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6期  
      新锐
道路
洛水

 

 

这天天气很好,有阳光,时间临近中午,大街上刮起了风。这一天,已经过了一年中最最好的日子,进入到十一月份,生活开始变得沉闷而无趣。然而秋天的尾巴永远令人吃惊。

刘冬穿了一双橡胶底的大棉鞋,从刘氏越瓷研究所走出来,他那双棉鞋的脚后跟裂了一道口子,踩在水泥地上,发出踢踢踏踏的声响。他刚走到大门口,还来不及关门,看到小飞从车上走下来,用力甩上车门。小飞是特意过来找刘冬聊天的,刘冬今天大清早给他打电话,说要转让研究所,他想过来问问他到底什么情况。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风是冷的,他们两个站在冷风里,刘冬拍了拍小飞的肩膀,十分亲密地搂住他的脖子,把他往外面拽。他边走边说,你今天怎么有空,我早饭都还没吃,饿死了。小飞从车里取出一罐茶叶。小飞开玩笑说还吃什么饭,干脆拿这东西填肚子好了。刘冬夺过那罐茶叶,笑着回过头去,将茶叶搁在大门上方的横栏上。他有些头晕目眩。他现在的肚子确实是空的。他琢磨着先去哪儿吃点东西,填填肚子,等填饱了肚子,他还得去办一件正经事,所以这么好的茶,是没工夫喝了。

大街上油茶花的香味浓烈得叫人喘不过气来。他边走边想要不要跟小飞谈谈这件事。他回过头去,看到小飞上了大众车,跟在他屁股后面猛按喇叭。他不太想上那辆车。他敲了敲小飞的车窗,说,还开什么车,就在边上随便找个地方弄点吃的算了。他跟小飞是好多年的老朋友了,高中同学,两个人一起打过架,逃过课,还喝醉酒在大街上过过夜。小飞上学时就喜欢跟他混在一起。他们俩都没读大学。小飞毕业后开起了货车,专门跑运输,结婚后,货车换成了出租车。开车有一点不好,一天到晚坐在车里,挺伤身,小飞总感觉近几年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他现在专门给文物局局长跑腿,这个工作挺轻松,但他总是抱怨车子越开越好,收入却越来越低了。

他俩一前一后,来到研究所附近的会君土菜馆,面对面坐下来。他要了一碗白米饭,两瓶燕京啤酒,小飞要了一壶茶。由于座位就在门边上,两个人仍旧吹着冷风。点菜的服务员小姐梳着丸子头,拿着菜单,等在那里。她看起来很年轻,身材苗条,大冷天的还穿着薄丝袜和超短裙,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甜得发腻。他听小飞吊儿郎当地说,小姐你是江西人吧?服务员小姐捋了捋刘海,笑而不语。他本来也想调戏几句,想了想,算了,不说话了。

他们俩坐在那里等菜,刘冬十分无聊地看着窗外,发呆。窗外的阳光忽明忽暗。他们桌子上的那道光,也跟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闪。土菜馆的门敞开着。冷风中送来一段虚无缥缈的音乐,仿佛老上海的怀旧曲,在大太阳底下与喧嚣的人声互相碰撞,然后朝四面八方逃逸开去。有个小个子中年女人,扭着屁股,刚刚从一辆公交车上走下来,右手拿着紫红色的鹿皮挎包。两个十八九岁的小混混,一高一矮,高个的下巴很宽,矮个的,长了一张十分可笑的倒三角尖脸。两人一左一右,从对面走过来,窜进人群里,围住那个小个子女人,试图伺机行窃。

刘冬透过窗玻璃盯着他们。他觉得这两个小混混很像那时候的他们。十几年前,十八九岁时,他们也很喜欢在街上乱逛,到处徘徊游荡,直到天暗下来才想起要回家。他们常常逃课,跑到学校外面去做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还记得有一回在街上跟人打架,小飞二话没说,跑上去为他挡了一拳。他想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些事情。他忍不住去看小飞。小飞也盯着那两个小混混。小飞的五个手指头敲着桌沿,发出“咚咚咚”的响声,仿佛在发摩尔斯电码。他知道小飞这是内心焦虑的表现。小飞最近为了他老婆的事情把自己搞得心情苦闷,他的婚姻出了点问题。其实他也是一样的,总是对现状不满,对生活不满,对这个世界不满。他身子往后一仰,懒洋洋地靠在了椅背上。

那两个小混混是从一面广告墙边走过来的,黑色颜料几乎涂满了整面墙壁,带着失控与神秘的江湖气息。那是本市一家广告公司做的广告墙,他挺喜欢这种黑色幽默。他从小心里就有一个江湖梦,不太喜欢过分真实的东西,他认为生活里那么多事情,何必都弄得那么清楚呢,真实是会破坏万事万物的和谐的。他放下茶杯,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小飞。他不知道小飞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他们俩坐在土菜馆里发呆时,刘冬接到一个电话。土菜馆太吵了,他跑到饭馆外面去接电话,电话是黑子打来的,黑子是个古董贩子,说得好听点,是古玩收藏家。黑子跟他也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他高中辍学后,跑过销售,当过保安,陆陆续续换了好几份工作,后来在一家青瓷厂学手艺,做瓷器。那家青瓷厂不大,效益却很好,但是厂里开给他们这些工人的工资很低,老师傅一个月也就两千来块钱,像他这样,刚进入这个行业没几年的,月工资都不超过一千块,自己用用都不够。前两年,他觉得给人打工没意思,跟家里人一商量,决定出来单干。他的研究所后来建在城北开发区,说是一个研究所,其实就是一个小作坊,里里外外就他一个人,为图方便,他平时吃住都在研究所里。他建这个研究所时,手头并没有多少钱,市政府这几年到处开发房地产,城北的地皮也跟着疯长。他没有地皮,也没有房子,只好跟别人租房子,一年租金就要五万。他的研究所建起来后,跟预想的也不太一样,并没有想象的赚钱,订单少不说,过来买瓷器的还都是些熟人,他不好乱喊价,平均下来,一年赚的钱才刚够付房租。黑子以前是青瓷厂的主任。刘冬在厂里时,跟黑子最合得来,两个人关系很铁,他的这个研究所,还是在黑子的帮忙下开起来的。黑子问他为什么要转让研究所。他就说缺钱呗。黑子说,前两天怎么没听你提起,这么急,我再帮你问问熟人。

