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01期  
      实力
姜月容上访记
钱玉贵

 

 

假如二十多年前,在城郊的那座疗养院里,姜月容真的就成全了那一幕经过精心策划的性要求,那么她后来的命运会像如今这般惨淡、落魄?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在二十多年前,姜月容如果能从容淡定、沉着自然地利用自己的美色,甚至肉体,那么姜月容的命运就可能沿着另一条人生轨迹发展,这几乎是毋庸置疑的。

二十多年前的姜月容,是M市大型钢铁公司里名噪一时的大美人。那个时候的钢铁公司,在M市是最红火的企业;M市的上空,终年被那些从钢铁公司鳞次栉比、高大耸立的烟囱里冒出的一层层一团团的青的蓝的黑的烟雾所笼罩,那些烟雾几乎成为这个工业城市的标志。能够在这个黑烟滚滚的企业里工作,穿上一套钢铁公司特有的肥大的白帆布工装,在当时是非常令人羡慕和骄傲的。当然,最重要的是钢铁公司的工资、奖金和福利待遇也是所有企业中最好的。

当时姜月容在钢铁公司里的漂亮,就相当于钢铁公司烟囱里冒出的那些滚滚黑烟在M市上空终年不散一样有名。那个年代的美人都是有故事的。而姜月容的故事是从马魁转业到钢铁公司担任党委副书记后发生的。那个时候钢铁公司的效益正在走下坡路,社会上有各种关于要改革的言论……

马魁副书记,转业时是正团级,生得高大威猛,仪表堂堂,讲话声音洪亮。马副书记初到钢铁公司,引起不小的震动,特别是女工们议论的焦点;那时候还不时兴说男人“帅”,而是说“俊”、“猛”、“壮”,这就相当于如今所谓的“酷毙了”。时常有风骚和颇有姿色的女工在机关大楼前煞有介事地驻足徘徊,目的就是希望能瞄上一眼那个“俊猛壮”的男人。那个年代,人们内心的情欲和骚动,差不多都是潜伏而又难以名状的。

马魁初遇姜月容,是在铸造车间的小会议室里。那时候姜月容是铸造车间办公室唯一的文书,凡领导来了,她都要负责沏茶倒水,有时候还会呆在一边装模做样地做着记录。马副书记那次来,姜月容把一行人的茶水沏好,恭敬地端到桌上后,就坐到后排做出准备做记录状。马副书记脸膛黝黑,眼睛又大又亮,很有气势的样子,不难想象在部队里,这个团长有多么摄人的气场。在听车间主任的工作汇报时,马副书记又大又亮的眼睛就不可阻挡地抛向了后排的姜月容,先是扫了一眼,接着又巡回过来,那眼光在极短的时间转了一圈就又转回来,最后仿佛锁定了目标——那个年代的美人还不太适应被男人用如此炽热的眼光欣赏,姜月容在与这种眼光首次交锋中就败下阵来;她好像立即意识到了什么,把脸低垂下来,感觉脸上灼热了。马副书记终于说话了:本人部队来的,不熟悉企业,主要是来学习的,向大家请教的,听了汇报,成绩是突出的……这个过程中,姜月容始终不敢再把脸抬到那道炽烈视线的高度,但却能明显感觉到自己仍是那道炽烈的视线追逐和搜寻的对象……

临走时,马副书记一一跟大家握手,说些勉励的话。这种场合,姜月容一般都处在最后位置。领导是否记得要跟她握手似乎并不重要。但这次马副书记居然折回身来,走到她跟前,毫不迟疑地把姜月容那只似乎还没准备好的右手抓住,姜月容心里当时就重重地咯噔了一下。很快,姜月容那只纤巧的右手就软搭搭地,似乎也是不得不屈从地裹在了马副书记温暖而宽大的手掌中。这其间马副书记说了什么,姜月容并不记得……

那些年里,姜月容作为车间一级的文书,因为相貌出众,漂亮异常,她纤巧的手不知被多少领导的手握过,甚至摸过,她几乎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然而这次被马副书记一握,其劲道和握势,似乎都与以往不同,且别有深意,传递到姜月容内心的信号就是:这个男人,你要注意了!

当时的姜月容是拘谨而害羞的,尽管她深知自己有着天仙般的美貌。从中学到技校到钢铁公司,这一路走来,有多少垂涎倾慕她美貌的男孩和男人,她是心中有数的。做车间文书时的姜月容,其实芳心已有归属,男朋友是个就要毕业的大四学生,叫舒扬,既是她的发小,青梅竹马,又是她的偶像。姜月容骨子喜爱浪漫和幻想,她一度迷恋诗歌,还写过情诗,跟男朋友鸿雁传情,时常会附上一首情诗。男朋友搞艺术,又有诗人气质,专业就是现代艺术。因为有这么个男朋友把她的芳心占着,其他男人的风吹草动,似乎也就无关紧要了。

当时的马魁是个早有妻室儿女的中年男人。马魁跟妻子是一个村子里打小光屁股一块儿长大的,所以他后来说这门婚姻是封建“娃娃亲”不算实话。十八岁当兵走时,他就把人家“娃娃亲”睡了,是带到村后山林里做的这事,费了不少周折,他的“娃娃亲”的衣裳差不多都被扒光了,他啃呀摸呀探呀,忙得气喘吁吁也不得要领,倒是躺在草丛里的“娃娃亲”怜悯他心疼他,一个劲儿抚慰他莫急莫急,生怕他对自己失去了兴趣,后来总算有了着落,把好事办成了。事成那会儿,他的“娃娃亲”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死死钩紧了他的脑袋,说我是你的人了,你这辈子可不能丢下我,到哪儿我都是你的人……正嗷嗷叫着的他根本就不知道“娃娃亲”说了什么。这次嗷嗷叫的结果,是三个月后他的“娃娃亲”有身孕了,马魁让家里拍了加急电报,说是老父亲病危让他立即赶回去。他回到村子里,带着“娃娃亲”到县医院做了人流,纸包不住火了,两家人这才把这门亲事订了下来。在部队二十年,马魁入了党,提了干,样样都很出色,三十岁那年他当营长,他的“娃娃亲”说什么也要把婚结了,并威胁他,不结婚,她就把这些年里她打胎做人流的次数和医院证明报告给部队首长。后来婚结了,但马魁却没让她随军住到部队里来,而是在家乡县城里落实了工作。如今,马魁转业到了M市,却仍把妻子儿女留在家乡那个小县城里,究竟作何打算,也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

 

姜月容陡然骚动的心,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毕竟马副书记不可能三天两头下来调研或检查指导工作;钢铁公司下面有十个分厂二十多个车间呢,马副书记就是轮流跑,一年也不过一两次而已。静下心的姜月容又给大学里的男朋友舒扬写情诗了;花儿呀,月儿呀……总之,姜月容的工作和生活依然不乏诗情画意。这期间,也还是不断有领导同志来铸造车间调研视察,除了要沏茶倒水外,她的右手还是经常要被握着或被不怀好意地摸着,但比起马副书记那一次相握,似乎都不算严重,而是平常的,一般的,甚至就是正常的。

国庆在即,所有车间都要出迎国庆的黑板报。作为铸造车间的文书,姜月容是车间黑板报的负责人。编稿,排版,四扇黑板报橱窗,被姜月容弄得图文并茂,异彩纷呈,内容有革命史,有改革开放成就展,还有歌颂新中国国华诞的激情诗。一天忙下来,不觉天色暗了,车间机关的人都下班走了,穿着一身肥大的工装,工装上沾着五颜六色水彩颜料的姜月容,独自站在橱窗前欣赏着。其实,是橱窗里她自己创作的那首歌颂祖国华诞的诗令她陶醉呢:“巍巍昆仑/是长江和黄河将你托起/泱泱华夏/是五千年历史铸造/祖国/我要歌唱您……”那种感觉就像是欣赏着自己的孩子,是疼爱,甚至骄傲,且又因为是自己给自己公开发表的作品,它好像还很深刻,总之,它几乎就是完美了。这种感觉美妙极了。

姜月容把这种感觉体验完了才决定下班回家。她换了工装,从车间更衣室出来时,天色快黑了。她看到,西天晚霞只留下最后一抹余晖,铸造车间耸立的烟囱冒出的青烟像一道帷幕挂在头顶上。她骑着自行车,由车间到公司大门。

“小姜啊——!”这声叫喊一开始并没有使姜月容警觉,在公司大门这里,她毕竟没有多少熟人,但这个声音是执着的,“姜月容同志——!”她猛地把自行车刹住,立即下了车,尽管她还不知道这是何人所喊,但却感觉到这声音里已经有了近乎命令的意味。

马副书记是从公司大楼里走出来的,拎着公文包,好像也是下班碰见似的。“我叫了你两声都没有听见啊?怎么忙到现在才下班?”他走到姜月容的面前说,语气有一种要故意埋怨她一下的意思。刚把自行车扶稳的姜月容顿时就有点乱了;这个乱,首先因为他是马副书记,马副书记的那种眼光,马副书记的那种握手方式,姜月容记忆犹新;其次是怎么偏偏跟马副书记碰见了,而且人家领导叫了你两次,你居然没有反应。一乱,姜月容就说不好话了。“马书记,是您啊……您……下班啊……”倘若不是天色暗了,马副书记就会满意地看到此刻的美人姜月容面若桃花。“今天出国庆黑板报,弄晚了……”

马副书记的关心似乎在情理当中,也好像是领导干部的惯性使然:“年轻人工作认真负责,是好事,但也要一张一弛,劳逸结合嘛!”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这种话,就是领导的关心体贴,甚至是爱护与信任。姜月容当场表态:“以后一定注意劳逸结合,请领导放心。”姜月容说完,就想骑车走人,她看到马副书记的专车已经往大门这边开过来。马副书记其实还有话要说:“小姜啊,想不想到公司总部来工作啊?”姜月容当时没有一点心理准备,马副书记的话在她脑子里转了一圈,觉得可能只是领导的希望而已。“谢谢领导的鼓励,我努力争取!”姜月容说。小车开到马副书记身边了,姜月容没再招呼,骑上自行车就走了。姜月容当时之所以没有当真,是因为公司机关几乎所有科室员工都是专科以上学历,其中有几个中专毕业的也是有家庭背景和社会关系的。全公司一万多人,多少人挤破头想进公司机关都进不了,她姜月容一个技校毕业生凭什么进得了公司机关呢?靠她写情诗吗?靠她沏茶倒水的服务态度和水平吗?靠……?那一刻姜月容还真的想到了自己的美色。但转念一想,马副书记毕竟只是副书记,那个时候,公司有党委书记,还有总经理,马副书记也就是个老三,他就算想要这个美色,他的权力够得着吗?

