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6期  
      实力
木槿只开一回花
符利群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诗经·郑风》

 

我被吊在窗帘角的铜板敲打窗框的啪嗒啪嗒声吵醒。一醒来,我就饿了。

我从乌漆漆的竹凉席上爬起。侧着耳朵听了会儿,没有阿婆在隔壁屋子的“拿姆拿姆”声。阿婆没念佛。那她要么在菜园除草浇水,要么在河边洗衣裳。她不会去田里,田里的事都是外公做的。我从来不记得阿婆干过田里的活。

肚子粘搭搭的,我摸了把,摸出一手汗。我回头一看,乌漆漆的竹凉席上有一块湿湿扁扁的影子。阿婆说竹凉席浸的汗水越多,席子就越光滑。这床席子阿婆和外公睡了二三十年了吧,怪不得我摸上去像摸肥皂似的很滑手。有时阿婆强迫我睡午觉,我把脸贴近席子,凑得近近地看。那一小格一小格斜斜的竹编经纬,是漫漫没有边际的大片田地,我的手指沿着格子一点点向前挪动,像耕田,耕啊耕啊耕不完。耕着耕着会耕到阿婆身上,阿婆拍我:“这么大的小人还不懂事,睡个觉要哄上半天。再不乖,让斜背把你背走算了。斜背屋里有吃不完的零食。”

我瞬时噤若寒蝉,手指头从席子移到嘴里。如果让“斜背”背走,那我不就变成“小斜背”了?我敢发誓,别说是阿婆外公的村子,就是我自己村里,也没见过比斜背更可怕更奇怪的人。虽然吃的玩的都是斜背送来的,可是——我无论如何得睡觉了。我假装睡觉,装着装着就含着手指头睡着了。

吊在窗帘角的铜板还在起劲地敲窗框,啪嗒,啪嗒,啪嗒。好像不把窗框打出一个洞不肯罢休。我老是想着要剪掉窗帘布,把那枚铜板取出来玩。可我光想着没动,阿婆会骂。隔壁小星他们招呼我去玩,也是在门框上这样啪嗒啪嗒敲。可小星他们现在连人影也没半个。

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在屋子里。阿婆不在,外公也不在。所有的眼睛都不在。

我拖着鞋走到大黑橱前,仰脸看。橱门下有一口长橱柜,要爬上橱柜才能碰到橱门。我的个子还没有橱柜高。所以大黑橱看起来像一座大山横在面前。

大黑橱是一个巨大的秘密,全世界的秘密都藏在里面。我饿了,阿婆从橱里掏出手指头粗细的金枣,碗底盖大小的铜钱饼,鞋底一样的鞋底饼,洒了一层雪花的雪花饼,小砖头似的又硬又香的绍兴香糕。我无聊地坐在门槛上脑袋一冲一冲,阿婆从橱里捡出花花绿绿的图片,橡皮筋,玻璃弹珠,挂历片,短笔头,让我自顾自划划玩玩。可我顶喜欢橱里掏不完的零食。

阿婆说零食都是斜背送来的。这多少减轻了我对她的恐惧。

阿婆不许我开橱门。我曾搬了把小椅子爬上橱柜,橱门动也不动。它不是一扇门而是一堵墙。外公进来了。他还没说什么,我一屁股坐在柜子上大哭。外公把我抱走,一边走一边嘟哝:“好好好,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晓得。小人本事真大,会哭就是天下第一啦,我吃不消吃不消。”

后来阿婆掏了两根小手指头粗细的金枣给我,告诉我零食已没了。斜背被她爹娘赶去割牛草,没工夫送来。

我盯着大山一样的大黑橱看了会,决定放弃翻山越岭。那很吃力。

我想还是去看看斜背草割得怎么样了。我有点气斜背,气她是傻子。如果她什么都懂,一定不会忘记很长时间没送来零食。

我学阿婆出门的打扮,头上顶块弄湿的手帕,迈出高高的门槛出去。屋旁就是小河,河边一个人影也没有。柳树枝条拍一下水面,拍一下水面,水面一圈一圈荡开去。阿婆肯定去了菜园。屋外的太阳白晃晃,地也是白晃晃,看得我头晕。除了蝉叫,风声,别的什么声音也没有。我挑河边的水鬼杨梅树荫下走。树荫下的草长长细细,触到我光光的小腿。痒痒的,我走几步就得蹲下搔搔脚。

我看见好多好多水鬼杨梅掉在草丛里,艳红艳红,连草叶都变得红红绿绿。水鬼杨梅是水鬼顶喜欢吃的。我一直想吃一颗,我能想象那甜得让人打嗝的滋味,可一直没敢吃。胆子那么大的小星也不敢吃。他们说吃了会变水鬼。所以水鬼杨梅落果的时候,树荫下星星点点的红,像开了一大片野花。我捡了颗水鬼杨梅,轻轻一捏,汁水滴滴嗒嗒从手指缝渗出,滴在脚背上。糟了,水鬼会不会闻到气息把我拖走?我在草上擦擦手起身跑开——

