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5期  
      海外视点
恩古吉·瓦·西昂戈:回望肯尼亚,凝视非洲大地(1938—)
邱华栋


 

20世纪涌现的非洲作家,如索因卡、阿契贝等人,不同于欧美作家在小说的语言和形式上努力创新,而是将他们的根深深地扎在本民族的土壤里,表达和反映的也是民族国家社会现实的困境、奋争与希望。从非洲北部的埃及,到中部的尼日利亚和肯尼亚,再到南非,一些在全世界获得了影响的非洲作家,持续地以他们巨大的努力,在20世纪后半叶贡献出一个个独特的文学世界,将一个觉醒的、独特的、充满了魅力的非洲文学带给了世界。

肯尼亚的恩古吉·瓦·西昂戈(1938—)也是这样一个作家。在长达50年的创作生涯中,他在长篇小说、剧作和文论、散文创作方面都取得了成就,写下了大量作品。通过他的作品,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肯尼亚是如何摆脱了殖民统治,但又如何陷入了内部的文化和族群冲突。作为一个作家,即使他后来长期在美国生活、养病,也从来都是将目光投向肯尼亚,并深情地凝视着非洲大地。所以,了解他是我们必须的功课。

肯尼亚共和国位于非洲的东部,赤道贯穿全境,因此肯尼亚气候炎热,风光奇特。肯尼亚的北部属于半沙漠气候,南部则属于热带森林和草原气候。国土面积58万平方公里,和我们的东三省差不多,人口三千多万,水资源较为丰富。

肯尼亚曾经是被英国殖民的国家。上世纪50年代初期,在肯尼亚爆发了影响深远的反对英国殖民者的“茅茅运动”,这场运动旨在依靠武装斗争推翻白人殖民者的统治,争取独立,要求夺回被白人侵占的土地。这场浩大的运动使肯尼亚陷于混乱之中,政府于1952年宣布了“紧急状态”,英国殖民者进行了一系列的武装镇压,一万多肯尼亚“茅茅”运动参与者死亡,而白人殖民者也死了一百多人,追随白人的黑人则死了两千多人,两万多肯尼亚人被关押起来。但从此,肯尼亚走向独立的步伐加快了。当大英帝国的殖民势力逐渐退出非洲之后,1963年,肯尼亚获得了独立。独立之后,肯尼亚依旧内乱不已,部族冲突频发,犯罪猖獗,现实和社会问题很多。

1938年,恩古吉·瓦·西昂戈出生于肯尼亚一个贫穷的家庭。他的父亲娶了四个老婆,一共生了28个孩子,恩古吉·瓦·西昂戈在家里排行老几,很长时间连他自己都搞不明白。后来他终于记清楚了,他是他父亲娶的第三个老婆的第五个孩子。这么一个大家庭,真是家大业大,父亲要支撑整个家庭,非常劳顿。在恩古吉·瓦·西昂戈幼小的记忆里,一般家里每天只吃一顿饭,这顿饭一般都是晚上吃,白天全家都忙着去弄食物。

即使家庭贫困,恩古吉·瓦·西昂戈幼年也能在英国传教士办的小学上学,在学校里学习了英语。他自幼就对文学,尤其是英国文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上中学之后,他阅读了狄更斯、司各特、斯蒂文森等英国经典作家的大量作品,这些作品充分地打开了他的想象力,给他的未来带来了憧憬,他梦想今后能当一个作家。

中学毕业之后,恩古吉·瓦·西昂戈进入到乌干达的马赫雷雷大学深造,在英文系读英语文学专业,这是他进一步接触英国文学的绝佳时机。在这个阶段,他深入学习了英国文学,对英国自莎士比亚以降的伟大的文学传统了然于心,耳熟能详。因此,英国文学的传统在他后来的创作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给他树立了好的文学的标杆,使他知道了什么是伟大的文学。在大学里,他还努力参加学生组织的戏剧剧社的活动,写剧本、当演员,积累了一些文学经验。同时,他也开始尝试写作短篇小说,并发表在学生自办的校刊上。

1962年,恩古吉·瓦·西昂戈创作了戏剧《黑色隐士》,1968年正式出版了这个剧本。这出戏剧的主人公雷米是一个走出了封闭的肯尼亚部族生活的年轻大学生,实际上就是以恩古吉·瓦·西昂戈本人的经历为蓝本来摹写的。雷米大学毕业之后,处于一种两难的选择中,要么回到荒野上的部族里,去娶死于反对殖民者的战争的哥哥的遗孀,从而成为部落的领袖;要么就留在首都内罗毕,成为一个“黑色隐士”,因为在首都内罗毕,即使你是个城里人,但部族文化依旧制约着每一个人。最后,雷米回到了家乡,娶了哥哥的遗孀彤妮为妻。但是,因为两个人没有感情,最后,彤妮自杀了。

