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6期  
      实力
暧昧
李东文

 

1

 

赵志雄打电话给秦丽,说因为台风的关系,他母亲这两天关节痛到走不了路,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认为自己过不了这一关,嘴巴没一刻消停,念叨着要她的男孙来送她最后一程……秦丽知道刘三妹不会这么容易就去了,类似的伎俩,她已用过两三回,她这么整无非是想告诫秦丽,不要把她唯一的男孙独占了。秦丽知道自己生的儿子别人抢不走,心里虽然有点不爽,但还是冒着台风来临前的闷热把翔翔送了过去。反正市里已发出通知,因为台风的关系,幼儿园和小学明后天不用上学。让翔翔过去喝几碗奶奶做的炖鸡汤也未尝不可。

翔翔的奶奶最近几个月过得悲观,尽说些生死攸关的怪话,说给赵志雄听,赵志雄不理她,就专门拉着翔翔说,说一会儿,叹几声,流点泪,又讲自己命苦,说儿子孙子可怜,家庭支离破碎,爸爸没本事,妈妈嫌贫爱富……翔翔每次从奶奶那里回来,都会给秦丽复述奶奶给他讲的玄幻故事,什么天堂地狱,什么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什么奈何桥迷魂汤。更离谱的是,她有时给翔翔讲她那些已经去世了的亲人长辈,说他们最近总是上来要拉她走什么的。翔翔小,不知道害怕,也不嫌烦,把这些傻话当成故事听得津津有味。秦丽心里暗骂老太太糊涂,真真活腻了。

台风呼啦啦地狂吹了一夜。窗户被吹得砰砰砰砰响,秦丽以为没关严,来到窗边才发觉,一条透光的缝都没有,玻璃被吹得向里鼓出了一个包。她长这么大都没见过玻璃变成这个形状,吓了一大跳,连忙走开,怕碰一下,玻璃就要炸裂。

像见了鬼似的,秦丽整整一夜都在揪心玻璃的事,睡睡醒醒,在床上翻来覆去,第二天起来后像整夜没睡一样全身软绵绵地乏力。去买菜的路上,放眼望去,路两旁的芒果树都像刚刚起床没来得及梳洗的老女人,头发乱成了鸡窝,不知从哪吹出来了无数小石子,无章无法,满地都是,脸上的雀斑,无处不在的落叶和枯枝,像刀刻的皱纹,纵横交错,一棵水桶般粗的芒果树被拦腰吹折,枝啊叶啊,一股脑儿地压在一辆大众汽车上,已经被吹断了但还连着皮的树枝像一个个吊死鬼在风中飘飘摇摇。接下来车主和物业管理公司又要相互扯皮吵架了。

今年的台风又多又凶狠,每次台风都会把广告牌树枝什么的吹跌到车顶上,但这种天灾,保险公司没得赔,所以车主就只好找物业管理公司的晦气。小汽车太多,以至于小区内所有的空地都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停车场,物业管理公司则更加顺理成章地收取停车费,不管有限的空地能不能停得下不断增加的车辆,反正有人肯交钱,他们就收。人们明知道台风来临的时候将车停在树下危险,但又不得不停在树下,因为他们再也找不到停车的地方了。台风更坏的影响是它带来的雨水淹没了整个城市,秦丽在微博上看到旧城区很多人不得不在家里捉逮受了惊吓而乱闯乱冲的鱼。

雨水打死了农民的庄稼,加上道路运输受阻,青菜的价格比平时翻了一番还不止。作为一位收入不高的幼儿园老师,秦丽恨不得连黄叶子一起生吃了这十元钱一斤的青菜。但青菜再贵也要买,唐朝昨晚打电话来说今天有空,今天过来吃中饭。对于唐朝这种过惯了奢华生活的人来说,没有青菜他是吃不下饭的,他不止一次矫情地说,望着满满一桌大鱼大肉,他不用吃就想吐了。秦丽上次还跟蕊蕊诉苦说自己的命不好,是服务型女性,上班时想着法子哄小朋友,下班后要想更多的办法哄儿子和男朋友,完完全全地失去了自我。

这些天来,唐朝总是佛山和广州两头跑,没完没了地请人下馆子,每次打电话给秦丽都撒娇说他多么想吃一餐自家饭。

其实秦丽的心情挺好的,被人依赖的感觉让她找到了一点满足感。老天爷刮台风,全市的幼儿园和小学放假两天,翔翔又去了奶奶那边,她平白无故地得了两天带薪假期,正闲得发慌,所以她决定要把午餐搞得丰盛些,与唐朝尽情地享受这个难得的二人世界。

可是,等秦丽把饭菜差不多都做好了,唐朝才打电话来说临时有急事来不了。问他是什么事,他说正在开车,就把电话掐断了。

虽然秦丽不喜欢“直觉”这个词,但这个时候,直觉还是告诉了她,唐朝并不如他自己说的那么坦率,他正隐瞒着什么不光彩的事。秦丽失落但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打电话让蕊蕊带上天天和飞飞一起过来吃午饭。秦丽一再强调,单凭两个美女是吃不完那么多东西的。蕊蕊在电话那头大声说:“小帅哥们今天没有空,昨天被爷爷带去喝他堂弟的表哥的儿子的喜酒了,今天留在爷爷家玩,我假装感冒没有去。这样吧,我带个年纪大点的帅哥过来,保证能把你家的冰箱都吃空!”