我看见前面有一簇明艳艳在晃。还有呢呢哝哝的声音。像阿婆在隔壁屋子的“拿姆拿姆”声,可比阿婆的声音好听多了。阿婆的声音像铲子在铁锅里炒蚕豆。这声音,像蜜蜂穿过春天的油菜花田的嘤嘤声,像村里的绣姑用金丝绣花线刺过丝绸面料的滋滋声。我站起来,朝那明艳艳看去。

那株顶大的水鬼杨梅树下,斜背的哥哥阿平靠着树根坐在草地上。他旁边是个穿花衣衫的人,头发长长黑黑,披在肩上。阿平的头和那个人的头凑得很近。阿平脸上都是笑,树上漏下的光把他的笑映得像金子闪闪发光。阿平这时一点也不像平时对我们老是板脸的模样,他像换了个人。

阿平是斜背的哥哥。可他一点也不像家里的几个姐妹。斜背是傻子,斜背的姐姐是疯子,两年前掉河里死掉了。阿平不傻不疯,个子高高,眼睛黑亮。脸有点黑,可是他到河里洗手脚时,手脚都是白白的。他有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每回他穿着旧军装挺着胸在村里走,我们会跟在他后面,学他的神气样子。

阿平一点也没有疯或傻的迹象,这常会让我不甘心地问阿婆,阿平到底是不是斜背她爹妈生的,到底是不是斜背亲哥哥?阿婆说当然是亲生的,捡也没这么好运气。那斜背她们几个女的为什么会傻会疯?阿婆说谁让他爹娘是表兄妹结亲,前世造孽啊。那阿平为什么不傻不疯?阿婆说我烦得她头大像畚斗,拿烧火的稻草赶苍蝇似地把我赶跑了。

穿旧军装的人这时捡了颗水鬼杨梅,装模作样地吹吹上面的灰尘,递到长头发面前。长头发捋了捋遮住面孔的头发,终于露出面孔。我吃惊地用巴掌挡住差点要呼出的喊声——这不是知识青年晴晴吗?

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到底叫晴晴还是琴琴还是金金还是晶晶,可我固执地认为她应该叫晴晴。我说“晴晴”二字的时候,总觉得夜晚的天空也会哗地亮起来。这些知识青年吹着口哨哼着“红梅花儿开”在河边洗衣裳的时候,我远远看着,觉得他们跟我们隔着几百里那么远。

可是,这个跟我们隔了几百里远的晴晴,现在跟斜背的哥哥阿平坐在一起。这桩事本来就像田螺姑娘从水缸里爬出来给人烧饭煮菜一样稀奇,晴晴竟然还要阿平喂水鬼杨梅给她吃。她敢吃水鬼杨梅!我用手蒙住眼睛,怕晴晴一眨眼变成女水鬼,拖着阿平往河里跑。我从手指缝看出去,阿平拿水鬼杨梅在晴晴的嘴唇上涂,像画画上颜色一样轻轻地涂,涂得很慢,好像晴晴是一幅薄薄的画,用力一点就会把画戳破似的。

晴晴舔了舔嘴唇,“甜——”她低声说。

“真的甜吗?”阿平问。他好像不相信她的话。

“甜甜的。”晴晴说得很肯定。

我是不太相信她的话。小星的哥哥大星胆子很大的,夜里敢走坟头地,他吃过水鬼杨梅,也没说很甜。这时我很犹豫,怕晴晴变成女水鬼,又怕她不变。她如果不变,那么这么多年我不是白白浪费了很多很多好吃的水鬼杨梅?

“我尝尝。”阿平说。他低头捡地上的水鬼杨梅。

看来他们是成心要变成女水鬼男水鬼啦。我有点难过。我不知道那么好看的晴晴变成女水鬼后会不会像小人书上的妖怪那样可怕。

晴晴嘴里含着半颗水鬼杨梅,嘴朝阿平伸过去。阿平紧张地东张西望。连我都看出来了,晴晴的意思是要阿平吃她嘴里的水鬼杨梅。我闭上眼,连张开的手指缝也合得紧紧的。羞,羞,羞——晴晴和阿平连婚都没有结,就学新郎新娘吃同一颗糖。村子里有结婚闹洞房的,有人拿一颗糖吊起来,按着新郎新娘的脑袋逼他们吃。他们红着脸凑啊凑啊,快凑近时,闹洞房的把他们猛一推,他们嘴巴跟嘴巴就粘在一起。闹洞房的像赢了大钱似地欢呼亲嘴啦亲嘴啦。

