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01期  
      实力
家在路上
谢方儿

 

 

 

我被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竹声惊醒了,不过我还不想睁开眼睛。我的体会是,只要一睁开眼睛,我活着的这个世界就变得黑暗了。你肯定不会相信我的话,但我相信我自己。

当时,阳光已经坦然地爬上我的床,仿佛在我的眼前挂着一盏明亮的灯。我闭着眼睛想,现在几点钟了?八九点钟吧!以前我都是用手机当闹钟的,但两个多月前的某一天,我真是倒霉透顶,小偷把手机从我的口袋里摸走了。我每天都想买一个新手机,但每天都看不到手里有买手机的钱。当然,我没有手机有一只旧闹钟,它就在旧床头柜上,像一个冷漠的女人仰躺在我的身边。说起来,这只旧闹钟和我一样懒惰,它有时会懒洋洋地走时,有时就陪着我一起呼呼沉睡。我想起来了,马上就要过年了,放假也有两三天了吧。

我伸出手拎过冷冰冰的旧闹钟,听到了它在寒冷中努力行走的声响。我有些感动地看了它一眼,十点一刻。也就是说,我整整沉睡了十个小时。大约今天的零点一刻,我听到一声恶骂,你这个男流氓!听到这声恶骂时,我好像闭着眼睛笑了,然后我的鼾声湮没了一切。这声恶骂出自一个女人之口,这个女人叫阿心。当然,阿心是她自己说的。当时,我要查看阿心的身份证,想验明她的正身。阿心说,你休想,你要先给我看你的身份证。我说,不给我看你的身份证,你休想看我的身份证。其实,说穿了,看不看身份证也无所谓,因为阿心和我是明摆着的一公一母,这足够让我们相互吸引了。

说到阿心这个女人,我就想到了我的手机,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这个女人,我的新手机早就买了。阿心和我吃住在一起有三个多月了,她一分钱也没有拿出来过,好像她的身上只有肉没有钱。就是这个女人,昨天深夜,就是今天零点刚过她居然走掉了。阿心走掉之前,我们在一起还配了两次雌雄,而且两次都配得相当地成功,我和阿心都觉得这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阿心抱着我还不放,估计还想再配几次,可是我真的不行了,这种事做多了肯定伤我的元气。

我拍着阿心的屁股说,我累死了,你找野狗去吧。然后,我心满意足地想睡了。阿心突然拎起我的耳朵问,喂,我问你,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家过年?我相信这是阿心的报复,我拨开她的手说,睡吧,明天再说。阿心又把我可怜的耳朵拎了起来,她似乎要把我的小耳朵从脑袋上扯下来,说,我一定要回家过年,你给我钱!我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但阿心的手拎着我的耳朵还在往上提,好像我的耳朵是橡皮做的。她又说,我受不了啦,阿富汗,我一定要回家过年!

她说的阿富汗就是我,当然这不是我的完整姓名,这只是我的一个响亮的别称。我的尊姓大名叫艾富汉,后来不知是谁创造性地叫我“阿富汗”,再后来我就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阿富汗”。我坐起来一手打开阿心的手,另一只手迫不及待地给了她一巴掌,我恶狠狠地说,去你的吧!虽然我戴着近视眼镜,其实我是一个低素质的粗人。我出生在四川山区的农村,三代都是正宗的老农民;三代以上的祖上我不清楚了,估计也是修地球的家伙。命运中最可悲的是,我只勉强读到初中毕业,就背井离乡闯荡江南。阿心没有想到我是这么一个人,所以她被我打巴掌是活该。

阿心开始嚎啕大哭,后来又伤心地抽泣。面对阿心变着花样的哭泣,我把头埋进棉被深处,成了一只死都不怕的甲鱼。在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一声恶骂和巨大的摔门声。接着,我开始了漫长的沉睡。

