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01期  
      实验散文
主持人语: 开篇的话:当下的中国散文写作,继前些年的新散文之后,逐渐出现了多风格的散文书写态势。这些作家各自风格强烈,呈现出了散文的多向度书写趋势,其中有已经成名的实力散文家,也有新出现的散文写作者。这多重的散文书写方向,结构出了最具活力的当下中国散文新状态。本栏目将在今年一年内分十二期推出国内十二名各具新风格倾向的散文写作者。 本栏目第一期推出著名的新散文代表作家庞培的新作《童年册叶》的节选。因为新散文写作对此后的中国散文发展意义重大。庞培的此篇新作,从一个新的角度深度介入童年记忆,从记忆深处一一获取童年时代的斑烂意象,缓慢的文字气息推动着记忆的曲折走向,从中获得了生活细微处的温暖诗意。庞培的写作是绵密、温润的,是南方式的,事物的气息在此时是杂乱而缓慢的,令人在阅读中有种深处的感知与触动。 庞培,1962年生,诗人,散文家。中国新散文代表作家之一。早年曾在江南各地漫游。出版散文著作《低语》、《五种回忆》、《乡村肖像》、《黑暗中的晕眩》、《旅馆》、《帕米尔花》、《少女像》等,出版诗集多种。现居江苏江阴。

童年册叶
庞培

 

 

 

1

 

冬天的早晨,厂房灰蒙蒙的。夏天,你在黄昏时注目,厂房是绛红色的。光线变幻莫测,像一幅早已进入博物馆的古画。这是我来到人世以后见过的最大的建筑物。可是,它却好像废弃了似的不派什么用场。这使我模模糊糊相信,在我降临人世之前另外曾有过一个体积更加庞大的世界,那里的人如今都已经不在,消逝不见了。残余的厂房废墟就像集体掩埋他们的那大块的空地。厂房如同神秘的地面,空旷。活着的人走路时全远远地绕着它走。我每天上学,几次都要经过那个模样显眼的河岸,我总注意看河边上的泡桐、垂柳,植物和天气的变化。白天能够清晰地分辨出厂房的进身、形状、纵深的大小。有竖直的长长的一排,明显像过去年代巨型的车间,一排排铁窗保证其日常的空气流通。那儿有个锅炉房遗址;另一侧,在砖砌的塔楼——塔楼外形具有典型的十九世纪西洋风格,有点像英国曼彻斯特郊外的工厂区一角——底下,外墙上装配有奇形怪状的通风管道,管道是直筒筒的圆形,左右相缠绕,向屋顶上升,然后又在房子后面神秘地拐了个弯,不知所终了。通风管道的外壳,全是灰尘和一绺绺的旧棉絮。这旧的棉絮,隔了阔阔的河面孩子们其实看不大清,可是我在棉纺厂的厂区,到过许多类似的气味难闻的角落。工厂区总是有些奇怪的热气,这里那里,从挂有棉帘的车间门口,从漏风的窗门和阴沟区散发出来。那是一种令人感觉奇怪、很不舒服的热气,夹杂有种种不洁的异味。即使寒冬腊月,人们也对这种冉冉升腾的热气敬而远之。一个车间,远远看,就像在森林里捕猎过程中的一头被猎人们戳了很多枪洞,流着血昏头昏脑快要倒地的大象,在寒流侵袭的大冷天,车间的外墙很多地方,都冒出来白雾雾的热气,说不清爽是烟还是管道泄漏的蒸汽。烟雾大大小小,到处都是,像一个人身上同时有很多处创口,缠绕着重重叠叠的绷带。与此同时,寒冷仍然依旧,看到飘向户外的这些工业热气,人们比前一分钟畏缩得更厉害了。所有走出车间的穿棉大衣的工人,不论男女,出了门全一溜烟朝目的地快跑。地面白糊糊,被一夜寒流冻得硬邦邦的,干泥地变成了水泥地,平常积水的洼地走路走上去简直像是岩石或花岗岩铺的。“蹦蹦,蹦!”人们在空地上跳几下,不用说话,听听声音就晓得天有多么冷了。车间外墙通风管道上累积上去的道道旧棉絮,像旷野枝头的枯叶般瑟瑟颤抖,一秒钟也不会停,从早到晚,一直都在四下里抖动。人贫血,车间也贫血,整个冬日旷野底下的县城全贫着血,苍白着一张穷人的脸。你在冬天上午的太阳底下一望而知。太阳还不能太亮,太过耀眼,稍微猛烈一些,人就有些吃不消,马上就有了温暖的睡意,浑身乏力,什么也做不动了。

机器贫血,房子和弄堂贫血,我上小学的那片校园,那个地方,课本课桌也是贫血。

我最欢喜看的是大冷天锅炉房里放蒸汽,工厂下班,汽笛声长鸣那会儿。这是整个县城最为壮观、响亮的一刻。全城像是骤然之间被冻醒、活过来了一样侧一个身,显示它仍旧是个活着的、沉睡经年的古老的生灵,并没有被铺天盖地的寒流撕裂。“嘶嘶!”响的蒸汽呼啸着,从墙跟前,房门口,从墙体和屋顶气咻咻跑出来,不留情面,不顾体统地四散弥漫,像一个浴后赤膊的巨人,只匆匆披上一件白色陈旧的浴袍,而且是个身上的肉肥嘟嘟的胖子。工厂上空升起一块白色蘑菇云,紧接着,白色云层被寒流撕扯、捋平,逐渐下降,最后终于把底下的厂房、把塔楼和整个工厂区严严实实包裹起来。人在这团蘑菇云的外面往里瞧,顷刻间什么也看不见了,工厂仿佛被一种奇特的魔术,一个秘密的障眼法凭空变没了。舞台上本来有那么多歌舞场面,突然变得空空荡荡,杳无人迹。观众不见了,掌声消失,音乐和乐队伴奏,骤然停止了。厂区的工人匆匆而行,分散成几拨行列:一拨推着脚踏车或拎着包走路往厂大门口回家,一拨向热水刚刚开汤的工厂浴池汹涌而去。顷刻间谈笑咒骂声,拌嘴吵闹声,脱挂衣裳和拖鞋声此起彼伏。浴室大门口柜台后面的管理人员根本就来不及分派衣柜的钥匙,最初挤进大门的一拨人根本就是从他手上抢钥匙,柜台前后形成一个哄抢场面。分散在浴室穿衣间各处的衣柜门被“乒乒乓乓”一阵摔打。这边要想洗浴的工友还挤在大门口,那边浴池里间已经有人赤身裸体“空通!”一声跳进滚烫惬意的浴池水里了。厂里还有一拨人,家住各乡镇的女工、临时工,只要下班时间一到,她们全匆匆往宿舍寝室的位置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先不忙着泡澡,先回宿舍放下手里的拎包,放下东西,换掉外衣,反正他们住在厂里或者厂附近。有人预备吃过夜饭再泡澡,有人先洗一把脸进城逛街,有人去宿舍拿了肥皂洗脸盆搓澡巾,再出门去浴池。一年四季无论寒暑,厂里寻常的一景就是有人匆匆低了头往浴池赶,或正从浴池里体面地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块香皂、一只肥皂盒,肩上搭块毛巾;毛巾的干和湿,显示他(她)洗浴已否。自然厂里的女工不至于这么不雅观,不会像男工友那样大大咧咧把一块毛巾搭在肩臼。即使在冬天,有人洗浴出来,脚上也只赤脚穿一双凉拖鞋,因为他住的寝室离浴室锅炉房并不远,那双白生生的赤脚还一个劲往外冒热气呢。他自己呢,吊儿郎当,一脸的天不怕地不怕,让人看了整个哭笑不得。