刘冬很想弄一笔钱,而且钱的数目还不小。他没有说起弄钱是跟一个女人有关。就在昨天,半夜里,宋栗给他打来电话。这是她消失两年后第一次主动联系他。他接起电话,听她说,你睡了没?他看了看时间,凌晨一点多了,他已经睡下,听到她的声音,拿着手机的手有些颤抖。他从床上翻起来,恍惚了一会儿。他说你怎么还不睡,都这么迟了。她说我想你,你现在能不能过来,我在国大,2113房间。国大离他的研究所很近,走路不过十来分钟。他又恍惚了一会儿。他说你等我。他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掀起窗帘看了看外面的天空,天空就像一顶巨大的黑色帐篷,压在他头顶。

 

 

房间门没有锁,留了条缝隙,轻轻一推,就开了,宋栗蜷缩着窝在沙发里。她在抽烟,烟灰缸里扔满了烟头,看到他进来,便起身给他倒开水。他仔仔细细地看着她,她穿了条黑色吊带裙,长发垂在裸露的肩膀上,还是那张没有化妆的清纯的脸。他说你怎么还是这样瘦?她笑着凑到他面前,说,瘦吗,瘦吗?边说边转了个圈,往他怀里躲。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跟宋栗,前前后后纠缠了十年。他们是在高三那会儿认识的。那会儿,宋栗还是林小强的女朋友。林小强和刘冬在同一个宿舍。他们宿舍总共四个人,他,林小强,小飞和阿达。林小强是最后才搬进来的。他们几个人的成绩都很差,他们宿舍因此也成了学校里有名的差生宿舍,唯一不同的是,他、小飞、阿达,他们三个都是穷光蛋,而林小强却十分有钱,据说他父亲是开酒店的,他读高中就是混日子,等高中一读完,就准备去国外留学。由于林小强的有钱,林小强在学校里总是很惹人注目,他交过的那些女朋友,也因此成了别人品头论足的对象。

宋栗就是这时候进入他们的视线的。他们听说林小强又找女朋友了,他新交的这个女朋友,在隔壁学校读书,虽然学习成绩很好,但喜欢跟小混混们混在一起,通宵达旦,去歌厅酒吧网吧疯狂,出格程度一点不亚于他们这些差生。他们几个人,在学校里见惯了那些中规中矩的女孩子,对这种类型很是好奇,很想见上一见,于是一有机会就开林小强的玩笑,林小强后来决定周末请他们一起去诺曼底酒吧玩。

到了周末,他们几个在酒吧找了一张桌子,先喝上了。林小强还没有来。喝酒的时候,小飞问刘冬什么时候也把他说的那个女孩子带出来一起玩。刘冬说的那个女孩子,叫莎莎,是外地的,温州人,在一家按摩店打工,给人洗头按摩。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去按摩店,按摩店乱而窄,呆在里面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有个女孩子“咯咯咯”笑着走过来。那个女孩个子很高,很瘦,跟他站在门口时想象的不太一样。他说你们这里是洗头按摩的吧?他听说这种地方都是做那种生意的,但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还是第一次。女孩笑着说,小兄弟,我们这里就是洗头按摩的。一股劣质香水味,在空气里窜来窜去,憋得人全身难受。他红着脸,跟女孩进了里间,在按摩椅上躺下来。他没有动,心里很紧张。女孩的手在他身上游荡。女孩说,你不会还是个处男吧?他还是躺着没有动。女孩又说,如果你承认你是,我就不收你钱。她又“咯咯咯”笑起来,像只老母鸡。他心里十分恼怒。他张了张嘴,他说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说,你叫我莎莎就行。他后来把他偷偷卖盗版CD赚来的一百块钱,丢在按摩椅上,头也不回地跑了。

小飞说,你把她叫出来吧?他说太远了,不方便。其实那家按摩店离诺曼底酒吧并不远,拐几条街就能到。但他不想找她。他的理由很简单,他现在身上没钱,而找莎莎是需要钱的。

林小强和宋栗差不多是七点半过来的,他看到林小强身后跟了一个长发的女孩,长得特别清纯,穿着白T恤和紧身的淡蓝色牛仔裤。等到他们坐下来,小飞对女孩说,原来你就是宋栗啊,你跟别人说的一点也搭不上边啊。宋栗说怎么搭不上边了?她笑着撅了撅嘴,回过头去看林小强,然后要了一杯饮料。她的头发从一侧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宋栗确实跟别人讲的不太一样,她不喝酒,不抽烟,讲话细声细气,很有礼貌。还有,他们几个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各自在身上的不同部位纹了纹身,但是她的身上很干净。刘冬坐在那里,眼睛望着别处,用余光偷偷打量她。这女孩是他喜欢的类型。他很想说点什么,好引起她的注意,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二十世纪初,香港电影流行黑帮和古惑仔,电影里少年们的每一颗心脏都在凌乱不安地跳动,他们的青春也在这样一种不安、跳荡的节拍中摇摆。他们几个人经常扮成古惑仔的模样,一有机会就溜出校园,在大街上游荡。他特别喜欢周润发的电影,不但向往那些虚构人物的英雄生活,还渴望有个女孩带给他一段宿命般的爱情。他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宋栗的时候,心跳得很厉害。

回去的路上,他跟小飞同一个方向。小飞搭着他的肩,突然说,你不会喜欢上人家了吧?他说没有。小飞说那你干嘛当着林小强的面看着人家发愣。他说我哪有啊?小飞说你看你,真没种,紧张得连句话都不会说了。他双手插在口袋里,骂了一句。小飞说,她为什么跟林小强在一起?他说我怎么知道啊。小飞说,林小强都准备出国了,她这种时候跟他在一起,肯定是为了钱。他说你放屁。他想宋栗不是那种女人,她看起来很美好。小飞又说,看来你还真喜欢上人家了,算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那种女人不适合你,你养不起。他心里说你他妈的才养不起呢。他一个人快步走到前面,他心里很烦。他们学校周六大门不上锁,他们俩决定晚上就回学校宿舍住,免得回家太迟被家里人唠叨。

他们学校在东关镇上,学校不大,学校的教学楼还是九十年代初造的,灰不溜秋的,看起来破破烂烂,仿佛来场台风就会倒。夜色下,黑魃魃的操场静得可怕,那是一片黄泥地,黄泥地中间有一棵老香樟,两三个人都围不过来。黄泥地边上是一条曹娥江的小支流,叫舜河,河边种了一排柳树,一到春夏季节,水面上便飘满了柳絮,风一吹,那些柳絮在漩涡里乱转,有点儿像太极图。在酒吧见过面后,刘冬便开始偷偷关心起宋栗来,他发现宋栗很喜欢在那条舜河边跟林小强约会。为了跟宋栗搭上话,他也有事没事往那边跑。