“堂弟的表哥的儿子”,这关系够远的,谁让蕊蕊找了个富裕的男人呢,富在深山有人寻嘛。

 

2

 

当唐朝相信女儿琪琪铁了心弃暗投明,放弃女流氓的身份成功转型为淑女后,就将她送去艺术学校继续深造。有个好的爹,你的每一条大路都是通向罗马的。

在一个秋意浓郁的早晨,唐朝将他亲爱的女儿送去了广州那所著名的艺术学校。他本来想把送别仪式搞得更隆重些,让秦丽和翔翔也一并跟车过去,可惜被秦丽颇为艺术性地拒绝了。秦丽实在是想不明白,去省城无非是个把小时的车程,为什么唐朝搞得像要把女儿送去火星一样夸张。

琪琪读的是私立艺术学校,校方宣称,他们为演艺界输送专业人才。有了“演艺”二字做底气,这间学校收费极其昂贵,相应的,管理亦极其严格,比如,所有的学生必须寄宿,学生想要在外进行商业性表演必须先征得学校及家长的同意,等等。

琪琪依依不舍地从秦丽那里搬去了艺校,说周末回来也不过来住了,去她亲爱的爸爸或妈妈那里。虽然,琪琪快二十岁才开始懂事有些晚,但终究是懂事了,总算没白费唐朝多年来对她软硬兼施的疼爱和感化。

瞭望了一番女儿的美好前程后,唐朝有些小得意,有意无意地在秦丽面前显摆,惹得秦丽不快,婉转地跟他说,从琪琪各方面的条件来看,送她去这样的学校是烧钱……话未说完,唐朝接口说:“这个我当然知道,只是,作为一位亏欠女儿太多的父亲,我不甘心,也不忍心让自己的女儿在琴行或者比琴行更不如的小公司做一辈子文员或者前台,我想让她学些更实际的东西,比如会计出纳什么的,但她肯学么?你是了解琪琪的,到现在为止,她唯一感兴趣的,唯一愿意做的就是摆弄一下乐器,能让她安静地坐下来的,要么是网络,要么是乐器,所以我真没别的选择,我肯定不能选择网络的是不是?……我是希望有奇迹出现,让我的琪琪大器晚成,变成一个音乐家……”

“有钱烧真好!”秦丽由衷地感叹,没再唠叨。

唐朝打好了如意算盘,等琪琪去省城读书,不在身边惹秦丽分心,他和秦丽就能放开膀子尽情撒野,哪知道,他没机会撒野不说,还要过苦日子。琪琪跟其他同学比起来,自然是成熟许多的,又知耻近乎勇,所以比其他同学更加进取,开学没几天便主动向唐朝提出,周末去补课,这样,她周末就不能回家了,回家,一来一回折腾,浪费时间,所以就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小屋。唐朝是好爸爸,不放心女儿周末一个人在外面的出租屋住,就只能周末过去。平时,星期一至星期五,翔翔都在秦丽身边,只有周末才回到他爸爸那边,也就是说,唐朝的撒野黄了,甚至连普通的娱乐也丢了,还要没完没了地开车接送琪琪去这里那里补课。

像撒娇似的,唐朝向秦丽诉苦,说上辈子欠了女儿的这辈子来还,苦了自己不说,还苦了秦丽。秦丽说:“我不苦,我心里乐着呢,正好有空多结识几个有为青年,我这么跟你说吧唐老板,我以后认识的男朋友,离过婚的没问题,但一定不能是拖着孩子的,无论我多么有吸引力也拼不过人家亲生孩子的一声召唤……”她说得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秦丽这话虽是玩笑,却令唐朝不知如何应答,只能以攻为守:“我说秦老师,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么贪婪的一个人了?”

“自从唐老板从乡下半移民省城后,我就变成这样了,都是寂寞惹的祸。”秦丽隔着电话完全没了面对面时的羞涩,也能跟唐朝调侃几句让她显得像荡妇一样的话了。

恰恰在这时,唐朝莫名其妙地与省城的客户在一笔有争议的生意上纠缠不清,闹上了法庭,他只好法院艺校两头跑,天天与律师嘀嘀咕咕,秦丽这边,就有些顾不上了。

周末的夜晚,翔翔去爸爸那边住,秦丽独自一个人在静静的家里,虽然有点寂寞,但却有种解脱了的感觉。

 

3

 

蕊蕊带着李英豪敲开了秦丽的家门,令秦丽大吃一惊又大惑不解,像见到了八辈子没见的人突然从土里冒出来似的。

李英豪,英雄豪杰,名字土得掉渣,一听就知道出身于草根,而实际上,自懂事起,李英豪就致力于摆脱自己的草根特质,每天都将自己打扮得油光水滑的。秦丽心里犯嘀咕,不知道蕊蕊哪根神经搭错了又去招惹这花心大萝卜。要知道,这李英豪,当年在小博士做老师的时候追过不下半打女老师,蕊蕊和秦丽也在其中,他刚辞职的时候,她们还相互交流过被追时的种种趣事。李英豪在小博士混得如鱼得水,又风流快活,之所以辞职是因为几乎同时搞大了两位女孩的肚子,一位是本单位的同事,另一位是外面的富二代。两位姑娘互不相让,在园内外发生了几起小规模的武力事件,结果导致李英豪和那女同事都无法再待下去,前后脚辞职走人。后来,李英豪跟家庭富裕的女孩结了婚,再然后,他们在娘家的资助下开了间时装店。这是到目前为止,秦丽掌握的所有跟李英豪有关的资料。

光看穿衣打扮,秦丽便知道,眼前这位风流没底线的男人还是像以前那么拉风,甚至比以前更急切地向世界宣布:我出身高贵。

不过话说回来,拉风的人自有拉风的资本。他的长相没得说,望一眼你就能知道他是小白脸,尤其是那双桃花眼,天生是用来放电的,眼神是又淫又贱的那种,还有就是,他是个有才的人。秦丽记得他刚来小博士那会儿,“六一”儿童节幼儿园搞展示,他站在高高的舞台上领舞,那节奏,那动作,没得说,堪称舞蹈家,短短几十分钟就将所有围观的家长征服,令这一年报读小博士的小朋友出奇地多。也正是因为他的多才多艺,教学生又用心,才令他在园里闹出这么多风流混账事后,校方还是以这是私人感情问题为由不予追究,让他有机会在幼儿园这个以纯洁著称的地方玷污更多的清白姑娘,直到他自动辞职。

几句社交套话后,秦丽望着仍然和当年一样油光水滑的李英豪直乐。李英豪有些恼火:“你笑个毛?”