锅炉房蒸汽一放,气味大为改观了,厂区的空地顿时变得美妙清新起来。离男女浴室半公里远的大食堂开始蒸起米饭。尽管吃饭的饭厅暂时空荡荡,地面湿漉漉地一片安宁,仿佛中午刚经过一场嚎啕大哭,一起可怕的耻辱争端刚刚过去;痛苦的思绪虽然结束,脸因为刚刚哭过还是湿的;擦脸的毛巾布早已用过,但效果不明显。食堂的饭厅似乎笼罩在一种特别感伤、腌臢潮湿的别扭情绪里。一年到头,这饭厅空间的最知心朋友就是那帮打饭开饭期间吵吵嚷嚷的食客,也就是厂里的工人。整个排队吃饭寻座位洗碗打菜的过程中,约略有早中晚分开来的三个钟头。食堂发出一种嘹亮健康的十分有益于脾胃的嘈杂声,这嘈杂声从开饭时间的第一秒钟起,一直到最后一名食客起身离去,才恋恋不舍地平息下来,暂告结束。紧接着是食堂内部,也就是厨房灶台上一名上年纪的老师傅,突然把打菜的一只长柄勺子一丢,“砰然!”一声,人根本不说话,没有任何言语的愿望和力气,只长叹一声。一个鬼鬼祟祟地扒着售饭窗口负责打饭的小个子学徒,两只手还机械地撑在水泥窗台边,瘦脸上的两只眼睛仍机械地瞪着外面大厅的门,这时候仿佛突然被一只蜜蜂蛰咬了一口似地做了一个外人难以察觉的痉挛动作。他没有叹气,就算想叹气也暂时不大敢用那么大的声气。他的资历还不到数。与此同时,他身后一长排的摆菜放饭的长条桌面上,一只只比普通家庭洗脸盆更大的盛菜盆子全部空了,干瘪了,只剩下汤汤水水,一小撮可怜的炒土豆,一摊泥浆一样的冷青菜。饭也冷了。放在食堂卖饭窗口另一端的免费汤,整只盛汤用的金属桶现在完全侧翻过来,所有一切一小时之前全部富有生机的充满新鲜诱惑的饭菜、气息、味道乃至那种用餐时刻特有的热碌氛围,现在全部被蜂拥而来的工人们以一种超大的食量只是稍动用了一点点嘴巴,就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了。这场面,有点像远古时代人类蒙昧时期发生在某个原始部落森林中的一幕,只不过,那时的原始人茹毛饮血,今天的工厂食堂内部有一道讲究饮食科学和卫生的流水线工序罢了。食堂内部的空虚是让人难以忍受的。工作人员在那么大的房子里来来去去,宛如梦游一样,把身上的制服围裙脱下来。大多数人动作滞缓,前来用餐的工人们仿佛把他们每个人身上的力气激情在短时间里全部淘尽了。你难以想像在排队买饭菜的人群达到最白热化的阶段这帮食堂工作人员有多么忙乱。他们串前顾后时胸前端着多么庞大的奇形怪状的金属盆,他们每天和多少数量的大米青菜猪肉排和泔水碗筷打交道。各种方言、口音、说话分贝和言辞在仅有的几个打饭窗口前此起彼伏,负责打饭者根本没有时间抬头说话。有时从头到尾只看得见一只只形状成色各异的饭盒。饭盒和饭盒之间相互挤兑着仿佛一股回旋的激流,打饭的工作人员必须像合格的游泳运动员那样以标准蛙泳的泳姿不停地劈波斩浪,不停地向前游。游泳的目的地和尽头在哪里,他们根本无暇注意。而此刻,偌大一个空荡荡的食堂饭厅,多么像一个突然被放空抽干了的泳池。没有了水,泳池也不过是个干巴巴的空池子名称,一个特别让人容易倦乏的名存实亡的去处而已。

但此刻,棉纺厂锅炉房的蒸汽声音又一次将它唤醒。温暖的热水宛如山涧的清泉欢快地潺潺流入。泳池透明莹洁的水平面上升,食堂的晚饭时间又快到了,上晚班的一拨人来了,食堂工作人员立即按部就班分头忙碌起来。大灶头底下鼓风机开了,电灯、排气扇一溜次第打开;大颗的冬瓜、白菜、花菜就搬上厨师桌,整爿的半只猪的褪了毛的胴体“叭刺——!”一声扔到案台上。这实际上是为明天的伙食作准备,用厨师的话来说,叫“先开好刀”。大摞的盆子碟子乒拎乓啷,有人切菜,有人照看油锅,有人一边紧跑出更衣室一边挨骂。有人把系好的围裙捋捋平,发觉前后系错了,又重新解下来,重系一遍。食堂值班的小领导眯着眼睛抽烟,一边歪着头仔细端详一瓶白醋瓶上的生产厂家、日期。洋葱炒猪肝出来了,大蒜鸡蛋也开始起锅,蒸馒头的蒸屉正处于良好运作阶段。工作人员把每天努力翻新的菜肴品种、馒头米饭当成了从生产流水线上做出来的产品,他们看待一只只菜的眼光,可是跟外面正“乒乒乓乓”前来敲门预备用饭的食客们不同。工作人员只用纯粹的大脑或体力,很少从自己的胃的角度来看待这桩事情。吃饭的工人们关心盆菜的咸淡、肉片的多少;如果是时鲜的蔬菜,那么,就额外讲究一点新鲜和口感。可是,食堂里的师傅只关心一大盆菜的分量有多重,从厨师案台上搬到卖菜的窗口位置,自己得怎样均匀地分配体力,走路才不至于气喘吁吁;然后是可以供多少人吃,够不够,均匀打出多少份料等。大家同样是关注量——一个是饭量,一个是重(分)量。