有一次,他看见她戴着耳机,一个人坐在那里等林小强。她的膝盖上摊了一本绿色封皮的诗集,她边听音乐边读诗。他沿着河边的石板路,绕了一个圈,慢吞吞地走到她面前,他说你在听什么歌?宋栗抬起头来,笑着看他。她那天扎了松松垮垮的马尾辫,穿一件蓝白相间的T恤衫,圆领,有点像海军服,露出细长的脖颈,有一小缕头发从马尾辫里跑出来,掉到脖子上,软绵绵地贴在那里。他很想拿手去拂,但他忍住了,没有动。她拍了拍边上的一块空石头,要他坐下来,然后把耳塞放进他耳朵里,她说她喜欢这个在潮湿的地下室里创造自己摇滚精神的男人。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在看什么书?她扬了扬手中的诗集,把它摊到他膝盖上,他低下头装模作样地看了看。他很想再说点什么,他的眼睛盯着书上的字,因为找不到话题,心里很慌,只好使劲地盯着那本书。宋栗说这是一首夏尔的诗,你读读。他不知道夏尔是谁,但他很认真地读了起来,那一本正经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傻。宋栗说你朗诵得挺好的嘛。他看着湖面,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小飞那天晚上问他的那个问题,他说你为什么跟林小强在一起啊?宋栗说林小强,林小强挺好的啊。他说林小强很快就要出国了。宋栗说我知道。他说,林小强出了国,你怎么办?宋栗笑了笑,宋栗说,你们一定以为我是因为他有钱才跟他在一起的吧?他侧着头,眼睛看着别处,沉默了。宋栗站起来,背对着河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的影子被石板拦腰折成两半,一半掉在水里面,一半,踩在她自己的脚底下。她后来说,你们想得没错,我就是为了钱。她说完,走了。她把那本书落在了他的膝盖上。

宋栗走后,他坐在湖边,望着湖面。他心里被一种说不出来的悲伤笼罩。他重新翻开诗集,找到那首诗,又读了起来:“这国度仅仅是一个精神的意愿,一个掘圣墓者……真理在一支蜡烛旁等待晨光,窗玻璃不修边幅,殷勤有加,在我的国度,人们从不质问一个激动的人,在我的国度,人们感激着。”他一连读了好几遍,他搞不明白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出事那天是个艳阳天。他们几个跑到校门口一家面馆里吃面,刚坐下来,突然冲进来五六个提刀的小混混,走到他面前,二话不说,掀了他们的桌子,把面馆砸了个稀巴烂。他的小腿被割出一条很深的口子,血哗啦哗啦流,差点废掉。同时被揍的还有小飞和阿达,他们两个当时正跟他呆在一起,小飞的眼睛肿了一个包,过了一个星期才消下去。这起事件后,刘冬不愿再去学校,他在高考前主动辍学了,彻彻底底成了一个社会青年,他想去酒吧当服务生,但是最后去了一家化工厂,跑销售。他从小飞和阿达口中得知,林小强去了美国,宋栗考上了重庆一所大学。

那段时间他几乎每星期都去按摩店。一次,莎莎说,刘冬我做你女朋友吧?她说等赚够了钱我们一起去云南,听说那里气候好,没有冬天。他想了想,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到了夏天,大街上一片炽热,蒸腾的气流堵得人心里发闷,他,小飞,阿达,他们三个人一起干了一件大事。他们劫了一辆出租车。那天,阿达不知从哪里搞到一把枪,他想弄一笔钱,摆脱暗无天日的生活。事实上,他们几个的日子都不好过,高中一毕业,就等于什么都要靠自己了。刘冬的母亲在超市打零工,他父亲原先在医药公司上班,几年前公司倒闭了,那之后,他父亲就呆在家里,不愿再出去干活了,每个月领着几百块钱的退休金,大部分都花在了赌桌上。小飞家是农村的,父母都是农民。阿达家的境况更糟糕,他母亲生他时患了抑郁症,没去治,一直疯疯癫癫,他父亲为了多赚些钱养家糊口,在阿达十三岁那年到大城市里打工,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双腿,当时管事的包工头连哄带吓,一次性赔了他父亲几百块,这些年,他们一家就靠村里少得可怜的救济金过日子。所以当阿达拿着枪,来找他们两个商量时,他们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们坐在一家叫做“有意思”的饮品店里吹冷气,商讨这次行动。小飞说,要干就干大的。他透过窗玻璃,盯着对面的中国银行。小飞想去抢银行,他认为既然银行是中国人的银行,那里面的钱大家应该都有份才对。小飞在他们几个当中向来很有点气魄,一块出来办事,他总是头一个下狠心。阿达脑子灵活,但是冲动,相比较而言,刘冬心最软,也最沉静。刘冬想了想这个事情,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小飞和阿达,他们嘲笑他是被那桩砍人事件吓怕了。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后来决定就干一票大的,干一次就收手。刘冬提出来,既然要干,先去农贸市场买面罩和麻袋。就这样,他们上了一辆去农贸市场的出租车。

阿达坐在前面,刘冬和小飞坐后面。他们上车的时候都很紧张,刘冬的头撞到了车顶,阿达关了好几次车门都没关上。小飞脸上面无表情。司机握着方向盘,在原地打了个漂亮的转。司机是个急性子,他没等他们几个坐稳,油门一踩,“倏”的一声向前滑了出去。谁都没有系安全带。刘冬和小飞的身子往前一冲,晕了头。阿达一头撞到车前的挡风玻璃上。他捂着额头,突然大怒,从腰间掏出那把枪,往出租车上一放,骂了一句,我操,你怎么开车的。司机见到枪,又是一记急刹车,等到他们回过神来,司机已经开车门,跑掉了。他把出租车扔在了大街上。

警察很快过来了,他们还在研究那辆车,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开,小飞坐进驾驶室,用力一踩油门,车子不偏不倚,撞到了大街边的水泥柱,“哐”的一声,陷进去一个大窟窿。他们被带到派出所,一个一个审问。他和小飞在派出所里呆了一天就出来了。他从派出所出来,不想回家,在大街上乱转。他想去找莎莎。

按摩店的门是半开着的,大白天的也打着粉红色的灯光。外间的沙发上,坐着一位新来的小姐,露着两条大腿。他进去后说我找莎莎。那个小姐笑着说,莎莎?哪个莎莎啊?我叫露露。后来老板娘告诉他,莎莎前两天走了,不在这里做了。新来的小姐靠在他身上,她说小兄弟我陪你吧?他跟着她进了里间,但他很快出来了,他没有做。他有些伤感地想,不管是莎莎,还是这个露露,都是一样的。他觉得很没劲。