蕊蕊说:“丽丽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其实我见到他的第一眼跟你现在的想法是一样的,想一刀捅死他再和你去喝酒庆祝。”

屋里的三个人同时想起了李英豪当年同时讨好她们两个的情况,忍不住都笑了起来。李英豪说:“我当年若是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什么意思?”蕊蕊问。

“你俩现在变得很漂亮,”李英豪说,“当年我其实也猜到你们是那种越长越漂亮的美女,你们中的其中一位,不管是哪一位,我都是想跟你们结婚并白头到老的,可惜你们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再多坚持一点,起码能打动你们中的一位。”

“你的脸皮真够厚的!”秦丽骂。

蕊蕊说:“算我求求你吧李英豪,你也是做爸爸很多年的人了,就不能积点口德?起码,在我们这两个老朋友面前,做个真正的你,讲几句人话。”

“你们怎么到今天了还不理解我?”李英豪很是委屈,“我讲的都是真心话,我是发自内心地欣赏你们的。”

“行,我们相信你,但是,不要油嘴滑舌的了。再胡说八道,我会在你的饭里下毒,让你以后再也不能祸害无辜少女。”

“老实讲,我从未祸害过什么少女,我只是在美丽的少女面前没有办法掩饰自己的光芒而已。”李英豪继续卖弄他的口才。他知道蕊蕊和秦丽对他毫无想法,他自己对秦丽和蕊蕊也没抱太大的期待,满嘴疯癫。

蕊蕊被逗得哈哈大笑。秦丽翻了个白眼,进厨房张罗午餐。

 

4

 

李英豪胃口好,秦丽做了老半天的牛排被他几口吃完,连声称赞比五星级酒店的还地道。蕊蕊骂:“呸!就你这样的土鳖还五星级!”当年,李英豪调戏妙龄少女的时候蕊蕊总是这样呛他,现在还是这样呛他。不过李英豪这个贱人好像比年轻时更没自尊了,笑嘻嘻地说:“像我这种‘80后’的有为青年,每年去五星级酒店奢侈个三五次的机会还是有的。”

喝了几杯蕊蕊带来的红酒后,大家的话多了起来,颇有点老朋友久别重逢的味道,尽说些琐碎的事,没有那么多刺,很是温馨。讲到后来,大家都累了,没话题了,秦丽憋不住就讲了个笑话。

前些天,秦丽不知是吃了不卫生的食品还是着凉了,有点反胃,呕吐的时候被九条看到,九条就说秦丽怀孕了,叫嚷着让唐朝把秦丽娶过门。秦丽一再否认但却无效,九条兴奋得像自己怀孕了似的,让秦丽不要上班了,回家休息去,几个小时后,还亲自煲了鸡汤送过来。秦丽哭笑不得,但九条还是不罢休,以为秦丽抹不开面子,就一再鼓动,说:“未婚先孕是最好的,现在的人没那么封建了,未婚先孕没什么大不了,想当初,我和一筒也是这样的。”她给唐朝打完电话又打电话给琪琪,让琪琪也加入来劝秦丽结婚的行列……秦丽好不容易才让唐朝相信自己并没有怀孕,接着又跟琪琪解释,她真是被九条的一惊一乍弄得哭笑不得。九条不仅很有爱心,还很有耐性,一星期内,秦丽被逼着喝了三四次她亲手煲的鸡汤……

蕊蕊大笑。

李英豪问:“九条是谁?唐朝和琪琪又是谁?”

蕊蕊说:“唐朝是丽丽的男朋友,九条是唐朝的妹妹,琪琪是唐朝的女儿……”

“噢,好复杂的社会关系!”李英豪夸张地说,“连你也有男朋友了,刚离婚没多久又有男朋友了,美女果然是没有办法闲下来的。你都有男朋友了,我怎么办?难道你让我继续过这种孤单的生活吗?”

“神经病,越说越离谱。”秦丽骂。

“你还孤单?你不是结婚了而且还有了个女儿吗?”蕊蕊说,“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嘴贱这一点不好,什么玩笑都是不经大脑地乱开,要是放在解放前,早被浸猪笼了。”

李英豪故作委屈状:“人家离婚了嘛。”

“真的假的?”

“快要离了,现在我们是分居,没在一起差不多有一年了,她在省城,我在这里。”他的语速不快,听起来不像在撒谎。

秦丽摇着头说:“不相信,你俩经历过这么多事才在一起,又有个孩子,不可能说离就离的。”

蕊蕊接口说:“感情这个因素,放在李帅哥身上不好使,他不是那种重感情的人。离婚或者分居,肯定有另外的原因。”

“还是蕊蕊姐了解我,”李英豪说,“我纠正一点,我有两个孩子,第二个是男孩。我是农村户口,当年毕业后把户口迁回老家了。”

“不会吧?你怎么能把户口迁回去呢?村里能答应?”秦丽问。

“村里怎么能不答应?我爸是村长你不知道吗?”

“原来是官二代。失敬,失敬。”秦丽说。

蕊蕊性子急,打了一下秦丽又说:“先别扯这些。我想说的是,像你这种投机分子,是不可能轻易离开一个家庭背景那么好而且能把生意做得那么好的老婆的。”

听到蕊蕊说李英豪是投机分子,秦丽大乐,想想他果然是那样的人,就敬了他一杯。

秦丽又说:“你就老实告诉我们吧,都不是外人,告诉我们真相,拐弯抹角,总扯些有的没的实在没意思。”

“不用问了,丽丽,像他这种乡下孩子,降不住他老婆那种强势的女人,肯定是他老婆给他戴绿帽了。”

“呸!”李英豪骂道。

蕊蕊又说:“是不是因为你满足不了她?”

