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01期  
      新锐



李东文,男,70后,毕业于某理工大学,2001年于鲁院进修,曾从事技术、人事、自由撰稿人、记者、编辑等工作,现于南方某单位行政部门工作。1999年学习写小说并于同年开始发表作品。以小说写作为主,兼写情感专栏。曾于《西湖》、《长江文艺》、《天涯》、《十月》、《红豆》等刊物上发表小说若干,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
 
母鸡生了一只小鸭子
李东文
 

 

 

  中午,我在小区门口遇到李荣和马兰两口子。他们这个钟点出去,按习惯,我会问一下他们是不是要外出就餐,但扫他们一眼我就放弃了唠叨的打算。他们的脸色很差,李荣对我僵硬地笑了笑,马兰侧过头去假装没看到我。他们又闹腾了。昨晚,李荣跟我们一起喝酒时马兰打电话查岗,李荣对着电话吼:“我跟东东在一起。”吼完还让我跟马兰讲话。因为喝了酒犯糊涂,我讲了什么我自己也想不起来了,倒是马兰吼了什么我记忆犹新,“你到底是他什么人?你干吗总是帮他打掩护?你怎么这么傻?”

  马兰这话令我脸红,因为昨晚一起喝酒的男女,关系混乱,我给李荣打掩护,在道德上是站不住脚的。马兰这个富二代管不住自己的老公,所以总是迁怒于他人,随时随地,逮着个什么人都要吼几句。李荣所有的朋友,包括我在内,都怕她,不想见到她。

  马兰脾气大,李荣这个穷鬼也不是省油的灯,这几年中,作为李荣的旧同事兼酒肉朋友,我为他们调解过不知多少回。我不知他们谁对谁错,我老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是因为李荣每次跟马兰闹别扭后总往我这跑,有时候还会在我家住上三五天,烦得我要死。我跟他们住在同一个小区,又长了一副好欺负的模样。我有时觉得自己挺软弱的,不怎么会拒绝人。

  李荣和马兰自认识到买房登记结婚,五年了,从未和谐过。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都不明白,他们成天吵成这样,没完没了的,怎么能维持了这么长时间,而且还结了婚。当然,说是结了婚也不完全准确,具体讲他们只是为了方便联名买房子而登了记,他们计划明年开春才摆酒席,以达昭示天下之目的。他们未摆酒前,除我们这几位又亲密又八卦的好朋友知道他们其实已经登记了的事,更多的人以为他们还是恋爱关系。

  下午,我下楼取快递,又遇到吃过饭回来的李荣和马兰。他们这餐饭吃得可真漫长。看上去,马兰的脸色好多了。李荣那张嘴,真不是普通人的,多狠的话都敢说,多肉麻、多贱的话也能说,吃饭的时候,不知他说了些啥,又把马兰那颗脆弱的心抚平了。他们停下来,矮小的马兰小鸟依人地傍在李荣身旁,换了个人似的,完全没了富家女的气焰。李荣跟我讲,今晚老郭要请客,点名让我也去。老郭是一位摄影记者,号称小城名流,与李荣一个德性,好色,花心,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我本想拒绝,看到李荣迅速地跟我巴眨了几下眼睛,就点头答应了。很明显,李荣这鸟人又借我和老郭之名外出鬼混,昨晚他喝高了,刚勾搭上的那小妞估计还未摆平,今晚他要去补课。老郭虽然挺有钱,但小气是也出了名的,要他无端端地请客,除非太阳能从西边出来。

  果然,到了晚上七点多,我都吃过晚饭了,还未接到李荣邀我一块吃晚饭的通知。李荣和马兰的争吵,十次中有八次是因为李荣外面的那些彩旗。李荣既帅又花心,有男人味,自身又带点艺术气质,懂点琴棋诗画,而马兰像大部分广东姑娘一样,黑黑黄黄,矮矮矬矬,身材和样貌都很平庸,而且永远都那么凶巴巴的,没啥女人味。其实谁都知道,他们能走到一块完全是因为郎貌女财。