过了几天,他和小飞听说,阿达因为赔不起钱,又说不清枪支来源,被判了一年。他们去牢里看过他一次。他们看到接见室外,有人带了包裹来探监,他们什么也没带。他说阿达你差什么,我们下次给你带过来。阿达说监狱里面有超市,什么也不缺。阿达的情绪看起来很沮丧。他说,阿达,你放心,我们一定等你出来。他和小飞走时,摸出身上的几百块钱,全都给了阿达。阿达从牢里出来后,刘冬和小飞还见过他一次。他们还是坐在“有意思”里吹冷气,阿达说他想去北方。刘冬说你去北方干什么?阿达说那里比较好混。阿达看起来明显比以前成熟多了,脸上带着与年纪不太相符的沧桑气息。刘冬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

小飞后来去考了驾照,他听说跑长途货运很赚钱。他梦想赚了钱,有一天能买辆属于自己的大卡车。这几年,他真的赚了一些钱,却始终没能买上大卡车,他说父母老了,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他虽然没能买上大卡车,但娶了一个像大卡车一样的女人,那个女人不但吵,还很强悍,特别是几年前生了孩子,变得更唠叨了。没办法,他只能想法子躲着她。最近,他说有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喜欢上了他了,有事没事总缠着他。刘冬心里想人家小姑娘看你开辆文物局的车,大概都拿你当哪个花着公款泡妞的狗屁领导呢。

刘冬在化工厂呆了差不多两年。化工厂效益不好,赚不到钱,他辞了职,跑到上海,去一个工地抡大锤,做拆迁工,一天能赚一百块。他们工地总共二十来个人,全是外地来的农民工,到了晚上,大家就聚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喝酒聊天打牌。六月初的天气已经透着一股闷热。有个身材矮小的安徽人问他,谈对象了吗?他想了想,他想起他喜欢过的那个女孩。他说没有。安徽人说,我对象在老家等我,等赚够了钱,我就回去结婚。安徽人还告诉他,这种活危险,楼房一塌,说不定人就埋在下面了。

半个月后,他们工地真如安徽人说的那样出了事故,拆迁时,二层的水泥板突然断裂,压死了人。包工头来了,拆迁办的人来了,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在他们帐篷里放了好几个晚上才被人抬走。有个农民工开始带头闹事,似乎是出事人的亲戚。工地停工了好几天,安徽人告诉他,他要回安徽了,不准备在这里干了。他在床上躺着,他说你打算回去结婚?安徽人说,他不想他对象守寡。安徽人走后没几天,工地又开始上工。他没有出去干活。他还是躺在床上,躺在那里发傻,他在想一个问题,他想好好的一个人,说死就死了,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这个问题纠缠了他很久,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后来他又想,自己为什么要活着,这样想着,他脑子里又出现了曾经喜欢过的那个女孩的身影。他从床上爬起来,数了数身上的钱,一千五百块。

没想到那个安徽人很快又回来了,那时他正在收拾行李,他要去重庆,找宋栗。安徽人说上海真他妈堵,每次都要绕一大圈。他放下东西,随便抹了把脸。刘冬说你怎么回来了?安徽人答非所问,安徽人说你要走?他说嗯。安徽人说去哪?他说去找人。安徽人看了他一眼,拿起铁铲,一声不吭地出去了。他拿着行李,走出工地,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些被铲得歪歪斜斜的楼房在阳光下颤抖。他站在那里点了根烟,然后上了去火车站的公交车。他不知道安徽人为什么要回来。

为了省钱,他买了一张硬座,六十五块钱。他到重庆的那天飘着细雨,他一头闯进了细雨里,坐了四十个小时的火车,他的头有些晕。后来他才知道,重庆的天气就这样,很少能见到大太阳,永远都是雾蒙蒙的。来的时候,他打听到,宋栗读的是西南师大,在重庆北碚。

那时已经是傍晚,雨停了,他在学校里乱逛,幻想往前走一步,就能碰上那个想见的人。他身边来来往往的女学生,十分前卫,穿着高跟鞋和超短裙,脸上笼罩着熟谙人世的老成,偶尔能见到有小汽车停下来,接上超短裙女生,扬尘而去。到处都是青春与欲望的气息,似乎每一个人都走得那样远,没有一条可以回去的路。他以为,大学应该有黄昏拖曳尾光的诗意,跟他们这些没有远大理想、只为谋生的人是不一样的,然而他不明白,这样的诗意需要一个时代有足够的能力来支撑。有人告诉他,找人,去学生处问问吧。他找到学生处,很快得到了宋栗的电话号码。教学楼前,一边的公布栏里,贴了一些兼职的小广告。他站在小广告前给宋栗打电话。宋栗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温热的,带着雾蒙蒙的气息。她说你等我。她是跑着出来的。

他发现她也穿了高跟鞋和超短裙。她说你怎么来了?他说我来看看你。住下来了吗?他说没有。那就住在学校宾馆吧?他点了点头。她带他去宾馆,她要付钱,他说我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开好房间后,她带他去学校外面的小餐馆吃饭,小饭馆的菜做得很辣。他想这菜除了辣味,怎么一点其余的味道也没有。他转过脸,看了看宋栗,宋栗的面颊有些发烫。吃完饭,他们沿着学校的主干道散步,空气里飘着似有若无的甜味,他说原来重庆一点也不热啊。她笑着说再过几天就热了。他握了她的手,她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他说你过得好吧?她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她说,刘冬,对不起。他问什么对不起?她说那件事,我不知道会搞成那样。他仍然没有听明白。她后来告诉他,那一年,林小强出国前,他们吵了一架。她说我想激怒他,骗他说我喜欢你,没想到第二天他就找了一帮人,把你给打了。天渐渐暗下来,昏梦般,有一刻,完全暗了,学校里亮起了灯。他们走到宾馆门口。她说进去吧?他点了点头,他说嗯。

进房间后,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宋栗脱了鞋,弯着两只脚,很随意地坐在床上,她的姿势在他看来很性感。他不知道那是怎样发生的,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想要占有她的欲望,他站起来,走过去,抱住她,把她压在身下,然后吻了她。他的心噗通噗通乱跳,他感觉到宋栗在他怀里挣扎。她踢了他一脚。她说,刘冬,我们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他涨红了脸。宋栗说,我们不合适。为什么不合适?他又说。她说,我觉得我们都应该好好活着。他在心里骂了句脏话。他说难道跟我在一起就不能好好活了?她低着头,没有说话,穿上鞋子,打开门,走了。他很想追上去问问她,是不是因为他没钱,是个穷光蛋?但他没有追上去。