“救命!蕊蕊姐你就放过我吧,别把我讲得这么不堪行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著名的小钢炮。”

“去死!”蕊蕊拉下了脸,“再不讲文明就杀了你喂狗。”

李英豪说:“OK,那我就实话实说吧。但是,你们必须要替我保密才行,更不能取笑我。”

秦丽说:“小英豪放心,我们从不拿别人的伤疤来取乐。”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秦丽看到灯下的李英豪,觉得他又老又丑,没错,他因为有玩健身的缘故,身上的肌肉不错,胸部饱满,臀部翘翘的,从背后看,或者从远处看,他是个非常完美的男人,但是他的脸却那么的不耐看,眼角的鱼尾纹像刀刻上去一样深,嘴角,有意无意就漏一个苦笑出来。“他怎么这么苍老?像在监狱里呆了十几年一样。”秦丽忍不住这样想。而事实上,蕊蕊也有相同的感觉。后来蕊蕊跟秦丽说:“这个李英豪,粗略看去挺好的,但贴近了来看,总觉得有些不靠谱。每次我认真地看他的脸、他的眼、他的嘴的时候,都忍不住感叹:这真是一个苦命的人!”

秦丽她们以为李英豪这个很有表演欲望的人会痛讲伤心情史,哪知他只是说:“虽然我们结婚了,虽然我们有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但她心里装着的是别人,我们本来是要离婚的,但因为小孩的关系就拖着,搞到现在名存实亡,搞到我们的关系变得莫名其妙,夫妻不像夫妻,亲人不像亲人,只好不在一起住了。”

“这么简单?”蕊蕊问。

“你还想有多复杂?”李英豪反问。

蕊蕊说醉了,进了秦丽的房间倒头便睡,让李英豪自己回去。秦丽去洗碗,李英豪跟过来,在她背后站了一会儿,悄无声息地伸出手来,帮她将垂下来的乱发夹到耳后。秦丽像被通上电似地哆嗦了一下。

 

5

 

送走了李英豪后,秦丽回到房间对蕊蕊说:“起来吧大小姐,不用装了,你的好朋友走了。”见蕊蕊还躺着,就在她腿上拍了一下继续讲,“老实交待,你什么时候跟他混在一起的?”

蕊蕊一听这话便翻身坐起,没好气地说:“美女,人家喜欢的是你,使劲巴结我,都是在打听你的事,我气不过,只好把他给你捎过来了。”其实,今天蕊蕊和李英豪也像秦丽一样是久别重逢,只不过在此之前李英豪打过几次电话给她,旁敲侧击,每次都是打听秦丽的消息。今天,蕊蕊接到秦丽邀请她过来吃饭的电话前几分钟刚好与李英豪通过电话,一时兴起,没多想,就把他捎过来了。

“这么说来,我就是那个多年以来一直被英俊的李英豪念念不忘的人了?”因为喝了酒的缘故,秦丽也舍得拿自己开涮了。

蕊蕊说:“可不是,因为他的心里只有你没有我,我都伤心得半死不活了。”

姐妹两个没心没肺地胡言乱语一通,自己把自己逗得花枝乱颤。她们对这个叫李英豪的男人没有想法,所以非常舍得下嘴损他。

蕊蕊走后,秦丽将自己像醉了的酒鬼一样放平在椅子上不想动弹,疲倦像传染病似地抽空了她。骤然响起的电话声把她吓得哆嗦了一下。翔翔打电话过来,说今天爸爸买了个大鸡腿给他,买了鸡肝给奶奶……秦丽听得心里柔柔的,打起精神问他有没有写作业,有没有给奶奶捶腿,有没有去爸爸的店里当小老板。

刚与翔翔讲完,李英豪的电话马上就打了进来,投诉秦丽的电话难打,总占线。李英豪是个很嘴碎的男人,七七八八,不停地调侃,问秦丽是哪个追求者打来的电话,要聊那么久。秦丽听他这样讲顿时觉得又烦又有几分得意,好像自己的身边真有数之不尽的追求者。

李英豪其实也没正事,无非是讲些似是而非的暧昧话,当听到“才离开一会儿我就开始思念你了,但是,你不要太思念我了,因为我知道,思念一个人但那个人又不能飞到你身边不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时,秦丽失去了耐性,很没教养地把电话掐断了。再打进来,不听,但李英豪喝了酒,耐磨性够,继续打,秦丽只好更没教养地关了机。

对于李英豪这个人,秦丽是有些过敏的,从他看自己的第一眼起便知道他无非是想在失婚妇人身上沾点儿荤腥。秦丽本来就是个有点自卑的人,被这么明目张胆地调戏,自然而然地就启动了自我保护程序。

惆怅的秦丽去到阳台,拉开一点窗,听见风声仍然呼呼地响着,略感落寞。这台风天,温度不高,空气湿度又低,令这样的夜晚带了几分妖气。秦丽想起《青蛇》中的林青霞和张曼玉,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去到书院,戏耍学童。手掌触到胳膊,像摸到蛇皮那么冰凉。

秦丽打了个冷战,回到客厅,环抱双臂,走来走去,想着唐朝的爽约,想着琪琪和九条咋咋乎乎地让自己跟唐朝结婚的那些话,心里有些恨。她何尝没想过跟唐朝扯拉到一块过日子?但是,越是与他接触得多,他对自己造成的困扰就越大,从一开始对他便有的那种不安全感越来越明显。秦丽隐约感觉到,唐朝正在给自己画一个圆圈,圆圈里是一团雾霭,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她甚至看不清圆圈外面的风景。

 

6

 

