穿在身上,俨然一位威武的武士出现了。

据说,大禹治水的时候已有蓑衣了,因为那个时代还没有人的名声超过大禹,人们就将制造蓑衣这一行业祖师爷的名誉加给他。如此说来,蓑衣已走过了几千年的历史。我小时候虽然没做过多少农活,但也穿过蓑衣,那种沉甸甸的粗纱布的质感,那种温馨的贴心的体验,至今仍在我的脑海中萦回。还是数年前,我到一个山区采风,在烟雨迷蒙中、峰回路转处,蓦然见一熊当道,骇得我们一行人脸色煞白;欲折身退走,却发现原来是一老农披着蓑衣在雨中牧牛。当时我突生灵感,欲寻购一件蓑衣挂在家里客厅的粉壁上,但访寻了许多农家,都说没有蓑衣可卖,我只得作罢。到现在,我找遍了乡下的整个故园,都没有发现谁家保留有一件蓑衣;也没有人说,现在谁还能编织蓑衣。问老人们,他们感叹地说,没人会编喽,不时兴了。看来,在我们这个城邑里,蓑衣已无处寻觅了,我只能在记忆中邂逅它了。

 

炊烟

 

几十年城里居家,我已渐渐适应了没有炊烟的生活。当煤球、液化气、电力代替了柴禾后,厨房的上空再也不能飘逸出袅袅的炊烟。于是,在某个时日站在城市高楼里,看到城郊一些现代化工厂的烟囱里吐出滚滚的水雾时,我就会想起记忆中乡间的炊烟。

在我眼里,炊烟只诞生在乡间,炊烟是乡村最原始和古朴的风景,是乡间的精魄;有炊烟的乡村才有了生机和灵气。

清晨,当朝霞染红天边,鸟儿会如时唤醒沉睡的村庄,唤醒早起劳作的农人。家家户户几乎同时升起了炊烟,不一会,乡村也热闹起来了,鸡鸣、狗吠、牛哞、娃语……散落在晨雾里、朝阳下、花香中,一切都从梦中醒来。淡蓝色的炊烟,或出于竹篱茅舍,或隐于密林深坳,但大多在江南青灰色的屋檐上空缭绕且升腾,恣意舞动在乡村那方清新的天空,有的似条条丝带悬挂,有的如片片花絮飘散,直到渐渐与淡淡的雾气融合于一体,在风中化为虚无。

晌午的炊烟特别强烈,那些因湿柴禾烧着而窜出的滚滚浓烟,一阵阵地、紧紧地团聚在一起,在湛蓝的天空下显得轮廓分明。虽然它与城市锅炉里冒出的浓烟有几分形似,但它们却有本质的区别:锅炉上空的浓烟只有煤烟的臭味,而农家炊烟却混杂着草木的清香,散发着家的气息。

黄昏的炊烟富有诗意。落日的余晖染红屋顶的烟囱,倦鸟开始投林,村落里也开始升起袅袅的炊烟。它们一缕缕、一片片、一簇簇、一束束、一团团……形态各异,交错相融。在晚风吹拂下,有的宛如一条淡蓝的绸缎随风起伏,有的似一朵淡白的云雾悠悠飘动。对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来说,这是最愉快的时刻:劳累了一天的人终于可以直起腰来,长长地嘘一口气了。他们荷锄牵牛而归,一路上闻着炊烟送过来的烤红薯、煮米饭、烧瓜菜的香味,预想着可口的美食、家的温馨。