晴晴和阿平要亲嘴了。可他们连婚都没有结,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我想跑开,可腿软软的,酸酸的。我听小星他们说,除了新郎新娘,看人家亲嘴要烂眼睛的。我的眼老是长偷针,动不动眼角红红肿肿,如果再烂眼睛,我不就变成瞎子啦。还有更要命的,他们两个马上会变成男水鬼女水鬼,跑过来一左一右像挟一捆稻草似地把我拖走,拖到河里。我又怕又慌又着急。我本来跑到外面是去看斜背割草割得怎么样有没有工夫给我送零食的,现在却要被水鬼拖到河里。事情整个不对头了嘛。

我终于哭出了声。

一哭,心里的怕怕被眼泪冲走,马上淡起来了。我哭得更响。

我的头顶被人拍了两下。阿平和晴晴站在我眼前。两人脸红红的,阿平的头发歪到一边,晴晴的头发歪到另一边。晴晴脸上还有块红印记,我想那准是水鬼杨梅印上去的。两人看戏一样看着我。我松了口气,他们没变成水鬼。

“君君你怎么回事?”阿平问我。

“君君你莫名其妙跑到这里哭什么?”晴晴也问。

我还想问问你们怎么回事,你们把我弄哭了还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可我说不出这些话。我说了,他们会像蚂蝗似地叮着我追问一百个为什么这为什么那。我就闭紧嘴巴什么也不说。光哭。

阿平要抱我。我扭开身子。我很不喜欢他拿晴晴的嘴唇当画似地涂啊涂。晴晴要抱,我哼哼唧唧。其实晴晴他们一帮知识青年平时离我们有几百里远,我很想走近他们看一看摸一摸,他们到底有什么跟我们不一样。可是晴晴嘴里含着半颗水鬼杨梅要阿平吃的样子,又让我觉得很丢脸。我觉得丢脸的是我而不是她。

两人互相看了看,叹了口气。好像我成了他们的大麻烦。晴晴忽然贴在我耳边说,君君要不要戴花环?很漂亮的花环啊。

我从来没听过花环这种东西。我只听过花圈。那是死人才用的。可花环跟花圈有什么不一样?我用眨眼表示疑问。晴晴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跑到树荫另一边。阿平也像跟屁虫一样跟过去。

那边是一排矮矮的篱笆,隔开了村庄与田野的分界。篱笆里外种满木槿花,粉的,白的,黄的,青的,紫的都有。花瓣薄薄的,中间的花蕊挂着茸茸的粉。篱笆墙,屋角,茅厕边,河边,到处挂着一个个粉嘟嘟的小喇叭。不太香,也不太艳,就是素素的样子。早上开,黄昏谢。第二天又兴兴头头,好像永远开不完。可第二天开的这朵不是昨天的那朵。木槿只开一回花。阿婆说,木槿花一辈子就开一天,一天就一回,一回就是一辈子。

晴晴跟阿平说话的声音像蚊子叫,还像蜜蜂那样嗡嗡笑,她把木槿花跟花枝拗下来,两手翻来翻去。粉粉白白的木槿花也跟着翻来翻去,像跳舞。我想走开,可又想看花环到底什么样。我想,晴晴如果给我戴花环,我是乖乖让她戴上呢,还是把头扭来扭去让她戴不上?这可真是个难办的事。

晴晴拿着花环过来——喔,木槿花扎成的圆圈圈就是花环啊。阿平还是跟屁虫一样跟在后面。晴晴蹲下身,把我乱乱的刺到眼晴里的头发捋两下,扒开我的头发看,摇摇头:“你怎么还长虱子?我上次给过你阿婆打虱子的药,她有没有给你用?嗯好脏,一头虱子看以后还有谁会要你?”她把花环往我头上一套。花环直直落到我脖子上。我低头看,一朵紫色木槿花对着我下巴,淡黄的花蕊衬着深红的像心一样的花萼沉在瓣底。

晴晴和阿平笑着用肩膀你碰我一下,我撞你一下,好像我在演戏给他们看。我真的生气了。这一点也不好玩。我抓扯花环。晴晴忙取下花环,嘴里说编得太大了太大了。

我终于说我不喜欢戴花环。晴晴白白细细的手腕上有一根红毛线扎的橡皮筋。我盯着,不说话,只是盯着。

晴晴惊讶地说:“你不喜欢花环?你怎么可以不喜欢这么漂亮的花环?”