台风并没有如原先预告的那样正面袭击我们这个城市,但台风还是带来了丰足的雨水。深夜,一个响雷过后,汽车的警报声此起彼落。秦丽惊醒,躺在空空的床上,望着灰暗的天花板,担心头顶的吸顶灯掉下来砸到自己。窗外依旧是呜呜作响的风声,雨点打在玻璃上沙沙作响,感觉像来到了一个魔幻的空间。她想起玻璃被风吹得鼓起来的情景,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想起明天幼儿园还继续放假,她竟有些恐惧,有点儿焦虑。翔翔不在身边,没有家务可做,明天一整天将会闲着。太过无所事事,有种原地踏步、无法前行的错觉。与唐朝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很清晰,有时候又很模糊,他们之间,总是像隔着一层雾气,无论怎样努力也撕不破那些在空气中的飘浮颗粒。他们各自的生活圈子相差太大,从未试过有交集,而偶尔的接触,主动权永远都被唐朝掌握在自己的手上。

失眠到天快亮的时候,秦丽终于明白到,一位社会地位低下的幼儿园老师,要拴牢一位在生意场上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的心是非常困难的。

第二天早上,秦丽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刚打开手机就收到唐朝发来的短信,为他昨天的爽约道歉,犹豫了一下,扔开手机继续睡。

不知又睡了多久,秦丽躺得后背都痛,只好不情不愿地起来了……蕊蕊时常笑话秦丽是劳碌的命,闲着的时候心里总发慌。

拉开窗户,昨晚的暴雨变成了细细碎碎的雨丝,风也小了很多,窗外的树叶哗啦啦地响,所有的树都是东倒西歪的,像刚起床还未梳洗的懒女人那么难看。迎面吹来的风有种清凉的感觉。

凡是向南的窗户的地下,都有一洼水。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水是怎样进屋的?不用说,是风把水吹进来的。这风够大的,要是如预报的那样正面吹袭过来,后果不堪设想。但是,既然台风形成了,那肯定有某个地方会被它正面袭击的。人定胜天是句屁话,愚蠢的人类时不时地要做些傻事去破坏大自然的平衡。

李英豪打电话来约喝早茶,说他的人已经到了仙泉居。仙泉居就在秦丽住的小区附近,走路十来分钟,秦丽跟唐朝去过几次,跟蕊蕊也去过两次,对那里的点心情有独钟。秦丽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对茶不感冒,也不关心仙泉居是不是真的用仙泉泡茶,她只关心吃进嘴的食物是否美味可口。李英豪这个电话打得很及时,这会儿秦丽刚洗漱完毕,肚子里虽然有一大堆郁闷和怨气,但仍然是扁扁的。

这该死的李英豪肯定是向蕊蕊打听了很多关于秦丽的事,要不然他不会知道秦丽喜欢吃仙泉居的点心。

到了仙泉居,发现李英豪还未到,秦丽心里便骂,真是不能相信这个长着桃花眼的男人,说话没句真。她打电话想喊蕊蕊过来,蕊蕊说两个小家伙一大早就回来了,这会儿家里闹翻了天,半步也走不开。秦丽无奈,挑了靠窗的桌子,要了壶铁观音,再点几碟自己喜欢的零嘴,一边吃一边等。跟唐朝在外面吃饭喝茶的次数多了后,秦丽变得有范了,在那一坐,就算没有老板娘的谱,起码也是写字楼中目光坚定的精英一类。

旁边那桌的男人应该也在等人,托腮出神地望着窗外,抽烟的姿势很是优雅。秦丽希望自己能像男人一样,有烦恼的时候抽支烟,让自己变得轻松起来……还好,在失去耐性之前,秦丽等来了李英豪,同时也等来了唐朝。

李英豪从外面进来,唐朝从包间里出来。

唐朝带着个娇艳的女人从包间里出来。他们来得挺早的,这会儿已经吃完撤兵了。

秦丽脸上有些挂不住,心里第一时间闪出了疑问:“昨天他没空是因为要应酬这个女人吗?”

唐朝倒是大方,领导干部一样过来跟李英豪握手。他介绍那妖艳的女人是他的大学同学,北方人,房地产开发商,过来这边选陶瓷……秦丽听着听着,脑海里出现了他们刚才在包间里手握着手谈生意的场景,一会儿又闪回到琪琪讲的,很多年前唐朝为了升职把自己卖了给女上司的场面。

秦丽心里涌起了一阵接着一阵的悲哀,眼前这个叫做唐朝的男人,表面上看上去风度翩翩,事业有成,骨子里却住着一个奴隶。他的灵魂,秦丽没见识过,秦丽只是了解他的历史,知道他多年前曾经为了官职出卖过自己的肉体,那么现在,为了金钱,他的肉体也是可以拿来交换的吗?他在房事上的高超技艺,一度令秦丽神魂颠倒,如今,却成了秦丽心中最敏感的伤。唐朝曾经的堕落,秦丽自从知道的那天起,便一再要求自己无视,假装是与自己无关的人的事,直到这时,她才知道,所有的坚强,都是自欺欺人的软弱。

想着想着,秦丽的嘴角露出了微笑,用自己听起来都觉得陌生的声音对唐朝说:“唐老板起得真早,这会儿就吃完要撤了!”

女同学抢着说:“是我睡不惯酒店的床,一早就把唐哥拉过来陪我。”

秦丽听得出她在刻意强调“拉过来”,但还是不肯理她,眼睛继续盯着唐朝说:“你有事就去忙吧,我跟英豪也有些事情要谈谈的。”

唐朝皱了一下眉头,带着女同学走了。

 

7

 

秦丽原本打算与李英豪在仙泉居吃几样点心就走人,但偶遇了唐朝后,她改变主意了。唐朝神色可疑地带着他的女同学走后,秦丽让服务员换了最贵的茶继续喝,再来几盏点心。她的架势,是要连中饭也在这里解决了。佛山这个地方,周末是很多人的家庭日,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会一家老小地从早茶到午饭一直泡在茶楼中。坚定了决心后,秦丽也不理李英豪,长时间扭头看着街上的风景和行人。