现在,我精力充沛地站在阳光下,耳边似乎飘浮着阿心的声音,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家过年?我想现在就回家过年,可是我没有钱,真的没有钱。我打工的服装厂老板只给我们发了一半的奖金,说另一半要到过完年上班再发。我变换着脸色去找了几次老板,强烈要求把另一半奖金提前发给我。这个死老板,他也变换着脸色和我讲道理谈原则,把我整得像个过年上门要饭的。后来,拿了一半奖金的工友们欢天喜地回家过年去了,老板也忙前忙后地为我们买车票租车子。再后来,公司人去楼空了,老板也找不到了。

昨天我就想好,准备今天到老板家去要奖金,就连针锋相对的话也想好了。我想好要对老板说的话是,老板,我今年不回家过年了,我要和你们一起过年!当时,我把这个话说给阿心听,阿心激动地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我当然不会带阿心一起去,我带阿心去找我的老板,等于是我心甘情愿给她看我的身份证。

我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放在床上,零零碎碎的一堆,看上去我很有钱,其实这堆钱总共不到两千块,买个好手机都不够。我面对这些钱低下我的头,仿佛在给这堆纸钱默哀。我随手拿了几个硬币出门,在镇政府边上找到一处公用电话,其实这是一个卖烟酒的小店。我给家里打电话,我爹听到我的声音哼哼了几声,不知是他老人家激动了还是准备教训我了,我爹说,你的手机为什么老是打不通?我说,我的手机两个多月前就被小偷偷走了,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爹说,我老了,我听过就忘记了。你不会去买个新的?我说,我没钱。我爹说,你的工资呢?我说,工资?我吃光用光了。

说到这里,我的眼前出现了和我一起吃用的阿心,现在我开始想她了,她会去哪里呢?我爹终于在电话里暴跳如雷了,他愤怒地说,他妈的,没钱,你不会也去偷一个手机吗?过年了还没钱,你这个吃光用光的败家子,真没出息!我爹边教训我边像牛一样喘着气,他在吃力地恨铁不成钢。我想,我确实没出息,辛辛苦苦干了一年,结果是人财两空。我爹又说,你到底回不回家过年了?我心烦意乱地说,爹,我想回家过年,可我真的没钱呀。我爹不再哇哇乱叫了,他叹息一声说,富汉,没钱,你就不用回家过年了。我和你妈都好,都活得好好的,你放心做你的人吧。

我站在小店前发呆,我在回味我爹说过的话。我爹虽然是个老农民,但有些话还是值得我回味的。小店的生意很兴旺,店主说,兄弟,你打完电话不要站在店门口,别妨碍我做生意。我心里冒了一个气泡,但马上平息了,我说我买一包“利群”。店主说,哪一种?我说,最便宜的一种吧。店主把一包烟扔到我面前,我摸遍口袋也摸不出钱来,我想起来了,我的钱都在床上。店主说,没钱?我的脸红了,没钱的感觉真不好受,我说,是的,不好意思,我的钱忘在家里了。店主笑笑说,烟你先拿去吧,钱有了再付给我。店主的脸色很平静,我看不出他是在羞辱我,还是在真诚解决我的困难。

有个人拍拍我的肩膀说,阿富汗,你买烟?这个人叫何古泥,和我奋斗在一个公司里,也是我的烟酒兄弟。我说,何古泥,我惨呀,烟都拿到手了,钱忘在家里了。何古泥说,我替你付吧。我想客气一下,但没客气出来,因为有好几次何古泥请我喝酒,最后是他喝醉我买单的,等他醒来早就忘记过去的事了。我问何古泥,你不是说回家过年了吗?何古泥说,我不回去了,我受够了回家路上的活罪;再说回去也没事,把钱寄回去,再给爹妈打个电话拜年。阿富汗,省下的钱吃喝玩乐多好呀。

我想到今天要去找老板,说,何古泥,我要去找老板要钱,你和我一起去吧。何古泥说,你别做梦了。我说,就算我在做梦,我们一起去吧。何古泥说,阿富汗,我告诉你,我们的老板早几天就失踪了,谁还不知道呢。我说,我去老板家要奖金,如果他们不开门,我他妈的就砸门!何古泥说,兄弟息怒,不是说,欠债无罪,逼死有罪!他走上前,拍拍我的肩头悄悄说,兄弟,走,我们上城去玩玩,今年我们就不回家过年了。我说,上城去玩?何古泥,我身上没钱,我要回去拿钱。何古泥说,走,我陪你一起回去拿钱。

