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01期  
      汉诗
栏目主持人韩作荣: 吕德安的诗:吕德安是新时期以来颇令人瞩目,以自己的作品赢得尊重的诗人。这一组诗再次证明一个真正的诗人不竭的创造力。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写微不足道的事物”,但恰恰在这些司空见惯的俗常事物、气味与光照里,他发现了诗的特质,平白如话、松弛随意的表达方式,内在心灵的独特感受与客观事物的契合,不说明什么,却有着敏锐的感觉和对生活的透彻理解,于见闻中去寻觅真质的秘密。而这种诗人独有的语调,与那些装腔作势的高音大嗓相比,更近于诗的本质。 张永伟的诗:作品充溢着清冷,伤感的情绪,却有着酒一样水中藏着火的情感。诗重意象的新鲜和情境、氛围的营造,物我同一的生命化,动态的语言方式,是有强烈的自我感受化为文字的诗章。

吕德安的诗
吕德安

 

 

 

漆画家

 

啊,原来是一桶生漆

但是如果你打开它,看见它

起皱,黑洞洞的在空气中凸现

你就看到了它的起源

 

嗅出它的孤独,或者

它是房间里一面潮湿的镜子

美丽而无用,需要俯下身,

全心全意或用一根粗棍

 

将它从深处搅活,还原它

死一般的颜色,睡眠的颜色

但那是一种什么颜色

或许还是一种黑洞洞的空白

 

这是儿时的印象,今天

我备好了瓦灰,水,牛角

制成的刮刀,以及古代的毛笔

毛刷和金箔银箔一张张

 

如果可能还要有咒语——你知道

一切已呼之欲出,只欠东风

这先人的说法今天也适宜,无论你

身在异乡或守在自己的山上

 

在埃及

 

从前有一回,有人打老远写信对我说:

风喜欢收藏你身上的东西。

我以为那句话就是诗歌,

因为我喜欢它的圣经的口气。

我从窗口望出去,世界

发生了变化。而诗歌的瞳孔变小——

怎么办,我但愿他指的是其他东西

可偏偏是它:一顶皱巴巴的帽子。

那一天,冥冥中有奇怪的声音,

仿佛沙漠后面多出了一块沙漠,

我心神恍惚,地上掉下帽子,刹那间又飞远。

“啊!等等!”我喊了一声。这才

意识到风——就这样眼巴巴地,

就在几步远地方,那顶红色的帽子,

顽固地翻滚,就像一支落日的歌,

最后落入了埃及人的墓穴。怎么办

那帽子喜欢颤抖,又似乎喜欢躲藏,

这证实了帽子的疯子本性。

不过那片满是黑洞的大地

倒是它的完美合适的去处——

我后来这么想,这才让人老远写信,

把它当作一回事。一个守墓人,

那时他曾经对我说,为这事他今后

会每天都去对那个黑洞喊一声“哈罗!”——

我明白这不光是一句俏皮话,

可打那以后,我忽然觉得:在一个人身上

再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放下的了。

 

秘密和见闻

 

现在,傍晚的街角弥漫着一股

岁末的土拨鼠的气味——

一个流浪汉躬着身

在拨弄着垃圾桶

 

“半个身子都进去了!”我不由得喊

但声音仅存在心灵里——

童年时,每次我俯身向井口

听见的也是类似的声音

 

岁月深奥无穷,并处处留下

可分享的感情的迹象——这让人想起

他那塑料袋似的胃口的寂静

有着我丢下石头时,那井的虚幻

 

而生活又是怎样奇怪地充满希望

当一阵阵厉风刮过,他

蓬头垢面,仍旧赖着不走

而我也固执地长大成人——

 

成为今天在某家女士商店门前

等待着的中年男子,因此,亲爱的,

当你竖着领子,几乎是愤怒地出来时

我已懂得立即微笑地迎上去

 

甚至还俯向你,耐心地

探究你深处的原因,而后

疯子似的突然咬住你的耳朵

不住地说:“我爱你!”

 

诗歌写作

 

我离开桌子,去把

那一堵墙的窗户推开;

虫儿唧唧,繁星闪闪,

夜幕静静地低垂。

 

在这凹形的山谷,

黑暗困顿而委屈,

想到这些,我对自己说:

“我也深陷于此。”

 

我又回到那首诗上,

伸手把烛芯轻挑,

这时一只飞蛾扑来

坠落在稿纸上;

 

身体在起伏中歇息,

放亮的目光癫狂,

等它终于适应了光

信心恢复便腾身

 

燃烧了自已。前几天,

另一只更粗大的,

身上的虫子条纹

遮着天使般的翅膀——

 

也一样,都是瞬间的事

我目睹了它们的献身

使火焰加剧,而

光亮中心也是凹形的

 

多少年,在不同的光里

我写微不足道的事物

也为了释放自己时

顺便将黑暗沉吟

 

冒犯

 

我曾经目睹石头的秘密迁徙,

它们从高处滚落,轰轰烈烈,

一些石头从此离开了世界,

但另一些却留下,成了石头遗址。

没有什么比石头留下不动更令人尴尬。

那高耸的一堆,那长长的影子。

白天,我看见它们落满庭院,

成为出门时司空见惯的事物,

而夜里,黑呼呼的吓人一跳,

其实也只是幻觉:一块压住一块,

顷刻间仿佛就要压到身上。

就像当初,某人受到驱逐

逐出那道门,然后那门才得以确立

天堂才在那里存在。啊累累的

一堆,卵蛋似的,却还没有

孵出我们希望的东西来。

我们只是先听见声音,

然后才看见石头变幻着,变幻着闯入视野。

我们知道那是土地的变故,

那是地球松动,开始了滚动。

它们争先恐后,轰轰烈烈,叫人虚无。

一个决定性的时刻。是的

那时候我们恰巧路过

还不知道如何安置自己。

那时候我们也像石头

一些人留下,另一些继续向前

那留下的成了心灵的禁忌,

那消失的却坚定了生活的信念。

 

洪水的故事

 

当初,洪水来过,一个世纪后

又把我们从台阶上惊起,

先是不到膝盖一半,女人们

都只是轻撩裙子,鞋端在手上。

来了,似乎只是来重复一下往事,

来了,漫过街巷,让灰尘浮起,

让深处的泥土开腔说话——重新

浑浊一遍。而那时我们在屋里

看见父亲从床底拖出几箱重物,

堆到床上,又很快把它们放回——

而我的母亲受了惊吓, 却以为那是

让她在小小岁月中换一条床单,

啊寂静,寂静仍旧是廉洁的。

 

而接下来的几个夏天加快

和父亲突然去世后变得沉默——那一天

甚至来不及等到山里的报信人跑来,

有人喊着打开天窗,要把厨房搬到屋顶,

要在起火让彼岸的人知道我们在此

——“啊!没有更好的地方了!”

这是父亲生前的话,重新回荡

而我还在睡觉,甚至不知道

有人早已溺水失踪,漂浮在海上

而在往日幽暗的街角也同样有人

提灯撑船,送来了永久的救济:

那一天和今后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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