后来的事实证明,姜月容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或者说,错误地估计了马副书记的能力和水平。

 

第二年开春,马魁就当上钢铁公司的党委书记并兼任总经理。老书记退休了,原总经理外调了。公司里传言,马魁升得快,是因为市委主要领导是他在部队时的老首长,关系不一般。马魁上任后,钢铁公司开了好几场动员大会,提出要深化改革,转换机制,打破铁饭碗,要庸者下、能者上、平者让,减员增效,云云。公司上下一时间人心惶惶。姜月容就是这个时候调进公司总部机关的,尽管是继续做文书,兼沏茶倒水的招待服务,但身份上却不是车间一级的小文书可比的。车间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目光怪怪地看着她,似乎眼前的姜月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姜月容了。这位师傅级的车间老主任对姜月容说:“小姜,你不简单啊!本来,这次公司减员缩编,人事处把我们车间文书岗位的编制取消了,我正为你下一步的工作安排犯愁呢!现在倒好,你要高就了,调公司总部机关了!”当时姜月容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调公司总部机关?真的假的?”老主任对姜月容表现出来的意外感到不满,从抽屉里掏出那份调令单,丢在姜月容面前。“我过去可是小看了你的能力啊!……”冷冷地也是讥讽地说完,老主任就下车间去了。

当时的姜月容是惊喜交集,又有些不知所措。她当天就办完了调离手续,生怕晚了她的名额就被别人占去了。手续办完后,总部机关办公室的主任老刘才领着她去见最高领导——党委书记兼总经理马魁,应该说,这才是真正的上岗报到呢。

那时刚过了下班时间,马魁的办公室在走廊最里面一间,宽大,整洁,气派。六米长的呈半环形的办公桌,马魁像尊大佛似地嵌在中间,桌上报纸、书籍、文件,各就各位地摆放着。背后是整面书橱书架,上面除了马恩列斯毛邓的整套著作,还有企业管理、法律法规书籍以及各种文件汇编。墙壁后面是一间供领导值班的休息室,那里面什么情形不得而知。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外枝叶的间隙,斜斜地映射在那些书籍上,在屋子里形成阴阳分界的光线效果。马魁在批阅文件,办公室主任就在桌前介绍着旁边站着的姜月容,他连头也不抬,那时的姜月容被马魁巨大的权威气场镇住了,几乎有点屏息。“多大了?”“工作几年啦?”“结婚了?”“是党员吗?”马魁一边继续批阅文件,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着,好像根本就不认识眼前这个姜月容。老刘主任替姜月容回答着:“二十六岁了。”“工作四年了,一直在铸造车间文书岗。”“还没有结婚。”“还不是党员,但已经向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马魁右手批字,左手在空中摆了摆。“老刘你下班吧,把小姜留下来,我要跟她谈谈。”马魁严肃地说。老刘对姜月容笑笑,就扭身出去了。门没有关上。

马魁开亮了桌上的台灯,继续批阅文件。孤伶伶站在桌边的姜月容完全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困境。屋子里安静极了。她想给领导桌上的茶杯续水,但那茶杯里水是满的;她想找块抹布什么的在这里擦擦抹抹,但又怕打扰了领导工作;最后她想去窗户那边的沙发上坐下,可是领导并没有要求或示意她可以去沙发上坐。这可如何是好?就这么傻傻地站着,好像被命令了似地一动不动。姜月容窘迫不堪。她可从来没有如此刻般孤立无援、又惊又怕的经历。

窗外没有了余晖,暮色越来越浓,由窗外往屋子里聚集;仅亮着一盏台灯的办公室里,孤伶伶站着的姜月容几乎掩没在暗影中了。现在除了这间屋子,整个机关大楼都安静极了。啪的一声,马魁终于合上了文件夹,这才抬起他尊贵的也是英俊的脸,这张脸上流露的笑容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和亲切。

“小姜啊,你都看到了吧,当领导的,不处理完工作上的事是闲不下来的。”他站起身,从办公桌边走出来。“坐,到沙发上坐。”他示意地指了指窗边的沙发,叫姜月容去坐,他过去把屋子里的灯拉亮,并随手将门关上了。姜月容注意到他没有将门栓扣上。

马魁的身躯几乎将单人沙发塞得满满的,他与姜月容中间隔着一个茶几,他侧着身,就像一个庞然大物,专注地面向坐在这边沙发上的变得拘谨了、也显得瘦小了的姜月容。“小姜啊,进了总部机关就是进了大机关了,可不比车间一级的机关,这里的工作标准高,要求也高啊!”黝黑的脸泛着一层油腻的光泽,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英俊而威严,只是威严的光芒在渐渐收缩,取而代之的是火辣辣的灼烫,而且越来越明显了。“要从严要求自己,在机关,一定要做到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坚决不能说,就是受了委屈,也要经得起考验啊!”他伸出右手,一把就抓住了姜月容那只毫无防备的右手,接着两只手都过来了,像两把又大又宽又厚的钳子般夹住了姜月容娇小纤细的手,这个过程完成得就像是拿他自己的某件小玩意儿一般娴熟自然。姜月容完全蒙住了,没有作出一点抵抗或推拒。马魁目光中的灼烫变成了一种欣慰,就像猎手终于捕获到了自己心仪的猎物一般。“小姜啊,知道是谁把你从基层调上来的吗?总部机关在全公司有多少人想调进来啊!……不要辜负了我,辜负了我的信任啊!”姜月容的右手依然被马魁的手拿捏、摩挲和把玩着,但这手与那手交流的劲道、力度及其所包含意味的层次在逐渐深化。姜月容早已把头低垂下去,她心里的慌张不是由她的耳朵听来的,也不是她眼睛看到的引起的,而是那只像是被别人猛然夺了去的右手感知到的;那里面的意思在提醒着她:眼前这个把玩着自己那只手的男人正要主宰她的命运,甚至包括她的肉体。两只大手,一只继续捏着那只早已冰凉了也已变得湿乎乎的小手,另一只手却突然起飞般冲上了姜月容如花似月的脸,托住她那优美的下颏,托起了她一直低垂的脸庞,这张脸在瞬间由苍白变得绯红。“小姜啊,我说的这些,你都听明白了吗?”声音和蔼可亲,如慈父一般。姜月容艰难地点点头,两颗晶莹的泪珠从眼眶里滚出来。泪珠落在了马魁的手背上。他迟疑了一下,似乎觉得今天的谈话可以结束了;他将自己两只工作在外的手收回来,从沙发上站起身,抬腕看表,像是自言自语:“哎哟,不早了不早了!小姜啊,你赶快回去吃晚饭吧。以后工作的日子还长着呢!”好像是姜月容赖在这里不想走似的。姜月容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她像一阵风一样仓皇而逃。

 

调到总部机关就是这样的开始,这在姜月容心里投下了阴影。从机关大楼出来,骑车回家,吃晚饭,看电视,洗澡,上厕所,直到睡下,她心里始终像揣了只惊恐万状的兔子,突突乱跳,心里又慌又乱。睡是睡不着的,睁着眼看着天花板,黑暗中她的两只手像梦游般下意识地互相抚摸着。她不断地回忆着自己的手被那双粗大宽厚的手掌紧紧握着所经历的摩挲、拿捏、抚摸,回忆那道灼烫的眼光像是要剥开自己衣裳的力道与渴望。后来迷迷糊糊进入梦境。好像就是在马魁的办公室里,马魁一边惊艳地欣赏着她,一边一件件地脱去她的衣裳,当脱得只剩下坚挺的乳罩和短小的内裤时,她似乎才有所醒悟,赶忙用手臂护着胸前,但为时晚矣,马魁抱起她,力量之大令她惊异,他将她按在沙发上,强行拉下了她的内裤,也拉断了胸罩的纽扣,他熟练地深入了进去,比她的男朋友舒扬更强悍,更有力,也更猛烈……姜月容突然尖叫起来——梦就在这里醒了。她惊坐在床上,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乳房和私处,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但发现自己浑身是汗,床单上也潮湿了一片……

 

钢铁公司在马魁的领导下,锐意改革,敢闯敢干,一举甩掉了前任领导留下的亏损的帽子,经济效益回升了,职工工资和奖金也随之提高。上级部门、同行业企业纷纷来取经学习。一时间,机关里迎来送往。马魁几乎是前脚送走一批,后脚又来了一拨,整天在会议室与酒店之间穿梭。姜月容并没有被安排去做这种热闹而繁琐的接待工作,她只负责文件的办理、交换和催办工作,机关办公室好像人人都忙得不亦乐乎,唯有她悠闲自在。姜月容注意到,自从报到那天后,马魁就好像把她忘了,或者说,没有印象了,送文件去他办公室,他甚至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她丢下文件就只好走人;就是在走廊里碰见,也只是瞥一眼儿,像对待所有下属一样的态度。就在这段时间里,姜月容才真正关注起另一个同样姿色不凡的女人——许丽丽。

许丽丽大学本科毕业,来机关办公室做文秘工作三年了。披肩长发,瓜子脸,戴着秀气的眼镜,身材高挑,气质优雅。她是南方人,做事细心,说话发嗲,脑子灵,文笔好,酒量却出奇地大。在酒桌上,办公室里的男同胞几乎都不是她的对手。公司来了客人,一般非特殊情况,许丽丽都是陪客的“种子选手”,经常将客人喝得人仰马翻大获全胜。

姜月容调入总部机关办公室,几乎所有人都有些匪夷所思,毕竟一个技校毕业生,她有何能何德何加入他们的团队?当然,除了她惊人的美貌之外。而许丽丽似乎是其中最早看出问题来的。在办公室全体成员与姜月容的见面会上,许丽丽就不客气地放出话来:“我们办公室可是一个讲才干,讲做事,大家齐心干事业的地方,可不是搞什么选美,做做样子的。”言下之意谁都能听出端倪。过去,姜月容在铸造车间时就跟许丽丽认识,来总部交换文件、开个系统的月会或年会什么的,也经常见面,彼此姐妹一般,姜月容甚至拿自己写的小文章请许丽丽指正过,许丽丽也总是热心相助。现在,情况完全变了。虽说在一个办公室里工作,许丽丽对姜月容开始疏远、冷淡,甚至表现出鄙夷不屑;就算姜月容有事请教她,许丽丽在态度上也显得不冷不热,爱理不理。

姜月容很快就注意到,许丽丽每天都要去马魁的办公室,每天至少两次,上午下午各一次,有时候多达五六次。她不负责文件收发,每次去汇报什么呢?对于姜月容来说,这样的假设是很让自己内心纠结的;她会很自然联想到马魁那双宽大厚实的手,把许丽丽的小手把玩在手掌里,还有许丽丽那张瘦小的总是化着淡妆的脸,还有她那对同样是小小的不够坚挺的乳房,还有……姜月容觉得自己的身子灼热了,内心有些乱了,……醋意恨意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终于有一天姜月容看到许丽丽是哭着从马魁办公室出来的,看来是搞出问题了!这一天,姜月容紧张不安,好像是自己跟马魁搞出了问题,而且一定是那种事搞出来的问题。可是,整个机关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回到办公室里的许丽丽继续哭,趴在办公桌上哭,谁去安慰她,她都不理不睬,直到哭累了,她红肿着眼睛,拿起自己的挎包就走了。下班的时候,办公室主任老刘才公布原因,马书记今天批评许丽丽,是因为许丽丽最近一次在酒桌上说话极其不注意,不仅影响了公司形象,而且也伤害了客人的感情。到底说了什么的话,主任却只字未提。“原来如此!”姜月容好像是替自己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着落下来。