蒸馒头的蒸屉“嘶嘶”作响,穿上白色制服的厨师神经质地用炒菜勺子一下下敲打盛菜的钢精盆。热气蒸腾的米饭锅那边也渐入佳境。那种熟悉的、使人莫名兴奋的嘈杂声音又要来了,那是人群拥挤的只动用嘴巴吞咽的集体的声音,主要停留在饭厅中央的屋顶上方,在房梁上空。事实上房梁也并非旧式的木头横梁,而早已改变成水泥预制件,平顶的超大房顶。声音被集中挤压在那一块地方,以至于最后听上去,仿佛单独的一个人,一名男高音或男中音,正在旷野或山林中练习某种新的发声法,在孤零零地朝着底下山坡下的城市吊嗓子。“开饭啰!”有人吆喝一声,不知是谁。无论食堂内部工作人员,还是外面拥在大门口的等吃饭的工友们,全被吓了一跳。就在大家愣一下神的间歇,食堂大门“哗”一声拉开了。大门一向开起来不怎么灵便,门上的锁还垂挂着铁链条,此刻是铁链条“叭”一声落下击打在金属门上的声音。不过仍旧没有人晓得,是谁这么热心大喊了一声;每次都有人喊,但每次喊的人的脸都看不见,这真是一个神秘的现象,仿佛吃饭也是一件鬼魂附体的事情。总之,一年四季、年复一年喊叫一声“开饭啰!”的男子,是个身份脸孔无法求解的匿名者。他把时间拿捏得很准,从从不早喊一声,也不晚喝半秒钟,就是在那个时刻,一个青工的声音,听上去情绪饱满、精神活跃。人们不去追究发声幕后者的原因是单个悬念持续时间的过短。人们还没有回过神来,食堂大门就“砰啷”打开了。那在冬日的天黑时分砰地开启的食堂大厅门,简直就像是大赦之年囚犯的牢房门,至于究竟是谁在人群头顶上冒失吆喝“开饭”的那一种悬念,顿时烟消云散了,因为一桩更加重大的事情,顷刻间摆在了每个人的眼前:买饭去,赶紧!

有这样一声吆喝带头,底下人群的嘈杂声自然就顺畅平实多了。声音像一捆稻束一样,被堆到了县城的旷野上。

大冷天,也就只有县城南北方向几家大工厂的锅炉房,可公然和这肃杀的冬天叫板。一般街上的居民,光听听锅炉房烧锅炉的声音,就感到定心快慰了不少,身上平添了暖意。医院也有锅炉房,城南有红卫染织厂,城北有更大规模的棉纺厂。白天县城里再清静,从这两家大工厂的方向总会传来隐约的机声隆隆,锅炉蒸汽的“嘶嘶……”、“踢哒……”声,有时夹杂有电动梭子机来回飞快的摆动。梭子在机器上来回穿梭,发出密集的机械噪音,频率比秋天的虫鸣,例如田野中的那些蝈蝈、纺织娘还要略快。我说过了,1970年的县城,一整个大白天里穿越县城大马路的汽车不会超过三十辆,平均一个小时差不多有一辆卡车驶过。声音和动静很大,但相较于普通岑寂的街市,总显得灰溜溜的、无关宏旨。多数时候,大冷天里连工厂机器和烧锅炉的声音也听不大见的。动静较大的仍是寒流肆虐的自然界,仍是街巷潲马桶声音,手艺人走街穿巷的吆喝。城里救火会只有两辆老式的救火车,养了几名神气活现的救火人员。一年四季其他季节根本看不见这帮人,只有大热天、夏天头,老式破旧的房子容易着火,但不怎么会形成大的火势。因此救火车一开到大街上,百姓总要朝这怪物一个劲“嗬嗬”地笑;救火车红色的车身和它上面全副武装的人员,在县城居民眼睛里简直成了一个令人喷饭的笑话,真有点像上海的滑稽戏出场。多数时间,救火车开到大街上,总显得灰溜溜的。平常救火车连警报也不敢拉,有时拉响半下,突然又自觉做了错事似地,立即声音搭拉下来,仿佛城里那几年没什么像样成规模的火灾,是他们救火会的过错。部队驻军、轮船、红色救火车、游行、枪毙犯人的万人大会、大工厂……这几样事情比较显眼,有着广泛的社会影响。

另外,汽车不大多见,农村拖拉机倒是寻常的景致。拖拉机“噗噗、噗噗……”城里城外到处乱窜,车头冒着明亮健爽的黑烟,连东门河上清朝留下的石拱桥也敢上。它们经常把过分曲折石板弄小弄堂的围墙撞坍,撞出一个墙洞;装钢筋水泥,装黄沙石砂,装农药,装死人,什么都装。我看见装得最多的货物是砌房子用的大块黄石。由于负载过重、路况不好,机车的车身扭曲得像乱砖堆缝隙里刚爬出来的一条蜈蚣,我们小孩称这种毒虫叫“百脚”。

 

2

 