李英豪虽然嘴碎,却也知趣,心肠又软,见秦丽神情压抑,就没打扰她,去报刊架取了几本杂志随意翻看。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终于忍不住说:“现在的人都在玩微信,一群人在一起,各自低头看手机,很没教养。”见秦丽不说话,他接着又说:“前几天跟朋友去咖啡厅,每张桌子上都贴着张小纸条‘我们没有WIFI,请与对面的人聊聊天’,我马上就爱上这间咖啡厅了。多么有教养的咖啡厅!”从他刚毕业步入社会的那一刻起,他的言谈里就充斥着咖啡、哈根达斯、西餐、绅士这些洋玩意,十多年以后,他仍然坚持着这自以为是的时尚路线。

“要怎样才算有教养?”秦丽问。她的心情没刚才那么压抑了,脸上勉强挤出了一点笑容。

“有教养就是朋友在一起的时候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李英豪一边说一边把他又细又长的手搭在秦丽放在桌面的手上,看似无意,实则有心。“朋友约了见面,当然要说话,讲彼此的感受,讲些有趣的事是很重要的。大家千辛万苦地约齐了出来后各自玩手机,还不如不出来,在家里上网聊天就好了,还可以视频语音。”

秦丽笑笑说:“但我有时候又希望你不是那么有教养,自己玩会儿手机,你是个啰嗦鬼。”

李英豪也不生气,说:“只要跟你在一起,我的心就会变得很柔软,就舍不得让你孤单,就想说些什么逗你开心。”

他这么一说,秦丽原本想抽回来的手就没再动了,任由他继续摸着,心想,如果唐朝偶尔也能像李英豪这样,讲几句真伪莫辨的甜言蜜语,不分场合但又不露声色地调调情就好了。很多时候,秦丽都误以为自己和琪琪是失散多年的姐妹,是唐朝的另一个女儿,而不是他的女朋友。

吃吃停停,停停吃吃,肚子撑得难受,还要频繁地去厕所清空自己,功夫茶最大的好处是让食物无法在身体里长时间停留。秦丽突发奇想,说:“如果你下午没什么事,我们就去看电影吧。”李英豪连声说有空有空,就算没空也要有空。待秦丽去厕所时,他发短信推掉了原本约好下午要见面的客户。

“如果晚上你还有时间,可以到健身房来跟我们一起跳有氧操。”李英豪突然这样对秦丽讲。秦丽这才知道,他除了跑业务外,还在一间健身房兼职做舞蹈老师。很多年前,舞蹈是他的最爱,现在也还是。李英豪又讲了一些他繁忙生活中的琐碎的事,讲他是如何思念自己的孩子但为了与妻子保持必要的距离又不得不克制着不去见他们,还讲了在健身房里被好色大妈揩油的细节,总之,一点点的小事经过他的讲述,都变成了电视剧中有趣的片断,画面感很强。秦丽听得又羡慕又心疼,这个她看不上眼的男人对生活有着变态的热爱,他的积极乐观令她刮目相看。

买完电影票后还有一点时间才开场,他们去买零嘴饮料。李英豪这个碎嘴的男人没来由地说:“多年没见,我觉得你身上有了一种很明显的转变。昨晚,我一个晚上都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个问题。”

“我变老了呗,”秦丽没好气地说,“你就鬼扯吧,你这样的人还失眠。”

“不是变老了,”李英豪贱贱地笑着说,“你一点也没变老,说你有个已经读书的儿子肯定不会有人相信。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你变得像一个贵族了。对,没错,你身上有一种贵夫人的感觉!”

秦丽正在喝可乐,差点没喷出来,骂道:“夫人?还贵夫人!鬼话!我是个连老公都没有的失败的女人,你还好意思来笑我!”

“我讲的是真心话,没有笑你,你身上真有股别人没有的贵气。”李英豪说完,示意秦丽把手插进他的臂弯。秦丽犹豫了一下顺从了。李英豪把秦丽引到一块镜子前。两个人望着镜中的自己,半天没说话。他俩身体修长,衣着得体,在屋顶的射灯的映衬下,像电影中的男女主角,绝配。

“你知道吗美女,”李英豪继续巴结秦丽,“虽然你的生活艰难、琐碎,但无论怎样的磨难,都无法掩饰你身上散发出来的魅力,那是一种叫做高贵的气质。”

秦丽忍住笑说:“如果我手中端的不是可乐是高脚杯,应该还能加个十来分。”说完,她把手抽出来,与李英豪对面站着。

“我好想亲你一口。”李英豪抚着秦丽的头发说。事后,秦丽回忆起这个细节,心里突突地跳得飞快,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李英豪是什么时候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后脑勺上的,她明知李英豪说的是鬼话,但她就是像被鬼迷了心窍似地犯贱了。李英豪这个人还是有点真本事的,就说他的那双手吧,总会在不经意间就摸到了秦丽的头发上,昨天在秦丽家中也是,把秦丽摸得心神大乱。

李英豪的表白太露骨,引起了秦丽的警觉,只见她嘴角一咧,翻了个白眼,向影厅的方向逃去。

电影无聊之极,半小时不到,秦丽靠在李英豪的肩膀上睡着了。昨晚她被感情的疑惑所困扰,睡眠质量差,刚才喝的那些茶又彻底地帮她放松了神经,这会儿到了这间缺氧但温度适宜的电影院,身边又有一个非常乐意为她提供服务的肩膀,不知不觉间,她就睡着了。睡睡醒醒,醒后又睡,心里焦虑难耐,几度想中途离场,但心里有个声音又在跟她较劲,让她留下来跟这个她不曾指望的男人继续暧昧下去。

好不容易熬到电影散场,回到大街上,被阳光晒一下,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台风已经彻底过去,连太阳都出来了,斜斜地挂在西边,泛着华丽的金色光芒。被大风吹跌了的枯枝已被环卫工人捡走,街道和树叶被雨水冲洗得一尘不染,天空蔚蓝得像块纯色的布。空气像在纯水中泡过,呼吸起来有种甜甜的味道。毕竟是南方,纵是初冬,但大雨过后,树梢还是冒出了新芽。又嫩又绿的小叶尖惹得秦丽犯二,她说:“生长在雨水充足的南方其实蛮幸福的,起码四季常青。”