 

自从马书记批评了许丽丽之后,就好像有种潜在的力量在把姜月容由后台往前台推。是不是马书记的授意安排,姜月容至今不得而知,但从这个时候起,公司里一些请示和急件办理,办公室主任老刘都叫姜月容直接去面呈马书记,似乎是有意在创造马与姜的见面机会,催发那种事的早日发生。那个时候的马魁精力充沛,起早贪黑,不是下基层了解情况,就是在机关开会研究决策,或在办公室里批阅文件,总之,整天忙忙碌碌。他老婆孩子都在老家县城里,他其实是个单身汉,经常吃住都在公司里,他在城里的住房也是长期包租的招待所的房间。由于见面次数多了,马魁也不再连眼皮都不抬了,而是一见到姜月容进来就有些心花怒放的样子,好像也是由衷地兴奋:“小姜啊,今天气色不错嘛!”或是“小姜啊,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是要给我个惊喜吧?”……而姜月容对他的敬畏也在这种亲密的氛围里渐渐淡化。这天有个急件需要批示,姜月容匆匆跑进马书记的办公室,马书记坐在办公桌旁的皮椅里,神情凝重地望着窗外发愣,姜月容叫了一声马书记,他才回过神来。那一刻,马魁究竟在想什么,没人知道。姜月容把急件送到桌边,就站在旁边等着他批示处理。马书记把急件看了一遍,从案头的笔筒里抽出笔来在急件上作出批示。这个过程一般是很短的,然而这一次,马书记的笔在空中悬了很长时间就是落不下去;他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又像是在犹豫着什么;他显得有些左右为难。姜月容几乎是贴在他身边站着的,他此刻的状态也影响了姜月容,以致姜月容屏住了呼吸。马书记的笔终于落下了,他写的是什么,姜月容不知道,姜月容感觉到的是,那纸上落下字的同时,马书记的左手竟然悄无声息地按上自己的臀部,开始用力是轻柔的,但随着他右手字迹的飞舞,那左手的力度在加大加快,由臀部沿弧线往大腿根部摸索。姜月容被电住了一般,心狂跳着,嘴里却说不出任何话来。那只粗大有力的左手摸索到大腿根部位置时,似乎突然就迷茫了,不知下一步目标了,停滞不前了。好在这时急件也终于批示完了,姜月容拿起批示好的急件就飞一般地出去了。把那份急件处理完,姜月容立即跑进卫生间里;那一刻她吓坏了,险些小便失禁……有了这次经验,以后任何请示或急件,姜月容都不再贴身站在马书记的身边了,而是他在办公桌的对面,也就是隔着办公桌的距离,把急件或请示递过去,然后就站在对面等着。她想,他的左手可是没有机会了吧。这一招当场就被马书记识破了。他一边批示着急件,一边用那只现在已无机可乘的左手点着姜月容说:“小姜啊,你可是鬼精的人儿呢!”

其实,姜月容还是天真了,马魁书记、马魁总经理何惧一张办公桌的阻隔,只要下了决心,他那两只粗大宽厚的手,对于姜月容的身体来说就是自由的,是可以感知和体验的。在这以后的见面过程中,马书记的手(左手右手都干过)会在极短的时间里接触到姜月容的身体,这里所说的身体,不仅限于面容,而且包括姜月容的乳房、大腿、臀部、腰、后背,只是那块最后的私处他还没敢去探险涉猎。当然都是隔着衣裳进行的。当然也都是在偷偷摸摸的状态下进行的。开始时,姜月容紧张、慌乱、羞怯,可不知怎的,渐渐竟有些习惯了,她似乎也挺受用被这样一个有权威的也是孔武有力的男人骚扰着刺激着,在偷情与色情中玩着半推半就的游戏。

一天早上,姜月容来到机关大楼。今天她早早地来,是因为今天有会议会场布置和材料分发。她听见热水房那边响着哗啦啦的流水声。她走过去一看,居然是马书记亲自在洗自己的衣服。她二话没说,当场就从马书记的手里夺下衣服,替他洗起来。马书记说了句“那就麻烦你了,小姜”便走开了。马书记的工作服和公司其他领导的工作服,都是由洗衣房员工定期拿去洗的。马书记的其他衣服一般都是在他包租的招待所里洗的,几乎没人看过马书记在公司里自己洗衣服。这次替马书记洗衣服,姜月容可是发现了秘密。除了床单,还有内裤,秘密就在这两样东西上。当把肥皂抹上去后,她发现了问题,她的手竟然不自觉地在床单和内裤那块位置上的一层黏液般滑润的黄斑上摸了一遍,她的脸红了;她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甚至知道那东西是怎样弄到上面去的……

 

马书记经常外出开会、参观、考察,少则半天一天,多则三天五天,这次居然外出了半个多月,是去欧洲参观交流,考察企业,寻求合作,回来时居然给办公室的同事们都买了小礼品,有巧克力、小手饰、纪念章什么的,大家兴奋不已,像过节一般。一大塑料袋的小礼品发完后,主任老刘神情略显茫然,因为好像只有姜月容没有礼品。姜月容心里失落得厉害,独自躲到楼下收发室看画报去了。

快要下班的时候,马魁打电话让她过去,没说什么事就撂下了电话。姜月容一阵紧张,穿过走廊时,还在揣摩着会是什么事情找她。门是虚掩的,里面很静,姜月容轻声唤声“马书记”,推门进去,马魁居然就在门旁边守着,她一进来,马魁就立即关上了门,并且利索地扣上了门闩;马魁好像等不及似地一把搂住姜月容,不容分说地在她脸上啪啪吻了起来。这个令人猝不及防的举动,粗鲁中透着亲昵,亲昵里透着疯狂的渴望,好像他俩早就是分别多年的秘密情人了,把姜月容吓得僵木了。马魁的动作神速,一搂一亲,不过几秒钟,但却让姜月容顿时心惊肉跳。马魁放开姜月容,转身去里面的值班休息室,不一会儿就出来了;他双手反背,黝黑的脸膛泛着神秘的微笑。“小姜啊,猜猜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姜月容先前失落的心,这才满足了;看来,马魁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和其他人区别开来了。她当然是往巧克力和小手饰之类去猜,一连猜了几次,马魁站在跟前,不断地摇头,脸上满是幸福陶醉;看得出,他特别受用此刻姜月容在猜礼物时所表现出的听话与乖巧。其实那会儿,姜月容的脑子很乱,她想到了项链珠宝之类,不可能的,你跟马魁什么关系,你们干了什么值得他那样做?那么是洋包、化妆品、香水之类?对,极有可能就是一瓶香水!姜月容作出是最后一猜的样子,说:“是香水吧,马书记?”马魁还是摇头,也好像没兴趣看她继续猜下去了,他终于把背在后面的双手举到姜月容的面前。是一只精美的印着优美的外文字母的黄色小包,姜月容接过后把里面的东西抽出来,一看,她太吃惊了——是一副粉红真丝的胸罩和一条同样颜色质地的内裤。姜月容目瞪口呆,满面羞红。“怎么样啊,小姜?这可是我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的名牌店里买的,名贵得很啊!”马魁夸张地说,“怎么,还不谢谢我?”姜月容真的觉得没法说出那个谢字,这两样东西主太意外、太那个了……“马书记,这个……不合适吧?你还是给你妻子吧!”姜月容把东西往马魁手里塞过去。马魁一沉脸,语气重了:“送给你的,扯到我妻子干什么?你是不是怕别人知道我送这样的东西给你?——别人谁知道?是不是担心穿在身上大小不合身?我告诉你,这东西有一定松紧,穿在你身上百分之百合身——你身子那儿的大小,我心里还是有数的!”姜月容被马魁后面的一句话又一次弄红了脸,心也跳得七上八下;她知道此刻要是拒绝马魁的这个礼物,后果一定会很严重——许丽丽被他严厉批评了之后,几乎就被打入了冷宫。马魁现在仿佛就是要把这种见不得人的秘密根植到她内心深处。姜月容低下头,说了声“谢谢马书记”,收下了礼物,想要立即离开这里。就在她转身之际,马魁再次过来强行搂住她,再次在她的脸蛋上吻了两口,这回是重重的,甚至是极其用力的,透着对肉欲的兴奋与渴望。他伏在姜月容的耳边悄声说:“小姜,我要亲眼看到你穿着它们在你身上……”姜月容的脑子里嗡嗡响着,掖着那只装着乳罩与内裤的黄色小包,在沿走廊走回自己的办公室的过程中,她觉得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自己……

 

那个时候的姜月容,如惊弓之鸟一般。马总的企图已昭然若揭,彼此都心知肚明,只是关键步骤尚未实施而已,但那好像也只是时间上早晚的问题。姜月容每天走进办公室,最希望听到的就是马总今天不在班上,去外地开会或学习了,她就觉得自己的心才能真正踏实。姜月容的漂亮、美丽,无论怎么看,都是那种干净、本分的漂亮,没有渗透那种风尘招摇的妖艳和色诱,也就是说,姜月容骨子里还是个保守的女人,绝对不会随便放弃操守的。尽管在当时,她已不是处女,她的男朋友舒扬大二假期里就把她睡过了,后来每年假期见面两人都要在床上死去活来几场,但这并不表明姜月容同样也能接受跟马总死去活来一场。从马总对她性骚扰性挑逗到如今这番局面,姜月容一次也没有表现出她是乐意的,主动的,或者说,她只是迫于马总的权势地位,默默承受了而已。就是说,马总的权势,包括他那个人,对姜月容并没有诱惑力,姜月容并不愿以身相许。

然而,对马魁来说,姜月容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马总这天去市里开会了,姜月容觉得这又是一个轻松愉快的工作日。好像一把手不在,办公室的全体人员精神都比较放松,有说有笑的,比平日气氛活跃多了。姜月容几乎一整天都趴在办公桌上,把那时候热门流行的封面刊登着女明星张瑜的《大众电影》看了个遍。下班的时候,主任老刘突然告诉她,说有份紧急材料要给马总,马总现在就在郊外的一个疗养院等着要这份材料。材料装在一个大牛皮纸信封里,主任老刘已经给她备好了车。姜月容当时根本就想到要问一下这任务是主任老刘派的,还是马总授意的,她拿上材料就匆匆上车走了。事后,姜月容问了老刘才知道,那是马总点名要她送去的。

疗养院在郊外的大山里,车到时天色已黯淡下来。姜月容夹着材料下了车,看到疗养院的大门上还悬挂着会议的横幅,但周围显得冷冷清清,阒无一人,显然会议早结束了。按照主任老刘的交代,马总在303房间等着,姜月容沿楼梯上三楼去。上楼的过程中,整个楼层好像早已人去楼空了一般,楼层的服务员也好像都去吃饭或下班了。姜月容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站在303房门口,姜月容整了整尚未来得及换下的工装,几乎是屏息地敲了门,里面传来马魁粗重而镇定的声音:“进来——是小姜吧?”姜月容走了进去。房间很大,是个套房,里面是卧室,外面是会客厅,有沙发、茶几、电视、墙角还立着一只大瓷花瓶。马总在哪儿呢?姜月容往里走,在客厅后面居然还有一间,里面有一张桌子,四把椅子,好像是供领导谈话或打牌搓麻的地方。马魁就坐在椅子上,正目光专注地往自己望呢,桌子上摆放着备好的几盘菜和一瓶茅台酒。这场面完全出乎姜月容的意料。