  快八点时,我送父亲去弟弟那边,在楼下遇到马兰在遛狗。一天内遇到这个女人三次,真要命。我预感到,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果然,第二天一早,李荣就打电话给我,说想到我家住几天。我断然拒绝了,奶奶的,每次有家庭矛盾都往我家跑算个毛!李荣知道我心软,又说:“你当是可怜可怜我行不?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老父亲的厨艺很好。”我没好气地说:“我父亲这星期去弟弟那边住,我岳父岳母来了。”不仅二老来了,二老的三个孙子也来了,一屋子的人,我都要睡地板,要不然,我爸也不用去弟弟那边。每年暑假,老婆家都会派代表团到我家来,长则二三十天,短则十来天。电话那头,李荣就开始抱怨了,说我晚上出去的时候被他老婆马兰看到,捅破了他的谎言。什么人哪,自己乱来还怪到我头上来!我听不得这样的胡话,掐断了电话。

  隔了几天,我下班回家,看到李荣在遛狗。我一见到他,差点没笑死。他头缠白色绷带,脸肿唇青,还有一只熊猫眼。李荣恨死了这条狗,居然还遛它。马兰每次跟他干架,都让这条狗替代他睡在他们家的大床上,他不准上床睡,如果不是因为马兰的淫威,这条狗早就被李荣谋杀了上百回。

  “你这个样子怎么好意思出来吓人?”我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再不出来,这死狗会在家里拉屎。”

  “遛狗这事不是一直都归马兰管吗?”

  “那鸟女人昨天去旅游了。”

  “同情你。”

  傻笑一通,我们在绿化树下抽烟。家里的人实在有点多,这段时间以来,我能多晚回家就多晚回家,每天都想着法子在外面耗。知道了我家的情形后,李荣盛情邀请我去他家小住。他家是豪宅,一百三十几坪,装修极尽豪华之能事,但我不爱去,因为马兰每次见到我都恶狠狠的,她总把我当成是给她老公扯皮条的人。我倒是想告诉她,她老公数次想把自己玩腻了的女人甩给我。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跟李荣这样的王八蛋称兄道弟。

  我看着他肿大了不少的脑袋说:“想不到马兰个子小小的力气还挺大,能把你打成这个样子。”马兰156cm,李荣181cm,他们的体重几乎相差一倍。

  李荣闷声说:“不是她打的。”

  前晚,在酒吧玩的时候,正好遇到李荣那个不用花他的钱的小三的前男友,李荣追求了这位小三挺久未果,用酒把人家迷奸才上手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相互问候了各自的爹娘后升级成肢体碰撞。歼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们在相互摧残的同时造成了酒吧若干财产的破损,双方都被请进了派出所。那天深夜,马兰接到派出所要求去保释李荣的电话后显得很冷静,用半清醒的声音说:“我现在很困,天大的事,都要等到天亮了再去解决。”

  昨天,马兰去赔偿了人家的损失,交了罚款,把李荣领回家。她做这些之前,先去见李荣,交给他一张离婚协议,声称,如果李荣不签那协议,她就不救他出来。协议上写明,李荣是过错方,财产分割的主动权属于马兰。

  “就这么离了?”我真有些不敢相信,他们这婚离得实在是太轻描淡写了。

  “离了,除非我有本事把那协议偷回来并且销毁,要不然,等那女人旅游回来,我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我有些不明白,马兰她才跟你协议离婚,当天就去旅游,也太快了吧?”

  “她要去哪随时去,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爸的公司就是她的公司,她爸就她这么一个宝贝疙瘩。”

  我忍住才没笑。我其实挺善良的,不好意思再刺激李荣,便说:“这回你小子问题大了,你看你,死笨,好好一座金矿扔进了太平洋。”