他躺在床上,人很累,却睡不着。他想去外面透透气,吹吹风。从宾馆里出来,他来到闹市区,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地下商城,他看到商城门口贴了一张海报,海报上几个女人穿得很性感,他看了看下面的地址,前方五十米向左拐,新皇歌舞厅。他拐了进去,他坐在大厅里看台上那些小姐们跳舞,表演节目,后来灯光一暗,他感觉到下面的人都跑到了台上,他也跟着跑了上去。他摸到一个小姐软绵绵的身体,那身体往他身上靠过来,他搂住她,跟她进了包间,等到半夜里出来,他已经把身上大部分的钱都花掉了。

第二天他就离开了重庆。上火车前,他给宋栗发了个短信,他说我走了,再见。宋栗给他打电话,宋栗说,刘冬,谢谢你来看我。他说,你难道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宋栗说,喜欢,但不是那种喜欢,我喜欢你们身上的真实。他说哦,我不懂。他说我不喜欢真实。他说完一把搁了电话。

他从重庆回来后,安安分分地进了青瓷厂。青瓷厂在西郊,他家在东郊,他买了一辆旧摩托车。秋天的街道总是很冷清,到处都在建大楼,钢筋水泥托起沿途的风景,一幢又一幢,像一只只迷途的羔羊。他每天在城市里来回穿梭,因为隔膜,他感觉自己和城市一样遥远。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青瓷厂附近的唱片店门口,听歌,看来来往往的陌生的人群。他后来交了一个女朋友,是他厂里的同事,叫陆笑,大家都叫她笑笑。笑笑比他迟来两年,笑笑的性格大大咧咧,有些男孩子气,但在他面前却挺害羞。有段时间,黑子总是把他们两个叫出来,一起吃饭,一起玩。有一次黑子偷偷告诉他,黑子说,刘冬,笑笑可是想着法子在倒追你呢,你也赶紧行动起来呀。他想了想,他也喜欢笑笑,他觉得跟笑笑呆在一起,感觉特别放松,从来不用去担心会惹对方不开心。他们就这样,在黑子的撮合下,走在一起了。他们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一次,小飞跟他说,林小强从国外回来了,他“哦”了一声。小飞说我碰到宋栗了。他吃了一惊,回忆汹涌而来。他说你在哪儿碰到她的?小飞说在林小强家开的酒店里。她又跟林小强在一起了?不是,看起来不太像。他沉默了。他点了根烟。他们那天坐在一根水泥桩上,天空被前方的一幢大楼遮挡住了大半,他深深吸了口气,贪婪地呼吸着。他说其实我也见到她了。在哪里?他说在火车站。

他们是在火车站里偶然遇见的。初冬,连白昼也笼罩着一层要死不活的灰色,火车站里人很多,到处弥漫食物腐烂的味道。宋栗从火车站里出来,背了一个棕色的包,她从他背后过来,十分惊讶地喊了他一声。她一点没变,就像他几年前见到她那样。她穿了一件白色呢大衣,一条浅蓝色牛仔裤,一张清纯的脸,令人怦然心动。他来送人。他转过头,看到她的一瞬,人有些恍惚,像是在做梦。他们趴在车站外的栏杆上,相互留了电话。从火车站出来,她跟他挥手道别,她边走边接电话,朝马路边跑过去,被风拂起的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弧线。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看,然后握着手机,把手放进了口袋里。他把那串号码记在了心里。他在路边拦车时,看到她上了一辆黑色凌志车。

他说,我要不要约约她?小飞还是那句话,小飞说这种女人玩玩就算了,不适合你,你养不起。他说,你妈的,我连玩都还没玩过,怎么知道不合适。他将烟头扔到地上,一脚碾碎了。

没想到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九点多,宋栗主动给他打来电话。宋栗说,你在哪里?他说在家。他跟笑笑在一起,在出租屋里。她说我在BOSS,你能不能过来,带我走。他看了一眼笑笑,笑笑弯着腰,不知道在柜子里找什么东西。他说你等我,不要走开。他慌里慌张地搁了电话,跟笑笑打了声招呼,跑了出去。他找到她时,她坐在BOSS门口,已经喝醉了。他摸了摸她的手,她的手很凉,人在打颤,她穿得很少,只穿了一条紧身的黑色连衣裙。他说你的包和手机呢?她说不知道,在包厢里。他要上去找,她一把把他拉住了,她说别管了。他想了想,将摩托车停在一边,拦了辆出租车。在车上,他问她住哪?他打算送她回家。她摇了摇头,她说我不想回家,你带我走好不好?她的语气软绵绵的,呼出的热气在他皮肤上飘荡。他带她去了附近的酒店。

第二天,他很迟才醒来,他跟笑笑撒了个谎,在宾馆的沙发上躺了一夜。她还没醒,他去楼下买早点,回来时,她已经坐起来了,裹着棉被发呆。她看到刘冬进来,脸上的神色有些发懵,她说我怎么在这里?他笑着说你昨天喝醉了,又哭又闹,折腾了一夜。她盯着他看了很久,她将下巴抵在手臂上,突然笑了起来。他问她笑什么?她说,刘冬,你这个傻瓜,你怎么不趁人之危啊?他想他确实是个傻帽。

她从床上起来,进了卫生间。刘冬听见她开了水龙头,在里面洗澡。他点了一根烟,坐在沙发里,凝视着卫生间的门。那扇门很快打开了,她裹着浴巾,发尾湿搭搭地披在胸前,从里面走出来。她的脸小而圆润,圆润的线条一直延伸到裸露的肩膀上,呈现出一种寂静的美。她属于那种看起来瘦,但是摸起来却很有肉的类型。他看到她跑过去,把房间里的窗帘全都拉了起来,然后打开床头的灯。橘黄色的灯光暖洋洋地洒在白色大床上,她的脸上也像浮了一层柔光。她走到他面前,跪下来,很用力地亲吻他,他感觉自己的整个身子都快爆炸开来。

