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6期  
      民间叙事
自传与公传:一九七五(一)
董学仁

 

 

大地的门轰隆隆打开

 

那场大地震到来之前,并不是没有预兆。

春节前一个月,正是北方最冷的时候,可是却一连暖了二十多天,然后突然就冷了下来,降温到零下二十多度。那时我的家在离震中五六十公里的鞍山市内,都说城里不知季节的变换,这样剧烈的冷暖变化我们知道了,但我们还是不知道乡下更多的事情,比如,一处著名的温泉涌了几千年几万年的泉水,突然断流了几个小时;许多冬眠的蛇钻出来在冰雪上爬,前面冻僵了后面还在蠕动;一群群的家鹅奋力飞上高空,比树梢还高,然后跌落下来,再一次拼命飞离地面。还有,军队里训练有素的军犬,也不止一次地烦躁,不服从军人下达的命令。

我们还不知道乡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近期会有一次破坏性的地震。比起乡下生活的人,我们距离大自然很远,距离那些能够感知天地变化的动物们很远。城里只有一个动物园,笼子里的老虎也失去了常态,焦躁愤怒,可是,它的喊声我们没有听见。

乡下人知道会有大地震发生,那是上百次轻微地震告诉他们的,也是地震预报部门告诉他们的。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们?因为我们是城里人,我们城里有中国最大的钢铁企业,如果知道了就会人心惶惶,影响了钢铁生产可是件大事。

但城里还是有人知道了地震信息。我家附近是一支部队的指挥部门,那些首长和家属们就知道,他们买光了商店里面所有的面包和饼干。那些士兵们也知道,他们是国家机器的一部分,不能遭受地震破坏。

据说有命令不准把地震消息散布出去、让城里的工人和家属知道。

鞍山南面的一个城市叫营口,没有重工业,在我的印象里那儿有一家钢琴制造厂,还有一家卷烟厂,也和鞍山一样没有得到可能地震的消息。那场大地震降临时,一个演出团体正穿过长廊走向演出场地,忽然间大地摇荡,地光耀眼,领头往外跑的人看见了地光,大喊了一声,原子弹爆炸了,快卧倒!他后面的人都跟着他卧倒在地。营口和鞍山,都有一些公共浴池里的人,慌慌张张地跑出浴池大门,男男女女裸着身子站在一起,像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

就这样,那场大地震降临了。大地的门打开,许多人走了进去,不再回来。

 

我的一家人正坐在屋子里,逗着我大哥的小女儿玩。她四五岁了,记忆能力特好,读给她的东西转眼之间就能记住。那年头的中国百姓,没有网络也没有电视机,一般的人家已经准备睡了。

忽然间地下传来沉闷的轰隆声,像是有蒸汽机车从旁边经过。屋顶的白炽灯一明一暗,荡秋千一样摇摆。地上的桌子四条腿都在抖动,暖瓶和革命领袖的石膏像摔下来成了碎片。当过兵的我大哥反应最快,大喊一声“地震了”,从暖炕上跳下来,抱起小女儿冲了出去。我二哥抱起我大哥六岁的大女儿跟在后面。我大嫂慌乱中跟着跑出去时,还顺手抓起了孩子的棉衣。我爹我妈的年龄都不到六十岁,跑出去的速度也很快。我随着大家往外跑时,觉得地面向一个方向倾斜,然后再向另一个方向倾斜,快跑的速度与快走的速度也差不多。

幸好我们家住的是平房,没用三两分钟,一家人都跑到了外面,站在安全的院子里了。这时轰隆隆的地声停止了,四周一片静默,突然的静默。附近平房里的人都跑到院子里和街上,被天空中亮如白昼的地光惊呆了,没有人说话和喊叫。过了一两分钟,才有烟囱和院墙倒塌的声音,人们的喊叫吵嚷声也跟着响起,差不多持续了一个晚上。

鞍山不在地震伤亡最大的直线上,房子倒塌极少,人员伤亡不大。居民楼最高是四层,并且四层高的楼不多,大部分是按照苏联人的图纸盖的,只有一些烟囱在左摇右晃之后跌落下来,砸死了几十个人。那些人以极快的速度从楼上冲下来,正好赶上烟囱倒下。