这个剧本的着眼点在于对肯尼亚落后的本土部落文化的批判,恩古吉·瓦·西昂戈希望东非的知识分子放弃隐士生活,去迎面解决部族文化和宗教文化之间的矛盾。恩古吉·瓦·西昂戈由此逐渐成为了一个用英语和肯尼亚最大的部族吉古裕语写作的双语作家,而使用双语写作,也给他带来了很复杂的经验和感受。

同是在1962年这一年,他在马赫雷雷大学召开的一次非洲英语作家研讨会上,结识了与会的当时已经在西方世界获得了名望的作家沃利·索因卡、阿契贝等人,这给了他很大的鼓舞,使他看到了非洲英语文学的希望。因为,只有用英语这门西方人看得懂的语言写作,才可以让西方人看到非洲人的内心世界。多年之后,过去的殖民地国家出来的作家形成了所谓的“对大英帝国的反击”,因为这些作家使用的语言是英语、法语、德语等老牌欧洲殖民主义国家的语言,表述的是自己国家民族的状况和心灵世界,从而达到了反击殖民主义者带给他们的压迫所造成的困顿的效果。恩古吉·瓦·西昂戈、索因卡、阿契贝等都算是这样的作家。

1964年,恩古吉·瓦·西昂戈前往英国利兹大学攻读学位,回国后在内罗毕大学任教,担任非洲语言文学系主任。1977年,他因为反对肯尼亚政府的英语强制教育而被逮捕,获释后在欧美流亡多年,一直到肯尼亚的独裁总统莫伊下台之后,才回到了肯尼亚。

1998年,因为身体健康原因,他旅居美国,做治疗和休养,而仍旧笔耕不辍,不断有新作品发表和出版。最近一些年,作为非洲在世界上有很大影响的作家,他多次被纳入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名单里,成为最可能获奖的非洲作家。

 

 

恩古吉·瓦·西昂戈于1961年开始创作第一部长篇小说《大河两岸》。不过,这部小说却在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孩子,你别哭》(1964)出版之后才问世。紧接着,1967年,他又出版了长篇小说《一粒麦种》,这三部互相有联系、可以当作长篇三部曲的作品,构成了他文学生涯第一个阶段的重要成果。

下面,我逐一分析这几部作品。《大河两岸》是一部小长篇,翻译成中文只有12万字。小说描绘了大河奔涌、水系众多的肯尼亚的自然环境以及外来传教士文化与本土的部族文化之间的冲突。小说描绘的背景是在上世纪20年代,在小说中,男主人公被送到了教会学校学习,但是他却对祖先留下来的各种宗教仪式感兴趣。小说的开头是这样的:

 

两道山梁静静地相对而卧,一道叫做卡梅奴,一道叫做马库尤。两道山梁之间有一条下场的山谷,人们称它为“生命之谷”。在卡梅奴山和马库尤山背后,还有无数杂乱无章的山坳和小山,它们像一只只沉睡的狮子,在上帝的土地上睡得又甜又香。

一条河弯曲地流过“生命之谷”;如果没有灌木丛和无数树木遮住河谷,那么你站在卡梅奴或马库尤的山顶上,也许能够一览无余地看到这条河的全貌……霍尼亚河是卡梅奴和马库尤的灵魂。就是这条山溪将这里的人、牛羊、野兽和花草树木紧紧地联接在一起。(《大河两岸》,蔡临祥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页。)

 

在小说中,卡梅奴和马库尤这两座山就象征着英国的教会组织和当地的部族文化势力。而在当时,这两种文化之间的冲突就是非洲的现实:外来的殖民者带来的文化,与当地的土著文化之间,有着无法调和的冲突。

小说的主人公维亚基是当地部族长老的后代,他还具有部落先知穆戈的血缘,因此,是部落年轻人的代表。他的父亲把他送到了英国人办的教会学校学习,他发现,英国人带来的基督教文化有很多好东西,但与本部族的传统文化之间是很难调和的,于是,出于对本民族文化的自信,他自己办了一所学校,希望寻找到一条基督教文化和本部族文化融合的现代性之路。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叫卡波奈、在政治上有野心的人,也办了一所学校,但他办的学校是类似于民族主义和本土主义的,是一个以纯净本民族文化为宗旨的那种原教旨部族主义者。卡波奈有个政敌叫做乔舒亚,乔舒亚是倡导西方基督教文化的人,他的女儿纳木波拉是维基亚的女朋友。