我和何古泥进了城,城里的人真多,我们和有钱人一样走进了高档商场。我和何古泥看着名表柜也会流口水,名表当然不是好吃的东西,我们眼馋的是名表下面的标价。何古泥说,阿富汗,你喜欢哪一只表?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像要送我一只名表。我说,我不要表,我要表下面的标价。何古泥哈哈大笑,笑声引来了别人的惊讶。我说,何古泥,我们走吧。

我们又来到烟酒柜台,面对名烟名酒,我咽了几下口水,喉咙里马上有了香甜的烟酒味。我看了何古泥一眼,发现他尖尖的脑袋已经贴到柜台的玻璃上,仿佛想穿透玻璃吃到里面的烟酒。我拍拍他的后背说,兄弟,你的脸贴在玻璃上冷不冷?何古泥直起腰说,阿富汗,你有没有闻到酒香?我说,酒香,有呀,这里弥漫着酒香。何古泥说,我不是说这里,我是说柜台里面。何古泥把我的头按到柜台玻璃上说,你闻到里面的酒香了吗?阿富汗,我敢肯定,左边数过去的第三瓶“五粮液”一定漏酒了。我的鼻子除了冰冷,别的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说,何古泥,要么我们把这瓶“五粮液”买回去,让商场打个折吧。我在心里发笑,但脸上装出认真。何古泥以为我说的是真话,他说,“五粮液”很贵的,就是打对折我也买不起。阿富汗,要么你买吧。我说,你别做梦了。我们走出高档商场,然后在人流中随波逐流。我不知道何古泥上城来玩什么?看到别人脸上的喜气洋洋,我开始想阿心了,这个女人毕竟和我同床共枕了两个多月,再说她虽然用了我不少钱,但我也心安理得地用了她的身体。

我想找个公用电话给阿心打电话,回头发现何古泥站着不动了,像人流中竖着的一块歪歪扭扭的旧路牌。我停下来等了他一会儿,他站在那里还是没动。我说,何古泥,你站着干啥?何古泥古怪地笑了笑说,要么你先走吧。我说,你走不走?你不走我拉你走。我走上前伸手要拉他,他突然严肃地说,别拉我,等等。何古泥突然蹲下身子,然后站起来拔腿就跑。我看到何古泥从脚下拎起一只黑色的东西,我怀疑他拾到了钱包。

何古泥跑得比兔子还快,我在后面紧追不舍。我们在人流中成了一道快速流动的风景,许多人停下来给我们让道。我追上去说,何——何古泥,你不能独吞,我绝对不会让你独吞的。何古泥没有理睬我,他只顾埋头奔跑。何古泥的个子要比我矮小,他和我比起来只能是一只兔子。我很快追上了他,我横在他的面前说,你逃什么?把钱包拿出来!何古泥剧烈地喘着气,他的嘴呼呼响着说,我——我——没钱包!我拎住何古泥的衣服说,我报警了。

何古泥的上身弹了弹说,你,你放开我。我没文化可我没那么傻,只要抓住何古泥就是抓住了亲爱的钱。何古泥屈服了,他指指不远处说,阿富汗,我们去那个角落吧。我押着何古泥到了那个角落,这是小商品市场的后门,又乱又脏,像个垃圾堆。我迫不及待地说,何古泥,快把钱包拿出来,我看到了。何古泥不满地看着我,估计满脑子都在想着反抗我。事实上,在金钱和烟酒兄弟之间,我和何古泥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金钱。

何古泥的身子闪了一下说,阿富汗,你看到个屁,我什么都没有。我一把抓住他说,你再不老实,我就不客气了。这个角落弥漫着尿臭,尿水横流在我们的脚下。两个大男人从市场里跑出来,旁若无人地在我们边上撒尿。其中一个摸着他自己的东西对我说,喂,朋友,抓到小偷了?我说,他不是小偷,我们在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他惊讶地说,外地人,真无聊。