隔了不长时间,我三哥从同事家跑着回来,看到一家人平安无事放心了。他说这一路上看见了几个被烟囱砸到的人。

“鞍山砸死快腿的,海城砸死犟嘴的。”鞍山人这样总结海城大地震的伤害。按照鞍山人的理解,海城被砸死的人事先也知道地震消息,但是太犟嘴,不肯在房子外面的严寒中躲避,地震来了,房子倒了,砸在里面。

 

我在回忆海城大地震时,首先想起来的是天空中闪耀的地光。它留在我的印象里,不会消失。

如果你处在绝对安全的位置,看你这辈子难得一看的地光,肯定会有奇妙的感受。

在地声隆隆响起之时和地声突然停止之后,地光都在闪耀。那光是我们居住的地球发出来的,由下及上,投向天空。远近所见光色和光象不尽相同,近处可见一道道长的白色光带,远处则见红、黄、蓝、白、紫的闪光。在震中那里,大地裂开很多口子,有人看到从裂缝直接射出的蓝白色光,以及从地面喷口中冒出的粉红色光球。它们柔和美丽,不会让人感到恐怖,不会刺伤人的眼睛。

 

震后第二天,我和几个不曾上山下乡当知青的同学见面时,大家都有一个念头,党中央和毛主席会很快派飞机过来,投下馒头和棉被。那时,我们受到的教育就是这样告诉我们的,我们深信不疑。后来,我们谁也没有看到飞机过来。

1975年的春节,我家和地震灾区的所有人家一样,都是在自家的临时地震棚里度过的。地震后余震不绝,天气奇冷,那些地震棚矮小透风,就有人在地震棚中生火取暖。后来才知道,报告为震级7.3级、烈度9度、在工业人口稠密区发生的海城大地震,由于有准确及时的震前预报,在主震和接连不断的余震中砸死的仅有一千多人,其后在地震棚中冻死和火灾中烧死的七八百人,比砸死人数的一半还多。

地震让我们感到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和脆弱,感到我们的生命容易丢失。

在因地震灾祸和次生灾祸中死亡的合计人数里,可能涵盖不了因地震发生而丧失生命的所有死者。从乡下回城过春节的同学偶然说起,地震后有人去倒塌的商店里抢食品,还有人抢夺北京运来的救灾食品,抓到以后立即枪毙了。他们的数字会有人统计吗?

 

剩下的幸运都属于你

 

海城大地震袭击我的故乡之前,有人发出了临震预报。

普遍的说法是,那样准确的地震预报,世界上仅出现过一次,1975年之前没有,1975年之后也没有。

那一年我二十岁了,已经成年,有了自己的想法,渐渐从政府灌输给我的革命斗争思维里挣脱出来。那时候,我曾经感到不公平,为什么政府知道地震不告诉我?如果我被砸死了找谁说理去?持有这种想法的人,大约是那个年月为数极少的“愤青”。

许多年后,我才学会尊重和热爱普天下的生命,用悲悯之心想问题,大众的生命与我的生命有同等的意义,这才想到,那次世界上唯一准确的地震预报,是我乡亲们的幸运,也是我的幸运。

我在作家协会和电视台工作的二十多年里,有许多次机会遇见我喜欢的人,其中很多人是那场大地震的幸存者。他们对生命的敬畏感、与他人的合作程度,都让我欣赏。

终于有一天,在我担任制片人的一部电视片里,一个优秀的摄制组记录了我和观众特别想知道的事情:那次世界地震史上唯一准确的预报,究竟是怎样预测出来的,又怎样传达到民众之中?

电视片采访了姜成田。

这位把世界难题解开的人,只读过两年半中专,海城大地震那年三十三岁。

 

海城有座玉皇山,山上有个地震监测站,1972年建的。站里六个人全是临时工,其中姜成田读过半截中专,学历最高,就做了技术负责人。

站里有两台省里拨的仪器,还有自己安装的几台机器,用来测土地电、地倾斜、土应力、土地磁。后来立下功劳的是土地电,它依靠埋在地下的正负两极,观测地下的电流变化。姜成田不是土地电的发明者,但他把土地电变成了自动记录,比人工记录细致、连续、可靠。

剪辑间里,我戴着耳机,面对监视器,仔细听姜成田的每一句话。

“咱就发现什么呢,土地电的表一跳动,地震仪不久就收到小震了。”姜成田说,“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我就敢肯定它是前兆,后来又发生100多次小震,土地电在它之前又跳了100多次。”老姜说他摸索出经验,东南角度土地电突跳之后,6个小时发震;东北角度910个小时发震。根据这一点,他在19741222日给省地震局打电话预报地震。