“来来来,小姜!饿了吧,先坐下来吃点东西。”马总起身招呼,当姜月容走近时他干脆一把拉住她,按着她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姜月容说:“您不是急着要看这份材料吗?”她把材料送给他,他接着,顺手往地上一扔,说:“材料现在不急了,总不能为了工作连饭也不吃了吧!”他往姜月容面前的杯子里斟酒,姜月容忙制止,“马总,我不会喝酒的。”茅台酒浓烈的香味四溢开来。马魁推开她的手,说:“今天是陪领导喝,算是完成任务。”姜月容就不再推托了。酒斟好后,马魁举杯跟姜月容碰,“难得有小姜这样的美人陪我吃顿饭啊!”他吱溜一声,喝下一大口,抄起筷子就吃起来,一边不忘给姜月容的碗里夹菜。“小姜啊,你可能只知道我马魁外表风光,是总经理,又是党委书记,一把手,整天发号施令的,其实我心里苦啊!……”

马魁一边喝着,一边说着自己贫苦的出身史,艰难的成长史,不幸的婚姻史,说到伤心处,就停顿一下,叹息不已,仰脖一杯,后来眼眶微微湿润了。他伸过手来抓住姜月容的手,那股劲道就像抓住了自己唯一的希望。“小姜啊,你说我该怎么办?你说?”他瞪眼看着姜月容,那眼睛里有了酒意,也有了绝地反击、向目标最后冲刺的准备。马魁追问着,仿佛只有姜月容拥有锦囊妙计,可以帮助他度过难关。姜月容像被电击般蒙住了,愣愣地看着马魁絮絮叨叨,其实根本就不知道马魁的“怎么办”跟她有何干系——她不过办公室里一名普通小文书,够也够不着他马魁的生活和地位,她咋知道怎么办呢?姜月容只能摇着头,说不出话来,她根本就不知道他马魁该怎么办呀。

房间里静默了,但透着暧昧的紧张。姜月容这样的反应,让马魁心里凉了半截。他觉得姜月容不是不懂其意,而是不想或不愿表达出来而已。看来,还是直奔主题的好。马魁换了语气问:“小姜,我送你的礼物,你都穿上身了吧?”姜月容这回点了头:“谢谢马总啊!”马魁黝黑的脸上笑容灿烂。“现在就穿在身上?”姜月容再次点头,并且迅速将工装上衣的第一个纽扣解开,极快地闪现了一下那粉红乳罩的位置,接着就重新扣上。其实,姜月容这样穿着,就是担心马魁会问到,也早就准备这样给他看一下,证明自己确实是穿了。然而,马魁要的当然不是这个。“小姜,你不能就这样昙花一现地让我一晃而过啊,我在巴黎给你买它们时,可就在想着穿在你身上到底合适不合适,效果怎么样,你现在至少也让我好好欣赏一下才是吧?再说了,我也想看看我的眼光到底怎么样呢。”姜月容垂下脸,心怦怦跳着。“马总,您的意思……?”姜月容有点不相信马魁会让自己把外衣脱掉让她欣赏。而马魁似乎没等她怀疑和犹豫,就明说了:“我的意思当然是你把外套脱了,让我好好看看呀!”

姜月容意识到今天是躲不过去了,为了避免近距离的伤害,她起身站在房间门口那里,一件一件地脱着,直到浑身上下只剩下那粉红的乳罩和同样粉红的三角内裤。姜月容忍不住用一手挡住脸(那张脸正被羞臊刺激得烫热不堪),一手遮在下身的私处,感觉那里都一丝不挂了。紧张和羞耻的鸡皮疙瘩,一阵阵掠过她的前胸后背,大腿两侧……姜月容一点也不知道马魁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更没想到他会一把将自己抱起来,力量之大,犹如举起一片浮云,他直接把她抱到卧室的大床上,姜月容惊愕得一连“啊啊啊”了几声,就在这啊啊声中,她感觉到她的乳罩和内裤都被剥掉了,无论她如何抵抗,似乎都无法抵抗得了那只早有图谋的手冲它的目标而去。她的双乳和私处,几乎全处在马魁密集的热吻和胡乱的摸索之中。姜月容奋力将自己蜷成一团,但她如脂般洁白的玉体还是被一次次地压得平展开来;她感觉到马魁那个坚硬无比的武器已经刺向她柔软的腹部,正要向它最终的目标挺进。这个时候,姜月容只要将两条腿张开,就像跟她的男朋友舒扬所做的那样,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或者说,后来发生的那些所有的纠葛、伤害和憎恶,也都不存在了。然而,骨子里不能接受马魁的姜月容在这最后的时刻,依然没有放弃她的底线,或者说,她还不能让马魁突破她的底线。

压在马魁粗壮的身躯下的姜月容突然嘤嘤哭起来了,哭得凄婉无助,哭得在她身上忙得早已气喘吁吁的马魁渐渐僵住了,好像这哭声就是这出蓄谋已久的戏剧的谢幕,就是一曲色情谋奸的乐章的休止符。

“马总啊,我就要结婚了,你不能这么干……我怎么对得起我的未婚夫啊!平日里,你偶尔碰碰我,我也不计较,但你要跟我干这个,我可不能答应啊……”姜月容把脸埋在枕头里抽泣着说,她其实在祈求着他。

马魁就是这个时候从她光裸的身子上下来的。他的脸色变得很黑很黑,好像中毒了似的。他嘴里嘀咕了一阵,不知说的是什么。他动作麻利地穿好了自己的衣服,不多时,就听见一声重重地关门声。马魁走了。……

 

这件事之后,姜月容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像一块光艳的香肉那样,总是悬在贪婪的马魁面前,她要把自己交代出去。就在这年秋天,姜月容就跟舒扬结了婚。婚事办得低调简朴,只是家人在一起办了几桌酒,同事们发些喜糖喜烟。在把喜糖让主任老刘带去,还是自己亲自送到马魁那里的问题上,姜月容很是犹豫不决了一阵。她始终判断不了的是,马魁究竟是对她的肉体、美貌,还是连同她整个人有目的,有企图;如果只是图谋占有一下她的肉体、美貌,那么对于她的结婚,马魁的心里不应有多大的抵触。姜月容最后决定还是自己亲自把喜糖送去比较合适。

走进马魁办公室时,姜月容提前叫了声“马书记好”,姜月容力求声音像平日一样亲切自然,甚至略带讨好奉承的意味,但这回叫出来,却显得干巴、生硬,透着心虚的紧张。马魁背向门口,皮椅转向窗口,姜月容不知道这会儿马书记面朝窗外,想的是什么。马魁在姜月容走到跟前时,一直没有把屁股底下的皮椅转过来,他几乎连动也没有动一下。姜月容在他办公桌前站定了,她看到马魁面色凝重,神情抑郁的样子;从他的侧影看去好像在浮想联翩似的。姜月容把包里装的喜糖大把大把地掏出来,摊在马书记的办公桌上,嘴里故作甜蜜地说:“马书记,我结婚了!这是我们的喜糖,您尝尝吧!”马书记依旧一动未动,仿佛这间办公室里依然安静无声,或者说,根本就不存在姜月容这个人似的。姜月容窘迫了,不知道是走出去好,还是继续这么傻站着好。这时电话铃响了,然而马书记仍是一动不动。电话铃声响过一阵后,就停了。看来,马书记仍在回忆着,也就是仍在记恨着姜月容对他的拒绝——这使他难堪了,使他作领导的身心备受打击了?他不能原谅她?那么,现在就向他道歉?说自己不应该那样——那应该怎样呢?当时就成全他的要求,在自己结婚之前,将身子献给他……

傻站着的这个过程,让姜月容如坐针毡,额头上浸出细密的汗粒来。姜月容一点也不想在自己大婚之际惹得顶头上司不快,她灵机一动,伸手抓起一块糖,剥了糖衣,主动给马书记递过去,说:“马书记,给您尝个糖吧!可甜了!”马魁这才把皮椅转过来,那张黝黑的脸,凝重抑郁的神情缓解了许多,好像把该想的事情都想通了,心情也调整了过来似的。他冷冷地说:“小姜啊,是你觉得甜,还是我觉得甜啊?”这一语双关的话,姜月容可是反应不过来,她说:“真的很甜的,您尝尝就知道了。”马魁没有用手接那块糖,而是张开黑洞洞的大嘴,姜月容立即明白了,是要她亲手喂给他。她把那块糖喂进了他的嘴里,但是她的手并没能缩回来,而是被马魁一把攥住了。他深情地看着面若桃花的姜月容说:“小姜,你甜了,我可苦了!你以后可要考虑怎么补偿我啊!”被喜悦冲昏头脑的姜月容忙不迭地点头,表态道:“我会努力工作,让领导满意的。”这话显然不是马魁要听的,他耷拉下脸,正要说什么,走廊里突然传来临近的脚步声,他随即换了一副振作起来的表情,并严肃地一摆手,示意姜月容出去……

 

可以想见,那个时候的姜月容虽然有婚姻加身,算是身份上有了一道保护层,然而处在那样的环境中,或者反过来说,只要她的美貌和肉体一天不衰败下去,短时间内不能变得人老珠黄,那么她所面临的骚扰就不会终结。当然,姜月容压根不会想到,她会遇上比马魁更难应付的人物,而这个人物的出场,更像是冥冥中注定的劫数一般。

 

接待上级领导视察、检查,包括慰问,对于姜月容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了。但这一次似乎尤其显得高规格,办公室提前一周就在做安排了,到后来,一把手马魁亲自布置抓,从欢迎标语、汇报材料、视察路线,到就餐标准、礼品安排等,一应俱全。显然是个大人物。直到正式接待这天,姜月容才得知这个大人物是个即将退居二线的老领导,更重要的是,这位老领导提携过马魁,算得上他仕途上的恩人。公司组织了上百名职工夹道欢迎,老领导满头银发,身材单薄,频频向夹道欢迎的职工们招手示意,清瘦的脸上挂着老者特有的慈祥的笑容。一行人先是深入车间参观视察,然后来到公司机关大楼的会议厅听取马魁代表公司作的工作汇报。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切顺利正常。老领导听了汇报,显然很满意,对公司的发展形势和马魁及整个班子的领导能力都给予了充分肯定。