炊烟在一年中,还总是随着季节的更替而变幻色调。春天,当淅淅沥沥的春雨开始飘洒,炊烟将自己染成乳白色,且总是贴着屋檐不肯升高;远远地看,像给乡村浸上了一层淡淡的水墨。这时候的乡村,宁静而恬淡,似烟非烟,似雾非雾,似梦非梦……一派朦胧,让人有不尽的遐想和希冀。到了盛夏,炊烟将自己弄成蔚蓝色,带着几分神秘和骄傲,直直地往上升。它热烈、豪放,似乎想把自己竖立成乡村的标志,让每一个浪迹天涯后归来的游子都能识出他的故乡。秋天的炊烟常常与白云为伍,斜斜地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它淡泊、散漫,掠过村落、绿树、小河、山岗,让这些生命元素很自然地勾勒出一幅古朴悠远的乡村风景画。四季炊烟,最本色的还数冬天。一夜北风把满世界吹成银白,乡村的屋顶上到处晃着耀眼的光,与茫茫的大地分不清颜色。只有到清晨、有一缕炊烟从谁家的烟囱里冒出来,接着有更多的炊烟从各家的窗棂气孔里溜出来……慢慢地在屋顶的积雪中钻了个小孔,然后向两边扩散……渐渐显现一村子的瓦灰色。这是乡村一年中最闲适的日子,炊烟不紧不慢,静静地抒发着内心的舒坦,也让农人憩息在安宁恬静的生活中,品味炊烟那纯粹、洁净的绵醇滋味。

我是在炊烟的熏陶下长大的。儿时在外边玩累了或是放学回家,只要远远望见家里升起的炊烟,就仿佛看到热气腾腾清香四溢的饭菜;我知道这是母亲的等待,母亲的牵挂,母亲的召唤;我心中感到那么亲切、温馨和踏实,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回家的脚步……炊烟是一种温暖,一种快乐,一种幸福,它不仅是乡村的一面旗帜,也是家的代名词。

多年来,炊烟哺育我的生命,滋润我的心灵,伴随我成长、走向村外缤纷的世界。然而我在人到中年时,发现炊烟已在城市绝迹,也已渐渐地退出乡村这块最后的领地。眼下许多乡村用上了液化气、沼气或者电力,用上了跟城里人一样的灶具,乡村的房子已没有了梦幻般竖立的烟囱。

炊烟,正一步步远离乡村,淡出我们的视野。也许有一日,我们只能从旧志书上寻找“炊烟”这一伴随着村民走过悠长岁月的美丽风景了;炊烟将成为记忆里浓得化不开的乡愁,心中硕大的、沉甸甸的怀旧情结……

 

风车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思绪常会越过城市的上空飘向广袤的乡间,定格在故乡的原野上。这时,乡村的一些旧物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譬如,风车。

我不知道在中国的大西北有没有风车?西北黄土地上收获的小麦、玉米和高粱等都是不带壳的,看起来也是清清爽爽的,用水冲洗过煮熟就能食用。而且西北有“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日子,在我的想象里那里可能是不需要风车的:这些粮食完全可以在自然风中扬得干干净净。但江南一带的农人离不开风车,它是江南农村旧日的重要农具;在鼓风机出现之前,农人们清理谷物、米粒里的杂物,基本上就仰赖它。

风车由木匠用木料精心制造而成。它长约6尺,宽约1.5尺,高约5尺,远望像一头牛的体量,又像一峰骆驼的模样。因为风车有四条腿站立,其上部有一个盛谷物的木斗,就很像骆驼的驼峰。说是木斗,其实是一个方形漏斗,可以自由装卸;其下是一块能旋转的木板,这块木板也是木斗与风车的整体相连接的开关。木板上装有木轴,木轴上插入一根固定的竹条,可以分别挂在风车正面锯齿形的档位上:往上挂就堵住了木斗底部,不让谷物往下掉;换动档位,谷物便由少量直至大量地往下溜。溜下来的谷物要通过风车中心一个斜立着的槽沟向外倾泻。风车的头部是半圆形的,里面有一根木轴,轴上安装着一片片木制的风页;木轴外突,套上手柄后即可摇动扇起一股强劲的风。这时启动开关,将它确定在合适的档位上,那些被风吹得干净了的饱满谷粒或米粒就从槽沟中涌出,聚集到下接的箩筐里。而那些较轻的草屑、秕谷或谷糠之类的杂物则会从风车尾部的敞口飞出去,纷纷扬扬如烟雾弥漫。