“当时接电话的是地震局局长,我说向你预报地震,他就笑了,因为根本谁也没预报过地震。那好啊,你说吧,我说咱们考虑在咱们海城站的东北百公里左右要发生45级地震。他问什么时间,我说今天中午,啊?那么准啊?我说看看吧。”

结果,那一天1243分发生了4.8级地震。老姜的地震预报,在时间、地点、震级上都很准确,这是他第一次成功预报地震。

 

197524日下午2时,老姜打电话通知海城地震办公室,晚上七八点钟有大地震。

我看到的一篇报告文学写到那天下午,他还派人去海城县委招待所,告诉省地震局请来开会的一批地震专家和干部,晚上有大震,最好离开海城。

没有一位专家相信这个预报。但主持者把会停了,让专家尽快离开。有个人不听劝,当天晚上没走,还在日记本上写下了这么一行字:“海城地震站说海城今晚有大震,可能吗?我倒要看一看,这个地震能有多大?”当晚招待所变成了废墟,事后,救援人员发现了他的遗体和日记。

海城大地震后,每次5级以上的余震,老姜都做出准确预报。在当地老百姓中流传一个说法:“姜成田是活神仙,他说什么时候震,就什么时候震!”

许多年之后,在剪辑间里,我被姜成田他们讲述的一件事情感动了。海城地震监测站六个临时工,要实时监测大地震到来时的数据,这在人的一生中,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这六人之中的王立华,在监视器里说到姜成田的安排:“咱这几个人都有家,问题不太大,就是这个小郝,才十八岁,叫他在外面看地光。要砸死了,别让他死,他还没成家呢。”

人总是要死的。

他们知道活着更好,才想到没成家的小郝不应该死。

他们想让小郝活下去,替他们活下去。

 

下一个问题是,知道大地震到来的准确信息,要不要告诉震区的民众,让他们躲避死亡?

查“海城地震”词条,维基百科的解释是:这是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在正确预测地震的基础上,由官方组织撤离民众,明显降低损失的唯一成功案例。

网上关于海城大地震的文章,大都提到一个叫毛远新的人,说他决定发布地震预警,救了灾区几十万老百姓的性命。他是中国最高领袖的亲侄子,当时掌管辽宁。我查了一下,那些文章只有一个来源,没有标明出处,不能证实这件事真实与否。

在我签字播出的采访姜成田的电视片上集,说到了当时的地震预警情况。19751月,辽宁省革命委员会发布了地震情况通报:丹东、营口、旅大、盘锦地区有发生5级或6级地震的可能,然而具体的时间地点,仍然无法确定。

发布这个情况通报,很可能与毛远新掌管它的发布权有关,但这样一个情况通报,能救得了灾区几十万老百姓的性命吗?

重要的事情都发生在24日。

海城大地震降临的当天下午,省地震局在海城召开的专家会议确定,近期在海城地区会发生一次较大的地震。这次地震应该没有太大的破坏性,震级不会超过6级。——这种情况下,辽宁省级官方不会决定在当天晚上公布地震预报和组织撤离民众。

即使在1975年,海城地震监测站也是没有地震预报发布权的,擅自发布是政治上的大问题。姜成田准确及时的临震预报,下午2时用电话通知海城地震办公室,下午4时又送去书面报告。下午5时,姜成田打电话提醒地震办公室:“大地震来了,是不是得拉响警报啊?”得到的回答是:“这事儿就不用你管了!”

在那部采访姜成田的电视片下集,姜成田说:“后来一直坚持到晚上7点了,地震警报还没拉响,我说这不行,马上地震快来了,后来我就向东南片14个公社(乡镇),告诉电话局给我通知到,今天晚上78点,时间给它看出来了,有大震,做好预防。”

大地震在海城东南方向,老姜给东南方向14个乡镇打电话通知,这时离大地震来临还有半个小时。就在稍后,海城县革命委员会讨论几小时后也终于做出了正确决定,一方面打电话通知各基层单位迅速组织疏散群众,一方面拉响了全县几处战备警报。

县革命委员会的正确决定也救了老姜。他擅自越权发布地震预报一事,没有当做严重的政治问题处理,但会影响到他和地震预报的前途。十年后的1985年,他和海城地震监测站的五名临时工,才转正为国家事业编制的技术工人。而在此时,另一名临时工已经去世。

 