我不晓得怎么被妈妈、爸爸抱上床的。脸也没擦手也没洗。当我再次睁眼看见屋里的灯光动静,已经是除夕夜刚过、新年莅临的凌晨,实际是新旧年景交替时那个神秘的子夜时分。我呆呆地醒来,躺了有几分钟,想不起来周围发生的事情,然后突然想到,突然意识到了正在过年,黑漆漆的房间深处有外面房间透射进来的一层金色光晕,爸爸妈妈正在那灯光下头碰头做事体,在搓年初一早起头吃的糯米汤圆。屋子里里外外已全部打扫干净,桌子擦了,地板拖了,穿衣镜、台钟、五斗橱,全在午夜临近的前夕收拾干净了。那张吃年夜饭的台子,灯光下被干净抹布揩洗得油亮油亮的,桌面上仿佛从未端上过什么红烧鱼、砂锅、油坯塞肉。我仿佛来到了一个新家,一个新世界的门槛跟前,我揉了揉眼睛,又一次懊悔地想起来吃过夜饭怎么稀里糊涂睡着了,什么放炮仗到外面马路上去串门全没有玩成。现在,最热闹的炮仗声音最多的午夜时分已经过去,家家户户都恢复了节日前的安静,那是一年中从未有过的、最安静深沉的一夜。新年已经悄悄地来临,在黑夜里听不到一丝动静、一点声音,仿佛新年从头到脚,都被裹在了一层贵重华丽的锦袍绸缎布里,被裹得严严实实地走路,连两只脚也不例外。因为那种安静,只有铺了很厚很软的地毯才可能实现。也许,这个新年,是一名被天上的神仙装扮一新、悄悄从臂膀怀抱中逐一递送到人间来的置身襁褓中的婴孩。这午夜的新生儿此刻睡着了,人间的夜幕也因此显得清冷,显得分外香甜,显得庄严肃穆满怀着幸福莫名的憧憬。妈妈在捏糯米团子,爸爸在搓汤圆,听得见手掌在干面粉中在盘篮底里来回触摸的些微声响,那声音和他们俩的交谈声、那种压低了声音的亲密感觉十分吻合,古老一如我们童年时的粮食。我悄悄聆听,也可能叹了口气,爸爸妈妈那边的交谈声突然中断下来,许久,听到妈妈在说:“这个阿胖好像有点醒了,不知会不会起来……”爸爸说:“他这样困思懵懂,起来要受洇(凉)。”于是盘篮里的四只手继续劳作。我也重新回忆起来父母的告诫:“大年初一不允许说骂人的粗话!任何难听的口头语一定要在过年这一天里完全戒除,否则过完年嘴巴要生疮!医院看一年也医不好的!”我醒在床上,被头筒暖乎乎的,肚皮里还是饱的,用手摸摸,还圆鼓鼓呢。这时候身上的味觉、嗅觉开始醒来。我开始用鼻子在空气中、在屋子里里外外搜索:煤炉有没有封好,封上多久了,水缸还剩多少水,年糕放在哪里,馄饨晾在哪边的屋梁上(用篮子悬吊上去),大门外面冻豆腐有没有冻好,红烧肉端走了吗,还剩多少,那只砂锅呢(我于是回味起来炖得脱脱烂的猪蹄肉的肥厚),腌咸肉钵头里的咸肉呢……夜风里有一阵大前天腌到另一只钵头里去的咸鱼的鲜味和腥气,我的鼻子把这一阵好闻的气味牢牢捕捉住了。我在黑暗中停下来,顿一顿,又开始回味年夜饭那一顿全家人团圆的菜肴滋味。县城此刻黑沉沉的,夜色似乎累积上了一层陈年的青苔。全城似乎被压在一只样子粗笨的旧钵头里,被遗弃在了水乡江南古老的原野上。只看得见河流农田静静地躺着,没有一只航行着的船,没有一丝夜行人的足音。河流将辽远的大地分叉开来,宛似睡梦中伸到被窝外面来的人的手臂,把搭放在床上的一件棉袄、一套小孩的衣裳随意地推开。在北斗星座转动它的斗柄之际,河面在星光下闪烁一道道闪电形状的静谧的白光。银白的光束悄无声息地游走,四处窜伏栖息。水乡纵横的河网因此获得了一年中难得的最安谧的节日之夜,仿佛这些河流一年里就只睡了这一觉,其余时候都在繁忙辛勤的劳碌中。河码头上砌筑百年的石码头破损陈旧了,显出被不腐的流水消蚀腐损形成的美丽的印渍。水有一个新年的影子,黑黢黢的。街道沿着河流铺设,流贯向大地各处,沿着河低伏下一道道小巷弄堂。弄堂跟弄堂拼凑着看,仿佛一个个篆刻的汉字,字型古朴、稚拙、晦涩难辨。河流因此沿着汉字的偏旁和局部的笔画在粼粼波光间起伏翩舞一般横、撇、竖、折、点着。小城的鹅卵石路面此刻闪闪发亮着,为今年的除夕夜没有雪而暗自庆幸;也可能心情黯淡着,尽可能多地把身子缩向路灯照不到的黑暗地带,在怀想什么古代罕有的年景,一个个距今年代久远的、英雄辈出的斑驳褪色的年景(例如隋唐,例如宋神宗)。谁能够晓得一颗星能够照亮多少人间的岁月?翰墨一样黑的夜色里,一个古代的孩子睡着了,一张床像一只舌头一样轻轻将他舔去。家里的煤球炉封好了。水缸还剩半缸水。年糕上筷儿头点的红点也一方方比什么过年的好东西都颜色好看。馄饨晾着,一半冻住了,露在一边的馄饨的皮快要结上冰霜了(青菜的馅)。冻豆腐只剩下耳朵边户外“呼呼”响的寒风。红烧肉端走了,端进了碗橱。碗橱显示出一年中从未有过的拥挤,盆子碟子装了菜肴,一只只叠起来,都快塞到碗橱顶上去了。年年如此(父母大人的抱怨),我指的是年年大年三十这一天,碗橱根本容纳不下这么多热情的油腻,放不了这么多隆重正式的大鱼大肉。肉片和排骨睡梦中还在滑稽调皮地笑呢。青绿绿的水芹菜幸福地保持着谦卑无声。一只猪蹄子早就倒霉地被挤到盆子外面的空间,掉落在了碗橱中间的一层垫板上。天哪,这天晚上碗橱好像比中国人的火车还要挤。火车一路行驶,一路边门窗口全趴满了人。碗橱呢?门外垂满了一串串腊肉香肠。门已经开不了了,一拉开,食物菜肴就要往屋子地面上倾倒,那可是一连串食物组成的链式多米诺骨牌,因此爸爸临睡前用一把小挂锁把它们锁起来。挂锁上的钥匙,只有这一家的主人才有资格保管。每次烧饭都要他亲自到场,他取出装在衣裳表袋里的钥匙。这只表袋位于父亲的中山装、那件过年才穿的新衣裳的左胸上方:几年前那里是别毛主席像章的位置,现在不时兴了。钥匙开锁还要当心,开了锁,同时得用一只手托住碗橱的门,因为两扇门已在这之前被里面酝酿各类暴动方案的菜肴碗盆挤压得鼓鼓囊囊,还得留神晃来晃去的香肠坏事。香肠挂在那里,就像新年莅临之际不出声的义务宣传员,又有点像红军长征(广播里一大清早又会播放)途中不停地给沿途的伤员士兵加油鼓气的宣传员;像中央纵队,像红四方面军,也有点像红一军,林彪的部队;但现在酱油掉出来了,酱油瓶快要被挤碎挤破了,肉汁从一只白瓷盆里缓缓地流出,天哪!仿佛在跟黎明之前到达的寒流赛跑,因为只差一点它们就快被寒冷的天气冻住,凝结住了,只差那么十来分钟。也许只有几分钟,这样,淌下来的红烧肉汁对于穷人就是一种损失,尤其对穷人家正在过节的小孩子。本来,这些肉汁在饭锅头上炖热了,作为浇到饭碗头上的淘饭的菜而言,是多么令人难忘的美味啊!即将冲破云层的肉汁水,就这样又被云层遮没,慢慢地覆盖住了。是中国人谁没有吃到过红烧肉汁淘饭呢?一个人与其去惋惜他成年之后的婚姻不成功,不如去惋惜他孩提时代少吃到的一汤匙红烧肉汁,一碗香喷喷的肉汁淘白米饭(用筷儿在饭碗头上戳戳!)呢。我们小孩叫这种饭曰“红饭”,说是“哎呀你今朝吃的红饭嘛!”可不是吗?很惊奇,也更加得意非凡。童年的境界,莫过于饭后嘴巴子边上、脸颊上还残留着一抹抹的肉汁水、酱油渍。这些,全是小孩子过年辰光的勋章呀!有的人明明被发现了,被街上其他小孩夹杂有一丝嫉妒心地当街指认了,他还悻悻地背转身去,悄悄偷着乐,有意不去管,实则根本舍不得去揩脸揩掉呢。