别看风车的结构不很复杂,使用起来却不那么简单。首先农人要不断地将湿重的谷物提上去倒入木斗,矮小的人会很吃力。其次旋转开关要控制得恰如其分:进孔小了,谷物下不去,非常费时;进孔大了,谷物一下子溜下去,难以吹得干净而要返工。当然,风页的转动也很重要,必须用力均衡,不能猛摇一阵、慢摇一阵,不然照例要耽误工时。这是一种需要耐心和耐力的活。我小时候摇风车就很难控制好速度,时而快、时而慢,因此常受母亲的嗔怪。

在昔日的乡下,风车无疑是贵重的农具,因而数量并不很多,通常只是一个生产队配置一架。不过,据我所知,那些家境好一点的人家也是有风车的。我记得我们大院子里一位做篾师傅的家里就有一架。平时,这架风车静静地站在屋檐下,像一个威武的将军;当左邻右舍需要用风车时,做篾师傅会毫不犹豫地借给大家使用。所以,我童年的时候,就很喜欢做篾师傅和他的风车,经常围着他的风车转悠,有时空着木斗猛摇一气,让风吹乱做篾师傅的头发,吹干他额头上的汗,掀翻他制作的箩筐、畚箕……

农村建立生产队时,队里的妇女们每天要将晒好的稻谷在傍晚时分用风车吹上一遍,黄澄澄的谷子则由男人们在黄昏时挑回归仓。分田到户后,风车跟着多了起来,或大户人家独自购上一架,或几户人家合资制造一架。这些风车有时候吹谷,有时候扇米,特别在江南两个收成的季节里忙得不亦乐乎。

我一直对风车心怀敬意,这个看似简单而事实上复杂的东西,是农具中的庞然大物。我不知道谁是风车的发明者,但我总觉得它应当是鲁班或鲁班弟子的杰作;它明显充满着智慧,是古代木匠了不起的发明。有时,我也天真地想,诸葛亮发明木牛流马,是不是也从风车的构造上得到了启迪?而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时候,是不是认为风车就是一匹木牛流马,具有很强的威慑力和杀伤力?当然,堂吉诃德挑战的风车并不是我们乡间的风车。

风车是属于乡村的,我在风车的转动中长大,直至远离了风车;现在,只有当我在城市无边的梦境中,才会看到它越来越模糊的影子。

 

水井

 

在城市里多次尝过断水的滋味后,我更怀念乡间田头地角的水井。在我眼里,乡村里的水井,特别是江南的乡间水井,如一面面暗绿的铜镜,照映着农人们忙碌的身影,叠印着岁月的苍茫和醇厚;又若一卷卷古朴的史书,轻漾的波纹恰是连绵的文字,誊写着一代又一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的故事。

江南乡间的水井不同于江南城市里的水井。城市里的水井连接着小桥流水、青瓦粉墙和幽长雨巷,流动的是江南缱绻温柔的血液,滋养着江南人风流儒雅、俊逸倜傥的个性。而江南乡村的水井,是作为农人粗茶淡饭的依靠而存在的。它不像城里水井浑圆、深邃,它的形状是不规则的圆;井口也没有雕栏玉砌,通过它随意敞开的口,看得见井水漾起的清波。这水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旺盛着乡村的脉息,提起乡村人的精神。

我是在江南乡间的水井边一天天长大的。我童年时,我们生活的自然村有三座大院子,居住着三十多户人家,却只有我居住的院子后面有一口水井。它背靠着高高的地坎,如一只多情的眸子,流露出亲切的笑意,迎接每一位来汲水的农人。

这口井到底存在了多少个年头,已无从考证。井口直径大约1.5米,深约3米,井沿用块石砌起,上面滋生着厚厚的青苔。井台是一块圆弧形的水泥地,地上铺有几块洗衣服的大石条。由于很多人使用,地上永远是湿漉漉的。