  李荣那房子,买的时候100万,现在涨到150万,还不计装修。当时,李荣父母给凑了25万,他自己出了15万,剩下的,一次性付款,包括装修费在内,全都是马兰家给的。我略微算了一下就替李荣揪心,多好的事,却搞成这样。不过,他们今天这样的收场也在意料之中。我们一起共事时,我跟李荣一起招待客户,请了几位收费的异性助兴,李荣这混蛋一边搂着其中两位一边打电话给马兰,话语温柔,极尽肉麻之能事。李荣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早些年行走江湖,阅人无数,仗着一身好皮囊,在温柔乡里进进出出,也算情场好手,却还是那么容易雄起,燃点还是那么低,见一个爱一个,着实教人想不透。有次单位组织旅游,短短的一周,他爱上了凤凰的一位地陪,当着全单位人表示“我愿做一只小羊,陪在她身旁,我愿她用那细细的皮鞭,轻轻不断打在我身上。”他贱得有些让人瞧不上,但他贱得自得其乐,境界较一般人高出一大截。可惜旅游的时间太短,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地陪理智地跟他保持着一个自尊而礼貌的距离。旅游回来后,我们都以为这事就此了结,没想到,几个月后,他又找了个借口专程去凤凰把地陪亲了个够!

  李荣这些风流事,马兰自然是有所了解的,要不然就不会三天两头地吵吵嚷嚷。但是,纵然这样,马兰,或者说是马兰的富豪父亲,还是帮李荣打点好了一切。先是出钱给买房子、车子,然后让李荣回老家参加公务员考试,他取得公务员资格后,再从这边搞关系把他调回来,给他安排在近四千人参加考试只有一位是真命天子的职位上。老家那边的考试容易过关一些,而且监考的人都是旧关系。

  李荣把狗拴在楼下的绿化树上,拉我一起去吃饭。这个时候跟他吃饭,酒肯定是少不了的,而且还要听他没完没了地数落马兰,所以我不愿意去,但李荣很坚持,说我不去就不是人。李荣是个贪酒的人,凡应酬十有八九都是醉,而且还是醉后要人伺候的主。

  还好,我猜错了,这天他既没胡喝,也没唠叨。认识他这么多年了,在饭桌上,我从未见他这么低调过,像睾丸已被马兰摘了似的蔫蔫的。他这个鬼样子倒是令我有点些担心了,怕他受不了打击做傻事。遗憾的是,我嘴笨,还是像以往那样傻坐着一杯一杯地陪他喝,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到了十点,无论如何我也要回家了,岳父岳母在家,我多少要给老婆留点颜面,不能回去得太晚。

  李荣大声喊服务员结账。

  说到底,李荣是个王八蛋,他死活拉我陪他吃饭喝酒,到头来却是我埋单。他说他没带钱。两个人喝酒用不了几个钱,但这种感觉超级不爽,有种被人诱奸的感觉。

  也没喝多少,但李荣有七八分酒意了,走路东摇西摆,还在路边小解。回到他家楼下,他突然大笑着喊:“我靠,这狗还在!”小狗不记仇,重获自由后扑进李荣怀里,在他脸上舔个不停。我看得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转身准备回家,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巨嚎。李荣怀抱小狗跪在地上边抖边嚎。

  

  我原本以为,按李荣和马兰这两个人的性格,在分割财产的时候会制造一场颇为壮观的闹剧,没想到他们进行得悄无声息,事情过了个把月我才从李荣的嘴里听到了事情的经过。我能听到这个故事还托了老郭这个小气鬼的福,因为自那晚之后,我和李荣每次在楼下遇见都只是礼貌性地点头示意,似乎我们以前的友谊已经被一笔勾销。

  老郭破天荒地得了个摄影大奖,获奖作品将在省电视台黄金时间播出,为了让我们这群朋友心甘情愿地一起见证他的荣耀,他更破天荒地请我们吃饭和唱KTV。在他的作品播出之前,老郭不让我们K歌,无聊之极。晚饭时喝了两瓶白酒,五分酒意的老郭固执、霸道得令人想揍他。我跟李荣躲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闷头喝啤酒。这些人中,除了我之外,还没有人知道李荣这王八蛋已经离了婚,包括老郭。

  马兰给李荣提供了两个选择:一,李荣从家里搬走,马家将买房时他出的那部分钱还给他;二,马兰从家里搬走,李荣归还马家出的那部分钱,可以分期付款。李荣选择了后者——房价升成这个样子,他这个没什么钱的人没有理由不作这样的选择。也就是说,李荣要在五年内还给法律上的前妻八十万。