何古泥看了看左右说,这里不够安全,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吧。我和何古泥一致认为安全的地方在后街的一个花圈店门口。花圈店已经关门了,门上贴着一张春节休息的字条,上面有联系电话什么的,业务一目了然。几只大小不一的样品花圈,在寒风中展现出它们的光彩夺目,行人走到这里都会自觉绕道而行,一改国人看见红灯也要闯的习性。我和何古泥站在花圈店门口,也就是说我们的身边都是花圈,这种感觉确实非同寻常。

我说,好了,何古泥,快把钱包拿出来吧。何古泥说,我是小偷,你是强盗。他从内衣里面掏出一只黑色钱包说,阿富汗,我警告你,你别动手动脚,我自己会看的。何古泥从容不迫地打开钱包,天呐,我们同时看到了一沓钱,还有很多各色各样的卡。我兴奋地伸出手说,啊,钱钱钱,我看看。何古泥迅速把钱包转移到身后说,你别动,我不会让你白看见的。这样吧,我先抽两张大钞去买酒,然后再买点炒货,回家喝酒去。我说,好是好,不过这么多钱你想独吞?我像一个白痴盯着何古泥看,仿佛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钱。

这个时候,我已经做好了最乐观的打算,就是如果何古泥胆敢耍我,我一定动手抢他手里的钱包。何古泥说,我说过了,我不会让你白看见的,我们是兄弟呀。他把钱包拿到我和他的面前又说,你看,我抽了两张吧,别的我也不动它,我把它放到我的内衣里面,你放心。何古泥边说边拉开他喇叭花一样的领口,把钱包塞了进去。他的胸脯鼓涨起来了,像隐藏着一对丰满的乳房。

我笑着说,何古泥,你太像个女人了。何古泥摸索着胸脯掏鼓了几下,他的胸脯很快变平坦了。我惊讶地张了张嘴,仿佛在看一个小魔术,我说,钱包呢?何古泥说,走吧,我们去买酒。我突然冲上去抱住何古泥,我的力量一定很强大;事实上,这种力量的一大半是钱激发出来的。何古泥惊慌地叫喊起来,你——阿富汗——你要抢劫我呀。何古泥的叫喊声是被我的力量挤压出来的,我听到了来自他身上的“啪啪”声,我觉得他的骨头差不多就要散架了。我说,钱包呢?何古泥痛苦地说,哎哟,放开我,钱包不是在的吗?你摸摸,在我的腰上。我摸了摸他的腰部,他妈的,真在这个地方。我松开他说,走吧。

何古泥露出灿烂的笑说,阿富汗,我们一定要庆祝庆祝,然后自己给自己发压岁钱。我说,你给我发压岁钱,你何古泥就是我的老板。我觉得说这话的不是我艾富汉,而是一个让我憎恨的没有骨气的男人。我们像两个幽灵从花圈后面闪出来,一不小心,我和何古泥各碰倒了一个花花绿绿的花圈。何古泥惊惶失措地想拾起花圈,我从后面把弯腰的何古泥拾起来说,快走吧,你这个倒霉鬼。

我们走进一家平价超市,这里号称老百姓的超市。里面的老百姓确实很多,大包小包地搬着过年吃用的东西。我们转了一圈,挑了两瓶52度泸州老窑六年陈头曲。何古泥说,我们一人一瓶,喝完了才能开包验钱,怎么样?我说,什么怎么样?就你说的那样。何古泥说,看你说的,要不要再来一瓶糟烧?我说,好!何古泥真的又加了一瓶糟烧,糟烧是本地产的高度白酒。