这口井里的水清澈、纯净、甘甜,夏天清冽凉爽,就着井水冲一个澡,顿让人舒心惬意、疲劳全消;冬天则温暖如汤,有时清晨还冒起阵阵岚气,掬一把水洗脸也不觉得寒冷。

院子里每家每户天天与水井打交道:清早,太阳还未升起,薄雾尚未散尽,水井边便开始忙碌起来了。这时候来的大多是男人们,他们挑井里的水,一担又一担地将家里的大水缸灌满。太阳初升时是水井最热闹的时刻,这时轮到女人们登场,洗衣服的,涮杂物的,拣蔬菜的……女人们在洗洗涮涮中,伴随着家长里短的闲话,在水井旁抛下一串串清脆的笑声。夏日的黄昏是用水的高峰,这时候水井旁活动的身影全是男人和小孩,他们在这里冲凉。不过,在水井旁洗澡是有讲究的,人们一桶桶地吊出水后,都自觉地远远地站在水井外的空地上小心翼翼地淋浴,谁都不会将洗澡水溅入水井内。

水井上演美丽风景的时光发生在每年的隆冬,当农人们晒完了番薯干后,就开始浣洗番薯粉。这是一项恒定不变的乡村工序,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参与。人们将洗净的番薯用机器碾成番薯浆后挑到水井旁,在大木桶里用纱布层层过滤,待番薯浆水沉淀凝固后,再慢慢用饭勺一块一块撬出晒干,然后捣碎密封保存。一般在农人粮食青黄不接的时段里,番薯粉会被制成番薯面、番薯馃等作为主食来充饥。因此,水井也见证了物质缺乏时代农人的生活。

我小时候挑不动大水桶,母亲有时急着用水,就让我提一只弯篼(一种木制的有把手的小木桶)去打水。这时我也很奇怪,水井被大人们挑了那么多水后,小孩使用的弯篼照样能汲得上水,每次都可以满满地提一篼回家。

稍大的时候,这口水井发生了一次意外事故,一个小女孩用弯篼打水时不小心掉了下去溺水而亡。大人们第二天用抽水机将井里的水抽干,又将水井底部彻底濯洗一番,但这口井里的水不再作为饮用水了。院子里的男人们在稍远一点的地坎下另外挖建一口井,后来又在较远的地方再挖了一口井。后来的两口井在形状、大小方面虽然与老井差不多,但我觉得水质不及老井里的水清冽、甘甜。然而,农人们好像有约定似地,都会去挑新井里的水。

后来,我读初二时,家里挑水的任务就交给了我;起先挑的是木制的水桶,再后来发展到用铅桶挑水。有一年恰逢大旱,两口新井都旱得见底,虽然老井的水还是深不见底,但乡人们却都在新井旁排队等水;我看见很多人沿着水井石壁下爬到井底,用瓢一瓢瓢刮起井眼里的水将水桶盛满,然后提起、挑回家去。这次旱情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后,见新井确实无水,一部分农人便往很远的河边挑水,也有一些农人又回到老井汲水。这样,老井的人气才又旺了起来。

大约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塑料管问世。大多数农家购来塑料管,将它连接到各个水井或溪流上游的深潭,运用水往低处流的原理,再接到自家的水缸;农人们说它是自流水。这个时候我也走出乡村,负笈杭州。一别又是若干年。当我回县城参加工作时,村里有了自来水,我家也离开大院,建起了新房。于是,我远离了水井,远离了陪我走过童年、少年和一段青年时光的老井。

现在,每当城里停水的时候,乡间的水井总会在我的梦里闪现。那口见证着日月、见证着时代变迁的老井,总会向我讲述儿时的故事,乡村的故事和悠悠流水的故事。

 

煤油灯

 

晚上这一带突然停电,我打着小电筒,东翻西找好不容易才从抽屉里找出半截蜡烛用打火机点上。晕黄的烛光闪闪烁烁,幻影憧憧,把我的思绪带回旧时的乡村和遥远的年代。这时,关于煤油灯的记忆,就在烛光里渐渐清晰起来。