  当初,他们选择在这里买房子是因为马兰的父母也住在同一个小区里。马兰的父母我认识,偶尔能看到他们手挽着手在小区花园里散步。李荣马兰刚开始恋爱的时候,中秋节,马兰父母请吃饭,李荣太紧张,拉了我同去。托李荣的福,我那天晚上吃了很多龙虾。龙虾的味道真好,虽然过后我海鲜过敏,晚饭后被折磨得半死,但我一点也不后悔,先甜后苦虽然比不上先苦后甜,但也算甜过是不是?顺便说一句,我们这个小区非常庞大,分一二三期工程完成,我住的是第一期,被称之为贫民区,马兰父母住的是第二期,别墅区,李荣现在住的是第三期,被戏称为白领区,迷你型、大套、错层、复式等,应有尽有。因为马兰的父母住在这里,所以她不久后重新结婚,又在第三期那里买了间错层的,跟李荣,还有我,依然住在同一个小区内。当然,这是后话。

  事情就这么恶搞,恩怨情仇这么多的几个人,阴差阳错地住得这么近,朝见口晚见面的。这会,李荣的新工作刚转正不久,屁股还未坐暖,以马家人的身手,若做点坏事,李荣很有可能就会被清除出局,值得庆幸的是马家的人善良,对李荣的事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也算是网开一面吧。

  听着听着,我不停地摇头叹气,感慨李荣这鸟人不识好歹,遇到这么好的女人却还乱来,以至于搞到人财两空。我这话一出口,害得李荣酒气直冲脑门,一拍桌子就骂:“这女人好个屁!”接着他讲,就在离婚前一个月,马兰去武汉出差十天,这十天里,他们天天通电话,极尽言语缠绵之能事,结果在第九天的时候,他从电话里听到一片稀里哗拉的广东话,还有个男人用广东话喊马兰的名字,他心生怀疑,去打印了马兰的电话账单,一毛钱漫游费也没有……奶奶的,这对冤家,都不是什么好鸟,一拍两散也在情理之中。我想起一句不知从哪看来的话:淫人妻女者,妻女必遭人淫。我刚想将这句话送给李荣时老郭的摄影展开始播放,我被分散了注意力,只好跟大家一起轮番对老郭进行了强烈的阿谀奉承以及无限量的吹捧。

  我酒量不行,没一会儿就睡过去了。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反正我醒来后,包房里多了很多空啤酒瓶,还多了几位美女。这些美女都是名花有主的,其中一位是李荣的女朋友,他们在我身边搂搂抱抱,亲嘴、摸奶、掐大腿,什么动作都有,像在放映《3D肉蒲团》。我晕头晕脑,去厕所洗了把脸就独自回家了。人家都是成双成对的,只有我形单影只,我孤单、郁闷、自卑,觉得自己堪称无能。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日子一天天过。

  大约过了两三个月,有一天晚饭后我带儿子李小正到小区的中心花园玩滑轮,看到李荣坐在树下抽烟,就过去跟他闲扯。

  我说:“听我老婆说你最近总去城南市场买菜。”我们小区的菜市场很变态,青菜比别的市场贵一块多钱,好点的水果贵两三块一斤,像我们这些日子过得紧的人家就跑远点去附近的市场采购。我有些无聊,讲风凉话刺激李荣:“像你这样的精英沦落到要买菜也就罢了,还跑到城南市场那么远的地方去买,真让人想不通。”

  李荣扔给我一支烟说:“有什么想不通的,马死落地走,我要还债。”

  说实在的,虽然上次李荣亲口跟我讲他跟马兰散了,但我总以为他们相隔不久后又会复合,在此之前,他们轰轰烈烈地不知分分合合过多少回了。

  我问:“你们真分了?”

  “我什么时候讲过假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我们市最老实的男人。”

  “我从未相信过你。”

  “你不相信我不要紧,我老婆相信我就行。”

  “你和马兰复婚了?”

  “都说早跟她分了咯,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你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找了个老婆吧?”

  “这个不奇怪,像我这样的人才,摆出街三秒就被人抢购了。不过,我的习惯是把老婆叫成女朋友,把女朋友叫成老婆的。我现在的老婆叫何香人,马兰是我的前妻。”

  “操!”

  “我现在这个老婆可能很快就要变成我女朋友了。”

  见我听不明白,他又说:“我可能很快就要结婚了。”

  “有了?”