这一天,办公室搞内勤的同志齐上阵,主任老刘安排姜月容负责给老领导一行在会议厅沏茶倒水。姜月容记得,这天她先后给客人们倒了四遍水,前两次都没有什么异常情况,那时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听马魁慷慨激昂的工作汇报,好像是到了其他领导补充发言时,也就是她第三次提着暖瓶走进会场倒水时,她才注意到那位坐在首席领导座位上的白发苍苍的老领导的那道不同寻常的目光,在不经意间锁定了自己,那眼光最初显得有些意外和惊诧,好像他一直在寻找着这个走进来倒水的女人。姜月容当然浑然不知。当姜月容来到老领导身边,拿起他桌边的茶杯往里续水时,老领导居然扭头望着她,那个动作很生硬,但并无顾忌,那直勾勾的眼光灼得姜月容险些把热水倒出了杯外。她第四次进来倒水时,老领导在作总结发言了,尽管如此,老领导的眼光还是从她脸上扫了几下,仿佛是在确认这个人还是不是刚才那个女人。倒完这遍水后,会议厅里发生了什么事,姜月容就一点也不清楚了。那时已到了午餐时间了。姜月容正要提着饭盒去食堂打饭,主任老刘叫住了她。刘主任告诉她,今天中午她不用打饭了,领导要求她直接去酒店陪老领导一行吃饭。这可是过去从来没有的事。姜月容当然要问,是谁安排她去陪客的?因为酒量不行,姜月容一般都被排除在陪客队伍之列。主任老刘就跟她直说了,是马总的意思。

姜月容当时是根本不想去的,首先她喝酒不行,跟许丽丽和其他办公室女同志的酒量相比,她算得上是最差的一个。正因为如此,过去陪领导吃饭喝酒,通常不叫上她。其次那个时候,姜月容已经有身孕了,她觉得自己更不能沾酒了。但马魁明确点名要她参加,她也只好从命了。但是到了酒店,姜月容才发现真正点名要她来陪客的,是那位老领导,而且她的座位就安排在他身边,而马魁倒坐在靠后的座位上了。从坐下来的那一刻起,姜月容心里就开始七上八下,除了诚惶诚恐外,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酒宴开始时的客套敬酒过后,白发苍苍的老领导一点也不掩饰他对姜月容的喜爱。他几乎不再跟其他人说话,也不接受他们恭敬的赞美,而是一门心思向姜月容问寒嘘暖了。他问小姜的工龄、政治面貌、婚姻情况、家庭情况,老领导清瘦的脸庞始终荡漾着慈祥和蔼的笑容,话语也满含亲切的关心。姜月容一一回答,态度也是极尽谦逊和尊敬。

马魁坐在老领导的酒桌斜对面,这一切他其实都看在眼里,他也不插话进来,只是装作没看见,兴趣浓厚地与身边其他领导说着公司改革发展的计划和设想,不时大嗓门地笑上几声。应该说,那个时候的钢铁公司在马魁的领导下,正是火热兴旺的岁月,任务超额完成,工资奖金大幅提高,厂区环境得到改善……

酒宴上的气氛形成了奇怪的反差,一边是热情激烈的畅谈改革发展,不时杯盏相碰,叮当声一片,一边却是轻柔而抒情的;老领导与姜月容就像一对父女在离别多年后突然相聚,悄声说着家长里短,一点也不打扰大家兴致。姜月容从一开始就喝着酸奶,老领导始终没有要求姜月容陪他喝酒,只是到了大家开始共同举杯给老领导敬酒时,马魁好像是看不下去了,冲姜月容说:“小姜啊,老领导跟你喝的都是白酒,你总不能一口酒也不喝吧?你知道老领导给了你多大的面子?平日我们都是三杯敬领导,领导只是抿一点,表示一下就行的。”姜月容脸红了,也觉得自己多少要喝点才能说得过去,于是她主动拿过茅台酒瓶,就要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然而就在这时,老领导却抓住了她的手,抓得柔软而亲昵,他对马魁说:“小姜不能喝,为什么非要她喝呢?你们是不是想出她洋相?”姜月容一下子感动得说不出话来。马魁当场就愣住了,是那种惊诧不已的愣住。老领导加重了语气,似有不满了:“你们喝你们的,少管我跟小姜的事!”其实那会儿,听到老领导带有训斥意味地说马魁,姜月容就恨不得抓起酒瓶喝上一大口;她可不想因为自己这样莫名其妙地得宠而触怒了自己的直接上司马魁。可是老领导的指示又不容抗拒,而且是不容商议的,姜月容只好继续举着盛着酸奶的杯子,跟老领导盛着茅台酒的杯子碰着喝,她在心里告诫自己,忍耐着吧,坚持着吧,等酒宴结束了,一切也就结束了……

酒宴结束后,姜月容本不想站在酒店欢送的人群里的,她没有那个身份;她想早点悄无声息地溜之大吉,可不曾想,老领导从站起身那会儿,就悄然拉住了她的手,也不在乎其他同志在场,一直把她拉到了酒店大门口。姜月容感觉得到,他拉着自己的那只右手,不断地通过不同的力度和紧松把他内心真实的情愫传达过来,那里面有欢喜、爱恋,也有一个男人最原始的渴望。在大门口,他的脸上因为酒精的作用已经泛起片片微醺的潮红,眼睛里的光泽明显变得有情意了。他当着众人面对姜月容说:“小姜同志,工作上还是要积极要求进步啊,要尽早解决自己的组织问题,用发展的眼光来对待自己的前程和未来嘛!”姜月容不住地点头,并没有说话表态;她知道,此时自己早已成了焦点,她一点都不能失态或乱表态……

 

几年以后,也就是这位位高权重的老领导彻底退下来之后,姜月容才知道,当时老领导的老伴已经多年瘫痪在床,且不久于人世,他自见到姜月容第一眼起就看上了她,看上之后,他想干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马魁当然是看出了他的动机,他希望在老领导退居二线之前能够给自己的仕途再加把力,看到他如此喜爱姜月容,他就不能不把自己最初的企图放下而要成全老领导的心思了。他当然不希望这事搞砸了。如果姜月容不愿委身于自己,是因为自己的地位还不够高,权力还不足以令她屈服,那么马魁想,老领导的地位和可以庇荫到的诱惑,应该能够让姜月容分清利害的吧。

在当时,姜月容想得过于天真了,老领导既然如此喜爱她,今后仍然喜爱她,那么姜月容就需要继续“忍耐着”和“坚持着”,也就是她要继续在老领导那里“被喜爱”着。

一天上班时,马魁把姜月容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让她先在沙发上坐下,他自己要把文件批完。姜月容提起暖瓶先给马魁的茶杯里续了水,才到沙发上坐着;她意识到马书记叫自己来,一定有事要谈,否则他一般不会亲自约见她的,特别是在自己结了婚之后。她在脑子里搜索来寻思去,也还是搞不清马书记会有什么事情要与自己谈。莫不是还是要跟自己发生男女之间那种事?不会吧?自从结婚之后,马书记可是收敛多了,他几乎不再用手去碰自己的那些敏感部位,有几次就在他跟前,他也没有伸出手来……那会是什么事呢?

马魁合上文件夹,端着茶杯,走过来在姜月容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小姜啊,你气色越来越好了,看来结了婚,有了男人,就是不一样啊!”他乐呵呵地笑着,看着姜月容羞红了脸,垂下眼帘。“小姜啊,实不相瞒,我今天找你来,是有要事想跟你说。”他喝了口茶水,表情有些怪异地笑笑。“还记得上次来我们公司视察的那位老领导吗?”姜月容点头,她怎么可能不记得他呢!马魁摇晃着脑袋,好像也是拿他没有办法的样子说:“人家现在可是天天念叨你,三天两头打电话来询问你的情况,开始我也没有当回事,毕竟是人家老领导关心群众嘛,可是昨天老领导把我约到他办公室,跟我说,想把你调到他那去,我说,这事我不能替小姜作主,我要跟小姜谈过之后才能定。今天找你来,主要就谈这个,想不想去老领导那里——那可是党政机关啊!”

姜月容毫无心理准备,一时间没有回答。那时候的党政机关都被视为“清水衙门”,根本没有企业实惠,工资奖金和福利待遇,跟企业都不在一个水平上,政府机关的人都在想方设法往企业调,很少有往政府机关调的。跟如今全国人民都想成为公务员的局面正好相反。姜月容肯定不想去的,何况老领导对她的企图,她也心知肚明,她可不愿往那个虎口里送。

姜月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想明白过来了。“马书记,我不想去,只想留在你这里,为你服务。”这句卖乖投巧的话,引得马魁开心得笑出声来。他说:“为我服务好啊,可是我也要为人家服务啊!他是我的老领导,我的权力可是没有人家大,人家这是征求意见,说白了,是客气,真要下个指令,我们敢不执行吗?不要说是调个人了!”

“那我该怎么办啊?”姜月容有点急了,目光凄迷地看着马魁,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一般。马魁回避着她的这种目光,装出为难的样子,轻轻叹息道:“这样吧,小姜,我看你还是自己亲自去跟老领导谈一下,把你的想法告诉他,征得他的理解,我看,这事也就不难办了。”

姜月容忸怩了很久,最后还是点点头,觉得这样也好,当面说清楚。

 

姜月容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老领导跟她的谈话,并不是在办公室里,而是安排在市郊一家宾馆的套房里,是马魁亲自带她来的。马魁把她领进宾馆的套房时,老领导戴着老花镜,端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人民日报》,马魁亲切地叫了声老领导好,说我把小姜同志带来了。老领导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坐吧,手里的报纸并没有放下来。姜月容蹑手蹑脚地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下来,这才发现老领导穿着一套睡衣,脚上趿着拖鞋,就像是住在自己家里。事实上,这里确实是老领导处理公务和休息的地方。马魁对于自己是否该留在这里有些犹豫了,他一会儿看看继续在看报纸的老领导,一会儿又看着坐在那里,低垂着头,大气不喘的姜月容,觉得自己现在开溜才是上策,于是他对老领导说:“首长,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就先走了。”老领导还是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知道了,马魁这时挪身到姜月容身边,咬耳道:“可不能惹老领导生气啊!要按照他的意思办——你懂吗?”姜月容惶惑地看着他,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她当然不明白她怎么会惹老领导生气呢?直到现在,她也不过跟老领导才见过两面,彼此根本就没有更多的接触了解,谈得上生气不生气吗?

马魁走后,老领导终于把报纸放下了,好像他一直就在等马魁走,好把空间留给他跟姜月容。他站起身,走过来,姜月容赶忙从椅子上站起,他用双手把姜月容伸出的纤巧的右手握住了;他清瘦的脸上泛着血色的红润,透过黑框老花镜,混浊的眼睛在对姜月容的端详过程中,渐渐放出苏醒似的光泽。“小姜同志,你来我这里工作吧!”他说。他的双手其实是在把玩着姜月容那只冷冰冰的右手,那种把玩里透露出这个老人内心的骚动与喜爱。“首长,我……”姜月容欲言又止,她忽然就想起马魁临走前交代的那几句话,看来,老领导与马魁事前是交换过意见了。老领导终于松开了姜月容的手,转身去沏茶,说:“小姜同志,你不要急于表态,先好好考虑考虑,毕竟工作调动也不是什么小事嘛。”他把沏好的茶端到姜月容面前的茶几上放下,随后就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看着她。“你要想到进步,要成长起来嘛!政府机关是不同于企业单位的,对个人来说,这里的舞台可就大多了!年轻人,眼光要放远些,看问题要看到本质性的东西。这个很重要的。我们可都是从年轻时走过来的。还有就是,眼前利益与长远利益,是需要认真权衡比较的嘛!”