我出生在一个半山区半平原的乡村,从记事开始,煤油灯就陪伴我走过了二十来年的时光。那个时代,煤油灯是农人必备的照明工具。每当夜幕降临,各家各户便点起煤油灯,先是一家人围坐在方桌旁匆忙吃晚饭,然后各自在煤油灯前做自己的活儿。母亲利落地收拾完碗筷后一般会在纺车前坐定,吱吱呀呀地在昏黄的灯光下纺棉纱,有时会找出一些旧衣服缝缝补补。父亲则在饭桌上算着生产队一天的工分账,两个姐姐在矮凳上绣起花边,而我和弟弟总是胡乱地翻着连环画,直到后来上学才开始看起课外书。

记忆里,我家的煤油灯最初是用墨水瓶制作的。墨水瓶过去叫蓝水瓶,父亲在外面找来一个蓝水瓶和一块瓶口大小的圆铁皮,在铁皮的中心位置钻一个孔,插入一根由薄铁皮卷成的细筒儿;再将几股棉线一捻做成灯芯,从铁筒里穿过;上面只留出一小截,下面长长的灯芯盘在贮放煤油的瓶子里,一盏煤油灯就做成了。当然这种灯只能发出朦胧的光亮,在有风的日子,火苗总是摇曳不定;不过,这也是光明,照亮了乡村。

后来在我上小学时,家里有了一盏十字灯,学名叫罩子灯;说是罩子灯,自然要比蓝水瓶做的煤油灯高级、漂亮、复杂。它有一个高脚杯形状的底座,中间铁盖的上方有一个旋扭调节灯芯,上端配有一个玻璃灯罩。灯罩以自己的明净锃亮映照着灯火的光芒,使火苗增添了亮度。

罩子灯的问世,无疑给农人带来了很大的便利。它不甚怕风,又明亮,像晚上到猪栏喂猪、上厕所等都可以端着它使用。我每每看到罩子灯,就觉得它像一件艺术品。我想,古代没有煤油的时代,肯定是不会有这种灯具的,那时最好的也不过是松脂灯、菜油灯、蜡烛或火炬,人们自然想不出罩子灯的构造。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二姐还发明了一种用罩子灯烫蚊子的方法。乡下蚊子多,落下蚊帐准备睡觉的时候,二姐端着罩子灯,对准停在蚊帐上的蚊子突然一烫,只听“吱”的一声,火苗往上一窜,蚊子就落在灯罩里面。这时蚊子半死不活,已没有逃生的本领,只能在高温的烤炙下慢慢死去。二姐烫蚊子的手法干净利落,一气呵成,每次都能烫死许多蚊子。有一次我睡得早,就学着二姐烫蚊子,由于贴近蚊帐烫的时间过长,灯里的火苗忽地窜上蚊帐,一下子烧了起来,幸好有母亲和众人抢救,不曾引发大火,但苎麻的蚊帐已被烧了一个大洞,从此,我也就不敢再做这种冒险的动作了。

煤油灯照亮了宁静漆黑的乡村夜晚,点亮了千家万户的心房,也点燃了我的智慧和渴望,它伴我走过一大段人生历程。我的许多春夏秋冬、欢乐痛苦,就在这煤油灯的光芒里展示着赤橙黄绿的色彩、青蓝红紫的神韵。我心中的渴望,就像它的光芒一样,虽然微小却很执著。尽管它最初在我印象中的留影是灯光投射到书本上,那儿有一个我刚学到的逗号;但在它的照映下,我学会了“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的儿歌和句号、冒号、感叹号和问号,它让我对未来充满了无穷的遐想。

如今,电的时代来临了,城市和乡村,繁华的街道和僻静的小巷,每当夜幕降下,各种各样的灯光便或明或暗,照亮了夜晚。有霓虹灯的闪烁,景观灯的诡秘,高杆灯的明亮,草坪灯的温柔,庭院灯的惬意……它们将整个夜晚装扮得绚丽多姿。煤油灯已被岁月尘封了颜色,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而乡村那段点煤油灯的日子,那幽幽的灯火,总在我的记忆深处漂浮。