黎明,受了伤的碗橱率先在屋子角落醒来。并非黑沉沉的碗橱本身,而是它里面菜肴的数量、内容醒来。贫穷第一个醒来,紧接着刺骨的寒冷,户外寒风醒来,随之而来的是人世间带点贫贱天真样式的年初的幸福醒来。屋檐和房梁上的蓬尘蜘蛛网醒来,窃窃私语的老鼠们醒来。老鼠们激动了一夜,几乎彻夜未眠,为一屋子这么多的油腻、宝贝和食物,全世界都在它们的耳边奏唱一支厨房之歌。搪瓷杯沿上剥落的白色搪瓷醒来,红色太阳升起,社员庆祝的大时代、人民公社的幸福图案醒来,葵花和葵花叶子醒来。冻僵的水缸醒来,房子里几乎没有一只空的篮篮,没有一只空碗。所有的器皿和容器里全有内容,全有吃剩或精心储备的食物。一只孤零零的汤匙醒来,弯延下它的瓷白色,如同整间屋子在天明时分流下的一道口水。六点四十分,第一只新年的炮仗在县城东南方向升空,仿佛原始的以狩猎为生的部落朝天空发射的一声信号,全城像街道底座裂开了一样响起了宛如潮水汹涌的炮仗声。一串串的小鞭炮就像火山熔液四处追逐的蟒蛇。鸡鸣遍野。鸡叫三遍过后,由于古老小县城的胃囊在昨夜存受了太多的食物,而在这一年的最初一天里破例地没有反应、没有知觉、更没有听见,连平常睡觉最易惊醒的小孩也没有听见,连垂死在病床上、眼看又一个年关终于挨过的老年人的耳朵也没有听见。公鸡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打鸣,连早晨的霜迹也染上了遍及旷野的鸡声,可是在六点四十分第一个炮仗从谁家的屋顶棚沿蹿上天之前,县城的一切都归于沉寂,仿佛一片远古的废墟,港区、工厂、商店、码头、学校、粮站……所有的地方全都一样木然死寂。这中国大地上一年四季中唯一一个不设防的早晨,美丽的春节,大年初一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来临,悄然一如脸颊的热泪。街道仿佛被融化了一样安然恬静,所有的石头,所有的房梁、屋瓦、台阶、砖墙……全都仿佛化作了沃野上的泥土一样。人们就这样在睡梦中欢呼他们第一次疲惫和劳累的解脱,第一次嘴唇略微舔舐到的初醒的滋味,这滋味真是优雅,真是意味深长啊,为什么接下来就会是全城震耳欲聋的炮仗声音呢?哦,“爆竹声中一岁除”,这是祖先留下来的古训啊。他们人人终于睡了一个好觉。父母、家人、同学、邻居、厂里的看门人、食堂工作人员、警察、小偷、画家、夏天座车里的那名婴儿、拖板车工人,终于迎来一个金色的晨曦。环卫工人,卖豆浆的,炸油条的,课上摇铃的老太婆,用红筷儿点馒头的,乞丐,大热天赶往北门轮船码头的外地知青,悠闲的小贩,行色匆匆的棚船上人,烧猪头肉和河豚籽的北门赵和尚,西门程金财,南门某某,东门某某,以及司马街上瞎子沈步云,痴子张三妹,全部鼾声如雷,全部肚皮吃饱圆鼓鼓地困了一觉。连瞎子醒来也看见了新年,晨光微曦中的新年新岁。这一天除了敬拜祖宗、烧香驱魔,除了哄小孩开心、给缺了牙齿的老人剥花生米,大街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除了欢庆和欢娱,恶作剧般地不拘言笑,古代赶尸一样的拜年访客,吃糖(那么多的糖果!)吃汤圆(洒了些许的桂花),吐瓜籽,敬烟,点炮仗之外,世界仿佛进入了一个没有职业、没有记忆、不存在任何可能的劳作、消除了一切贫富差距且人人笑脸相迎的古代大同社会。首先,城乡街路之间没有一个旅客,没有人选择在这一天出门远行。人人敬老爱幼,个个鲜衣新鞋,脸上的表情都是新的。我枕头边的压岁钱早已醒来,我却仍旧睡得很死。早在一周前,我和哥哥俩就在为大年初一早晨谁最先醒来、谁先跑到父母床前给他们拜年(古代是磕头,我们那时已被“破四旧”破除)而互相嚷嚷着争抢,都暗自下定了决心,要做醒过来的第一名。可是,待到屋外炮仗声大作,兄弟俩却照样充耳不闻,呼呼大睡着。