为了打败政治对手,卡波奈策划了一次部落集会,在这个部落集会上,他要求维亚基以撇清和基督教倡导者乔舒亚的女儿纳木波拉的关系,来证明他在本民族文化上从来都没有背叛行为。但是维亚基拒绝了,最后,他和纳木波拉这两个恋人被送往部落长老处,等待被判处死刑。

《大河两岸》中,一共呈现了三种势力,或者说三种选择:乔舒亚代表基督教文明势力;卡波奈代表肯尼亚吉古裕人的部族传统文化;维亚基代表依靠现代教育、想将这两者结合起来,走一种现代非洲之路。小说就在这三种力量的纠葛中,艰难地探索着非洲走向未来的路。

恩古吉·瓦·西昂戈自身的经历也与小说中的主人公有些相似,他也上过教会学校,是英国人开办的教会学校启蒙了他。他曾经谈到过《大河两岸》的创作初衷:“我读过教会学校,深受基督教的影响。在学校读书时,我就曾经试图把基督教的内核从西方文化的外衣下解脱出来,把它嫁接到我们的民族信仰上,成为我们的人民所信仰的中心。”但是,他后来发现,这样的嫁接的想法都太天真,文化之间的隔阂远远大于融合的可能,这个过程有时候甚至需要火和鲜血的洗礼。

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孩子,你别哭》出版于1964年,篇幅也不大,翻译成中文只有10万字。小说里故事发生的背景在1952年“茅茅”运动兴起的肯尼亚,小说围绕着被白人强占的土地问题展开了叙述。小说中的人物主要有两家,一家是穷人恩格索一家,另外一家是依附白人地主的黑人富商贾克波一家。当“茅茅”运动兴起之后,恩格索一家由旁观、同情到最后参与,整个过程合情合理。而贾克波则依附白人主子,站在民族解放运动“茅茅”运动的反面,对黑人的解放运动进行监视,并且成为告密者,最终被“茅茅”运动战士处决。

我发现,恩古吉·瓦·西昂戈深受莎士比亚的戏剧的结构的影响。在这部小说中,作为小说中的张力结构,还有一条副线,就是穷人恩格索的儿子恩约罗格和富人贾克波的女儿木为哈吉的爱情;他们之间的感情纠葛,在“茅茅”运动为背景的大时代动荡里,显得具有合理性和冲突性,带有悲剧的深沉力量。这是恩古吉·瓦·西昂戈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有意塑造的形象,并且成为了这部篇幅不大的长篇小说里最动人的线索。

小说取名《孩子,你别哭》,寓意就是告诫大家,即使肯尼亚那个时候处于比较黑暗的年代,一切都需要抗争才能得到,但“孩子,你别哭”,希望总是有的,而怀抱希望则是肯尼亚人的唯一希望。小说共分18章,每章都短小精悍,场景的转换十分快捷,人物形象十分鲜明,可以看出恩古吉·瓦·西昂戈所受到的英国现实主义大师狄更斯等人写景状物的那种影响。1965年,《孩子,你别哭》获得了黑人艺术节的特别奖。

与图图奥拉、本·奥克利、索因卡这几位带有非洲文化魔幻色彩的作家不一样,恩古吉·瓦·西昂戈从一开始写作,就将英国文学的传统与肯尼亚的当代现实接续了起来,创作出一种我称之为“精确现实主义”的小说。他的大部分作品不魔幻,不神神鬼鬼,也不装神弄鬼,而是扎扎实实地书写了现实,塑造了人物,描写了场景,刻画了细节,还有精心地写了对话;即使是心理活动,也是非常符合逻辑的。这是恩古吉·瓦·西昂戈区别于其他几位非洲著名作家的一个显著的特点。一直到2006年他出版长篇小说《乌鸦奇才》才使用了魔幻和怪诞的手法。

1967年,恩古吉·瓦·西昂戈刚刚从英国利兹大学回到肯尼亚,就出版了第三部长篇小说《一粒麦种》。这部作品与他前两部作品相比,篇幅增大到中文18万字,是他三部长篇小说中最厚重的一部。这部小说的时间跨度有十多年,讲述了从1952年肯尼亚发起“茅茅”运动的第一次举事,到19631212日肯尼亚独立之间,发生在主人公身上的事情。