李英豪提议将浪漫继续进行下去,去吃西餐,秦丽以要去接儿子为借口推了。秦丽清醒后变得不安了,自我保护意识在内心抬了头,所以拿儿子来做挡箭牌。

但的确是想翔翔了。所有的人,唐朝、李英豪、蕊蕊等,都让秦丽的心变得混乱,只有跟翔翔在一起的时候,她才心平气和地做回她自己,做回一位单身母亲,以一位单身母亲的头脑去思考问题。别的都是虚的,只有将儿子抱在怀中的感觉是真实的,温馨的。

他们并肩在人行道上慢慢走着。秦丽像中学阶段与男生一起的时候那样,刻意拉开距离,但李英豪按捺不住,摆动的手一次又一次地去碰触秦丽的这里那里,他以为经历了电影院中的暧昧后他就可以对秦丽上下其手了。隔了会儿,李英豪见秦丽没反应,干脆抄起她的手塞进自己的臂弯。秦丽一愣之下抓起他的手,像教训儿子一样地拍几下他的手背,说:“我们不该这样。”

秦丽的车来了。

在公交车上,秦丽怀着恨意给李英豪发微信:谢谢你的美食和电影,但是,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

为什么?

你懂的。

我不懂。

别装傻。

 

8

 

秦丽带着翔翔回到家中,惊诧地发现琪琪在家而且弄了一桌子菜正等着他们。所谓的菜,大都是烧鸡、烧肉、牛腩之类的熟食,只有西红柿炒鸡蛋和清水菜心是琪琪亲手做的。琪琪说学校放假,她没事做,又很想秦丽和翔翔,所以就回来送惊喜了。虽然琪琪不在这里住了,但她还是这间房子的租客,随时都可以回来。

不仅这样,琪琪还送了里面有七个小蛋的大出奇蛋给翔翔做礼物。翔翔兴奋得哇哇乱叫,抱起大蛋,拉着琪琪去阳台看他爸爸前些天送给他的小乌龟。

既然琪琪回来了,唐朝即将出现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了。秦丽明白琪琪回来是唐朝安排的。她的心里没有感动,没有惊喜,但有一丝不太明显的厌倦。

秦丽站在客厅看了翔翔和琪琪一会儿,回到房间,换上一套新买的稍有点性感的睡衣。她穿成这样,目的只有一个:示威。

但是,换完衣服后,秦丽却泄了劲,倒在床上不愿起来。琪琪探头进来小声问秦丽怎么睡下了,是不是不舒服。秦丽闭着眼睛说:“没事,我先睡会儿,反正你爸还没到。”琪琪虽然时常犯二,但不傻,吐吐舌头退回去继续跟翔翔玩。

再过了一会儿,唐朝果然抱着一堆小零嘴进屋了,里面还有秦丽最爱吃的酸甜仁面果。唐朝掩上房门,在床沿坐下,摸着秦丽的额头问:“不舒服?”秦丽侧过身子,一只手弯过来搭在唐朝微微隆起的中年人的肚子上。唐朝犹豫了一下,顺势躺下,让秦丽靠在他的胳膊上。

这个男人身上的烟草味还是一如既往地令秦丽着迷,抱着他就像抱住了整个世界。不知琪琪是怎样哄翔翔的,翔翔居然没吵没闹,很安静,也没来打扰秦丽他们。秦丽觉得很舒服,想一直这样抱着不松手,但她还是硬起心肠推开了唐朝,说肚子饿得咕咕叫。

“你平时比今天晚多了才吃饭也没听你说过饿。”唐朝说。

秦丽向后退了一步,躲开唐朝正在伸过来的手,说:“上午喝了茶,东西消化得快。”

唐朝突然起来,把秦丽拥进怀中,在她耳边说:“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对你撒谎了。”

秦丽将唐朝推开一点问:“那你要我向你保证什么?”

“你要保证,一直爱我。”

秦丽笑笑,跳下床,拉开门大喊:“开饭喽——”

 

9

 

正如秦丽所担心的那样,月经并没有在该出现的日子来烦她。前些日子,九条和琪琪老怂恿她以“怀孕”为借口时,她觉得是胡闹,现在看来,却像个魔咒了。她打电话给唐朝,几次张嘴想告诉他,但话到嘴边又讲不出口。唐朝的声音听起来很匆忙,秦丽问他是不是在走路,他说不是,是在开车,有些事情急着去处理。这个时候翔翔已经睡下,晚上十点了,他还“有些事情急着去处理”。

好不容易熬到周五,秦丽请假提前接了翔翔送去他爸爸那里,然后坐地铁去广州看唐朝,想当面把这件重要的事情跟他讲,征求他的意见。这段时间,唐朝还是像前一段时间那么忙,周末都是留在广州,没有回佛山。这一个月来,秦丽只见过唐朝三次,都是匆匆忙忙地聚一下就散了,连他一直以来热衷并且非常擅长做的那事也是草率了事。电话虽然三两天就打一通,但也像例行公事似的,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有时甚至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再打过去,不接,发条短信来说:忙了。秦丽还是通过琪琪才了解到唐朝这段时间是在折腾一个新的贸易公司,一间与他的北方女同学合作的公司,他们准备把佛山的陶瓷倒卖到北方去,南方供货这一块由唐朝负责,北方市场那块由他女同学负责。

唐朝说,等这阵子忙完了一定要好好补偿秦丽。他倒是给秦丽网购过两次东西,一次是裙子,给秦丽的,另一次是童装,给翔翔的。但秦丽怀疑都是琪琪代劳的,因为从审美标准来看,更像出自一位小姑娘的眼光。