好像我非得喜欢似的。

阿平指指她的橡皮筋,说君君要这个。晴晴看他一眼。晴晴看他时,他也在看她。好像两个人不认识,一定要看啊看把对方牢牢看进眼睛里去,像刻刀一样刻上去。我发现他们的眼睛像电灯似地发光。真不明白每天见面的两个人有什么好看。晴晴他们一帮知青住阿平家旁边的知青宿舍,只隔一排木槿篱笆。宿舍两字是晴晴他们说的。我第一次听见的时候以为是牛厩舍猪厩舍的意思。

晴晴把橡皮筋摘下,抓了两把我的头发扎上。我摸到一根小辫子,很高兴。小星姐姐有一根黄毛线橡皮筋,头顶上神气地晃。后来黄毛线发旧,看上去像一条虫爬在头顶,可她还是得意洋洋地晃着脑袋以为很好看。我不敢说。我是暑假住在阿婆家的,小星他们没把我当村里人,连去河里摸螺蛳河虾也不带我。他们总是在我手里拿大把零食时待我好。那时小星眯眼嘿嘿笑,简直像戏文里的小奸人。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零食很快会跑到小星的手里嘴里。现在我有这根红橡皮筋了,看小星姐姐还神气什么。

阿平扯我的耳朵,有点痛。我正开心着,也不当回事。阿平对着我耳朵说:“君君你刚才什么也没看见是不是?君君你没看见我跟晴晴在一起是不是?”

我摸摸细辫子,看看阿平,再看看晴晴。晴晴对着我的另一只耳朵说:“君君就说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她摇摇头,要我学她的样子。我跟她摇摇头说不知道不知道。

他们两个说我真乖真聪明,以后念书考试门门拿一百分。阿平还叫我不要学小星他们老是捉弄斜背。斜背再傻也是他妹妹。然后他们问我去哪里,要不要送我回家。

我想起来我是去找斜背,阿平的傻子妹妹。可我不能说,我说了阿平准不会让她送零食。我就走开。我知道村后溪沟边坟头地有大片大片青草,斜背平时就在那里拔草。晴晴在背后喊我走慢点小心跌跤早点回家。我走过篱笆时回头看了看,阿平跟晴晴两人又变成了一个人。晴晴头上戴着木槿花环,好像是木槿花精似的。

小星他们也在。他们在翻泥鳅。溪沟里筑起两道堤坝,小星大星天牛三个男小人像三条灰扑扑的泥鳅。我远远看,怕泥浆溅到衣裳。小星大声问我来做什么。我朝远处张望,发现坟头地果然有个斜着肩膀的小矮人在拔草,匍匐在地蠕动的样子很像一匹在偷食的田鼠。我不能告诉他们真相。

果然,我什么也没说,他们一个个笑得前合后仰。

“你真以为你吃的都是斜背送来的啊。你阿婆骗你。省得你吃完了讨添头,不停地讨啊讨啊。”大星第一个笑我。他的牙又黄又黑,阿婆说他是四环素牙。

“笑死我了笑死我了笑死我了。”小星拼命拍自己沾了一身泥浆水的肚子,水溅到我身上,我赶紧跑开几步。

“笨笨笨,笨死了。这人怎么这么笨?”天牛笑得弯成了虾米,好像他是天底下顶聪明的人。

我大声告诉他们,阿平说我聪明晴晴也说我聪明,他们还说我以后念书考试门门能拿一百分。他们重复着一百分一百分,继续笑得像一帮疯子。

我决定去看斜背。斜背过来了。她的一个肩膀挎着草筐,草筐把她拉得更斜,整个人像一把弓横着过来,高一脚低一脚,歪歪斜斜。小星他们停止了笑,咬着耳朵叽叽嘎嘎什么。

我不知道斜背是生下来就斜了背,还是因为不停地割草背草弄斜了背。她除了割草,别的什么都不会。她顶多比七岁的我高一个头。身上的衣服一年四季灰灰黄黄,似乎从没换过。头发就是一把枯草覆盖在头顶,偏偏还要编出两根老鼠尾巴一样细的麻花辫子,垂在耳朵两边。我想这两根辫子从编好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打散重编过。她的面孔是一团没发好的面疙瘩,五官没缺没少,可长的位置不对,要么歪一点,要么小一点,总是鬼头怪脑的样子。

斜背除了傻还是哑巴,还是聋子。她的年纪是无人能猜出的谜。小星说她有三四十岁,大星说她有五六十岁,天牛说她十几岁。我问过阿婆斜背到底多大,阿婆想了半天也说不上来。好像斜背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斜背的爹娘终年愁苦着一张脸,对着一个个又傻又疯的小孩。斜背爹是正常的,娘也是正常的。我就想不明白,正常的爹娘怎么会生出不正常的小人。当然除了阿平。我最早看见斜背的时候,甚至搞不清她是男是女。

她笑起来像咳嗽,像火赤练穿过竹梢的声音,唰唰唰,咝咝咝。我比害怕火赤练还害怕听到她的笑声。当然她不大笑。她一般是捡到香烟蒂头、啃到甘蔗头时才笑。小星他们顶喜欢把香烟蒂头扔在地上,呼号斜背去捡。斜背捡起夹在嘴上,摸出火柴擦上就吸。她一边吸一边咳嗽一边笑,咝咝咝,咝咝咝,笑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小星喊斜背,要她捡泥鳅。斜背放下草筐一歪一歪地过去。泥鳅滑滑的,她扑来扑去也抓不住,抓住的也灵活地滑掉。斜背弄得满脸是泥,一条也没抓住。小星他们笑得更疯,指着斜背喊“木陀木陀木陀斜背”。斜背嘻嘻笑。