她在床上很疯狂,身体软得就像海绵。她说,你吻我,你吻我好不好,我想要。城市的喧嚣离他们那么近又那么远。他们就像两只章鱼的触角,在幽暗的光线里游荡,触不到外面的世界。有几次,刘冬吻她,她睁着眼睛看他,她眼睛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光亮,这种东西深深吸引着他,令他着迷。她说刘冬,你不会忘了我吧?他把脸埋在她的脖颈上。他说了一句很贱的话,他说我们在一起吧?他不知道这句话为什么会激怒她。她推开他,从床上起来,开始穿衣服和鞋子。穿好衣服后,她靠着墙壁站在那里抽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她说,我们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不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我没钱?她忽然变得尖锐,像只刺猬,冷冷地笑了笑,她说你最好离我远远的。他脑袋里“嘭”的一声,突然冲上去,说,婊子,有钱就能搞你,是吧?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几天,他都心神不宁。这种感觉让人烦躁,但是很迷人。他还是跟笑笑在一起,吃饭,逛街,约会。到了深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他就想宋栗。他无比想念宋栗的疯狂。他忍不住给她打了个电话,她接起来,“喂”了一声,没说两句就挂断了。他觉得自己真是贱。笑笑神经大条,显然不知道他的心情,她还是像以前一样缠着他,吃饭,逛街,他很少呆在出租屋里了,他总是拿家里有事做借口,搪塞她。笑笑说你变了。他有些心虚地看着笑笑。笑笑是个好女孩,他一定是上辈子积了德,才找到这么好的女孩子。但是疯狂是有后遗症的,这种后遗症表现在他身上,就成了负担,他每次跟笑笑做那种事情,总感觉像是在犯罪,他想他是被一样什么东西给绊住了。他不知道别的男人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有一次,他把这种苦闷跟黑子说了,黑子说,男人嘛,除非那里有毛病,不然谁在外面没个一次两次的。他想了想,他说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这是两码事。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两个月后,一个晚上,他跟笑笑正在吃晚饭,他的电话响了起来,笑笑说,我来接。她接起电话,脸色霎时变得难看。她背着他,跑到卫生间,锁上门听电话,出来时,眼睛红肿,脸上有哭过的痕迹。他问是谁打来的。她在餐桌前坐下来,没有说话。他拿起手机,去翻号码,他发现那个号码已经被删掉了,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他说,到底是谁打来的?笑笑走过来,搂住他。笑笑说没事,打错了,是个骚扰电话,我把它删掉了。那晚之后的一天,笑笑很迟才回家,他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她回来后,一进门,便冲到卫生间里去洗澡,躺下时,身上有股酒味,他说你去喝酒了?她说嗯,喝了一点。跟谁去的?他问。跟朋友。什么朋友?你不认识的。他们很快吵了起来。笑笑扯着嗓子说,宋栗是谁?他愣住了。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不再说话。

小飞打电话给他,告诉他他结婚的日子定下来了。小飞说你带笑笑一起来吧?他说什么时候?小飞说下个月八号,在乡下办酒。小飞结婚那天,他带着笑笑去了,他把她介绍给了他的那些朋友。看得出来,大家都很喜欢这个女孩。她性格随和,好说话,没有什么脾气。酒桌上,有人说,刘冬,你们俩也赶紧把事情办了吧,都在一起那么久了。他望了望坐在身边的笑笑,笑笑正一脸幸福地望着他。他心里突然一阵疼痛,别过头去,不再看她。他想他真是个混蛋,他怎么会允许自己伤害这么好的女孩,她应该去找一个爱她的人,来好好对她。

回来的路上,笑笑挽着他的胳膊,把脸倚在他肩膀上。他站住了,转过身,扶住笑笑的肩膀,面对面地看着她。他说,笑笑你走吧。笑笑说,走?去哪里啊?她说着四处看了看,一脸迷茫。他说你走吧。笑笑一下子愣住了。她好久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她说你要跟我分手?他点了点头。笑笑说,刘冬,你怎么了?他说我配不上你。笑笑的眼泪刷地流下来,她说刘冬,是不是因为那个宋栗?他转过头,他害怕看到她的眼泪,他说不是。那是为什么?你走吧。你不告诉我为什么我就不走。他说我就是个混蛋,混蛋,你懂吗?笑笑哭着跑开了。他看着笑笑的背影,站在那里,狠狠地甩了自己一个耳光。第二天,厂里有人告诉他,笑笑走了,她从青瓷厂辞职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把自己搞得很累,很忙,他天天呆在厂里面,一心搞研究,他想认认真真做点事情。黑子有几次为了公司业务应酬客人,会请客人到国大的“花都”喝酒唱歌,偶尔他会叫上刘冬,喊他见见世面 。刘冬听说那里聚集了上虞最漂亮的一拨女孩子。他去了几次,觉得也不过如此,那些女孩子,漂亮是漂亮,不过都是靠化妆品堆出来的,少了些韵味。黑子说你傻啊,那些漂亮的,早都被人包走了。

春节放假后,他发了一条群发的祝福短信,短信发出去没多久,宋栗给他打来电话。宋栗说你在哪呢?他说在家。宋栗说,你们男人,上完床,就翻脸不认人了,是吧?他说没有,哪敢啊。她在电话里笑了起来,她说没事,过年了,就想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他说哦,他说完就要挂。她说,很久没见了,要不一起出去坐坐吧?他犹豫了一下,他说好。他们后来约好中午一起吃饭,在时代广场一家小饭馆。她在乡下,她让他等她。他先到了,坐在窗口的位置等。十几分钟后,他看到她从马路上走过来,右手挎着黑色挎包。那只挎包在阳光下摩挲着大衣的衣角。她烫了大波浪的卷发,披在肩上,透着成熟的性感和妩媚。在他对面坐下来后,她将包放到凳子上,笑着说你等很久了吧?他说他也刚到。他拿过杯子给她倒水。她喝了一口,微微低着头。她的侧脸有种樱花般的温柔。他贪婪地看着她。小饭馆门敞开着。由于厨房就在边上,没有关门,炒菜时升起的烟味从厨房敞开的窄门中穿出来,与外面的空气相互纠缠,闻起来很呛人。饭菜的味道有些发涩。期间,她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她跑到一边去接,他隐隐约约听到她说了这么一句,她说我跟你在一起这么多年,要还也早就还清了。她说得很快。她后来跑到了饭馆外面,不知为什么事在电话里吵了起来,进来时,很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她说吃完饭我就走。他给她夹了一筷子菜,他说赶紧吃吧,菜都凉了。他不想让她走。饭馆的生意冷冷清清,到了大中午,有个光头在空桌前坐下来,正对着他。光头头上一条刀疤十分显眼,在日光中发青发亮。他盯了光头一眼,骂了一句脏话,光头冲过来,一拳打在他脸上。当他捂着脸从地上爬起来时,发现崩掉了一颗门牙。他也冲上去,打了光头一拳。两个人打了起来,场面混乱。她后来陪他去了附近的小诊所。

从诊所出来,他们沿着曹娥江慢慢散步,天很冷。宋栗挽了他的手臂,牵着他的手,把手伸进了他的棉衣口袋里,像这个城市的其他情侣一样。他们在江边呆了一下午。黄昏在暮色中匆匆滑行,天渐渐暗下来了。大片的芦苇在晚风中摇曳。她说,这些芦苇好美,我家门前也有一大片。他也盯着那些芦苇,他很小声地说你可不可以不要走?他的手在棉衣口袋里发着高烧病人般的灼热。

