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母鸡生了一只小鸭子》，无法对小说结尾的那个瞬间不动容：撞倒马兰两岁女儿的小保安面对撕心裂肺哭泣的孩子，不仅不道歉，还抱怨小孩乱跑、责怪马兰不管好女儿，在马兰还没来得及声张时，马兰的前夫李荣已经扔掉手中本来为自己女儿过生日准备的蛋糕，将小保安打得鼻血长流；而附近保安过来围殴李荣时，连身为李荣哥们的“我”尚且只是“下意识将孩子们往后拨”，马兰已经“将女儿往我怀里一塞，冲到旁边拣起一块大石头，将其中一名保安砸得头破血流”。

　　此前，作者铺垫的李荣马兰的恋爱婚姻状态是“其实谁都知道，他们能走到一块完全是因为郎貌女财”，李荣以朋友聚会为名，和不同女子谈情说爱并乐在其中；马兰自称去武汉出差，而实际是去见情人。这样貌合神离的一对前夫妻，从未与“爱”有过瓜葛的一对前夫妻，在离婚且各自结婚两年后的这一个瞬间里，让“爱”这个字眼鲜活地跳跃起来。

　　这种让爱在一瞬间绽放的表达方式，是李东文小说的一个特点。此处，“爱”也可以替换成“恨”，或者“激烈的感情”：在《害群之马》结尾，学生马琦拔出菜刀，把长期欺压自己的老师黄达银撵得抱头鼠窜；《眼如秋水》里，苏艺平静的一声“王大鹏，你来接我吧”，选择了为她付出十年的人；可视为《害群之马》续篇的《左耳失聪》结尾，在马琦的女友风晓岚和小倩都怀孕、做流产手术相遇时，马琦的父亲马成功出拳打得马琦左耳失聪；《桥上的新娘》里，当未婚妻晓琪悲苦地挥手击到显示屏、动脉出血后，小强忽略了他自以为爱着的秀明的存在，连秀明说要走都没听见；《预言》中，曾欺骗“我”感情的廖明美，死前不给能预知别人死亡的“我”任何道别的机会，使得“我再也没有跟任何人讨论与死亡有关的话题”；《钝刀》结尾，对“抢”了自己女朋友的好友俊荣，拙于言辞的福荣虽把水果刀插入了俊荣的胸膛，最终刀子还是跌落在地；《钝刀》的续篇《剪刀》中，当装配车间主任辱骂俊荣时，福荣不声不响地将他拍倒；《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里，马琦从二楼跳下来解救遭抢的小蓝而扭伤了脚踝，虽然此前两人一直在闹离婚和冷战；《金钱树》的台风天里，李北海担心作为司马燕象征的金钱树淋不到雨，单手托着盆底伸到阳台外面而被雷电击中……这些小说结尾处的瞬间，爱或恨突然喷发，立刻扭转了小说的形势，作者用心探讨的爱或恨等激烈的情感在一瞬间得到了让人心明眼亮的交代。

　　在小说中，这种感情一瞬间的绽放是如何实现的呢？李东文的做法是在这个瞬间到来之前，大量铺垫人物的种种行动，这些行动所提示的感情线索与最后瞬间迸发的感情在性质上是反方向的。李东文这样将人物矛盾的感情逼上一个清坚决绝的立足点，也可以说迸发出一个高峰，在前后反差中给读者造成巨大的震撼。可以看到，这种探讨人物感情的方式，决定了作者不会有大量涉及人物心理的描写或剖白心迹的对话的展现，因为作者的笔一旦随人物的内心波澜而浮沉，就难以“瞒天过海”、在小说结尾的一瞬间推倒之前的种种铺垫，使人物的感情归属发生巨大弯折。

　　这种较少涉及人物心理起伏的写作方式，正是南野评论李东文小说的文章《对他者的非想象性书写》所提出的，李东文往往给读者造成他在写“他人”故事的印象的根本原因。虽然李东文在《金钱树》的创作谈《做一位披头散发的老父亲》中说到“在我自己这里，经历会直接影响创作，我总是把我生活的一部分写进小说”，但因为李东文更感兴趣的是以人物的行动为将来感情的瞬间反转作铺垫而不是描写人物心理的迁移，所以即使《金钱树》的内容令李东文产生激烈的心理反应“刚打开这篇小说，2005年前后的辛酸苦涩汹涌澎湃了起来。那是什么样的一段日子？那是什么样的五味杂陈的一段往事？”，但由于小说本身并未在心理剖析上用力，只是冷静地以人物的行动展示一个在欲望面前无法自持的男人的人生轨迹，仿佛李东文写的只是他观察到的他人的故事，而实际上作者所写的每一个人物，都“仿佛一管枪”，充满了作者的意志。

　　同样是感情在瞬间发生巨大弯折，与此前的作品相比，《母鸡生了一只小鸭子》有一些较大的变化。一是对人的感情的理解有了更多建设性的内容。李东文之前的小说颇多男女主角虽感情不专一，而最终在一瞬间还是确定归属的情节，但人物在感情中最终选择A还是选择B往往带有很大的随意性；即使小说人物暂时息心了，作者对人在感情中的种种表现还是持较悲观的看法，小说中的人物在感情上贪婪、互相欺骗背叛、随欲望之波而流。而在《母鸡生了一只小鸭子》的前半段，李荣在爱情方面一直乏善可陈，但离婚后他为前妻的孩子愤而出手这件事，使得这个人物一下子“立”了起来，说清、道明了他之前无法用言语表达、甚至在意识中也是模糊不清的爱，这体现出李东文对人的感情增强了信心。二是在文字方面，李东文驾驭文字的能力越来越强。在《母鸡生了一只小鸭子》中，李东文经常让他的人物互相取笑，很多段落充满了幽默感，同时，互相取笑的对话又在一来一回中不断进行逻辑推理，这些地方体现出李东文对文字运用有了更多的自信和从容，文字间充分享受了自由游戏的余裕。

　　李东文在创作谈中说到，他写《失业期间的家事》花了十年的时间。这篇小说同样运用了在小说结尾的一瞬间凸显出爱的表达方法。小说里的父亲一辈子节俭：把成年牛换成小牛、一块钱一份的报纸嫌贵、舍不得去县城的大医院、觉得住院花了很多钱而哭泣、拖着不续交住院押金……再加上“我”“跟父亲八字相冲”的算命语、“非常不习惯与父亲有亲密的举动”的自述，还有高中时父亲迫“我”从文科转到理科的往事，这些都是为了在小说结尾的一瞬间凸显出父亲每个月悄悄地给“我”500元的这一举动所包含的温馨的爱。

　　这两篇小说也有一些遗憾。当感情在一瞬间绽放之后，作者想表达的内容已基本完成。所以，《母鸡生了一只小鸭子》中后来李荣为帮马兰夺回被抢的包而被劫匪扎了一刀的情节，以及《失业期间的家事》最后一句“岁月无情，人间有爱”的慨叹，便稍有了一点赘笔的味道。

在创作谈里，李东文说《母鸡生了一只小鸭子》这个题目令他很喜欢。这题目与平常所说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俗语的意思正好相反，让人想到人世万事的发展往往出乎人的预料，这正合乎李东文的口味，是他喜爱的探讨人情感的方式。《失业期间的家事》与《母鸡生了一只小鸭子》一起，横跨了李东文创作的十年，既彰显了这种于一瞬间绽放的感情给读者带来的巨大冲击，也暗示了在一定情况下，这种表达方式可能会对李东文的创作造成一些限制。对人物在一瞬间作出选择的原因进一步挖掘，可能是这种表达方式更深入发展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