  “真有了。没想到我的蝌蚪这么神勇。”

  正说着,李小正潇洒地一个转身停在我们面前,向我索要开水和巧克力。李小正是个小聪明太多,大聪明没什么的傻孩子,明明对滑轮这项运动无比热爱,却总以是我叫他出来运动为理由不停地从我手上索取零食。李荣摸着李小正的头说:“我儿子将来肯定要比李小正壮,你看他瘦成什么样子!”

  “你儿子在哪里?”李小正问。

  “李叔叔家的是妹妹,你别听李叔叔胡说八道。”我把李小正轰走,对李荣说:“我看你这个长相是岳父的命——快生吧,养大后给李小正当媳妇。”

  又瞎扯了一会儿,我们各自回家。讲心里话,我不相信李荣刚才那些话,他这个人半辈子都在做不靠谱的事,讲不靠谱的话,他留给我的印象就是强烈的不靠谱,我跟他之间也是不靠谱的酒肉朋友,托住得近的福,才有机会经常在一起厮混,他嘴里说的现任女朋友何香人是哪个我完全没印象——这么独特的名字,听一次我就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

  事情就是这么巧,第二天中午,我同学过来玩,我请他在小区附近的西餐厅吃饭时遇到了李荣的前妻马兰。马兰无意中抬头望见我后明显地愣了一下。她向我点头示意,算是打招呼。他们那边,除了马兰和她恩爱的父母外,还有一位很帅的男青年。猛一看,那帅哥跟李荣真有些像,唇红齿白,眉清目秀,齐肩长发扎在后脑,就连身材也相差不大,颇有点明星范。马兰和那男的神态亲昵,跟以前她和李荣在一起时相差不大。我想到一句话,忍不住笑了笑,李小正问:“你刚才为什么自己笑?”我说:“我想到很快就可以吃到美味的牛排我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好笑吗?”“生活这么美好,当然好笑了。”我想到的那句话是:马兰好色的本性一如既往。

  等我们吃饱喝足要结账时,服务员说我们的单已经被马小姐结了。

  我想不明白马兰干吗要施恩于我。我不想平白无故地承了她这个人情,打算在下次遇到时把钱还给她。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当你刻意要找什么人时,却一直找不到。再次见到马兰,已经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

  

  又过了个把月,有天晚上,我跟老婆吵架生闷气,自己跑到楼下瞎逛,神奇地看到李荣和老郭在小区的草坪上喝啤酒,地上倒着几个空啤酒瓶,还有几瓶未开的。我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原来老郭在开会的时候顶撞了领导几句被贬职,流放到最穷最偏僻的记者站,郁闷难当,来找李荣讲心事。李荣似乎也有心事,但他不肯讲。就这样,三个郁闷的男人在草地上傻喝,喝完再去买。保安在我们旁边来回巡视过好几次后终于忍不住提醒我们喝完后要把酒瓶带走,不要把美丽的草地搞得乌烟瘴气。我们满口答应,还邀请保安大哥一起喝。保安一脸正气地说:“我们公司规定,值班期间喝酒是要被开除的,我可不能因为几口酒弄丢了工作。”这保安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以为我们真想邀他喝酒。我们倒在地上仰天长笑。保安又提醒我们小点声。老郭恶从胆边生,一边喊着“你他妈的烦死了”一边拿起酒瓶作势要砸他。

  我们都醉得不行,在草地上一直睡到天亮才被冻醒。醒过来后,我们像穿着衣服游泳完一样湿透了。我咂咂嘴说:“露水有点咸。”醉得多夸张才能睡得这么沉!醒来的一刻,我们相顾惘然,以为自己身处地狱。

  他们的手机不见了,钱包也被掏空了,身上半点现金也不剩,还好银行卡、证件什么的都还在,被扔得到处都是。我什么也没丢,因为我身上什么都没带。

  我们骂骂咧咧地闹了半天,相互看看,忍不住倒地狂笑。笑着笑着,李荣说他想哭但又哭不出来。我提议把空啤酒瓶拿去卖了,好让老郭有回家的路费。

  就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刻,我突然问:“老郭,你见过李荣的老婆何香人吗?”