他们去了宾馆。她坐在床上,问他女朋友呢?他说分手了。她笑着说不会是因为我打的那个电话吧?他说不是。看来你女朋友挺爱你的嘛。她说完,靠近他,搂住他的脖子,拿脸蹭他的下巴。你们当时说了什么?他问。你女朋友问我为什么打电话,我说你男人搞了我还没付钱呢。她说着又突然笑起来。他皱起眉头。他看着她那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胸口就像有样东西梗在那里,硬生生发疼。他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好玩呗,她随口说,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不说话了。她也不说话,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倚到床上。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他想打破这种沉默,凑过去,看了看那本书,没有看得太清楚,又把书横过来,隐隐约约读到一些字。他随口说你还读这个啊?她说只是读着玩的。你信吗?她说不信,信什么?你看的这些啊。她开玩笑说要是真有上帝就好啦,他是一定不会看着我们大家这样活着而无动于衷的,你说是不是?他不知道还可以说些什么。她转过脸来看他,似乎感觉到他的尴尬,不想再跟他讨论这么一本正经的话题,于是凑到他身上,软绵绵地贴住他。她说,好啦,讲这些一点意思也没有,我觉得,我们还是做点人该做的事情吧。她说完,蛇一样在他身上游来游去,然后慢慢慢慢地向下滑了过去。他感觉自己像大海里的一艘轮船。

平静下来后,他在她身边躺下来,抽了一根烟。她也很顺手地要了一根。他说我上次就想问你,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她说,烟是好东西嘛,好的东西,男人女人都喜欢。后来,他跟她谈起他们刚认识时的情景,还有他们准备抢银行那次的事,他说这些事情偶尔总会跳出来,纠缠我。他说起阿达,有些伤感。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他又吻了吻她,想摆脱掉这种伤感的情绪。他突然说,你还记得你落下的那本书吗?她说记得啊,那本书你不会扔了吧?他说没有,我把它背下来了。啊?不错嘛,她拿起枕头,抱住它,侧着脸庞,笑着说,来,过来背一首我听听。他看着天花板,两只手交叉搁在小腹上,故意装模作样逗她玩。事实上,他那时只是记了其中的几首,不过有一首他特别喜欢,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他想了想,闭起眼睛,背了起来,他说,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无尽的爱涌入我的灵魂,我将远行,到很远的地方,就像一个波西米亚人。他背了一遍。又背了第二遍。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呼之欲出又无法言说的异样的情感,在他的五脏六腑间不断膨胀。它们与那些淡淡的伤感的情绪相互撕扯。时间仿佛停了很久,他还是那样闭着眼睛。他能感觉到她俯下脸,在看他,默默地,然后她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她说,刘冬,你等我。他睁开眼睛,看到她从床上跳起来,跑了出去。晚上十点多,她给他打电话,她说刘冬你下来。他下楼,看到她拉着箱子,站在电梯门口,看到他,她紧紧地搂住了他。他说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啊,我喜欢你背的那首诗。

他们搬进了那间出租屋。宋栗把房间布置得像个温暖的狗窝。她告诉他她在电视台上班。他说原来你在电视台啊,那我怎么从来没有在电视上见过你?她说我做的是后台编辑,不用抛头露面啦。那是他最最快乐的一段时间。他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他们一起生活,吃饭,睡觉,天天黏在一起。宋栗很喜欢躺在他肚子上,给他朗诵她喜欢的诗歌,把那些所谓的伪“先锋”们骂得一文不值,虽然他根本就不知道“先锋”是什么。她还喜欢他开着那辆旧摩托车,带她跑遍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她就像个孩子一样笑着。她总是笑,仿佛这样就可以让所有在她身边的人都开心。她照例出去应酬,有几次喝得醉醺醺回来。她收集旧瓶子,不透明的那种,那些瓶子小得仿佛只装得下一口空气。她说她在每个瓶子里面都藏了一个秘密。他只当她开玩笑,并不在意。其实他是什么都不愿去想。他认为那些瓶子里面都是空的。他不愿意让这些瓶子妨碍他的好心情。宋栗家在农村,一个十分偏僻的小山村。她每个星期总要回去一趟。有一次,他陪她回家,她母亲刚刚从地里回来,背着畚箕,腿脚有些不便,走起路来一瘸一瘸。她告诉他那是被她父亲打折的,她父亲是个酒鬼。他说那我去买酒。她说,别,早死了,我上大学那会儿,得了肠癌。他感觉有些口渴,去水缸里舀了一碗冷水,喝了一大口。乡下的水太凉了,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在她房间里找到一张相片,是她小时候的照片,边上站了一个男孩子。他说这是谁?她说,我弟弟。哦,在上学吧?她说在杭州呢,读大学。他在她家吃了中饭,吃饭时,她母亲又提起她父亲。她塞了一筷子菜到她母亲碗里,她说,吃饭吃饭。她带他去看那片芦苇,她说,你看,我跟你说过的,美吧。他发现那片芦苇真的很美。走的时候,她从包里拿出一些钱,放到桌子上。他听到她母亲小声嘀咕了一句,他没有听清楚,他回过头去,看到她母亲拿着那些钱,一张一张数着,他突然鼻子一酸,湿着眼眶,拉着她的手从那里跑了出来。

到了四月份,天气已经开始变暖和了。她说他们单位要出去旅游,要去一个星期。她把那个大箱子搬出来了,然后把喜欢的书一本一本装进箱子里。他开玩笑说,拿这么大的箱子去,你是要搬家啊?她说要是能把你也装进去就好了。那个晚上,她缠着他,要他。她似乎还说了很多话。她说我要是路上出车祸死了,你可一定不要太伤心啊。他骂她乌鸦嘴,乱说话。她说,嗯,是乌鸦嘴,我们都应该长命百岁才对。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她的电话响了起来,她按掉了。他搂住她。她说还早,你再睡会儿。他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奶香味,他说我也起来了,等一下送你过去坐车。她说不用了,同事来接我。他说那到了给我打电话。她起身,关上卧室门。他听到她在卫生间洗漱的声响,后来声响没了,他以为她会进来再跟他告个别,他等了好一会儿,忍不住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卫生间看她。他发现她人已经走了。她后来确实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她说,刘冬,我跟别人在一起了,你就不要找我了。她再也没有回来。

 

 