小星他们又开始让斜背玩游戏。玩的是老一套,跳高,跳远,翻筋斗,竖蜻蜓。叙背很听话地做。她玩得比马戏团的猴子更有趣,因为她还会笑,咝咝咝地笑。她玩得更起劲,满身泥浆水。

大星变戏法似地掏出一根香烟,掏出火柴点上。自己猛吸几口,剩下小半截烟头扔给斜背。斜背没接住,俯身去捡。小星跑到她身后,一脚踢向她的屁股。斜背像只青蛙一样朝前一摔,摊在地上起不来。天牛踹她,要她起来。她刚起来,小星又一脚。天牛踹她起来。这样踢倒又起来,起来又踢倒。斜背像一只被人拴在绳子上的蚱蜢,任人摆布。后来他们玩厌了。斜背在地上终于摸到烟头。她两手撑地慢慢爬起,小心地蹲在地上张望小星他们,贪婪地把烟头塞进嘴里,一边咳嗽一边咝咝咝地笑。

我扭过头。头一歪,看到阿平跑过来。阿平跑过我身边时,我能听到他像水牛一样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一定气得不得了。

阿平冲小星他们吼:“小星你们再捉弄她试试,有本事你们再捉弄她一次试试看。你看你们有几个脑袋?你们再试试看!”

阿平吼叫发火的样子,跟刚才和晴晴在一起,像跟屁虫一样软绵绵地笑,根本就是两个人。阿平倒没动手,可小星大星天牛的脑袋像挨了几拳头似地软嗒嗒垂下,哼也不哼一声。我一点一点朝身后的芦苇丛退。阿平刚刚还说我乖说我聪明,跟我说过不要学小星捉弄斜背。我是没有捉弄,可我跟他们在一起,阿平会以为我也是一伙的。阿平转身看见我。我又害怕又委屈,嘴巴瘪啊瘪,想挤出哭的样子,可什么也挤不出,好像面孔僵掉了。

阿平一手拎草筐,一手拖着斜背朝村里快快走,走着走着跑起来。草筐里的草倒出来,在身后长长地拖了一地。斜背像一只瘸脚的鸭子,跌跌绊绊,摔摔打打。村子边上有一片明艳艳的颜色,在白晃晃的天空下晃啊晃。

 

我在前面跑,阿婆在后面追。我跑得呼哧呼哧,阿婆捶着腰让我跑得慢点别摔着。我躲在草蓬后伸着脖子:“我不要剪头发,不要剪不要剪。”

我的头发本来就不多,稀稀黄黄。可阿婆还要给我剪一个比男小人还要短的短头发,说这样可以把躲在头发里的虱子杀光光。“虱子吃头里的血,它把你的血吃光,你的头就变木了,以后就变成斜背那种傻子。你要变傻子啊?”

就算变成让小星他们笑话的不男不女,我也不愿变成斜背那种傻子。我哭泣着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胸脖前披一块白大褂,两脚高高悬着,不时难受地踢一下椅子的踏脚板,好像这样会把不开心给踢掉。剃头阿三拿剃头刀在我头上剪来剪去,叫我不许动不许踢椅子,再动就剪到耳朵,那就拿我的耳朵跟猪耳朵糟在一起吃糟卤耳朵。我听见喀嚓喀嚓两声,头发飘下来。我觉得阿三把我的人也剪成一块一块的了。眼泪和碎头发混成一堆,脸又痛又痒。伸手去揉,碎发反而戳进眼睛鼻孔,我又打喷嚏又咳嗽又呜咽。

“就剪个头发哭成这样子,这小人啊——回去洗个澡,给你吃绍兴香糕。”阿婆把我抱下椅子,呼呼地吹我脖子上的碎头发。

我停止呜咽,打着喷嚏,不相信地看她。

“斜背送来绍兴香糕了。她叫你把头发剪剪好,不剪以后没得香糕吃。”

我坐在小板凳上吃香糕,使劲地想,斜背怎么知道我头发里有虱子,她眼睛那么小,又没走近我。还有她自己又脏又臭,老鼠尾巴辫子里肯定藏了个大大的虱子窠。她真是多管闲事。不过看在香糕这么好吃的份上,我也就原谅她了。

吃第三块香糕时,阿婆在外面喊,要我把门背后的棒槌拿过去。我舔着手指头上的香糕沫,提着棒槌走出门槛。

阿婆跟大妈阿婆在河埠头洗衣。她们不知在说什么好笑的事,哗哗的笑声跟棒槌声响在一起。阿婆让我把她们一个个喊过来。我就一个个喊。她们说我乖说我这么大了,好像我跟她们有一百年没见。其实我天天见她们,可她们还是要那样说,好像不说就对不起我喊她们一声。阿婆让我快回家别在太阳下晒,本来就黑,一晒就晒得像煤球一样。