出发前,秦丽特意打电话给唐朝,问他周末有什么安排,唐朝想也没想就说留在广州陪琪琪,今晚带琪琪去吃海鲜,给她增加点营养。这天他倒是健谈,主动告诉秦丽,有个小男生追琪琪追得很紧,上周末抱了个吉他在他家楼下自弹自唱了一个晚上,所以他要留在广州把琪琪看紧一点,免得她又再跌进爱情陷阱,自毁前程。

正是下班高峰,地铁里的人多得要命,广佛线还好点,人能在里面走动,1号线、3号线则挤得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好不容易来到他们的小区门外,夜晚已经降临,天空阴沉沉的像要下雨,虽然有路灯,但天空还是像泼了墨似的让人不安。

秦丽知道唐朝父女吃过晚饭了,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就在小区门外的蛋糕店买了面包和酸奶,顶着北风站在路边吃,一边吃还一边给唐朝发微信。她问唐朝今晚的海鲜味道如何,唐朝说很好,吃撑了,现在琪琪正在家里给他捶背,以报答他这顿丰盛的晚餐。秦丽听他这样讲,立马来了精神,大步流星地向前面那幢她很熟悉的居民楼走去。她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因为她知道,唐朝听到怀孕这个消息后肯定又会拿出那个早已经准备好的戒指来给她套上,向她求婚。在此之前,这个男人已经多次跟她提起结婚这件事了。

来到门外,秦丽有些紧张,从包里取出小镜子检查自己的嘴角有没有沾着面包屑。屋里有电视的声音。

敲门。

听见里面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同时还听到唐朝在抱怨:“怎么又不带钥匙?”

秦丽还未来得及咀嚼唐朝这句无意识的话的意思,门便被拉开了,穿着睡袍的唐朝出现在门口。唐朝愣住了,扭头往后看,秦丽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个水红色的中年美妇端坐在沙发中央,她的手上,用牙签插着一块切好的哈密瓜正往嘴里送。秦丽惊呆了,泪水夺眶而出,一刻也不想停留,扭头就要走。唐朝反应很快,伸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唐朝的力气很大,秦丽被拽得几乎摔进他的怀里。

“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唐朝说。

秦丽抬起全都是泪水的脸说:“她穿着我的睡袍,你给我买的睡袍。”秦丽虽然不喜欢这件睡袍夸张的颜色,但唐朝喜欢,所以她每次到这里来都会穿。唐朝说他最喜欢女人穿真丝的睡袍,看着令他想入非非,触摸的时候以为自己是旧时的皇帝。

 

10

 

秦丽一路狂奔到地铁站,从自动扶梯上继续奔跑而下,进到车厢,狂跳的心才算稍稍平缓了点儿。

夜深了,但地铁上的人还很多,她从广州站回到佛山,一路上,一只手扶着冰冷的铁杆扶手,另一只手死死握着手机。她以为唐朝会打电话来跟她解释,求她原谅,最起码,发条短信过来……但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电话像关机了似的没有动静。广播报出终点站站名时,她连想死的心都有。

要出站时,她才发现包包张开了大口像在嚎啕大哭,钱包被小偷顺走了。她身无分文,交通卡也在钱包里。这一刻的秦丽,犹如五雷轰顶、地铁塌方似的,她两眼发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浑身颤抖,哭都哭不出来。

好心肠的工作人员没有为难秦丽,把她放出了站。

昏暗的地铁口,几辆拉客的摩的吆喝着拉客。秦丽一边摇头拒绝一边向前走,但没走几步,看到空寂的街道内心又惶恐起来,她转身回到地铁口,问那摩的佬:“我的钱包被人偷了,你能送我回家吗?”摩的佬说:“能,当然能,回我家。”

秦丽笑了起来,说,那就算了,我要回我自己家。她为自己还能笑得出来而意外。太阳穴两侧一阵锥子扎似的刺痛过后,秦丽打电话给赵志雄,想让他来接自己,但赵志雄关机了。翔翔睡了后,赵志雄就算没睡也会关机的。像赵志雄这样的小人物,没必要二十四小时开机。

走路的话,四十分钟大概就能回到家,秦丽不是娇气的人,但这会儿她真的感到体力透支得厉害,身体虚虚的,像浮在半空。她胆怯,没勇气一个人走这段路。

老天爷也来凑热闹,下起了毛毛小雨。今年的春夏雨水少,到了冬天却是隔三岔五地下,台风也没完没了地来糟贱这个内陆城市。南方的冬天,最烦人的就是雨水,就算下的是小雨,也是一连好多天都阴冷阴冷的惹人抑郁。

又站了会儿,秦丽觉得很不妥,现在不仅是两腿发软了,肚子还隐隐作痛。人倒霉起来没得说,喝水都塞牙,秦丽有种马上就要经历一场大病然后在病中死去的感觉。

身体在哆嗦,心也在哆嗦。赶紧再打电话。

李英豪的电话一打就通。“我钱包被偷,没钱坐车回家……”秦丽的话还未讲完,就听到李英豪在那头喊:“你在那儿等着,别跑开,我马上来接你。”

上车后秦丽也不说话,闭眼就睡。到了她家的小区门外,李英豪推推秦丽的胳膊说:“醒醒,你看这多美。”秦丽睁开眼,看到小区门外挂了四个写着字的大灯笼:庆祝元旦。

“开进去。”秦丽说。

到了楼下,她又说:“送我上去。”

进了屋,她拿了唐朝的睡衣给李英豪说:“洗澡去。”

李英豪猴急猴急地冲了冲身体从洗澡间里出来,说:“这睡衣有点大。”

秦丽说:“别说话,穿就是。”

李英豪刚进入,秦丽便觉得体内有一股热流汹涌而出。她的第一感觉是流产了,几秒后意识到不是流产,是来月经了。鲜血淋漓的她紧抱着同样鲜血淋漓的李英豪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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