我们走出超市,看到太阳像满脸通红的醉鬼正往西边倒下去。何古泥说,阿富汗,我的宿舍里还有人,去你的租房狂欢吧?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以前我住在厂里的集体宿舍,每间住八个人。有时候,食堂里一天两餐都吃土豆,夜里我们八个大男人就在梦里比赛放屁,糟蹋得整间屋子像猪圈。后来,我认识了阿心,我们的认识过程很简单,就像一条发情的母狗和一条强壮的公狗相见恨晚。这个女人改变了我住集体宿舍的生活,我租了间每月两百块的旧平房,和阿心过起了幸福的同居生活。那个时候,我们的老板还算有同情心,他拍板每月补贴我二十块房钱。

城里到我们工作的镇上通公交车,我们等了十多分钟就上车了。在等公交车时,我和何古泥都没有说话,我的眼光经常停留在他的腰部,那个地方有我想钱的希望。当然,我的眼光还在等车的人群中扫来扫去,说不定我也能拾到一只属于我一个人的钱包。

公交车来了,我的妄想被争先恐后的人流冲散了。车上何古泥悄悄说,阿富汗,你是不是也想拾只钱包?我的心里扑通了几下,我说,你放屁。何古泥说,你不承认就算了。我承认,我上城来的目的就是想拾到东西,而且有预感一定能拾到好东西。你不相信吧?我当然不相信何古泥的鬼话,我和他刚认识时,他经常不择手段骗我。他说和我是老乡,也是四川人,结果他是正宗河南人;他说已经有女朋友,钱不够花向我借,结果他是玩“野鸡”去了;最恶心的是,他经常骗我的酒喝。有一次,我一不小心把他打得鼻青眼肿,他终于感受到我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粗人。

喝酒正式开始前,我说,何古泥,你把钱包放在桌子上。何古泥东张西望地说,你老婆呢?他说的我老婆就是阿心,以前他见到过阿心,他还悄悄对我说过,阿心真性感,屁股大,弄起来很爽吧。当时,我狠狠瞪了何古泥一眼,他张开的臭嘴马上闭上了。我大声说,你把钱包放在桌子上。何古泥把钱包放到桌子上说,你凶什么凶?你有本事把我杀掉呀。我说,我懒得杀你。

我把两瓶泸州老窑都打开了,一瓶给何古泥,一瓶给我自己。何古泥说,阿富汗,我们开始吧?新年快乐!我举起酒碗说,何古泥,新年快乐。干杯!我们喝酒的声音很大,像口渴了在喝白开水。何古泥说,后天年三十了吧,我真想回家过年。我想也没想说,谁说后天,是大后天年三十。何古泥说,阿富汗,年夜饭我们一起吃怎么样?我说,你出钱,我出力。何古泥说,不行,你出钱,我出力。我说,去你的吧,我要回家过年去了。何古泥笑起来说,阿富汗,你真可笑,你没钱怎么回家过年,你连买包烟的钱都没有。

我的拳头砸在桌子上,嘭的一声像爆竹响。我说,你——你——他妈的,欠揍呀!何古泥说,阿富汗,你喝高了吧。我是好心,你想你没钱怎么回家过年,再说都到年底了,有钱也买不到车票。我说,你是好心?你是好心就把钱包里的钱都给我,我买高价车票去,有钱不怕回不了家。何古泥紧张地说,你一定在胡思乱想,你喝高了,你在我眼里像个强盗。

我站起来一把抓住坐着的何古泥说,现在,我说,开包验钱。何古泥说,好,开包验钱。你坐下来,你不要以为我何古泥是个泥人,我说过,我是杀过人的。我,我不怕你。我的脑袋嗡嗡响着,像有一架直升机在头顶盘旋。我坐下来说,何古泥,你以前杀过人?你要是想耍我,我就杀你呢。快开包吧。何古泥打开钱包,先取出一叠钱,然后笨拙地数了一遍。他说,你也看到的,一共两千四百块。何古泥的手颤抖了几下,把钱放在他的酒碗边上。