她们就又笑。笑声捶衣声流水声混成一团。

乌金子也是黑的,很值钱呐。我绕进河边的小竹林,没有回家。竹林里空空的,阳光洒下来,地上铺开碎碎的光影。几只鸡拨来拨去啄虫吃。我蹲下身看,地上只有厚厚的竹叶,黄黄绿绿的鸡屎。我真不知道鸡怎么能吃粘着鸡屎的虫子。我走到小河边两株竹子的地方,鸡们赶紧给我让地。我两手抓住竹子,两脚用力颠,颠,颠,身体往上蹿,蹿,蹿,要把身体颠翻过去。平时这里是小星他们玩翻筋斗的地盘,没我的份。要么他们玩厌了,才肯让我玩一会。可我老是翻不像样,还没翻过去整个人就摔倒在地,每回在他们面前出糗。

第五次的时候整个身子突然翻过去。头朝地,两脚朝天。脑袋有微微的晕眩。没等我明白怎么回事,人已稳稳站回原地,没摔倒也没啃泥。我高兴地又翻一下,翻一下,翻一下。

后来就很熟了,脚轻轻一颠人就翻过去。后来还能抓着两根竹子倒挂好长时间。在倒挂的世界里,上是地,下是天,中间是地和天的拼接。鸡们贴着朝上的地面,在倒长的竹根旁啄虫。河边的草、花、树、屋子悬挂在天底下,好像谁拿一枚缝衣针,将地面结结实实缝在天上,真让我担心它们会掉下来。对岸木槿花野蔷薇盛开的河埠头边坐着两个人——那是个被人撬走石板而废弃的河埠头,所以槿树很稠密,几乎把整个埠头埋起来,只拨得开延向河水的两块埠头石。如果不是从贴地倒悬的草木缝间看,没人会看到木槿蔷薇重影、青苔满布的河埠石上倒挂的两个人。

倒挂的两人在洗衣。阿婆看我做事不用心就会说我“马马虎虎”。他们也是。他们手在洗衣,有一下没一下,眼睛却看着对方,好像脸上有雕花。他还给她洗小衣裳,我看得清清楚楚。河水在半空一圈一圈地推开,一圈一圈。我一阵晕眩,赶紧翻过来。

世界在我眼前恢复了本来面目。上是天,下是地。中间是天和地的拼接。

阿平在洗晴晴的小衣裳。小衣裳的水滴滴答答滴向河水。我涨红了脸。那是像两个口罩缝在一起的东西,用两根带子连着。不知道这怎么穿。可小星他们一口咬定这是穿的。小星和天牛还用小流氓的口气说,那是晴晴的奶子的小衣裳。

村里姑娘不穿这样的小衣裳。晴晴她们几个女知青还把小衣裳晒在晾衣竿上。村里的小后生明明能抄近路去田间,可偏偏要绕远路从知青宿舍门口绕过,慢吞吞地走过,头回一下,回一下,看阳光下打着旋的小衣裳。

阿平不但看,还拿在手里洗。他真的比小星他们还流氓。

还好,晴晴去拉小衣裳。她的意思好像是不要阿平给她洗。阿平又拉回来。晴晴又拉过去。他们拉来拉去的时候,脸上还是笑眯眯的,一点也没不情愿的样子。我真搞不清他们到底要做什么。这时晴晴的一件花衣裳飘到河中,她去抓,没抓到,人轻飘飘地滑进河里。阿平赶紧也跳进河里。

我张大嘴巴,想大声喊救命,可喉咙里像塞了块海绵,喊不出。

他们在河里站起。晴晴的脸像个剥皮芋头,又白又湿又光滑。阿平的头发像电影里的叛徒那样,湿搭搭地粘成一块,看起来有点滑稽。粉红的湿衬衫紧紧勒着晴晴的上半身。我都能看见衬衫底下清清楚楚的胳膊,肩胛,还有高高的胸脯。那儿是一座小小的山丘。

晴晴拿着阿平的手,沿着自己的胳膊、脖子、肩胛慢慢移,移,移,好像他的手是一支画笔,她的身体是一张纸。她要他在纸上画画。阿平的手后来停在那高高的地方,画不动了。

阳光一层一层铺下来,一朵粉红的木槿花慢慢慢慢撑开花瓣。一只白鸟从木槿树上掠过。它像什么也没看见,快快飞进竹林就消失了。两岸的竹林和树木把河面照得像山谷,阴阴凉凉。再远处响着啪一下啪一下的棒槌声,阿婆和大妈阿婆们的说话声从竹林那边漏过来,已变得像风声一样稀稀的。