“扑簌簌”的炮仗声音如同热泪,在县城的脸上肆意纵横,看不见的古代军火库再次被点燃。全城的公鸡们此刻已经全体闭口,只只变得噤若寒蝉。家里的煤球炉子醒来了,最要命的是,年初一弄堂口居然还没有人倒马桶!虽然家家户户的马桶里已经装得实实沉沉。妈妈起来上马桶了。有一年过年,我是冒冒失失起床后直冲大床间——我们家里分“大床间”、“小床间”,房间按床的大小来称呼——跟坐在马桶上的姆妈兴冲冲地拜了个年。弄得姆妈也不晓得是幽默还是尴尬,冲我笑着做了个要揪我耳朵的手势。因为我在平昔熟悉的她困觉的位置、她枕边上没有找到她,一听帐子后动静,再加上经常和小孩子“躲猫猫”练就的本领,我一转身就直扑大床后的角落,果然刚起床、还有点困眼懵懂的姆妈在用马桶,她刚用手去抽出两张卫生纸,我就喜悦地立定,低眉顺眼说了声:“姆妈,新年好!”坐在马桶上也一样体面从容的妈妈朝我莞尔一笑,也说:“新年好。”

随着阵阵炮仗的硝烟,户外阵阵寒气飘散进屋,在炉门上方和地板房之间流贯吹拂。一只最大的炮仗落在了我困觉的小床间的窗台上,我终于醒了。揉揉眼睛,听见屋子里父亲起身拉开炉子的炉门,哥哥“窸窸窣窣”穿衣裳的声音,我于是做了年初一醒的第二名。一叠新棉裤新衣裳,隔夜已经叠放在了我的被头筒上面。

年初一,早饭是放了白糖格外甜糯的桂花汤圆(白糖稀少,平常日脚很少吃到)。穿了新衣裳出门前,我已经在想中上头那顿饭。按照家里惯例,一般来说,是把小年夜里的生馄饨下一碗,或者把熟的冷馄饨热热。但想到年夜饭那只沙锅,沙锅里的蹄膀、猪脚,又想到碗橱还有整只的熟肚子,还有八宝饭啦、油坯塞肉啦、摊的蛋卷蛋饺啦,简直不晓得吃哪一样好,怀着这样的困惑出门,年初头的新衣裳,口袋装满的花生蚕豆,又让人兴奋,总之,初一这一天,小孩子也很容易累。许多体力全耗散在了拼命动脑筋想压岁钱要怎样花这件事情上,再加上进城去看热闹又要当心衣裳被从天而降的炮仗鞭炮这类“流弹”击中,又要想好中午头是否回到家里,计算好进城的路程等等,所以难免比平常拘禁。再没有比过年这一天情绪更复杂的日子了。这样一来,小孩子和大人们正好相反,大人在这一天里通常乐呵呵,显得轻松、懒惰:早上起床煮好汤圆,把小孩哄骗出门了,又继续上床在热被窝中焐着。这样的人家很多,除非外地亲戚说好了,或同事好友要来拜年,一般人家连中午饭也省掉了,懒得再动手做任何事体;毕竟一年当中最丰盛的一顿饭,年夜饭,昨晚上刚刚吃过,又难得休了假,还不如上床困觉。小孩子呢,年初一这一天过得甚至比大年夜还要累,这次不是肚皮和胃的问题,这次是头脑和心累,各种脑筋念头层出不穷、兴奋地涌现,大街小巷,每名小孩的心力都在超常发挥中,人人都是担心这、担心那的,有的发现自己这一天受了冷落;有人要应付刚穿上几小时的新衣裳,地上跌一跤弄脏了、跌破了,回去怎么交待;有的一大清早就太过兴奋,中午头已经走路摇摇晃晃,拖了鼻涕一副没人管随时要睡觉的样子;有人沉浸在毫无征兆的孤独之中,仿佛进城去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有的被炮仗把手炸坏了;有的玩昏了头,把手套丢了,各种情状,应有尽有。城里大街上进进出出的人群,孩子和老年人居多。年纪大的困觉少了,逢到节日里,只好多往热闹地方跑。接下来是乡下亲戚。这一天整个白天都没看见一辆汽车,更没有拖拉机,全城的人都是步行,都在走路,脚踏车也几乎看不大见。县城主要的路口,也只有几个小馄饨摊,几个卖甘蔗的摊头。记忆中,这一天马路边人家放出来的茶水摊骤增。热茶一分两分钱一杯,卖茶的人家很善解人意,晓得过年辰光大人小孩全普遍口渴,零食吃得太多,肚皮也比平常日脚撑得饱。年初一这一天,我总要化费两三分钱,去路边摊买茶吃。我和哥哥总会在茶摊头上立定,坐在主人家善意端放的小矮凳或长凳上歇歇脚。九或十岁之前,我总跟大四岁的哥哥一块结伴往城里去,一块买甘蔗啃、买小人书看。簇簇新的小人书总是从我们哥俩手中骗去捏得已经汗湿了的压岁钱的一部分。大街上,小孩之间一碰面,立即有了层出不穷的各种交流语言,比如分别掏各自口袋的糖果,比谁家的“大白兔”奶糖多、品种好。又比如交换积攒下来的各种糖纸,有时干脆站停下来,就近找一块空地,一个有围墙的地方玩起“飘糖纸”游戏,谁飘得远,就把其他落后的糖纸统统给“吃”掉了。不知为什么,儿时的制糖业也往往势利,价格越贵的糖果,包装纸也总是最轻最好飘。小孩把糖纸头贴着手掌摁在墙上,说“一、二、三”松手,任凭那张被寄予重任的糖纸飘下来,飘得越远就越狠;别的小孩再飘,就不一定超得过。这样的游戏,满大街整个冬天都在玩,只不过从年初一开始进入游戏的高潮,因为各人手头的“货色”多起来了,所以年初一出门,满大街炮仗之外,就是飘来飘去耀眼的糖果纸,还有气球。气球作为一种玩具,只有春节前后看得见。平常副食店里也有卖的,红色绿色瘪瘪地排放在一只纸盒中,五分钱两只,三分一只,但有哪个小孩买得起呢?有的多数气球屁股后面还连着一只彩色小竹管做的哨子,气球充足气后,可以自动发出一种单调悦耳的哨音,哨音听上去尖锐、稚嫩、奶声奶气,像很小的婴孩的哭声。年初一这天,城里到处全是这种吹着哨子的气球声音。每年拿到的压岁钱,也总要分派给市场卖的气球一部分。

气球的橙色、蓝色、红色、果绿色……也让过年辰光的小孩子很容易累。我就经常在几种不同的颜色里傻愣上半天,作不出最后的决定。明明买了红气球,马上又懊悔了,叫嚷着要另一只绿颜色,接着又嫌绿色那一只的哨音太过喑哑、哨声太低了,心里立即闹腾开来。有时买了一只拎在手里,马路上边走边又开始羡慕别人手上那只。左看右看,别人的都比自己那只漂亮、神气。这下,进城一小时,沿路的情绪又泡了汤。

但最让人欲罢不能的,还是过年市场上很少见到的一种氢气球。买到手上,只能牢牢地把绳牵着、不能松,因为手一松,它就飞了,随风飞起来,飞到天上去,飞到遥远的大气层,直至最后“砰!”一声炸开、消失。过年这一天,人在街上走着走着,脸上有时就落着一样凉凉的东西,原来是片炸碎了的气球皮。

这种氢气球,价钱还很贵,要足足两角洋钱,才能买到手一只。这个价格,几乎是我拿到手的压岁钱的总数。也就是说,我不买鞭炮,不买甘蔗,沿路也不喝水,其他普通的汽球一只不要,包括新的小人书全部节省下来,才能到手一只氢气球!