小说的主人公是黑人莫果,他曾经是反对白人殖民者的罢工运动的领袖,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在1963年肯尼亚即将举行的独立庆典的前四天,莫果被选为代表将在独立庆典上讲话。这部小说的写作形式别具匠心,显示了恩古吉·瓦·西昂戈在处理小说内部时间的能力。因为长篇小说无一例外地都是时间的艺术,必须要处理好小说内部的时间。

这部小说的回忆和意识的流动,内心独白和不断重现的过去的场景,都使作品带有贴近人物内心的真实感,让人觉得很贴切。小说通过莫果的大量穿插式的回忆让我们发现,原来,在莫果的内心深处,还埋藏着一个秘密:多年以前,他曾经是一个告密者,向英国人告发了茅茅运动的领袖、民族英雄基席卡,导致了基席卡的牺牲。这成了压在莫果心中的一块巨石,让他睡不着觉,无法安稳。而即将到来的独立庆典上,现任独立军的将军打算当着大家的面,处死背叛基席卡的另一个告密者卡冉加,这给同为告密者的莫果的心理带来了巨大的压力。眼看着那个庆典日一天天临近,莫果的心理也一天天地接近崩溃。小说的最后,莫果站起来,拿起了话筒:

 

“你们找犹大,”他开腔了,“你们找把基席卡引到这棵树下来的人。现在,这个人就在你们面前。基席卡那天夜里来找我。他把性命交到了我手里,我却把它卖给了白人。这些年,这件事一直让我生活不安宁。”他每讲一句话都停一停,从头到尾声音都很清楚。

仍然没有人讲什么。他甚至离开了讲坛也没有人开口。没有任何明显动作的人群给他让出了一条路,大家低着头,不敢和他目光相对。

 ……天空聚集着云层,太阳已经黯淡了。尼阿莫、瓦鲁伊、将军和一些年长的人在后面留了下来,准备在风暴来临之前把祭礼举行完毕。(《一粒麦种》,杨明秋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71272页。)

 

1984年的中译本就到这里为止,莫果勇敢地承认了他是告密者,把卡冉加等人干的告密事等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获得了内心的拯救,而没有受到惩罚。在新的中译本最后还有几节,讲述了莫果后来的命运:他还是被将军他们作为告密者给带走了,估计被处死了。

小说之所以取名叫做《一粒麦种》,我觉得有着双层的含义,一个是指被白人统治者杀害的独立运动领袖基席卡,其含义是“一粒麦种撒在地里,虽然消失了,却会长出很多麦子。一个人倒下了,千万人会站起来,最后必定会赢得独立和自由”。但另外的一层意思,我觉得是在人性层面,人性的善和赎罪,最终会像一粒麦种那样发芽,让人向善。小说中那种《圣经》文学传统才有的原罪、赎罪和获得拯救的过程,恰似一粒麦种那样最后生根开花。

恩古吉·瓦·西昂戈写这部小说,应该是触及到了更为复杂的肯尼亚的社会现实和人性的深度。他从两个方面来审视自身,将自我的灵魂放到了涉及到出卖和背叛的道德、人性的拷问层面,给我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深度。

 

 

恩古吉·瓦·西昂戈在上世纪70年代的写作呈现出了更为丰富的面貌。这和肯尼亚于1963年独立之后,并没有取得他所想象的社会的全面进步、而掉入了某种现代性的转型陷阱有关。他这个阶段的写作,深受法国黑人文化理论家弗兰兹·法农的理论影响。

法农在1967年发表了著名的论文《黑皮肤,白皮肤》。文章主要论述了黑人在被殖民之后,面对强势的西方文明和语言,在自我意识上的异族化。恩古吉·瓦·西昂戈由此发展了自己的观点:非洲国家在取得了自由独立的地位之后,并没有取得文化身份和心理上的真正独立。由此,他主张回到非洲人的意识本身,甚至强调用非洲人的语言写作。这与他1967年回到内罗毕大学任教之后,将英语文学系改造成了非洲语言文学系的行动本身,有直接的关系。

但我觉得,恩古吉·瓦·西昂戈也会掉入一个陷阱,那就是,过分强调非洲的语言、文化和身份意识,最终就会丧失与强势文明交流和对话的能力。人类文化说白了,就是强势文化和弱势文化的较量,此消彼长,最后融会贯通在一起。恩古吉·瓦·西昂戈在这一点上似乎保守了,这也是他后来用肯尼亚吉古裕语写作只在肯尼亚得到了反响的后果,以至于后来他继续用英语写作了。