我紧盯着钱想,老子有了钱,先买一只手机,然后把阿心找回来,赶紧一起回家过年。我想象着爹妈看到我带着阿心回家过年的笑容,我一定会说,爹,我有钱了,我带着女朋友回家过年了。何古泥说,阿富汗,人心要知足,知足者才常乐。可是,你的眼神告诉我,你的心里有多么地不知足。我说,你敢教训老子?快把钱包里的东西拿出来。何古泥在钱包里粗暴地挖出几张卡说,给你看,是购物卡,一、二、三、四、五,有五张。我说,再看看钱包里还有什么东西?何古泥把购物卡一张一张地看了一遍说,阿富汗,你说每张值多少钱?我说,你管它呢,再看看包里呀。何古泥不满地扫我一眼,把购物卡放在他的酒碗边上。他从钱包里又抽出几张卡说,他妈的,真是拾到一只聚宝盆了。你看,还是四张银行卡。

我举起酒碗说,何古泥,我们庆祝一下,干杯!何古泥把银行卡放到他的酒碗边上说,好,阿富汗,我们一口干。我们有钱了,想怎么干就能怎么干。他举起酒碗把半碗白酒喝完了,还斜着眼把酒碗翻过来让我看。我从来没看到过何古泥喝酒这样凶,以前我们在一起喝酒,他都是斗不过我的。我举起酒碗也把半碗白酒喝完了,我说,要过年了,把糟烧也喝了。何古泥说,当然要喝。

一瓶糟烧我们又平分了,我说,何古泥,我们应该把银行卡里的钱取出来。何古泥说,取出来?阿富汗,你说得真像人话,你去取吧。我站起来说,我去取就我去取,你把银行卡给我。何古泥说,你坐下来,我们先把钱分掉再说。他把现金一分为二,我数了数我手上的钱,一千二百元。我们把钱塞进口袋,然后幸福地碰杯喝酒。

我说,何古泥,你,你再看看钱包里,还有什么?何古泥说,我看,我看,我看看吧。何古泥用力扯拉着钱包,钱包里突然蹦出一张卡,这张卡先像蝴蝶一样飞起来,然后啪嗒一声坠落到地上。何古泥赶紧把头伸到桌子下去拾卡,这个时候,我站了起来,一把抓过桌子上的所有卡。我说,何古泥,你把什么东西藏起来了?何古泥在桌子下面笑了起来,说,哎哟,哎哟,阿富汗,想不到我原来拾的是你的钱包。哈哈哈!

我把手里的卡塞进口袋说,你拾了我的钱包为什么不还给我?何古泥直起腰的时候,他的小脑袋居然接连碰撞到桌子上,咚咚地像敲闷鼓一样。我笑着说,你,你喝多了吧,脑子糊涂了。何古泥说,我清醒着呢,我还认识你阿富汗。他猫着腰后退了两步,没站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说,何古泥呀,你还嘴硬,都倒地上了呢。何古泥坐在地上笑着说,你,你看这是什么?这就是你阿富汗!我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张卡,走过去一看,发现是一张身份证。我说,啊,身份证,我们可以取钱去了。何古泥说,你看看,这是谁?阿富汗,这是你的身份证呀。

我拿来一看,惊讶得舌头都大了,我的喉咙里咕嘟咕嘟响,可就是说不出话。这个叫钱多多的人太像我了,如果不看姓名只看照片,这张身份证就是我的。何古泥摇摇晃晃站起来,我抱住他说,何古泥,感谢,我真的感谢你。现在,我们取钱去。何古泥抱紧我说,好,取钱去,老板不发,我何古泥给你,给你发压岁钱发——奖金。我说,你是老板,你是我大老板。当然,我们没有去取钱,我们抱在一起不停地高呼,取钱——取钱,取钱——取钱——我们取钱去。然后,又声情并茂地二重唱《难忘今宵》。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和何古泥都不知道了。我再次被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竹声惊醒了,不过我还是不想睁开眼睛。我的体会是,只要一睁开眼睛,我活着的这个世界就变得黑暗了。钱多多,钱多多你醒了,你真的醒过来了。我的身边响起嘹亮的女声,我惊慌地睁开眼睛,看到阿心扑上来抱住我哭着说,钱多多,我以为你死了——你活了——