他问:“什么时候回城去?……晴晴,你能不能不要走……”

她过了会儿说:“我不知道,不清楚……也许十月,也许明年,也许不回去……”

他们背着我,两颗湿漉漉的脑袋贴得很近,像双头怪。我看不清他的手是不是还停在晴晴那高高的小小的山丘上。而晴晴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我觉得阿平比刚才拿着小衣裳在洗的时候还要流氓。

地上有好多石子,有的尖尖的。我找了块不大不小很趁手的椭圆石子,握在手里像握了小母鸡下的第一枚小蛋。我一挥手。在石子砸中水里的两人之前,我转身就跑。鸡们惊慌地咯咯咯叫着跑开。在我跑过竹林的那一刻,我听见晴晴惊慌的尖叫声,河水的哗哗声。

 

晾在知青宿舍的花衬衫越来越少,小衣裳更少。衬衫的主人像一群麻雀,匆匆飞来,急急飞走,扔下一地东啄啄西啄啄的凌乱。留下的知青干活时总是有气无力。生产队长根生叔说,这群道地麻雀迟早会飞得光光的,一只也不剩。

我好几次看到晴晴和两个女知青靠着门框剥手指甲,打呵欠,呆呆地看远处的天空。我也跟着看,只看到蓝晃晃或白茫茫的天,几个芝麻粒般的鸟压着翅膀掠过。白云像晒场上遗落的棉花,孤零零地抛在天空一角。

路上碰到挑担的阿平,我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快快走到旁边。老实说,他对晴晴的动手动脚让我很生气。阿平好像也没看到我,没像平时那样“君君君君”地叫。好像我是凭空多出来的一丛草。我偷看他。他的头发乱乱的,脸白白的,人也一摇一晃。担子又不重,他摇晃什么。

我回头看他的背影。他本来高高瘦瘦,这时看起来愈发像一株孤零零的长了脚的毛竹。

 

斜背又很长时间没送来零食。

我在地上划方格子,跟自己玩踢房子。玩厌了,摘外公种的青瓜吃,吃得打饱嗝,流清水。小星他们说阿婆骗我,省得我吃了再讨添头。他们笑我笨。他们说的时候鼻子一抽一抽坏坏地笑。阿婆一点也不笑,一点也不像是骗我。我的脑子糊糊的,分不清谁说的是真话。

可斜背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送来零食,难道上回小星他们捉弄她,她以为我也有份?我搔搔短头发。可惜斜背是傻子,不然我一定要跟她说清这个事。

小星他们过来了。人还老远的,就指着我抽疯地哈哈笑。我紧张地低头看自己,衣裳整整齐齐,手干干净净,出门时照过镜子,脸上也没画花画乌。他们喊“短头毛短头毛短头毛”。我摸着短头发,很恨阿婆老是逼我做不情愿的事。

斜背背个草筐跟在他们身后,手里拿着镰刀。

我盯着斜背看,怎么看她都不像是送零食的人。我一时很茫然。

小星他们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叽呱。天牛朝斜背招手。斜背愣愣的。天牛只好过去,脸上挂着随时随地会飘走的滑滑的笑。他两手撑开自己的小短裤,装着脱上脱下的样子。斜背张嘴看他,嘴角淌口水。她不明白怎么回事。我也看得雾头雾脑。天牛找来大星的长裤套上,脱下,再拉两下斜背的裤子。斜背咝咝咝地笑,火赤练又一次从竹林穿过。

他们要斜背玩脱裤子的游戏。

我觉得身上凉凉的,很快又热热的。心通通通直跳,好像要脱的是我而不是斜背。我想逃开,可两脚僵立在那里。

斜背不明白小星他们要她做什么,可她会模仿。天牛脱下长裤,斜背也跟着脱下长裤。天牛里面还穿着小短裤,可斜背里面什么也没穿。白晃晃的烈日里,斜背的屁股和大腿露了出来。斜背虽然是女的,可一点也不像她哥哥阿平。她的身体是一块晒干的生姜,一截枯黄的树木,是文三阿婆家门口过冬还长在树上的僵瘪的香泡,甚至还让我想到阿婆冬天挂在屋檐晾竿上的鱼鲞,酱油浸过的腊鸡,还有那些被烈日晒得肚皮翻白干干瘪瘪的青蛙。我恐惧地盯着斜背。

小星他们也被吓着了。他们没想到这个本来是寻开心找乐子的游戏,结果变得这样无趣无聊到恶心。小星冲着她喊穿上穿上快穿上。斜背嘻嘻笑,蹦上蹦下,两条干枯的青蛙脚弹啊弹。大星挥着拳头恶狠狠地吼,穿上你的裤子快点穿上你的裤子。斜背茫茫然看他,小眼睛眨巴眨巴。