恩古吉·瓦·西昂戈一直是小说、戏剧、文论三驾马车并行的。1970年,他出版了三个独幕剧构成的剧本集《明月此时》,收录了《明月此时》、《叛逆者》、《心灵的创伤》三部剧作。这几部戏探讨的,都是肯尼亚部族文明对人性的戕害。

1972年他出版了第一部文论集《回家》,收录了他十年以来所创作的文论、社会时评和演讲稿,是了解恩古吉·瓦·西昂戈早期文学思想的一部书。全书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关于白人的种族主义和黑人的部族主义的分析:第二个部分是对非洲重要作家,比如索因卡、阿契贝等人的分析和评论;第三个部分则是对加勒比海作家的分析评论,因为加勒比海很多岛国的作家也大都是黑人,他们的写作昭示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1975年,他出版了短篇小说集《隐秘的生活》,其中收录了《十字架下的婚礼》、《非洲再见》等三篇小说,讲述的依旧是殖民主义者带给肯尼亚的复杂经验,主题和故事并不新鲜,他在前述几部长篇小说中都有涉及。

1977年,恩古吉·瓦·西昂戈出版了自己的第四部长篇小说《血的花瓣》,可以说是这个阶段最为成熟的一部作品。

《血的花瓣》可以说是直接指向了独立之后的肯尼亚的社会现实。这部小说的叙事结构和《一粒麦种》有些相似,塑造了四个人物:学校校长、教师、小店主和妓女。这四个人都与一件谋杀案有关。通过这四个人的回忆,肯尼亚在1963年独立之前和之后的社会现实立体地呈现在了我们的面前,恩古吉·瓦·西昂戈认为,独立的肯尼亚不仅没有多大的改变,相反,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在富人、中产阶层和穷人之间,在老人和年轻人之间,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在种族、性别、阶层之间的矛盾冲突在加大。这部作品可以说是对肯尼亚黑人当政者的批判之作,作品出版之后,恩古吉·瓦·西昂戈就被当局拘留了。

恩古吉这部作品使我想起了南非作家库切的小说《耻》。同样是反映黑人掌权之后的社会现实,南非的社会现实也陷入到更大的陷阱中。如今,黑人犯罪、经济停滞以及妇女地位下降等等,都是南非现实的一种真相。难怪在曼德拉去世之后,齐泽克写了一篇文章《曼德拉的社会主义的失败》,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到底曼德拉们争取来的民族独立,在全球化时代里,有着怎么样的结局?

应该说,从《血的花瓣》到《耻》,再到齐泽克的《曼德拉社会主义的失败》,我们可以看到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那敏锐的观察和犀利的、毫不留情的批判。

恩古吉·瓦·西昂戈也由此发展了自己的写作。从拘留所放出来之后,恩古吉·瓦·西昂戈毫不“悔改”,继续书写他认为真实的感受。1978年,他创作了戏剧《当我想结婚时就结婚》,是用吉古裕语言写成的。这部戏嘲讽了肯尼亚当局的愚蠢和专制,结果他于1978年被关进了监狱。

这是恩古吉·瓦·西昂戈人生中一段最艰难的时刻,当他的亲戚朋友探监的时候,他拒绝戴着枷锁会见。他得病了,也拒绝戴着枷锁去治疗,因为这枷锁竟然是摆脱了白人殖民者的枷锁之后由黑人统治者给他戴上的,这就成了一个莫大的讽刺了。他以这种方式进行了反抗,同时得到了国际社会的声援,很快被放了出来,离开了肯尼亚,开始了在西方的流亡生涯。

 

 

恩古吉·瓦·西昂戈后来在欧洲和美国的流亡作家生涯,我获取的资料不多。即使离开了肯尼亚,我能够感觉到恩古吉·瓦·西昂戈依旧是在一刻不停地回望着肯尼亚,凝视着非洲大地。流亡状态可以让他更好地思考过去所面对的问题,换一个角度,换一副脑子,换一个地方,继续观察非洲发生的一切。

身处西方的强势文化环境之中,教书,写作,演讲,他的感受可能更加复杂一些。他认为,继续用英语写作没有多大的价值,因为非洲有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懂英语。可是,恩古吉可能忘记了,在由无数个部族语言构成的非洲大地,又有多少人懂得肯尼亚的吉古裕语呢?