  老郭说:“怎么没见过?我们经常在一起玩。你也见过的,就是上次,我请你们唱K的那次,她也来了。”

  “哪次?”

  李荣接口说:“就是老郭光荣地获奖请客的那次了,你喝醉了在那睡觉,不过你醒了后我介绍你们认识,你们还握过手的。”

  我说:“对啊,认识了十年,老郭总共请过一次客,我怎么能忘记呢?”我慢慢地回忆起那天的一些片断,有些什么把胸口憋得难受,身子一偏,向外狂吐。他们两个,也学我的样子吐得死去活来。估计这块草坪一年内都不用施肥了。

  有一个人站在我面前。我老婆。她的眼睛红红肿肿的,说:“我找了你一个晚上。”我挣扎着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回家。

  

  此后的两个月,我依旧无缘见到传说中的何香人,虽然她已经搬到我们小区跟李荣同居。几个月前我的确见过她的庐山真面目,但由于酒精的作用,我脑子里只残留了一点对她的胸和腿的印象,别的就都没了,如果这个时候让我单独在路上遇到她,肯定认不出来。

  我时不时被李荣喊去喝酒。从喝酒的频率看,我们的友谊正在复苏,他那些隐秘的事情也被我知道得越来越多了。

  李荣之所以频繁地请喝酒是因为他在单位里混得不错,能报销餐费。他说他喝成这个样子,还远远未能达到领导给他的限额。反正我跟老婆的关系越走越远,也乐得在外头有所依托。纸醉金迷勉强算得上是一种快乐的生活方式。

  像狗永远改不了吃屎那样,李荣从未放弃过追逐异性这项爱好,仿佛那是他与生俱来的秉性。有天夜里,他、我、老郭,还有两位来往不是很多的朋友一起吃夜宵。几个男人闲聊,其实也挺好的,但李荣非要老郭喊几位女记者过来一起玩,说没女人的感觉像在地狱。老郭被缠得无计可施,打了几通电话,但没有一位女记者肯赏脸在夜晚出来以身饲狼。最后,李荣自己打电话喊了两位做夜场的美女过来救火。

  夜宵很快就吃完了,因为李荣和老郭急着要请夜场美女救他们的邪火。

  下一次我们再聚在一块吃夜宵的时候我悄悄问李荣那天晚上是不是没回家睡,他说:“我老婆正怀孕,我怎么能不回家睡?你不要把我当成王八蛋好不好?”

  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但正如李荣说的那样,他不是王八蛋,所以发生的频率比他跟马兰一起生活时低点儿,而且他时刻都会惦记着他的老婆何香人是怀孕妇女。

  

  我在小区里无意中遇到李荣和马兰的频率几乎是一样的,而且总是在相隔很短的时间内分别遇到他们,这次也是。

  与那次在餐厅遇到马兰相隔大概两个多月后,我再次遇到马兰。隔了这么久,我当然不好意思把那点钱还给她,更何况,她的身体状况也令我惊诧得不敢大声说话。她的肚子顶得老高老高,像马上要临盆一样。寒暄几句后,马兰告诉我,她怀的是双胞胎。

  跟马兰分开之后,我带着李小正继续在小区里傻逛,转角处,走在前面的李小正同学大声喊:“李叔叔!”我抬头一看,高大英俊的李荣已把李小正抱起来乱亲了。旁边站着一位手抚肚子的妇人,我扫一眼,以为是刚才遇到的马兰。从发型和气质,再到挺得老高的肚子,甚至穿衣风格什么的,眼前这妇人跟马兰都颇为相似。李荣介绍,这就是何香人,他的老婆兼女朋友。

  李荣这王八蛋果然把何香人的肚子搞大了。据李荣后来说,他们登记了,拍了婚纱照,双方家人聚一块吃餐饭,就算是结婚了,没摆酒席。像很多奉子成婚的男女一样,他们一切从简。当然,李荣可能既没心思搞什么仪式,也没钱搞了,还房子的债务已经把他折腾得够呛。

  李荣的心情很好,拉着李小正的手去摸他老婆的肚子,李小正胆小,站在那里缩成一团不敢动。李荣蹲下来跟幼儿园大班的李小正同学贫嘴:“你知道吗李小正,阿姨准备生一个漂亮宝宝。”

  李小正眨巴着大眼睛问:“阿姨是不是要像母鸡生了一只小鸭子一样生宝宝?”