姜月容一言不发,不,是不知道从何说起。老领导的话,是大话也是非常正确的话。这些话里透露的信息是丰富的,有指向性的,潜台词也是值得玩味的。她不全懂,但隐隐约约还是能够意识到的。这就让她为难了。她何德何能调到这位慈祥的老领导身边工作?一想到这个问题,她就心跳加快;在这一点上,姜月容知道自己靠的是什么……

“小姜同志,你也看出来了吧,我比较喜欢你啊,想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姜月容没有想到老领导会这么直白地问她,她当然想知道是为什么,难道仅仅就因为她漂亮?老领导这时起身去把套房的门关上了,显然,他要说的内容是不希望被外人听见的。他返身回来,重新在姜月容身边坐下,并且毫无顾忌地把姜月容的手抓在了自己的手掌之中,似乎不这样,他就没法把要说的说出来。

“小姜同志啊,你是不知道啊,二十多年前,我在部队当师长时,团部卫生所的一位女同志,长得跟你一样漂亮标致,后来,我们就爱上了。那个时候,我已经结婚成了家,老婆也在部队。你是不知道,那个年代,离婚,特别是在部队,简直就是门都没有的事啊!那个女兵后来也退伍嫁了人……”

那个女兵跟自己有关系吗?姜月容眨巴着眼睛,望着满脸痛楚神情的老领导,不知道他下面还会说些什么。老领导这会儿的停顿,仿佛在回忆过去令他难忘而伤怀的岁月,回忆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兵。

“我对不起人家啊!”老领导长叹一声,眼眶里闪动着亮晶晶的东西。“如今我看到了你,就想起她来,我这心里啊……”老领导的眼泪漫出眼眶,掉在洁白的睡衣领襟上。他伸手就摸上了姜月容的脸蛋,姜月容本能地想扭过脸去,但老领导纠正了她,使她的脸完整地呈现在他老泪纵横的视线的凝注下。姜月容把眼睛闭上了;她想,这个过程不会很长,老领导想看就让他看个够吧,看来他也确实是动了真情,要在记忆里把那个长像酷似姜月容的女兵找回来。姜月容当然不会想到,欣赏她的脸蛋只是前奏,接下来才是老领导真正想要的回忆和体味的。他摸在姜月容脸蛋上的手下滑到她的脖颈,在那里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犹豫似地徘徊了一会儿,接着下滑,力道和速度都不一样了,那只手仿佛自己长了眼睛似的,对于眼前这位一如当年女兵的身体似乎早已轻车熟路,直奔姜月容的乳房;他抓住了衬衣里被乳罩紧紧束缚着的乳房,从左至右,又从右至左,仿佛在完成某种规定的程序。姜月容这才意识到了真正的危机,她开始扭动身子,又忙不迭地要赶走突袭自己乳房的那只手,一时间,心慌意乱,又手足无措。老领导其实是不紧不慢的,姜月容的反应似乎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他要的好像就是这个效果;他一边继续用力地抚摸,一边却说,“跟那个时候一样的啊!哦哦,一样的啊……”姜月容忙着上面的阻截,却忽略了下面的进攻,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另一只手来,居然直接接按在了她两腿之间的私处,而且正试图进一步深入进去。这个时候,她清清楚楚地听见老领导紧紧地贴在自己耳边说,那声音在重重地喘息着:“小姜啊,你答应我……我给你好的前途……我说到做到……我说话算数的……不会让你失望……我是要退居二线了……也是干不动了……我伤害不了你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你……摸摸……也就是摸摸吧……你不能不答应吧……我不会亏待你……你还这么年轻……这么漂亮……你让男人的心都乱了……”

 

姜月容从老领导怀里挣脱出来时,头发早乱了,脸色一片羞红,衣衫敞开着,里面的乳罩也被解开了,像个打开的空钱包似地悬吊在一对羞答答的乳房上面;裤带也松开了,里面的三角内裤,汗渍渍、皱巴巴、不规则地粘在那块总算被保护住了的部位上……总之,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所谓的禁区,差不多都被扫荡了一番后,她才脱身出来。

姜月容哭了,哭得无声无息,哽咽不已。

老领导从椅子上站起身,呼吸很重,像是体力透支了一般;他斑白的头发原来是由左往右梳的,现在乱得全部由右往左倒着,苍老而清瘦的脸上红的白的色调都有,分不清主色调是什么,仿佛刚刚被人恶意染过一样。姜月容无声的哭泣显然使他心烦意乱,他在努力地也是艰难地伸开刚刚忙碌完了的手臂,想搭在姜月容抽搐的肩膀上安慰她一下,或是表示点什么,但被姜月容猛然抖动起来的肩膀拒绝了。姜月容迅速地整理着衣衫和裤子,把它们整理好之后,她站起身来,扭头就往老领导那张清瘦的脸上啐了一口,接着便匆匆夺门而出……

那一刻的姜月容觉得,较之马魁,这位老领导更显得不要脸,也更阴险可恶,而且心理变态得很……

 

在姜月容的记忆深处,那个下午在郊外那座宾馆里发生的一幕,是否就是她的命运悄然发生转变的契机,她至今都无法确认。在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在钢铁公司总部机关办公室,一切依然如故,既忙忙碌碌又松松散散,说穿了,是既无聊又无趣。而马魁对姜月容的态度,从表面上看似乎并没有多大变化,但姜月容是能感觉到的,马魁明显对她疏远了——姜月容来送文件或有事来请示,正襟危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的马魁,大多表情严肃,耷拉着脸,再也不多看她一眼,当然,更谈不上对她动手动脚了。姜月容好像一下子莫名其妙地失去了那种让男人无法抵挡的诱惑力;她变得像个行尸走肉,即使在他们面前晃动,却再也引起不了他们的骚动和抓狂了。总之,一切好像突然之间就回到了正常规规矩矩的层面上了;可越是如此正常的局面,却总让姜月容有不正常的感觉。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直笼罩在姜月容身上的美人光环,和她那一直感觉良好的自我意识,在逐渐淡化,在日复一日地枯萎与消解……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年年底,马魁突然上调市某局担任局长,钢铁公司党政班子随之进行大调整。新班子甫一上台,立即大张旗鼓地宣传,声势浩大地动员,要进行制度改革,首先是精简机构,分流人员。姜月容就是在这个时候又被分流回当初的铸造车间的。她原先呆的铸造车间的文秘岗位早已取消,就是说,姜月容实际被分配到了铸造车间的班组,跟工人们一块干着繁重的翻砂工作。当时的姜月容已经有了八个月的身孕,除了突起的大肚子外,整个人像是吹气般放大了一倍,昔日漂亮的瓜子脸变成了肉嘟嘟的圆脸,肤色干黄,此外,她的双腿好像也变短了,走路外八字,难看极了,其实她当时是浮肿得厉害。一句话,姜月容已经无法从事车间的体力劳动。于是车间决定让她先回家休假,直到生完孩子,休完产假,过了哺乳期以后再说。姜月容至今一直没有搞清楚的,或者说一直怀疑的是,她由总部机关分流回车间一线去,背后是不是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在操纵着,她陷入那个境地是某人蓄意所为。而后来她上访时,则已坚信是某人所为了。

其实在当时,能够远离总部机关的是非之地,使自己的身心不再受到权势的侵害,是姜月容求之不得的,她甚至暗自庆幸终于又回到了最基层,感觉像是解脱了一般。

那个时候,在姜月容记忆中最深刻的,其实莫过于马魁调出钢铁公司不久居然跟许丽丽结了婚,而结婚后的许丽丽也随之调进了政府机关。之所以对姜月容产生了巨大的震动,是因为当时她曾想到,假如自己当初成全了马魁,默默接受他的所作所为,那么与马魁披上婚纱步入洞房的,可能就不是许丽丽……尽管姜月容对此并不肯定,但在得知马魁与许丽丽结婚并随后把她调进政府机关的消息后,姜月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这一层。当然,在当时,几乎谁都搞不清楚,马魁是如何休掉老家那个原配妻子,又是如何与许丽丽谈婚论嫁的。对于姜月容来说,这个过程至今仍像一个谜。

 

事实上,姜月容在那个年代所遭遇的一切,除了当事人之外,并不为外界所知晓,以至于在二十多年后姜月容上访的过程中,几乎无法获得人证、物证;而她所说的一切,在别人听来,近乎子虚乌有,甚至被看成是造谣中伤。

姜月容在之后的岁月里,不幸不顺利的事接二连三;丈夫舒扬,其实是个花心男人,婚后依然拈花惹草,后来干脆与情人另筑爱巢姘居起来,这桩婚姻在儿子两岁那年终于走到了尽头。那个时候,姜月容已经是下岗职工了。姜月容后来又改嫁一个二婚男人,组成了一个四口之家,日子在艰难与平庸中度过。

 

姜月容上访的原因其实也简单,就是她现在的退休金少了。她当初技校毕业分配到钢铁公司时,身份上是“干部”,后来改革后叫“管理岗”,可是问题在于,她从公司总部机关回到原来的铸造车间后,她人事档案里的身份却变成了普通职工,即“操作工”,这个身份一直到她生完孩子后下了岗,直到她提前退休。

那些年月里姜月容并没有真正关心过自己档案里身份问题,或者说,她根本想不到自己会变成“操作工”身份。那时那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工资奖金,并没有十分在意岗位,反正收入没有减少,一切就应该没有问题。退休之后,她才渐渐发现了问题,原来她的退休金就因为是“操作工”而比干部岗退下来的少了一大块——几年算下来,少了二万五千六百七十四元八角。姜月容这才坐不住了,两万多块,对姜月容来说,可不是小数目啊!她要上访去了。她要恢复自己当初的干部身份。

姜月容了解到的情况是,当初因为她是在管理岗上工作,所以身份就是“管理岗”,后来她到基层车间一线,岗位是操作工了,故而就是“操作工岗”,这个说法,姜月容不能接受。信访部门的同志告诉她,当时企业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对人事制度进行改革是形势所迫,大势所趋,何况现在企业早就没有所谓的行政级别或干部身份了。然而,姜月容坚持认为,她的身份变化,一定有背后黑手,而这黑手就是马魁,马魁之所以要那么干,就是她姜月容没有成全他的淫念,甚至包括她后来没有满足那个老领导的淫念。可以说,姜月容后来越来频繁地跑市跑省上访,基本上都是围绕这条思路来的。

石沉大海一般的上访,让姜月容心灰意冷了。别人一再告诉她,你要有人证、物证,否则这种事谁说得清,谁会信呢?说得严重点,别人反会告你是诬陷、造谣,是人身伤害,是——要坐牢的!在当时,姜月容掌握在手里的唯一物证,就是马魁所谓的从巴黎替她买的礼物:那副粉红色乳罩和三角内裤。当然,那个东西早已破旧得不成样子了,就像两块洗得无法辩认质地的婴儿的破尿布。那个东西能拿出去吗?别人会信吗?