他不管这个,他的民族情绪大爆发了。在这个阶段,他接连出版了多部用吉古裕语写作的长篇小说:《德旦·基马蒂的试验》(1976)、《十字架上的恶魔》(1982)、《纳亚巴的手枪》(1986),《马逖加里》(1989)。这些长篇小说后来也都翻译成了英文。

长篇小说《马逖加里》是这个阶段的代表性作品。小说讲述了主人公马逖加里一开始参加独立运动,后来因为厌倦暴力,转而追求爱情和家庭生活,但是他所告别的革命、暴力和殖民者的魔鬼依旧不放过他,继续影响他的生活,一直到将他完全毁灭。小说以肯尼亚语写成后,在本国影响很大,但在英语世界却影响很小。

上世纪90年代之后,恩古吉·瓦·西昂戈短期回到了肯尼亚,1998年移居到美国纽约,在那里休养身体并治疗疾病。

恩古吉·瓦·西昂戈是一个多产作家,他到目前创作的长篇小说、小说集、剧作、文论、散文随笔和自传,加起来有近30部。他后期的主要文论集有:《政治中的作家》(1981)、《教育与民族文化》(1981)、《钢笔的吸水管:抵抗新殖民时期对肯尼亚的镇压》(1983)、《非殖民化思想:非洲文学语言中的政治》(1986)、《论新殖民主义》《1986》、《中心移动:为文化的自由而斗争》(1993)等等。因为中文译本的缺乏,我无法评价他的这些文论的内容和价值,只能根据文集的题目做一些猜测。

2006年,68岁的恩古吉出版了他篇幅最大的一部长篇小说《乌鸦奇才》,英文版有768页,中文有40万字左右。这部小说成为了他最近一些年屡屡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的重要依据。因为诺贝尔文学奖很看重一个作家的近期创作表现。

在小说中,恩古吉·瓦·西昂戈想象了一个非洲国家,这个国家叫做阿布利里亚,有一个独裁者统治着这个国家。恩古吉·瓦·西昂戈首次采用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那种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用夸张、荒诞和讽刺,塑造了一个类似非洲曾经有的、残暴的独裁者如蒙博托、阿明、莫伊这样的人。围绕着独裁者有三个走狗,为了取悦独裁者,他们三个人千方百计让自己的眼睛、耳朵和舌头变大,这样的话,他们就可以更好地面对独裁者,来观察、聆听和阿谀奉承了。前两个走狗眼睛和耳朵的变大过程十分顺利,但是第三个人的舌头变大却出现了问题,结果语言的混乱控制了那个走狗的不听话的大舌头,让独裁者十分生气。有意思的是,独裁者自己也在发生变化,那就是,他的身体在不断地膨胀和扩张,日益变大。这让他十分苦恼。

此时,这个国家来了一个类似基督一样的英雄人物卡米蒂。他把钱埋在荒野上,结果就长出来一株摇钱树,贫苦的人需要钱,去摇一摇,钱就掉下来了。于是老百姓十分高兴。卡米蒂还是一个医生,他给老百姓看病的时候,拿着一面镜子照着病人,病人很快就会好了。结果,卡米蒂就被传说和神化成一个奇才。有一个叫尼亚薇拉的女人爱上了他,她其实是一个政治组织的领袖,他们俩不仅有了爱情,还一起组织起反抗独裁者的力量,最终,独裁者被推翻了。

这部带有荒诞和魔幻色彩的小说,显示了他对非洲当代现实的忧虑,比如艾滋病的泛滥,比如对世界银行的依赖。不过,作品中漫画似的人物形象的处理,降低了他过去的那种现实主义的精确描写的力度,而且,篇幅长,不够精致。不过,因为这部小说,人们发现恩古吉·瓦·西昂戈的创造能力还很强,因此近年他屡次进入到诺贝尔文学奖的视野之内。

如今,身在美国养病的恩古吉·瓦·西昂戈已经76岁高龄了。最近一些年,他开始撰写英文回忆录。2010年出版了第一部《战时的梦:童年的回忆》,详细回忆了他的童年时光和“茅茅”运动带给肯尼亚的一切。2012年,他回忆录的第二部《在阐释者家里》出版了。这部回忆录延续了第一部的节奏,讲述了他在20世纪50年代的联合中学上学的情况。对学校内外生活的生动记述,和对恩师爱德华·凯利的深情回忆,构成了这部作品最动人的地方。

我想,恩古吉·瓦·西昂戈接下来会继续写他的这个多卷本的回忆录,一直到生命的终点。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也一直在回望肯尼亚,凝视着非洲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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