天牛忽然高喊一声快跑。

小星大星转过身。来不及了。阿平像一座移动的大山,山带着它巨大的黑色影子慢慢朝他们头顶压下来。小星大星天牛一步步后退。

“谁也不许走!”阿平的声音很低,却似闷雷滚过我们的耳际。

阿平拉起斜背,三下两下替她穿好裤子,绑好腰带。那是一根细麻绳。他把斜背推到边上,斜背朝前冲了几步差点跌倒。阿平勾着脑袋朝那三人走去。我发现他的眼睛得了红眼病似的骇人,胳膊突出一根根筋脉,一条条青虫盘在上面。他的脚步像吊了沙袋,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也很沉。小星他们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阿平推开左边的大星,右边的天牛,一把拎住小星的头发。小星一脸哭相,但没哭声。我想他连哭也不会了。

阿平像擎一捆稻草一样把小星擎起,擎在半空。我看过阿平叠草垛。他和他爹也就是斜背她爹,一个正正常常不傻不疯的白头发老头叠草垛。他爹站在草垛上,阿平在下面掷稻草。他举起一捆捆稻草,朝草垛的方向咻一下,咻一下,掷得很准很轻松。现在阿平要把小星当稻草,掷出去。

“为什么要跟我作对?你们一个个为什么要跟我作对?为什么?”阿平对小星吼。他的唾沫星子都喷在小星脸上。白花花的一脸。

小星没抹,惊恐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阿平的吼声一声比一声响,后来变成了“为什么不要,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没等我听清他到底在说哪一个为什么,小星真的像一捆稻草那样飞出去。一个偌大的黑影,像一团线,扯出了一条圆润细长的弧线,比我拿短铅笔在挂历纸上画的线还要圆而长。晚霞初上,苍茫而缤纷的天空有一种凝滞的静。我不知道那一刻小星有没有鸟儿飞过天空的感觉。我想小星会被掷到一个再也回不来的远方。

尖叫声在我耳边乍然响起。之后我发现声音是从我喉咙里跑出来的。我还听到阿平又哭又笑的声音夹在滚雷般的吼声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滚雷在小星划过的天空下油锅一样爆裂开。无数声音从我耳朵跑进又跑出,像风声呼呼,像烧开的水哗哗,涌动,沸腾,蔓延……

 

九月,爸妈接我回家。妈给我缝了个小花书包,我背着书包第一次走进学校。

十月,我学会在田字格上歪歪扭扭地写“a o e i u ü”。

十一月,我会唱“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给警察叔叔手里面”。

十二月,爸妈吃晚饭时说起,阿平被村里人送进了精神病院。因为他几乎成了个武疯子,会拿刀砍人。我问哪个阿平。妈说就是斜背她哥,“到底没有一个完整的,要么傻要么疯,真是可怜。快吃你的饭,看饭粒又掉了。”

爸妈东一爪西一爪地说阿平的事。说他聪明面孔笨肚肠。晴晴要吃螺蛳,大冬天的他会爬到河埠头去摸,炒得香喷喷的送去;晴晴要看电影《卖花姑娘》,他借来脚踏车,吭哧吭哧踏二十里路带她去,回来脚踏车后座上驮一个哭得满是眼泪鼻涕的人;晴晴看中衣裳面料,他扛麻袋拉沙子搬石头挣钱去买……总之只要晴晴要,阿平没有不肯给的。只要他能做到。

小星当然没摔死。这归功于阿平掷稻草的本事太好。小星在天空下划了个圆弧,像天外来客一样稳稳落在文三阿婆家草垛上,在上面坐了很久。呆呆愣愣,不哭不闹。直到文三阿婆烧晚饭出来拔稻草,才发现草垛上坐了个人。这让她像撞了活鬼一样大呼小叫。

晴晴还是跟最后一批知青回了城。她走的时候没跟阿平说一声。阿平从早到晚蹲在门口等她最后一句话,一句让他死心的话。他没等到。她半夜里悄悄从后窗爬出。阿平踢开门,看见的是挂在晾衣绳上一件旧旧的小衣裳。空荡荡的屋子里,像一个孤独的魂在转。桌上玻璃瓶里插了几枝木槿。木槿花落在桌上,花瓣蜷缩,枯萎已久。阿平走过去,扔掉木槿枝,将玻璃瓶摔在地上。地是泥地,摔了好几回才破。他捡了片尖尖的玻璃,对着手心刺下去。血嗒嗒落下,枯萎的木槿花死去又回魂,瞬间泛活,花瓣舒张,竟是从未有过的鲜艳明媚。阿平哈哈大笑,一手拿玻璃片,一手抓染血的木槿花,嚎叫着冲向村子……

我心里无比难过。没有比发现真相更让人难过的事了。真相就像一颗洋葱,剥啊剥啊剥,最后剥的人一眶眼泪——因为我发现,我再也不会相信,我吃的零食真的是斜背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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