我想推开阿心,但像推在棉花堆上,我发现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说,阿心,你疯了,我怎么会死呢,我正想去找你呢,我们不回家过年,我们就在这里一起过年吧。阿心抱着我哭呀哭,哭得我的脸上也湿漉漉了。我说,阿心,你别哭了,你再哭我又要睡着了。阿心抬起挂满泪水的脸说,钱多多,你有这么多钱,可总是说没钱,生活过得那么低调。现在,我认清你了,你是一个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人。我说,阿心,你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我没钱呀,我有钱就带着你回家过年了。

阿心揩干眼泪说,先起来吧,钱多多,你至少醉了两天两夜呀。你听,爆竹响彻云霄了,新年的钟声也敲响了。我努力从床上坐起来,想了想阿心说的话,我想起来,我是和何古泥在一起喝酒的。我说,阿心,何古泥呢?阿心说,何古泥?是不是那个长得一副猴相的人,我没有看到他。我又想起来了,我们在一起喝醉前我们去了城里,在城里我们拾到一只钱包,然后买酒到我这里,边喝酒边分钱。

我说,阿心,我的衣服呢?阿心说,你的衣服像块肮脏的大抹布,上面都是你吐出来的臭东西,我把它扔到卫生间了。我想爬起来,感觉身上没了骨头,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我说,阿心,你把我的衣服拿过来,里面有钱还有购物卡。阿心惊讶地说,钱?购物卡?没有呀,什么都没有,我早就摸过几遍了。我说,不可能,有钱,也有购物卡,都在我的衣服口袋里。阿心说,钱多多,你糊涂了,你是不是想冤枉我?

我说,钱多多?你胡说什么!阿心轻轻抱住我说,钱多多,你要和我阿心好,我们就好好地好,你不要再装了。阿心的手伸到我的下面摸弄了几下说,钱多多,其实男人钱多不多无所谓,功夫行最要紧呢。我的下面有气无力,似乎还想继续沉睡。我说,阿心,我现在清醒多了,我感谢你回来陪我过年。不过,我真的没钱。阿心跳起来离开我,然后又扑过来,她的手里有一张身份证和几张银行卡。阿心说,你看,你看看吧。装,你再装!她的脸色满怀着对我的怨声载道。

我接过阿心塞过来的身份证和银行卡,我的脑袋剧烈地震荡了一下,然后恢复了全部的记忆。我突然大声叫喊,何古泥——我怎么会输在你手里呀——啊啊啊!阿心说,你再发疯,我要走了。

在铺天盖地的爆竹声里,我经过几声前所未有的叫喊,心里感觉舒畅了。我说,阿心,来,你坐到我身边。阿心慢慢坐下来,眼光落到我扔在一边的身份证上。我捏住阿心的手说,阿心,我真的不是钱多多,钱多多的身份证是何古泥在城里拾到的,还有这些银行卡。阿心看着我,但眼光中仿佛还在说,你再装吧。我找出我的身份证说,你看,这是我,我叫艾富汉!阿心看了看我的身份证,又看了看钱多多的身份证,说,钱多多,哦,不,你是艾富汉,就是阿富汗。哈哈,还是阿富汗好,我喜欢。

我一把抱住阿心说,阿心,你这只母狗真有情。阿心说,阿富汗,你要记住,有了我这只母狗,你才不会沦落成一只流浪狗。我们在一起过年吧。我说,阿心,你这只母狗真不要脸,自己投奔到公狗的怀抱来了。阿心突然大胆提议说,我们一起向远方喊“新年大吉大利”,我们的爹妈一定能听得到。我说,我们到窗口去喊吧。我从床上跳下来,居然站稳了。我和阿心热泪盈眶地拥抱在一起,然后趴在冰冷的窗口大声叫喊,爹——妈——新年大吉大利!我们的叫喊冲进爆竹声飘扬远方,我们不停地叫喊,一直喊到精疲力竭。