“这是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在正确预测地震的基础上,由官方组织撤离民众,明显降低损失的唯一成功案例。”

维基百科在解释海城地震时接着说,“但此次成功预报并未获得科学界的广泛认同。实际上1980年代以后,由于高度的社会敏感性与舆情压力,在中国不仅地震预报失败或未能预报不能公开报道讨论,地震预报成功也不能公开宣传报道。”

我知道,海城大地震发生的1975年,中国正处于一个特定的革命斗争年月,所以,海城县和相邻的县城敢于发布大地震短期预报、并且组织疏散民众,姜成田和其他预测地震的人敢于发布重大地震信息。

后来,这个国家制定了相关法律,国家对地震预报意见实行统一发布制度。

换句话说,地震预报能不能发布,以前不知道谁说了算,现在知道了,国家说了算。

再换句话说,地震影响到的人们,可能不再有海城人那样的幸运了。

假如海城大地震拖后一些年发生,假如也有姜成田等人的准确预测,假如做出预报的时间距离大震降临也有五六个小时,你会发出疑问,那段黄金一样贵重的时间,够不够信息在多处往返,够不够国家来研究决策?

你还可能感觉到,短期地震预报已经消失不见。

你还可以用心祈祷,希望剩下的幸运都属于你。

 

等级制度决定一生

 

到长甸机械厂上班之前,我有一个好机会错过了。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去小庄家里画画。他的家在市中心,满洲帝国时代一幢三层小楼的顶层,房间虽不大,但西面有个门,通向一个大平台,那是画写生最好的地方:西北是鞍钢高炉群,飘着黑色、红色和黄色的烟气;西南是火车站前的井字街,有错落高低的屋顶,各种店铺和来往行人。

后来有一次,小庄告诉我,他当团长的父亲想让我去剧团画布景,但我本身没有相对应的工作单位,不符合调转条件。这件事让我遗憾,也让我奇怪,我学画才一年多,水平也不高,怎么能被他父亲看中呢?想了想,可能是看重教我水粉画的宋老师的面子吧。宋老师和小庄的父亲都是这个城市的名人,又在同一个市文化局,私人关系可能很好。

进文化局的剧团可不容易。我至少要在市一级工厂有工作岗位,才可以调到剧团上班。

鞍山和全国一样,机关单位和工厂都有很多等级,不同等级之间设有壁垒,不能流动。这很严格并且严酷,决定了一个人的许多方面,比如说,你的社会地位,你的工资,你将来有没有住房分配,并且,往往是相同等级或更低等级的女孩子,才愿意和你结婚。

我家的四个兄弟,分别属于不同级别的工厂。

最高的是我三哥,本是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招工时去了鞍钢,那是国家控制的大企业。其次是我大哥,参军复员后安排到无线电厂,那是市一级的工厂。然后是我二哥,他上班最早,“文化大革命”前一年高中毕业,去了一家区办工厂。而我呢,在去长甸机械厂之前,先在一家街办工厂当过十多天采购员,那个街办工厂是中国等级最低的工厂了,只有十几个工人,老弱病残,以女工为主。她们每天的工作,是在几间低矮破旧的屋子里,把铜线一圈圈缠绕在小型变压器上,是盲人都能干的活儿。

长甸机械厂属于街道办事处的工厂,它的等级高于街办工厂,低于区办工厂,就是这么回事儿。

我的身份是个不能上山下乡的病残留城青年,戴着一副厚如瓶底的高度近视眼镜,去长甸机械厂就算不错了。

 

说到盲人,我想起了纸箱厂。

那是我们城市给盲人、聋哑人安排工作的工厂,位于我所在的铁东区。那个工厂的级别也比长甸机械厂高,至少是区里办的。

我去过那个工厂。很高的厂房,很多车间,很长的工作案台,很多人在折叠纸箱子。有个比我低一年级的同学到那里上班了,他五官端正,四肢健全,人也聪明,很快提拔为车间干部,让我的其他同学羡慕死了。

他领我走过他的车间。

他告诉我,轻易不要惹火那些有残疾的人。

在他的车间如果发生聋哑人和盲人的斗殴,那就惨了:他们之间无法沟通与和解,可能只有一次抓住对方打倒敌人的机会,那时候可没有人能分开他们。不打架的时候,他们合作得挺好,干活也努力认真。城市里工作机会不多,健全人也难有个工作,有幸到纸箱厂上班的几百名残疾人特别珍惜这个工作机会。但是在那个纸箱厂,如果有人打架就会有重伤,打人的和被打的都会从工厂离开,工作机会就倒出来给别人了。