因此,过年人群中有氢气球的地方,就自动围成一个圈圈。气球的小主人,自然也成了众目睽睽之下荣耀、被羡慕的对象。这种昂贵的气球,由于舍得去拥有者实在太少了,所以每一次主人都经受不起人群的热情怂恿,走不了半条马路,就放脱气球底下那根线绳,让氢气球表演飞天升空。气球的主人不这么做,简直太说不过去了,那么多双热情的眼睛盯着他(她)看,他(她)怎么能够把气球带回家去,自私自利,不放上天,而让它回家过夜呢?再说,他(她)再不打定了主意松手,别人都要冲上来抢了!有氢气球的人,所到之处,简直有点像是激起了公愤。氢气球可没有什么廉价的音哨,它标标准准就是一只气球,正儿八经可以上天!多少次,我在马路和市场的上空,看一只氢气球慢悠悠地起来,飞过屋顶,飞过县城的古塔上方,然后被一阵风裹挟,猛烈上升,到一定高度,又懒洋洋地悬浮成一只鸡蛋大小,一个小白点。最后,由于太阳太过耀眼,它渐渐变成渺远天空中的一个小黑点,融化在冬日蔚蓝的天幕深处。我总是痴痴地盯着看,看到最后,看到所有的围观者走光为止。我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现场。有人还听见“砰!”的一声,喊“炸了炸啦!”有几次,我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听见。每次,我都深切地感到升上天的氢气球其实是有生命的,飞升上了天空的氢气球好像也牵走了我年幼的心灵。

我一直幻想着在一个没有风的、阳光灿烂的天气里来到郊外,去放飞一只氢气球。因为风大,或田野刮起了风,氢气球会漂浮飞走得很迅速,有时甚至横向被风刮走了。没有风,气球全凭冉冉升腾的大气,慢慢地、悠悠地远走,高飞,这整个过程,看起来会特别美,连周围的山川大地、城镇房屋,也跟着美滋滋地好看起来,令人眼热。正是因为小小的几只气球,我初次领略到了小城内外的风光,领略到了江南的屋顶瓦墙、窗的造型,树木的葱笼,蜿蜒的小河之美,云层之美。我也因此爱上了郊外被太阳晒得暖乎乎的草坡。这些草坡,自然的草木之美,渐渐也取代了儿时的种种嬉游玩耍。

一直到长大,厌倦了各种气球,我也没能舍得真正给自己买过一只真实的氢气球。

飘糖纸,放炮,拾香烟壳壳,打玻璃弹子,打“劈啪”子,车铁环……再就是各种各样挖空了心思地吃。

 

3

 

小店有的有柜台,有的就门口搁两只凳、摊一块门板,所有吸引孩子们的花花绿绿的货物全在门板上堆放。新年里售出的气球,除了用一根细竹竿挂出来吹鼓了的用作样品外,其余全一只只摊在装鞋的纸盒里,气球的表皮还有一层厚薄不匀的滑石粉。店里有好闻的气球味道。旁边一只盒子,放着大人用的针箍棉线;其余的盒子里,放着那些年里品种稀缺的小百货,洋蜡烛、画片一类物品。到我上小学时,不知为什么,画片不卖了。生意最好的,除了气球,就是小孩子装填在铅丝拗成的手枪里发射的“劈啪”子。那实际上是一种批量生产、整沓整沓售卖出去的火药纸,用跟门上春联一样的红纸包装着。男孩子几乎人人都有一把这样的自制手枪,有的用脚踏车钢圈上的钢丝拗弯做成。每从纸上剥出一粒脸上生的肉痣一样大的火药,填在枪针的位置,都可击发一次,模拟日后对“阶级敌人”发动的总攻击。

我永远也忘不了气球上竹头做的哨音筒,尤其是被漆成了深绿色的一种。我记得一只气球到手后把它慢慢吹胀,然后把吹气口子上的皮层套上音筒,慢慢地气球一边放气,另一边就开始奶声奶气叫出声音来。我说过像幼婴的啼哭,但也像山林里一种鸟鸣。那时的弄堂沿马路,年节假头天天是这种声音。要么是气球在吹哨,要么就是孩子们手里挥舞的“劈啪”子在打响,夹杂大的炮仗、鞭炮和游行。过年时并不游行,不过城里半数的人家倾巢而出,看起来逛街的人群也像游行队列一样壮观。