我和阿心脱光了上床。阿心说,阿富汗,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我知道我爹我妈一定还没有睡。我说,我没手机也没电话。阿心说,我有手机,不过话费也不多了。阿心真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我看她的脸色还算平静。打完电话,阿心就嚎啕大哭了,像死了爹妈。我抱着她没有说话,我想到了我的爹妈,我相信他们一定也还没睡。阿心哭够了,把手机扔给我说,你也打吧。我真的很想给爹妈打电话,但我想我不能用阿心的手机,做一个男人做到这种地步,就是我爹说我的真没出息。我说,我爹我妈肯定睡了。我给何古泥打个电话,新年我要骂他个狗血喷头!阿心说,是那个何古泥把你灌醉的吧?他拿走了所有钱,把拾到的身份证和银行卡留给了你。我说,我饶不了他,我要报警。

阿心抱住我说,是要报警的,这只猴子他拧过我的屁股呢。我的愤怒涌上心头,如果何古泥在眼前,就是大年初一我也会杀掉他。我说,他还对你怎么了?阿心的屁股动了动,仿佛有人在拧她的屁股。她说,没有了,只有一次,真的。我的愤怒集结在喉头,但何古泥像看到了我的愤怒,他就是不接电话,我拨打了N次,但手机都没心没肺地说“你拨打的用户无人应答”。

最后,我给何古泥发了一条短信,何古泥,你不是人,你猪狗都不如!我把手机扔到被子上说,阿心,你要和我一起好好过,你就要把心里的事都告诉我。阿心没有理睬被子上的手机,她小心翼翼地说,真的没有了,我向你艾富汉保证。我觉得这个事也不能怪阿心,这个何古泥实在太没人性了。在新年的爆竹声里,我和阿心像两团浓浓火焰交相辉映。我们燃烧了多次,最后阿心抱着我说,阿富汗,你真行。现在,我们回家过年去吧。我迷迷糊糊地翻了翻沉重的眼皮说,阿心,我要带着你回家过年。

我被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竹声惊醒了,不过我还不想睁开眼睛。我用手摸了摸身边,摸到了一具温暖的肉体。我说,阿心,是你吗?阿心翻身抱住我说,你想是谁?像你这种没钱的恐怖分子,还有哪个女人会看上你。我说,阿心,你真是个不要脸的女人。阿心说,你要不要脸的女人,你就是一个不要脸的男人。我说,你说对了,我还真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闭着眼睛,眼前有一层一层的红光在翻动,像前仆后继的波浪。我知道这是新年的第一轮阳光。我说,阿心,新年的太阳出来了。阿心说,我们新的一天开始了,请你睁开你的小眼睛。我像个听话的孩子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屋子的灿烂,还有在灿烂中微笑的阿心。阿心说,你看,这是什么?我看到阿心拿着一张卡在我眼前晃了晃,我还没看清她又晃了晃,最后这张卡温柔地停留在我的眼前。

阿心说,你看,艾富汉同志,我叫李沁,这是我的身份证。我接过身份证看了看,李沁确实是眼前的阿心。我想,今天开始,这个女人正式归我了。我跳起来抱住阿心,阿心羞涩地推开我说,等等,我听到手机有短信的提示音。阿心找到她的手机,突然她惊叫一声,啊,是何古泥的短信。我接过阿心的手机看了看,发现何古泥的短信是凌晨三点多回的,那个时候,我和阿心正在梦中回家过年。何古泥的短信是这样的:对不起,艾富汉兄弟,我正在赶回家的车上,不是去过年的,是我爹死了。祝你新年快乐!阿心说,阿富汗,何古泥的爹真的死了?我笑着删掉了何古泥的短信说,亲爱的李沁,让何古泥和他的爹都见鬼去吧!

阿心看着我,然后慢慢抱住我,她的手势,像抱着她的孩子一样温柔。阿心说,阿富汗,睡吧,我们安静地睡一觉。我抱着阿心躺下来,这个世界突然安静了,仿佛只有我和阿心躺在床上。一会儿,我的口水流出来了,半边脸湿漉漉的。这个时候,我听到阿心在说话,喂,我们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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