  李荣故作吃惊地问:“你家的母鸡生了一只小鸭子?”

  李小正说:“我不知道,反正有些人的母鸡生了一只小鸭子。”

  我担心再纠缠下去李小正会说更傻的话惹恼人家大肚婆,赶紧拉他离开。

  不久后,李荣的老婆何香人生了个女儿,马兰生了一男一女。令人遗憾的是,马兰的小孩只成活了一个,男的那个听说得了什么病,未满月就没了。

  

  时间是一条永不疲倦的河,不管不顾地向前流,转眼间,两年过去了。

  这两年中,我们小区换了物业管理公司。这间公司对绿化尤其重视,把小区里的树照顾得太好,以至于令它们疯狂地生长,短短两年内,我们小区变得像一个森林公园。在这两年中,发生了很多事,比如我跟朋友折腾了个小公司,三天两头去外地出差,总有应酬不完的饭局,忙得脚后跟都没空着地。

  我偶尔在小区里遇到带着小孩溜达的李荣或者马兰,有时候还会看到他们的女儿在一块玩,他们则在不远处交谈。马兰变得有女人味些了,皮肤白了,丰满了,李荣则变成了个胖子,脸大得跟篮球似的。帅哥变肥佬,岁月无情,令人唏嘘。

  那天,我刚出差回来,吃过晚饭后带李小正下楼玩滑板。十几位小朋友骑在滑板上相互追逐,看得我冷汗直冒。

  听到有人喊我,我抬头一看,是李荣。他更胖了,真不敢相信他胖成这个样子,脸若圆盘不说,肚子还像大锅。他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提着蛋糕。这天是他女儿两周岁生日。

  我递给他烟,他说戒了。

  他女儿像他,眉清目秀,手长脚长,很漂亮的小女孩。看到那么多小孩在玩,他女儿很兴奋,跟旁边的小孩一块玩去了。我问李荣怎么突然胖成这个样子了,他说去年得过一次病之后就开始发福了。他笑称胖点没什么,只是提前步入中年而已。

  正说着,马兰也牵着女儿走了过来。她左手牵着女儿,右肩扛着一个大拖把,让她看上去怪怪的。她家那位还有几天也两岁生日的小姑娘轰轰烈烈地加入到小伙伴的游戏中。马兰跟我们打个招呼后站到一旁去,似乎不想跟我们聊天。

  小朋友们跑起来疯疯癫癫的,马兰的女儿因为要喝水,冲过来找妈妈。一位骑车经过的年轻小保安把小姑娘带倒,不知是痛还是惊,小姑娘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马兰倒冷静,扶起女儿检查了一下见没什么问题,才抬头与小保安交涉。那小保安没有道歉不说,还抱怨小孩乱冲乱跑。马兰冒火了,警告小保安说话要小心。小保安却是个二百五,转而说马兰没管好自己的小孩还凶巴巴,他还更生气云云。

  马兰气急,但还未来得及声张,旁边的李荣冲上去,一顿拳脚把小保安打得鼻血长流。地上,有个被摔得变了形的生日蛋糕。

  小保安爬起来,抹一把鼻血,扑上来跟李荣扭打在一块。我与马兰赶紧把几个吓坏了的孩子拢在怀里。李荣牛高马大,小保安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没几下就被弄得鬼哭狼嚎的。

  几个附近的保安飞也似地跑了过来。我还以为新来的保安是来劝架的,没想到他们不分青红皂白,脚跟还未站稳就加入了战团,其中一个估计是练过武术的,还凌空跃起向李荣施展了佛山无影脚。我被眼前的景象搞蒙了,下意识将孩子们往后拨。马兰将女儿往我怀里一塞,冲到旁边拣起一块大石头,将其中一名保安砸得头破血流……