我从他们身边走过,用一双学习绘画的眼睛观察他们,就看见了更加生动、让我感动的东西,那是他们面孔上的表情。

差不多所有的盲人,都把脸转向我的方向。他们不熟悉我的脚步声,也不知道我是谁,但他们的脸上露出特别明显的微笑,算是对我的致意。

而那些聋哑人目光灵活,表情也灵活,几个年轻些的女孩子更是这样,上下翻飞的手势,眉飞色舞的神态,完全可以补偿语言的缺失。我看见他们和她们的时候,好像在看银幕上的演员,那些在我记忆中快要忘记了的老电影里的演员。我这样说的缘故,是在我生活的年代里,以及在我生活年代的电影里,一两代人是接受革命斗争教育长大的,大部分神情发愣,眼睛很少转动,盯着你的时候总像是在怀疑你什么。

在纸箱厂,我还遇见一个男青年,不是盲聋哑人。他小时候患过脑瘫,现在拄着双拐,走路时双膝不能分开,每一步只能迈出半只脚的长度。他需要走很久,才能走到他破旧的轮椅车面前。但他的脸上有一种特别相信你的表情,像孩子那样相信你,把你也当成单纯和善良的人。这种神态更是那个时代少有的,看了让人心动。

记得第二次见到他时,我们就像是很熟悉的了。我忽然灵机一动,告诉他必须锻炼才行;每走一步,你要争取比昨天走的步子大一点,这样走两年,你就能行了。一两年后再看见他,他远远地朝着我笑,然后摇摇晃晃地朝我这边走过来。我注意到,他的双膝能够一前一后分开了,每一步能迈出一只脚的长度。

他的进步算是很快了。

在此后的几年里,他的样子时常出现在我面前。在我不想做一件特别难做的事情时,他拖曳的脚步鼓励着我。

 

我的写作常常没有完备的构思和固定的方向,写散文时更是这样,随着意识流动改变方向。本来想描述我上班的机械厂,一不小心拐到纸箱厂去了。好在我在机械厂要工作两年多,对那里的人和事情印象深刻,还有许多机会写到它。

好多年以后,我在电视台的一个部门负责时,经常审看各种电视片的样片,然后拿出意见,要不要购买它们在我们城市的电视频道播出。有一次,我看的是日本人拍摄的纪录片,记录了大江健三郎和他的脑部残疾的儿子。他儿子长得很高了,智力没有长高,或者是长高的速度特别缓慢。

大江健三郎的儿子成年了,第一个工作是制作木夹子,也就是晾晒衣服时用的那种。他把别人加工好的两个木片放进工具槽,再把别人加工好的弹簧钢丝放在上面,轻轻一敲就行了。他干活时从来不胡思乱想,他干活时比健全人干得更快。

他的第二个工作是当作曲家,这是受了妈妈爸爸的影响。当音乐教师的妈妈发现,他在出生时被挤伤的大脑,竟然在作曲时表现得很好;当作家的爸爸领他去海边体验大自然,去原子弹爆炸过的广岛体验人的痛苦情感。

那部纪录片的最后部分是一场音乐会,一位“脑残”人士的作品音乐会。他的手牵在大江健三郎的手里,差不多是毫无表情地走上台去,接受观众和乐队礼貌的掌声。

那个场面让我回想起我像他那样大的时候,在离他不远的中国,身体健全思维也健全,却在为找不到一份工作而烦恼。

 

我的真正面目在哪里

 

我去长甸机械厂上班的第三个星期,赶上一次夜里值班。

海城大地震过去了几个月,忽然有消息传来,那场大地震还没有结束,一次比较大的余震将要发生。有余震就要值班,看护好厂里的财产,这是鞍山每个工厂都要安排的事情。

值班的是三个男青年,由我负责。虽然我刚到工厂不久,对厂里的厂房设备都没有他们熟悉,但我一进厂就安排到厂办公室负责宣传,自然要领导那两个车间工人了。

值班地点就在我的厂办公室,因为那里有电话,有紧急情况可以同地震办公室联络。

我不喜欢电话。因为每次拿起电话听筒,我都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迟疑一下或迟疑一会儿,才能说出第一个词语。当然,第一个词语憋足力气说出之后,其他的词语就没有障碍了,这情形好像水库放水一样,闸门打开很不容易,打开以后水流顺畅,没有阻碍。