过年这一天,乡下和城里的人都热衷于进照相馆拍照。人人都把过年拍照当成例行的大事,进门照相表情都格外庄重,一副收腹挺胸很讲究仪表的样子。城里的“映红”照相馆早已经挤破了头,排不上队的后来者倒也毫不在意,照样跟自己从乡下走半天路跑到城里来的伙伴一路说说笑笑,择一个地方往北门街上的“皇后”照相馆方向去。可“皇后”照相馆里也已经人满为患。我的家就在“皇后”照相馆的马路斜对过。我亲眼看见小辰光大年初头上慕名来拍照的各路乡民的热闹景象。因为北门这一带离长江轮船码头近,有很多前来拍照的外地船民。他们的船就停在闸桥河里,停在长江边的韭菜港、定波闸、水洞坝码头一带。过年全家人也是在船上过的。他们也一样置办年货、燃放炮仗、吃酒、泡炒米,船头上挂一串迎风招展的彩色气球,而近岸积雪的船蓬顶上则落满了市井各处吹洒过来的红红绿绿的鞭炮纸屑。船主是个宽脸膛的男子,高大魁梧,年初一这天上岸来逛逛。由于长年在江湖漂泊,他那一副背着手走路的样子总有点与众不同,有点古怪,他的头高高地昂起,整个上半身好像已经不大会在陆路上走路似地显得僵直而紧张。走到北门小桥头,看到照相馆门口生意这么好,他也决定让自己体面一回,留个影。于是用手捋一捋油光锃亮的头发,问题是,他的头发被侍弄得太过热心,弄成了油头粉面的样子,而他整个脸膛肤色又很黑,身上各个部位都很硬结,例如突出的瘦削喉结、肩胛骨、脸颊骨上的肉和轮廓,甚至宽大的手掌,倒棱眉毛,都属于那种在长相上颇具古风的类型;只要他无意中眼睛睁大一点,别人就会退避三舍、倒吸一口冷气。他这样子混在多数是女宾的“皇后”照相馆门口,往那种民国样式的木地板和台阶上一站,周围空气里全是胭脂香粉的吴侬软语,不免心里一慌,一急,把整个身子往上提得更紧了,不一会儿,就热得脖子淌汗了。不过,他打定了主意要给自己一个酬劳,心里想明白了,倒也镇定自若,开始慢慢地留意欣赏起周围女宾们的风骚妩媚,各种搔首弄姿,打情骂俏,小人哭大人相骂,老婆气咻咻把一袋橘子弄丢了,一屁股往楼梯上一坐。照相馆倒也会体恤顾客,大年初一这天免费给人提供一杯酸梅汤,不过杯子不多,在人群中抢不过来。一进照相馆,人人都嫌自己长得丑,不如王丹凤赵丹祝希娟好看。每个人的情绪都比往常热出许多。本来大年初一就热,再一进照相馆,人简直任性热碌到了不像样子:有在拍照之前换了一套又一套新衣裳的,有跺脚的、哼小曲的,有要求表情严肃点、背诵几句革命语录的,有搽脸扮俏的。他大多往女人粉白的嫩颈上望,直愣愣地,一直望到体面俊俏的那位脸胀红起来、慢慢胀至通红,回头嗔怪似地瞪他一眼。有的小美女落落大方,感觉有人始终望着她,仅轻轻浅浅地飞起一片红晕,回脸看,也不是瞪,而只是往这边瞄来一眼;这一眼,让闯荡江湖多年的水上汉子有点满意了,觉得这城里的照相馆,真是个不说令人销魂罢、至少也让人有点养眼的好地方,虽然上上下下地方太小,倒也有点像是戏场的后台,总是把人的心无意间提到了嗓子眼。不知不觉,已日近中午,他竟忘了赶紧拍完照,好到街上去提那些船上要用的干货。他这么一思量,于是留意到进门的顾客中有一个七岁模样的小男孩正仰着好奇的脸盯着他看呢。

这一天的太阳中午头才有,病恹恹的,时间不长。因为远近城乡没什么风,太阳倒也有点耀眼睛,有点像玻璃折射的反光,薄亮薄亮,非常温暖,很快就使得节日大街上的景致为之改观。中午过后,城乡居民每个人都最大限度地抛了俗务,到屋子外面来走走了,也有些人纯粹为了晒太阳,受到这初春暖阳的影影绰绰、弱不禁风的稚气的诱惑。大年初一了,春天真的露出尖瘦小脸了。漫长严寒的冬季,看来真的就此到头了。“皇后”照相馆是砖砌的三层小洋楼,在这民国贵族人家宅邸的后面是一个两进的普通人家民居的天井,天井再朝南,就贴墙根到了向城里流去的闸桥河水。人往照相馆水泥砌的楼梯井一站,望房子后面看,能看见远处小半河湾,看到河岸上垂柳弯曲发黑,看到河滩上逶迤的积雪,看到河岸边露出一部分、小半只木船的船篷,船篷积着白雪。自去年入冬以来下过的三四场雪,不论大小,这露天停靠的船篷都有份。雪凝结在船篷一侧的斜面,太阳一亮,一阵微风一吹过来,就闻得见旷野清新的雪的味道。这积雪的味道,从小一直到七八岁,时常闻见,我是说一到大冷天。后来就闻不大见了,以后的冬天也下很大的雪,但就是少了点什么凛冽的清芬。这雪的味道,通过大人小孩的嗅觉,使那一天初春的暖阳更加珍贵了。手上、脚上的冻疮又痒又烂、红肿着,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放眼望去,大街上每一只捏气球绳的手,无一例外是有冻疮的。生了冻疮的地方,往往殷红到透明的地步,可以清楚地透过溃烂的裂口,看见里面的脓血。

也许是在老房子的楼梯井,1970年冬天的雪,才显得有几分锦绣、华丽。过年的这十几天,小孩子最欢喜等人家燃放成串的小鞭炮,那种“五十响”、“一百响”的在家门口放;然后一哄而上,当街拣拾其中很少几颗没有炸响的完整货;一旦拾到手两粒还可以重新当新鞭炮点响的,就捡到天大的便宜似的,欢天喜地一番。拾这样的小鞭炮,孩子们浑然不管天气的好坏,但仍旧比较忌讳落雨天的泥泞,或者被走得烂糟糟发黑的雪地。鞭炮不管炸没炸,一浸到雨雪泥泞,立即作了废。小孩子几乎一天到晚在为落到雪地上、泥泞中报废了的好鞭炮而啧啧惋惜。

在凛冽的寒风中,天黑了,几个小孩分头沿街把已经燃放过炸裂了的鞭炮重新从泥地里抠出来,翻拣一遍,确认不再有漏网之鱼。一旦幸运地拣到“活鱼”,孩子们就欢呼雀跃一番,然后把它们珍藏进脏兮兮的口袋里,死活不肯给围聚上来的小伙伴们看了。这样的活计,我每年冬天都花大量的时间干,弄得两只手上冻疮溃烂,却还当着满街的寒流哈哈大笑,乐此不疲。这是过年这档大节目里,我们最经常练习的基本功。

天黑之后,黑暗的小街深处,九点过后仍有“嘤嘤……嘤……”的气球哨音传来,有的间隔了好几条弄堂人家,有的就在近旁。而白天出售百货杂物的小店家早已大门紧闭,没有一点生气。远近街市,炮仗零零落落响着,新年新岁的第一个长夜,渐渐来临了。上夜班一样的辽远天幕的繁星,又暂时接管了这人间沉寂的街市,为了形成威慑力,星星们弄了很多古老的传奇、历史、很多的鬼故事传承下去,尤其传到每一城乡居民家里小孩的枕边,让他们睡觉了仍有事体好忙,有念头好想,都是遥远的根本弄不清爽年代的人物名字:岳飞、杨老令公、白蛇白娘子、小青……再就是武松、孙悟空和白骨精、董卓、关公、英布、秦琼……中国的历史,成为每个小孩上床之后最初的睡意。

历史暖意融融地惨烈,古怪阴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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