去哪里找证人呢?那个老领导五年前就去世了,是得前列腺癌死的,死后追认的荣誉是“忠诚的马克思主义者,优秀的共产党员,为革命事业鞠躬尽瘁,为改革发展呕心沥血”,而且“他的逝世”,是“重大损失”——就是说,他是几乎不可能被任何“莫须有”的罪名而翻案的老干部,老领导!

马魁呢?这可是最核心的证人啊!只有他才知道这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只有他才能把一切说清楚。马魁也退休了,是从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的,如今每逢全市重大节庆日,电视画面里和报纸头版上依然能见到身材魁梧、满头银发的他的身影,和那一套套紧跟形势、加快发展、有板有眼的祝愿之辞和豪情满怀的寄望之语——就是说,他依然是个受人尊重、声誉良好、且显然是有过重要权力影响的人物。姜月容几乎不看报纸,但电视她总是要看的(这是她退休后的生活里最重要的内容,差不多所有的电视连续剧她都是从一而终的观众),而一旦在当地电视上看到有关马魁的画面时,她总是忙不迭地调换频道,就像躲避瘟疫一样;因为一见到这个人,她的回忆就不可遏止地要把过去种种不堪的往事一一再现出来,她已经干枯了的身体就会一阵阵莫名地紧张,甚至抽搐不已。然而,奇怪的是,随着一年又一年上访的无功而返,她竟然不再换频道了,而是认真专注地看着画面里那个退了休的马魁,身板魁梧硬朗,步伐有力,一本正经地发着言,且态度谦逊,语气和蔼,风度得体,一派老干部虚怀若谷、勤勉认真、努力发挥人生余热的劲头。某天晚上,电视画面里出现本市一个盛大的迎春酒会,在一个豪华酒店大厅里,主要领导在发表讲话,画面就从一桌桌宾客的脸上掠过,姜月容突然认出了坐在马魁身边的那个女人就是许丽丽。跟她丈夫一样,她也拿着一份类似节目单的东西在看,她戴着金边眼镜,雍容华贵,气质优雅,一副高官夫人的作派。姜月容早就知道,许丽丽几年前就是某局副局长了,是提前两年退下来的,之所以要提前两年退休,是因为可以享受正处级待遇。可能正是这条新闻的画面触动了姜月容,那天晚上,姜月容忽然这样想到,假如当年自己改变了主意,公开与当时的男朋友,也就是自己的前夫舒扬分手,铁了心跟马魁好上,满足他的一切要求,那么如今的生活与眼下自己所过的日子相比,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那么跟在马魁身边的那位夫人还会是许丽丽吗?而这些年里,自己与马魁在一起生活,会是怎样地应有尽有和富足无忧呢?……

姜月容虽说曾这样想过,但并不后悔,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所以姜月容不能后悔。她知道自己走到今天这番境况,就是命。她现在要争取的是把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东西要回来,说穿了,就是那两万多块钱。这钱太重要了。她现在身体很糟糕,患有高血压、卵巢瘤、胃病,还神经衰弱、失眠,而丈夫长期贫血、干痨病、腰肌劳损,一儿一女(姜月容离婚带的是儿子,她现任丈夫离婚带的是女儿),如今一个在大学就读,一个在读高三,都是需要花钱的时候。姜月容一想到如此多的地方需要花钱,她上访的冲动就几乎不可扼止!

姜月容曾在最苦闷无望的时刻忽然想到了当初的办公室主任老刘,她想,他应该是知道当初马魁对自己干下的那些事情的,如果他能够证明确有其事,那么自己后来被马魁打击报复回到铸造车间的事实就能成立,那自己的干部身份就能得到恢复。姜月容回到原单位找刘主任的下落,如今的公司早已不叫钢铁公司了,而改叫什么芬克斯里达公司,据说是中外合资企业,也不知道这名字究竟是啥意思,一问,居然没有人知道的刘主任这么个人。出公司大门时,门卫室里的一位老人告诉她,去离退办问问吧,那里或许可以找到这个人。姜月容就去了离退办,那里的人听到她报出的名字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告诉她,那人早就死了,是患肝癌死的,死了十多年了。姜月容一阵嘘唏。刘主任生前不抽烟,不喝酒,荤菜都很少吃,怎么会患上肝癌呢?不过,姜月容也只是感慨一下而已,心里焦急的仍是如何找到一个证人。

姜月容反反复复考虑的结果,或者说,最后一条路就是直接找马魁去,找许丽丽去。……

维多利亚花园小区是全市最富丽堂皇的住宅小区,这里住的都是这座城市的上层人物和财富精英。马魁的住宅就在这片小区里。姜月容打听到这片小区时,心里便有一阵酸楚,这种酸楚是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当走进一派欧式建筑的楼房群中时,她想到的是如果当初自己改变想法,那么如今自己可能就是住在这楼房里的一员,而身份自然也非同寻常。找到五单元一幢时,保安让她去与户主联系,得到确认才能开门进入,于是,她按了五楼一号的门铃。在门铃响起的数秒钟里,姜月容的紧张一点也不亚于当初马魁把手伸向她最敏感部位的时候。门铃在嘟嘟响了若干声之后,传来一个女人不悦的也是居高临下的声音:“谁呀——?”姜月容在保安目光的监视下,结结巴巴地应道:“是我,姜月容……许丽丽——不,是许局长吧?——是我——你过去的老同事——姜——月——容——啊——!”门铃里半天没有任何声响,就像这门铃从来就没有声音似的。这个过程显得一点都不真实,好像刚才姜月容说的那些,完全是即兴背出的台词一般。终于,装着门铃的那个铁盒子里传来声音,语气依然是居高临下的:“哦,姜月容啊——你是找我吗?”姜月容没了任何犹豫,脱口而出:“找你,就是找你啊——!”她担心身边那个一脸不耐烦的保安就要赶她出去了。许丽丽的声音再度传来:“那你上来吧。”

这是一间又大又宽敞的房子,里面布置得像宾馆豪华套房(豪华套房的记忆,还是二十多年前姜月容在机关做文秘时留下的,说得直白一点,是马魁和那位老领导给留下的)。姜月容站在门前时,许丽丽上上下下地看了她很久,显然,如今的姜月容与她记忆里的那个反差太大了,以至于许丽丽收起惊诧的眼光时,轻微地摇了摇头。

在靠阳台前的沙发上坐下来,许丽丽给姜月容沏了茶放在茶几上。从这一刻开始,姜月容在来的路上想好的那些话开始变得零乱破碎了,内心也变得忐忑不安。当年马魁与许丽丽婚后第二年就养了胖小子,如今快要大学毕业了。马魁与前妻的儿子早已成家立业,马魁也早就做上爷爷了。如今这个家庭幸福安详,可以说一切如意。许丽丽戴着眼镜,身材丰满,气色红润,官太太的作态与风度让人一目了然。

“马书记在家吗?”姜月容涨红了脸,怯生生地问。其实,刚刚坐下那会儿,她既希望从房间里走出那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可同时又害怕他的出现,因为她依然满脑子都是过去经历的那些事;他那色迷迷的神情,他那总是会突然就伸向自己身体敏感部位的手……

许丽丽扯着嘴角,哼了一声:“他呀,现在天天上老年大学,学书法呢!还跟我吹,要不了几年,他能当个书法家呢!”姜月容心里一下子安静了,可是不一会儿,她又觉得马魁不在家,问题会更麻烦:她怎么对许丽丽说呢?说当年你丈夫(尽管那个时候马魁还是别人的丈夫)对我提出性要求,我没有满足他,他后来就把我弄回了车间,身份上也由干部变成了一般群众,如今退休金少了两万多块,你能不能帮我证明一下,我说的这些都是事实?这可能吗?

这个时候,许丽丽问道:“月容,今天上门来,一定是有事找老马吧?”

姜月容脸更红了,心也更乱了。手心在出汗,张着的嘴巴“啊”了一声,居然就停住了。她觉得仿佛自己身上的衣服正在一件件地被人脱去,直到脱完为止,她的身体,如今丑陋了的身体,就要裸露出来;还有身体上的那些耻辱,那些伤疤,那些疼痛……她的眼眶里不知怎的,一下子盈满了泪水,而且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许丽丽好像吓坏了,忙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月容,有什么委屈的事,你尽管说出来,我和老马一定会帮助你!你说,是不是谁欺负你了,还是政策上对你有什么不公?”

姜月容说不出话来了。或者说,她现在一点也不想说什么了。她突然从沙发上站起身,身子有些飘忽不定的样子,她往门口走着,说,“我要回去了,我就是来看看你们的。”许丽丽迟疑不决地看着她,快到门口时还是拉住了她。“月容,在这吃个午饭吧,午饭时老马就回来了。”姜月容的眼泪还在下流,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她是自己开的门,许丽丽拉也拉不住,她一头就蹿出去了。下了楼,有点失魂落魄的姜月容走到这个维多利亚小区的大门口时,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她觉得自己没用,什么事情都做不成,觉得自己委屈,好像被别人欺负了又耍弄了,觉得自己真是一无是处,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

保安立即上前来问她:“那家人欺负你了?”姜月容突然蹦了起来,叫道:“欺负我了又能怎么样?!你能帮我出口气吗?啊——!”保安大惊失色,忙躲到一边去了。

 

这天午饭时,马魁带着自己的书法习作,一进家门,就向许丽丽展示出来,上面浓墨泼撒着八个大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怎么样啊?是不是越来越有那些个意思了?”马魁站在门前,双手展开自己的得意之作,向许丽丽炫耀着。许丽丽只是扫了一眼,不屑地说:“收起来吧,等将来办展览时,让专家评吧,我可不懂。”马魁颇为扫兴地卷起来,晃动着脑袋,感叹道:“道不同,不相与之谋啊!”换鞋,脱衣,洗手,坐到餐桌边,准备吃饭。许丽丽把菜饭端上桌,边给他盛饭边说:“老马,今天姜月容可是来我们家了。”马魁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她……来干什么?”马魁端着饭碗的手抖动了一下。许丽丽在给自己盛饭,轻声说:“不知道。”坐下来吃饭时,她已经注意到了马魁脸上越来越凝重的神情。“她说是来看看我们的,我说你不在家,后来她就走了,不过走的时候,好像心里很难过的样子,眼里都是泪水,也没哭出来……”

许丽丽说完这些,夫妻之间就再也没有话说了。看得出,马魁已经没了胃口,根本就没有心思吃下去,一碗饭只扒下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回卧室休息去了。这一切许丽丽都看在眼里,等丈夫回到卧室后,她才用筷子狠狠地敲了一下碗沿,嘀咕道:“都是你自己造的孽!”