这是一种病态。但我不知道它的名字。

最早出现这种病态时,我正在读小学,担任一个小队的小队长。那时学校按照军事化管理,在操场集合后,小队长跑步上前,立定后一个敬礼,报告小队人数完整或缺席几名。我有一次跑到前面立定敬礼之后,报告的第一个字就卡在喉咙里,憋了好一阵子才吐出来。那件事让我非常难堪,不是因为后来小队长换了别人,而是因为,那个大队长是全校最漂亮的女生,又不在我们班级。我不当小队长,每天失掉了一次同她说话的机会。

我的这种病态,差不多保持了一辈子,这让我显得怯懦犹疑。为此我不想进入仕途,做个说话结巴的官员。这也是件好事,世上少了一个未必好的官员,多了一个未必差的作家。

 

地震值班那年,也就是我二十岁那年,电话是个很稀罕的东西,大部分二十岁的人都没有打过电话。我们二百多人的长甸机械厂才有两三部电话,个人家里都没有,连厂长的家里也没有。

如果谁家里有急事要告诉远处的亲戚,那就麻烦了,要跑到火车站前的长途电话局排队等候,还要由鞍山的电话交换台转到另外一个电话交换台,那边派人去喊你的亲戚来接电话。

值班那天晚上,我的一个年轻同事小郭,看着桌子上那部神奇的电话,忍不住想打个电话给谁。给谁呢?家庭电话绝对是官职的象征,小郭认识的人里面没有一个家里是有电话的,也就是说,没有一个是当局长一级官职的人。

小郭把桌子上的电话簿翻开,翻到工厂那几页,拨通了一个电话。

刚说了几句,小郭就与电话那边的人对骂起来,一连串的脏话污水般泼向对方。他在这边骂,我的另一个同事还帮他想词儿,听得我直皱眉头,这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多难听的骂人话呀?

也就是十多分钟,小郭的声音低下来,最后连一句也骂不出来了,满脸不高兴地放下电话。他这辈子头一次打电话,得到的是一个特别难受的结果,没有骂赢对方,对方的骂人水平太厉害了。

据我猜想,小郭这个电话,遇到的对手肯定不是鞍山人。在我们鞍山,没人骂架的水平太高;他们有时去其他省市,与外地人发生争执时总是骂不过对方;他们也知道自己的短处,对方刚骂上一两句时,他们就握紧右拳直捣对方的下巴底下,一下子就能把对方捣个跟头,疼痛不已。那时候,全国各地都知道,鞍山人来了,不要命的来了,赶紧躲开,回家去吧。

 

隔着电话,你可捣不到人家的下巴,甚至你不知道骂得你狗血喷头的人是谁,明天后天都找不到人报仇。

小郭气呼呼地坐在那里喘粗气。

那天晚上,我是值班负责人,不能看着不管。

我告诉小郭,把刚才那个电话给我重拨一遍。

拿起电话,我的嘴巴一点儿也不结巴,这让我觉得奇怪。我的声音不高,但是带着威严:喂。我是电话局的(我不知道谁能管到对方,只能用电话局吓唬他)。

你们在电话里骂人,电话局要处理你们,拆除你们的电话(电话那边带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变得结巴起来了)。

明天下班以前,送一筐苹果到电话局门前(苹果是用筐包装的,一筐有四十斤左右)。

下班之前送不到,就拆除你们的电话(我听到对方的声音,是,是,一定送到)。

没有再说一个字。

我放下电话。

小郭问,明天我们到电话局等他们送苹果吗?

我被逗乐了:只是折腾折腾他们,替你出口气。你要是拿了那筐苹果,就成诈骗犯了。

然后,我们值班的三个年轻人笑成一团。没几天这件事情就在长甸机械厂的年轻人里传开了,他们再看到我的时候,对我都分外客气,分外热情,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我只是有一点儿急智,并且那种急智不假思索地冒出来,不伤害自己也不伤害别人。电话那边的人即使送一筐苹果到电话局,也没有人收他们的苹果,自己再拿回去就是了。从此以后骂人的毛病改了,对他也没有害处。

我知道我自己,可以在不同场合以不同面目出现。我有很多个面目。但我管得住自己,不利用我的优势做坏事。

再过一段时间,我的同事就不用防备我了。

他们会知道,我不是一个喜欢仗势欺人的人,甚至也不是一个喜欢打电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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