 

油纸伞

 

在春风又绿江南岸的季节,深夜里听那淅淅沥沥、时断时续的春雨,我的思绪便会穿越时空,抵达江南小镇的小巷和它的油纸伞。

在我脑海里,油纸伞是江南最美丽也是最遥远的一个梦了。儿时在滴滴答答的雨帘下,我们撑开油纸伞,一爿爿烟雨葱茏的天地近在眼前,一幅幅充满诗意的田园风光纷至沓来,让人恍然如入梦境。现在,这个梦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只有在那些发黄的典籍里还能依稀见到它们的影子;也只有在以假作真的影视画面里,能模糊地见到它们的赝品。

油纸伞,它于何时、何地被发明,又是哪一个独具慧心的匠人所造,现已无从考证。但我想,油纸伞的出现,一定是在江南,被潇潇暮雨氤氲着的江南;这意境很容易使人产生创造的灵感。于是,一柄柄油纸伞,从江南仄仄的小巷里走出,伞下的人或是明眸皓齿的女子,或是一袭青衫的士子,静静地在雨里遐想沉思或踟蹰彷徨,宁静,典雅。偶有两把油纸伞交错磕碰而过,蓦一回首,擦出爱的火花,产生了如水的柔情,正像在《雨巷》里徘徊的诗人,苦苦等待着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也正像民间传说《白蛇传》里,由油纸伞演绎出许仙、白娘子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

 

油纸伞走向乡下,肯定是《白蛇传》以后的事了。这种竹木结构、用纸糊成的雨伞,无一例外散发着桐油味漆味,芬芳而又有一丝刺鼻;那黄黄的颜色,温暖着打伞人的心。记得小时候乡下农人的家里,多半都是有一把油纸伞的。现在,我想起来,我家也有一把手柄长长的油纸伞,虽然伞面已经破旧,不知道使用了多少个年头,然而孩提时每每撑开,总会有山水的味道,有亲人的味道,在雨中一路追随陪伴。

我家的油纸伞是祖传还是母亲陪嫁带过来的,我至今仍不得而知。按照我们这里的乡风,油纸伞是“有子生”的谐音,是吉祥的象征。所以,旧时在闺女出阁时,她的父母总要送上一把油纸伞讨个吉利。我家门角里的这把油纸伞是不是母亲的陪嫁物,我一直没有问过,那时也不懂得问。

过去,乡下的油纸伞,一般是妇女和儿童的用物;成年男人的遮雨工具是箬笠、蓑衣,他们讲究实用,不需要诗情画意的伞。我儿时使用油纸伞都是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又大又笨重的油纸伞,重量和宽度早已压过我弱小的肩头,有时候伞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撑开。在斜风骤雨中,油纸伞和人都晃荡在乡间泥泞的土路上,这时,雨模糊了视线,风吹淡了田园的颜色,雨和伞构成一组天然的乐器:雨在伞面叮叮咚咚地敲打着奏响音乐,此起彼落,使寂寥的行人有了一份乐曲的慰藉。

油纸伞仅陪我走过童年和少年的时光,自从尼龙雨衣出现,它便被搁置在墙角、橱背而渐渐地破损、霉变,直到永远消失。如今,油纸伞早已被式样繁多的自动伞、折叠伞所取代,它们做工精细、变化无穷,如五彩的花朵在街巷阡陌次第开放。我清楚地知道,它们都源于油纸伞的构想,是油纸伞的沿袭,但已缺乏油纸伞的诗意。因为它们已没有了木质的温润、油纸的芬芳,失去了其张开时的热烈、坦诚及闭合时的羞涩、含情脉脉,已缺失了一个民族的古典情怀。所以,当亦诗亦梦的油纸伞逝去后,我们就再已无缘读到一首像《雨巷》那样令人心澄眼热的诗歌,和《白蛇传》那样缠绵悱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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