其实,夫妻俩都心照不宣。许丽丽早就有所耳闻,姜月容上访材料里白纸黑字写着马魁的名字和他曾经干过的那些龌龊事,后来许丽丽甚至听说姜月容跑到信访局当着局长的面就直说了当年在钢铁公司里发生的事,而且声泪俱下;后来还听说,姜月容上访去了省里……那天回到家里,许丽丽本不想把这事说出来,但到了吃晚饭时,她还是忍不住问了马魁,当年他是不是因为姜月容没有满足他的性要求就报复她才使她的身份由干部改变为群众,不曾想,马魁顿时拍案而起,当场扔下碗筷:“胡说!放屁!简直是造谣中伤!”他走到客厅踱步,双手反背,面色通红。“她姜月容这么干,就是要把我搞臭,好让她所谓的冤屈得到伸张!简直不像话嘛,我都调离了钢铁公司,她被精简回原来的车间,有什么不对?再说了,身份上改变过来,那也是岗变薪变,是当时改革的要求嘛!”其实,马魁早就知道姜月容上访的事,因为问题直接牵扯到他,但他知道,姜月容现在无论如何是拿不出什么证据来的;她的话只是一面之辞而已。

仍坐在餐桌边吃着饭的许丽丽,这时又甩过来一句话:“老马,你不要那么激动好不好?又不是牵扯到你一个人,不是还有你当年那个顶头上司——老领导呢!”

马魁踱步踱得更快了,许丽丽话音一落,他就挥动手臂,毫不客气地叫道:“胡说!放屁!姜月容这么干,就是污蔑、造谣!……”马魁知道,他现在必须与老领导立场一致,态度一致,尽管老领导早已不在人间了,然而现在他必须要与他保持一致,因为他们一损俱损,不能有丝毫闪失。

许丽丽默默吃着饭,嘴角却泛着古怪的笑意。丈夫如此激动的反应让她觉得可笑。她其实是相信姜月容上访说的那些的;自己丈夫当年是个什么货色,她太清楚了;她自己就是在他办公室里被他诱奸的,而且是因为自己怀了孕,才迫使他不惜代价地离了婚并与自己结婚。至于那个老领导对姜月容是否也有过类似企图,她说不好,但以她对当年姜月容的了解,她还是宁肯相信姜月容的。

姜月容今天突然上门来,许丽丽的内心很是慌乱了一阵;她怕姜月容进了门就不管不问地闹腾起来,那她就会立马束手无策,那她和丈夫的脸面、尊严都会在瞬息之间被撕裂得体无完肤,而左邻右舍从此就会知道马魁这家人原来是如此下流不堪……好在姜月容并不打算那样做,她才渐渐镇定下来;她对姜月容说的那通话就是她想早点打发姜月容走人,尽管当时的风险很大。

 

翌日一早,马魁早饭后没有继续去老年大学练习书法,而是要车去了人大的办公楼。虽说退休了,但机关大楼里仍保留着他的办公室,供他偶尔回来阅读内参文件或参加一些指定的会议。他一到办公室便用电话把老干部处的一位科长叫了过来。这位科长当年是马魁的跟班秘书,深受其信任,马魁退休前把他提拔为科长。他吩咐这位年轻的科长:你去市信访局跑一趟,把一个名叫姜月容的人的上访材料给我拿来。我马上给信访局局长打个电话。

马魁昨夜几乎一夜无眠。姜月容居然跑到自己家里来了,这个举动令他吃惊不小。他难以想象姜月容是忍受了怎样的无奈与耻辱,才决定找上门来的,而在这之前又是怎样绝望和不堪的心境与勇气才促成了她的前来。他当然不会忘记过去发生的那一切。是的,姜月容被精减回车间,确非他所为,但你能说跟你就没有关系了吗?马魁至今记得,老领导生前把他叫到办公室里的一顿臭骂,开始骂得不明不白的,渐渐地,马魁听出来了,是因为姜月容没有能够满足他,而且居然往他脸上啐了口水,令老领导是可忍孰不可忍了。马魁当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种事牵怒到他的头上来,他几乎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但最后他总是要表态的,他的表态是:今后一定加强管理和教育。老领导依然余怒未消,拍着桌子说:这种女人是祸水!不应继续留在办公室这样重要的岗位上,免得给今后的工作带来麻烦。老领导当然没有说明是何种“麻烦”,但马魁知道这“麻烦”两字的深意。应该说,自从被老领导一顿臭骂后,马魁就想着如何把姜月容从机关调出去,与此同时,他对她也明显冷落下来;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的身后又多了一双从老领导那里来的具有威慑力的眼睛。他要找个可以让人信服的理由把姜月容调走。巧的是,上调马魁到政府机关担任局长的任命公文来了,他走人了;他离开钢铁公司干的最后一件大胆的事,就是把许丽丽搞了。后来,马魁的脑子里几乎忘却了姜月容,他甚至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一面;他只是偶尔在路上遇过某个相似于当年姜月容姿色的女人时,才会陡然想到她,那也是一闪念而已。他其实越来越不愿想到当年的往事,以他现在的心态和想法,那些往事是相当可耻的,是非常不符合他的实际身份和道德准则的,然而,当年他就那么疯狂地干了,而且乐此不疲。退下来之后,他更是害怕别人会冷不丁地戳疼他内心的这处隐秘;而越是害怕,他则越要把自己表现像个道德楷模,风格高尚,从来没有低级趣味的行径。他以为自己做到了,甚至以为自己实际上就是那样一个人。可是现在,姜月容还是出现了,就好像她一直隐蔽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只等着他快要把自己装扮成圣人之际,才站出来戳穿他的伪装,剥下他的道貌岸然,让世人看到他原来是个多么卑鄙无耻的人物。姜月容最初上访,他就隐约得知了相关信息,后来从信访部门反馈的结论看,因为没有任何人证物证,所以几乎认定为蓄意诬陷,甚至是造谣中伤。但马魁却并没有因此而掉以轻心,尽管他永远也不会主动站出来承认对姜月容做下的一切。如今,姜月容终于登门来访了,仿佛就是在明确地告诉他,她决定面对面地跟他摊牌了,她一定要给自己的冤屈找到证实。而对于马魁来说,他也觉得确实要对自己的过去作一个交代了,至少是在道德和良心的层面上。

年轻的科长把姜月容的上访材料送来时,已是午饭时间了。马魁叫他去街上给自己买份盒饭来,就在办公室吃。科长出去后,他往家里打了电话,说中午不回家来吃饭了。

马魁戴上老花镜,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边吃着盒饭,一边几乎是逐字逐句地把姜月容的材料看完了。姜月容陈述她被马魁性骚扰和性要求的事(包括那位老领导的行径),基本属于事实,但结论不对,马魁绝不同意是因为自己的打击报复才导致姜月容如今的困境。其实马魁真正要看这份材料的动机,重点并不在于姜月容里面究竟写了些什么,而是想知道她到底要解决什么的问题。他在材料的最后部分看到了,是要求补偿她因为当年干部身份转为群众身份后所带来的退休金损失二万五千六百七十四元八角。

马魁把桌案上那翻开的纸页泛黄的厚厚一沓材料重重地合上,喟然长叹……

 

姜月容回到家里,一连两天都没有出门。她神情呆滞,情绪低落,几乎不吃不喝。她仿佛终于醒悟了:当初,犯得着那么死活不依吗?就真的做了那事,又能怎么样?能少一块肉?见不得人了?活不下去了?况且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男女之间不就那么一点事嘛,有那么严重,那么碰不得,那么不能突破底线?要是当年就把自己当那块男人们垂涎的香肉肉大大方方地送上去,那么还会有今天这样的境况吗?……

丈夫吓坏了。这个跟姜月容一样都是离婚后又重新组成家庭的二婚男人,对于现在的妻子姜月容是又爱又怜。他当了一辈子普通职工,退休后只想着跟妻子姜月容过平静安详的日子,何曾想,姜月容为了那二万五千六百七十四元八角,居然如此执着地坚持上访,非要搞个水落石出。他开始也支持过她,后来就失望了,于是劝她息访,安心过日子吧,不要为此把本来就不好的身体拖垮了,但姜月容就是不听,一次次往市里省里跑,也还是没有结果。怎么也想不到,姜月容竟然会想到要去马魁家,要他当面承认当年他做下的那些事——这有可能吗?人家马魁就是傻成老年痴呆了,也不会承认这等丢人现眼的丑事,而且人家现在还是有名有望的老干部呢。但姜月容就是不依不饶,偏要去,那天临出门时对他说:我只要那个姓马的说一句话,他确实干过那些事就行了。

去了又怎么样呢?她一回到家里就像是丢了魂似的,到今天也没对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丈夫上街买了只鸡杀了,煨了汤,他看到姜月容一下子瘦了许多,身子越发单薄了。他要给她补补身子。他把香喷喷的鸡汤端到床头,用匙子吹凉了,往姜月容干裂的嘴唇里喂着,蓬头垢面、憔悴苍白的姜月容艰难地喝下两口汤,眼泪就流下来了。

“老公啊,我以后再也不去上访了。”姜月容有气无力地说,“咱俩好好过日子吧!”

丈夫一激动,把一匙子鸡汤全撒在了被褥上;他眼眶里马上也盈满了泪水。“好啊,月容!咱俩好好过日子有多好啊!”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年轻人在门外叫着:“这里是姜月容的家吗?”

夫妻俩对视了一眼,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有陌生人找上门来几乎是非常罕见的事。丈夫放下盛着鸡汤的碗,出了卧室,往屋外去了,不一会儿,丈夫手里拿着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牛皮纸大信封走进来。他在床边坐下,满脸疑惑地对姜月容说:“奇了怪了,怎么会是专门送给你的——这个东西,那个小伙子说是要我必须亲手交给你,说完就走了。”姜月容也有些惊异了,赶忙说:“快打开看看吧。”

真正的惊异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大信封里居然装了成捆的现金,共有三捆。三捆钞票好像在袋子里憋坏了,一倒出来就在被褥上翻滚着,有两捆滚落到了地上。丈夫赶紧把它们拾起来。跟着钞票滚出来的还有一张字条,在空中飘荡出一个小弧线,落到床沿上。丈夫拿过来就看,他只看了一遍就立即转交到姜月容的手上。

“姜月容同志,这是补偿你的二万五千六百七十四元八角(其实是三万元现金)。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好好安享晚年吧!——一个向你忏悔的,请求你原谅的人。”

姜月容看完了,字条就从她手里滑落下来,落在被角上。丈夫看见,此刻姜月容的脸色极其苍白,像是体内的血陡然被抽干了,刚刚风干的眼睛里又立即蒙上一层水雾,她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面孔也呈现出痉挛般的抽搐。

“老天啊,你终于开眼了啊——!”姜月容灵魂附体般地尖叫一声,用力掀开被褥,下了床,穿着皱巴巴的睡衣,趿着鞋,挂着满面的泪水,冲出卧室,穿过客厅,跑到阳光灿烂的胡同口,仰天大笑着,同时也是尖叫着——

“老天啊,你都看见了吧,我是被伤害的,被冤屈的!他们终于害怕了!他们来请求我原谅了!——不,我不能原谅他们!我还要继续上访去!”

姜月容的丈夫就站在门口惊愕地看着她,几乎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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