他仔仔细细看她。她说,你老了,连胡子都长出来了。她说着拿脸蹭他下巴,这个熟悉的动作令他几乎要涌上泪来,他很想信口开河,随便说点什么,然而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他看到她将开水放到茶几上,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来,两只脚搁在沙发边上。房间里很热,有些闷,他将外套脱了,往椅背上一扔,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闻到她的身上全是烟味。他摸了摸茶几上的香烟,抽出一根,她很快接了过去。他又抽出一根。她凑过来,递上打火机。他说,你怎么抽这么多?他将烟灰缸移到面前。她说不是我抽的。他沉默了,他将全部心思集中在了那支香烟上,香烟迅速地燃烧着。她在沙发上躺下来,把两只脚搁到他大腿上。她说,你在想什么?他说没有想什么。那你怎么不理我?他说我也不知道。我们变陌生了,是不是?他说没有。他扔掉烟头,俯下身,开始吻她。她说我们去床上吧?他把她抱起来,他看到她身子下面有团压得皱巴巴的东西,他瞥了一眼,是件黑色外套,男式的。

他边吻她边说,他是谁?她说谁?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她闭着眼睛,整个脸陷在枕头里,没有说话。他在她身边躺下,看着头顶的水晶吊灯,他说新找的?她说,不是。他说多久了?她说,比你早。他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爱他吗?她想了想,扭过身子,她说,他对我很好。他又说你爱他吗?她还是想了想,她说,我爸死前欠下很多债,他帮我还了那些债,等我弟弟大学毕业了,他会帮他安排一份好工作。他起床,去茶几上拿烟和打火机,然后靠着枕头,半坐在床上。他还是看着那盏水晶吊灯。水晶吊灯在地上投下大片的阴影。他说那你爱我吗?她翻了个身,撑起胳膊肘,抵着枕头,看他。她说,刘冬,其实我就是一个烂货,一个婊子。好,烂货,婊子。她没有说话。他又说不就是为了钱吗?他狠命地吸了口烟,掐灭了,然后将她压在身下。她开始变得疯狂。几年不见,她变得更成熟,更诱人,也更懂得如何取悦男人了。他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怒火,一股不要命的怒火,怒火在他全身燃烧,他把这股怒火狠狠地发泄在了她身上。

他从她身体里出来。他说,你等着,我去弄钱。他说完从房间里跑了出去,喘着粗气,大口大口呼吸着大马路上的新鲜空气。

已经是凌晨五点多了,他给小飞打电话,他想把研究所转掉。小飞还在睡觉,小飞说这不好办,再说了,你那研究所也不值钱啊,顶多拿回点房租,加上卖设备什么的,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五万。他又给黑子打电话,他知道黑子认识的人多,世面广,黑子说帮他打听打听。他说,要是中午还没着落,我就另外想办法。

整整一上午,他都在想怎么做,小飞说得对,就算把研究所转出去,也没有多少钱。他去一个做枪的朋友那里转了转,弄到一把手枪,枪膛里是空的,他没有要子弹,他不想伤害任何人。他拿了枪,一个人,傻乎乎地在大街上闲逛。他看到人群在生活的道路上狂奔,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然后发出一声垂死的呻吟。他感觉自己也在狂奔。他真的跑了起来,这种感觉令他整个人发烫,发热,神思恍惚。他在大街上跑了一圈,出了一身汗,回到研究所洗了个澡,然后擦了擦那把枪,将它锁进了抽屉里。黑子还没有来消息,他想先去弄点吃的,填填肚子。他在厂门口碰到小飞,他想正好,他跟小飞是生死之交,什么话都能交代,而且他也想跟小飞商量商量这个事情。

他说,我又见到宋栗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望着窗外,他的目光掠过街道,看着远处大厦上方的一抹天空。他今天穿了一件皮夹克,皮夹克厚得连刀子都插不进,他总是拿手去捋皮夹克的领子,想将领子压下去,可是没过一会儿,领子又自己立了起来。

小飞说,哦,什么时候?他说昨天晚上。小飞说,你搞钱就是为了她?他说,是,但也不是。小飞说,你早上说的转让研究所的事,也许可以找找林小强,他对这块有兴趣,常来文物局。他听到林小强的名字,心里腾地蹿起一股火,他说,妈的,别提这名字。小飞说,不提就不提,发这么大火干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大街上,那个中年女人进了手机店,那两个小混混等在花坛边抽烟,花坛里种了一排彩叶草,阳光在彩叶草上打卷。他说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暑假,我们说好要干一票大的,干一次就收手。小飞说,那种事情,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说,忘不了好啊,可那一票,我们还没干呢。

他等着小飞给个话。但是小飞不说话了。他心里想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小飞现在有孩子有老婆,已经不是当年的小飞了。黑子的电话是半个小时候后打来的,他们刚刚吃好饭。黑子在电话里说,你那么急,研究所的事情可能有点困难。他说好,好。他一把搁了电话。小飞说,事情还是没着落?他没有说话。小飞又说,这种事情,慢慢来,急不得的,一急就容易出问题。他还是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来。小飞看着他站起来,小飞说,时间还早,再坐坐。他回了一句,他说,我有时挺想念阿达的。他心里不知怎么忽然涌起一股悲怆的情绪。他拍了拍小飞的肩膀,他说,我要先走了,去办事。出门的时候,小飞朝他喊了一句,小飞说你千万别干傻事情,我们年纪都不小了。他没有回头,他大跨步地走出了土菜馆。他走到街上,路过手机店,手机店里的音乐已经换了,换成了一首粤语歌,听不太懂,音乐声中,那个中年女人突然喊了起来,她的紫红色麂皮包包被抢了,她边喊边在大街上狂奔,朝那两个小混混逃跑的方向追赶,小混混蹿进拐角处,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他去研究所拿了枪,朝附近的中国银行走去。他仔细观察过了,这家银行位置偏僻,平时去的人很少,银行的保安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看起来很好对付。除此之外,银行离研究所不远,就隔了两条街,抢了钱,容易逃跑和藏身。他走到银行门口,抬起头来望了望天空,还是这样的好天气。他在边上的水泥花坛上蹲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银行的大门。他想起小飞,阿达,林小强。想起他和宋栗坐在湖边,宋栗的膝盖上摊着一本诗集。想起多年前,工地上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还有那个安徽人。他终于明白安徽人为什么要回来了,他跟他是一样的。他想起他从小心里就有的那个江湖梦。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现在他知道了,为了一个梦。是的,为了一个梦,梦懂得梦的意义。

他蹲了很久,两只脚都僵掉了,等到抽完最后一根烟时,他将烟头扔进花坛里,就着泥土熄灭,然后站起来,朝四周看了看。他发现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打了个哆嗦,迎着冷风,握着手枪朝那扇门冲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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