  隔天,我吃过晚饭后去探望在家养伤的李荣。他老婆带着孩子去了超市。见我到访,李荣哼哼吱吱地张罗着要冲功夫茶给我喝,一会儿说手痛,一会儿抱怨腰硬得弯不下去。我说这大晚上的喝了茶睡不着,他说没事,普洱性温,稍喝点睡得更安稳。他书房里摆着张大书桌,像平时我在机关里见到的领导的办公桌一样大,很是威严,一问,这桌子果然是他们单位的领导淘汰下来折旧卖给他的。他刚进去不久,旧领导惹官非被贬,新领导即将上任,到前任旧办公室转了一圈,私下里说不吉利,管行政的大叔心领神会,赶在新领导上任前,将旧领导的办公室粉刷一新,将一应旧物全部作清仓大处理。还好,李荣的宅子是豪宅,书房也够气派,这张大桌子摆在这里并没有显得张牙舞爪。现在,这张超级大的办公桌的右手边摆放了一套同样超级气派的功夫茶具。李荣坦言,这套茶具跟这张桌子是同一天被请到家里来的,同样是领导用过的旧物件。我心里颇有些不以为然,嘴上却说:“你腐败的机会倒遍地都是。”

  讲完这话,我觉得自己对他稍有点不敬,毕竟人家的身体还有伤,我不该出言暗讽。李荣却不以为然,低头专心泡茶。

  茶色深稳,茶味甘醇,是十年以上老树生普。我将那茶饼放到鼻子前闻,一股甘香清晰异常。我说,你倒是会喝,老子以前低估你了。李荣低头笑。我见他笑得诡异,问何故,他曰此茶与桌子及茶具同一天被请进家门,也是旧领导之“遗物”。我狂笑不已。这天,李荣的心情大好,见我愉快,又抖一包袱,说茶是搬运桌子时偷塞进抽屉里的,几个抽屉都塞得满满的,为了不让事情败露,他还给搬运工人塞了红包。我问他是不是将旧领导的整个办公室都搬回家了,除了那四面墙。他说哪里,他刚进去不久,级别低,只拿了些粗重的东西,名人字画,洋酒瓷器这些,都没捞到。

  我们聊了好长时间,天南地北,家长里短,甚是欢乐。走时,李荣塞给我两枚普洱茶饼,我没多推辞便收了。

  

  此后又一年。风平浪静。我偶尔会与李荣聚聚,喝喝茶,喝喝酒什么的,但机会不多,毕竟大家都拖家带口的,又总是忙于工作。偶尔会在小区里见到他的前妻马兰和他的现任妻子。这两个女人挺不错,随着岁月的推移,都显福相了。

  大概是一个多月前吧,有个外地的朋友过来,我打电话喊李荣一块晚饭,陪几杯酒。他说没空,要招待上头的检查团,而且他现在因为身体的原因,也戒酒了。

  放下电话后,我若有所思。电话中,李荣的声音很好听,礼貌而矜持。他对我用的是外交辞令。想明白后,我心里有几分不爽。李荣进步得太快,我有些适应不了。前不久,我无意中听到他已经是主任科员,副科级干部,很快就要被提升为副科长了。

  也就是在这天夜里,十点左右,醉得路都走不稳的我把朋友送回酒店后,自己打车回家,在小区门口下车后抱着一棵绿化树狂吐。正当我吐得腰肢发酸时,有个声音从我的耳边传来:“兄弟,你没事吧?”同时,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下意识打开那只手,晃着身子跟那个称我为兄弟的人拉开了距离。啊哈,是李荣!他也是刚应酬回来。

  李荣扶着我艰难地朝着我们家的方向前进。我的脚步很虚,一脚深一脚浅。我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声音划破夜空,把我和李荣吓了一大跳。有人在不远处喊抢劫!

  李荣扔下醉成一根煮熟了的面条的我撒腿就跑,朝着那个喊抢劫的声音飞奔而去。

  再见到李荣时他躺在医院里,肚子被扎了一刀。被抢劫的人是马兰,李荣认出了她的声音,追过去帮她把包从劫匪手中抢了回来。在搏斗中,李荣挂彩了,还好并无大碍,休养一段时间后便出院了。

  因为这个事,李荣获得了本年度我市见义勇为及十佳好市民等多个奖项。他一次又一次地出席一个又一个的颁奖晚会,收获了厚厚的一沓获奖证书及一笔又一笔的奖金,然后,他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地将奖金捐赠给一个又一个的慈善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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